青山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武侠小说成为激情一族的迷恋，我也未能免俗，课外阅读就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作为惊险的武侠小说，讲的是天山七剑凌未风、飞红巾、桂仲明、冒浣莲、易兰珠、张华昭、武琼瑶等行侠江湖，纵横四海。书中开枝散叶地描绘出武林豪杰扶危济困，反抗清庭的壮阔画卷。其华滋抒情的语言，通俗幽美的词章，轻灵深邃的意境，惊险刺激的细节，让人彻夜展读欲罢不能。这其中，我记住神医国手的无极剑前辈，儒雅仙侠傅青主。

随着年齿增长，博览增多，知道傅青主不仅是小说虚拟的武林异人，而是正史确有其人，即傅山，书画、诗文均有造诣的奇士，被启超梁任公尊为“清初六大师”之一，六大师者，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傅山，李颙，颜元也。

2024年2月12日，龙年正月初三，得闲迤逦至富乐堂侧，蹩进绵阳市博物馆，欣赏太原市博物馆的《我为青山主——傅山专题展》，恭恭敬敬地学习一回。

傅山生于1607年，那时明季国体，已然病入膏肓。卒于1684年，此际清初政事，顺康纲纪如帆。傅山初名鼎臣，字青竹，改字青主，又有朱衣道人、五峰道人、龙池道人、青羊庵主、酒肉道人、大笑下士、丹崖子、公之它、观化翁、老蘖禅、傅道士、石道人、浊翁、观化、公它、啬庐、侨黄、侨松等七十余种名号，为三晋首邑的太原阳曲人。作为官宦后代，书香世家，傅山从小家教严格，行为方正，博闻强记，数读成诵。

既有家学渊源，先祖荫庇，又有个人习得，颖思积淀，一代名贤傅青主，绝对不是池中之物，定然引发激情燃烧。这，也或多或少印证了古往今来英雄豪杰，俊秀贤才，人生道路，奋斗进程，常见的打开方式和解构模型。

果不其然。

本次春节假期最长，多达九日，虽然正月初三，虽然是阳光灿烂，虽然是富乐堂边，虽然是免费观展，但真正流连其间的红男绿女，大人小孩，并不多见。三三两两的童稚，家长，翁妪，青年，高高兴兴地来，认认真真地看，苦于张牙舞爪的行草箓隶，佶屈聱牙的道统法趣，几乎是一目十行，迅速逃走。于是，喧闹的静室得偿所愿，安寂如禅，渔夫正可“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复前行，欲穷其林。” 避开扰攘的人流，踱入一楼右前展室，探幽于静，寻巧至深。

展览分为三个单元：

第一单元为“翰墨江湖我自狂——傅山书法及绘画艺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中堂“天泉舞柏图”。在空灵的远山面前，一挂飞瀑从天而降，旁若无人而气势雄浑。山间虬柏，或直插苍穹，或深探涧底，或旁逸斜出，或盘屈负势，真印了题款，天泉意指全于天，舞柏昭示率舞枝。其高古与灵动，奇崛和生机，令人浮想联翩。图的两边，端正的楷书联“性定会身自远，身闲乐事偏多”，内容直抒胸臆，一览无余。性定者，清晰、明了之心境也，超越喜怒忧思悲恐惊，豁达通透。身闲者，无尘俗纠缠，有恬淡心境，自然松静自适。联语字迹方正大气，圆润饱满，颇有颜鲁公端庄遒劲，刚健有力之架构。

其篆书“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云标金阙迥，树杪玉堂悬。半岭通佳气，中峰绕瑞烟。小臣持献寿，长此戴尧天”（唐杜审言《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应制》）。从秦篆出，细挺刚劲，工整规范，与其人生思辨颇为吻合，不媚俗，不取悦。隶书“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位窃和羹重，恩叨醉酒深。载（原诗为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唐张说《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用笔端丽，结体清雅，扁平方正，雍容冲和。

相比之下，傅山灵动飘逸的行书，如“稠花乱蕊畏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杜少陵《江畔独步寻花》摘），笔墨纵横，直率宽舒。赶走芸芸众生的草书，如“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李义山《咸阳》），则肆意挥洒，缭绕错落，如盘根老藤，似飘转游龙，让尺幅跳荡生姿了。

绘画作品不少，如《竹柏图》《丘壑磊砢图》《山水花卉册》，皆清空灵秀，飘逸脱俗。

第二单元为“无为天地一浊翁——傅山思想及学术成就”。这一部分主要是其人生观念、道家学说、医学思想。

他是忠明拒清的。按《清史稿·列传二百八十八·遗逸二》载：傅山，阳曲人。六岁，啖黄精，不谷食，强之，乃饭。读书过目成诵。明季天下将乱，诸号为措绅先生者，多迂腐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少媕尢。提学袁继咸为巡按张孙振所诬，孙振，阉党也。山约同学曹良直等诣通政使，三上书讼之，巡抚吴甡亦直袁，遂得雪。山以此名闻一下，甲申后，山改黄冠装，衣朱衣，居土穴，以养母。继咸自九江执归燕邸，以难中诗遗山，且曰:“不敢愧友生也!”山省书，恸哭，曰:“呜呼!吾亦安敢负公哉!”顺治十一年，以河南狱牵连被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门人中有以奇计救之，得免。然山深自咤恨，谓不若速死为安，而其仰视天、俯视地者，未尝一日止。比天下大定，始出与人接。康熙十七年，诏举鸿博，给事中李宗孔荐，固辞。有司强迫，至令役夫舁其床以行。至京师二十里，誓死不入。大学士冯溥首过之，公卿毕至，山卧床不具迎送礼。魏象枢以老病上闻，诏免试，加内阁中书以宠之。冯溥强其入谢，使人舁以入，望见大清门，泪涔涔下，仆於地。魏象枢进曰:“止，正，是即谢矣!”翼日归，溥以下皆出城送之。山叹曰:“今而后其脱然无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许衡、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至家，大吏咸造庐请谒。山冬夏著一布衣，自称曰“民”。或曰:“君非舍人乎?”不应也。卒，以朱衣、黄冠敛。

