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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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阅读的习惯，是自右朝左翻，从左向右看，而且横列，确实方便了左撇子们。从被撵到书本跟前开始，我们正常的右撇子们也不得不萧规曹随，规行矩步地学而时习之，成为不可更易的惯例。
放眼四望，称为书的东西，何其汪洋浩瀚，汗牛充栋。喜欢“疏可走马，密不容针”的吉金文字辈，则有自己的追求，比如浙江海盐人毕弘述毕既明先生撰定的《重订六书通》，地道的竖排本，自左朝右翻，从右向左看。
是书成于康熙五十九年，即1720年。而这之前，是明代浙江乌程人闵齐伋闵寓五先生82岁时以朱墨套印著录的《六书通》，即顺治辛丑年，即1661年的刻书杰作，可惜未印行。
自己手上的竹产纸，是1982年北京市中国书店的影印本。掐指算来，已历二三百年。这其间，华夏民族经历了康乾盛世，和二跌倒嘉庆吃饱，鸦片战争，辛亥革命，新中国建立，改革开放等时光，直可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哉。
就是在这样天翻地覆的社会变革中，无论是赵之谦，吴昌硕，还是齐白石，邓散木，他们都义无反顾，不折不扣地弘扬起金石国粹的精魂，奋勇前进，而致书坛印苑，繁花似锦，气象峥嵘。这些名家巨擘的卓立，名作嘉艺的毕呈，有赖于象六书通之类的辅益之功。
我是1986年4月在狮子山书亭选购《重订六书通》的。二十多年来，每每和它静夜对话，默默相顾，或寻访鼎彝，细细较品，总有温煦之觉。
封面上，是枫红的底色，比诸古书的玄素之净，要暖和得多。而且，那种跨越百年霜侵的渊深和淳厚，可谓由表及里，力透纸背。而疏落的劲竹，萧萧的箭叶，又恍若置身郑燮画就的寥朗庭院。只有当代甲骨学巨匠胡厚宣先生削铁划沙的五个书名大篆，框列于左首，才见得高古厚重，浑朴深远。
这些数排而不标点的字里行间，有着篆订者的心血，制印人的最爱。引发一个又一个杰构佳篇的呈现，和鲜为外人道的故事。进而演绎成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文字史，书法史，篆刻史，艺术史，文化史，文明史。只有师法文寿承丁敬身黄牧甫金冬心之辈，抑或崇仰董其昌邓石如王福庵来楚生之侪，对先秦古拙，汉印方正，浙派皖派心仪的潜心识者，才惊叹这些金丝银线的迷幻色彩，铁画银钩的神奇魅力。
当年在狮子山痴迷于芙蓉冻鱼脑冻田黄冻，在青田杂石上比划进刀，捧着这本影印本，寻找着一个又一个需要的篆字，仿佛曲径通幽，又似披沙拣金，那个秉烛搜寻，艰难跋涉，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
好在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我就左手握石，右手操刀，开始了篆刻征途的跋涉，什么“新年快乐”，“春满人间”，“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刻苦”，“上下求索”，“寒临狮山”，“知向谁边”，“山石云月”等，复杂也罢，简单也好，硬就把它找出来了。
一个字有一个字的特点，一方印有一方印的特色，书写，修改，模仿，比较，设计，拓稿，总而言之，在玻璃纸的影印下，在布包的墨拓下，篆字出来了，字法、章法俱陈。
然后，奏刀试石，冲刀如攻阵，锯痕斑斓；切刀如断金，齐整如砥；平刀如漫波，沙沙有声；钝刀如斫枝，提顿有序；双刀似梳柳，婀娜有致；单刀似翻犁，笔画天然。每一刀，都全神贯注，都意守规矩，都笔力雄强，都入木三分。即便如此，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稍不注意，可能铁笔未收，或者划破印面，而致前功尽弃。迨大概成形，或施朱钤印，方才可以放下刻刀，长吁一气，而稍释怀。
但是，长期以来，那种利用说文解字的检录，确实是颇费周折。“东支齐鱼模皆灰真寒”的上平声，与“删先萧爻歌麻遮阳庚尤侵覃盐”的下平声， “董纸霁语姥解贿轸旱产铣条巧哿马者养梗有寝感琰”的上声，与“送寘荠御暮泰队震翰谏霰啸效个祃蔗漾敬宥沁勘艳”的去声，和“屋质曷辖屑药陌缉合叶”的入声，简直让人夜撞迷宫，神魂颠倒，胼手胝足，茫然无措。
绞尽脑汁，仍无头绪，因为自己作为四川人，平舌翘舌不分的盆地音准，彻头彻尾地妨碍了自己的判断。比如，查“东”字，在第1页，而找“冻”字，则要云里雾里地翻到223页；查“茭”字，在第93页，而寻“佼”字，你得到第193页，总之，每每搜寻一字，只有照着韵押，邯郸学步般亦步亦趋，蹒跚跋涉，那个累呀，浑觉事倍功半之繁冗，之劳神，而且还不一定到达罗马，到达彼岸。于是，在每次痛苦的忙乱之后，总想寻一法子，对其进行不自量力的改革，以方便自己的运用。工具书嘛，不就是为我所用吗？
忽然有一天，在翻找这本暗黄老旧的爱书时，突发奇想，干脆