他是崇尚自然的。在经历了人生的一波三折之后，晚年，主要著书立说，成为彼时思想领袖和文化代表，既拒清廷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的考试，又反对满清留辫留人手段的苛政，事事处处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凸显气节。他的书法，在《训子帖》中明确提出富蕴道家美学思想的“四宁四毋”，即“宁丑毋媚、宁拙毋巧、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为什么？一是勇做明朝遗民拒做清代臣工的出世思想，二是大量抄诵《道德经》《傅青主先生法书莲华经》《青主先生手批金刚经》等黄老之学经卷，三是超然俗众，性喜苦酒，自称老蘖禅，于是，笔走龙蛇，畅快自然，有规无法，直抒块垒，彰显与朝廷与世人的不合作。今之招摇过市的“丑书”，自以为认祖归宗有历史依凭，是没有品通傅山挣脱滚滚红尘，远遁江湖山水的哲学思想的。

他是博施济众的。《忻州志》载，“甲申之变，遂弃青衿（学子文士），游行大江以南，数年而返，焚其著作，日以医道活人，神奇变化，泄《素问》之秘。”傅山的临床医学著作有《辩证录》，以“证”为纲，共14卷，分外感科、内科杂症、妇科、外科、幼科5科，126门766症，理、法、方、药悉备。年希尧（广东巡抚）作序该书“真有仲景诸公所未及者，而辩证折中补救，诚为仁人济世救物之至宝”。《大小诸症方论》以“方”为纲，其中“小儿科方论”介绍小儿常见病24种用方37条，“杂症方论”介绍内、外、儿、妇、眼科病174症用方264条。顾炎武序评“卫生之善道，救死之良方”。《石室秘录》又以“法”为纲，以128法统内、外、妇、儿、伤五科406症，体现了“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同病同治、异病异治”的规律。其专科著作《青囊秘诀》（外科）《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等，影响深远。《青囊秘诀》把外科疾病视为整体病变的局部表现，对21种疮疡，使用98条方剂口服内消，形成了系统的以消、托、补为主要内容的理、法、方、药完备的外科医疗体系。尤以《女科》为著，为当代中医妇科案头必备。

第三单元为“今朝犹是醉霜红——傅山思想的总结与传承”。这一部分，展出了从傅氏满门的家学传承到太原段帖的一笔一刀，从青主遗书的流芳翰墨到霜红龛集的横空出世，让观众与傅山共醉霜红。

傅山工书画，倡导的“四宁四毋”，都说“此言非止言书也。诗文初学韩昌黎，崛强自喜，后信笔抒写，俳调俗语，皆入笔端，不原以此名家矣。著有《霜红龛集》十二卷。子眉，先卒，诗亦附焉。眉，字寿髦。每日出樵，置书担上，休则把读。山常卖药四方，与眉共挽一车，暮抵逆旅，篝灯课经，力学，继父志。与客谈中州文献，滔滔不尽。眉乃称小蘗禅。”

从百度可以看出，傅山是明清之际道家思想家、书法家、医学家，推崇老庄之学，自称老庄之徒，自觉继承道家学派的思想文化传统，对老庄的“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泰初有无”“隐而不隐”等命题，研究阐发甚深。

不仅如此，他也关注佛学，批注过《金刚经》《楞严经》《五灯会元》，并为23位僧人写下传略《二十三僧纪略》，他说：右书二十余僧，或习于往来，或一时交臂，其事迹未能详著，聊约略记之，为异日作传之资。客观地说，他是儒释道三家兼采并蓄。

一句话，傅山是被奉为明末清初保持民族气节的典范人物。

展览前言写道：

此去江湖，不老青山我为主。

身在混沌，无为天地一浊翁。

循着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历史根脉，回到明清兴替、天崩地坼的历史节点，在那个风云变幻、前路迷茫的变局时代，傅山如一座山，巍峨挺拔；似一束光，照亮黑暗。

傅山的一生如百科全书，包罗万象。他是书坛巨擘，真草篆隶无所不通;他是丹青妙手，诸生万象尽在画中;他是华佗再世，扶危救困济世悬壶;他是学海巨匠，经史子集博及群书。他的思想不仅影响傅氏后人、弟子门徒，更是汇入霜红、流照干秋。

傅山的一生是一段传奇，浓墨重彩。他生活在明清鼎革的变局时代，面对山河破碎、家国蒙难，依然心怀故国、傲骨凛然;他身在混沌，亦特立独行，追求真性真情、自由本我;他远去江湖，发出“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的怒吼，他是一座拔地凌空、多姿多彩的奇峰，他是青山之主!

今日的中国面临百年之变局，文化复兴就在当下，强国之路未艾方兴。本次展览精选傅山先生书画册页等文物，以傅山书画艺术为切入，引领我们在欣赏明清文化独特魅力的同时，领悟傅山思想学术中蕴含的精神品质，感悟传统文化的内在精髓，激励我们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明之路上砥砺奋进。

良非虚言也。

二○二四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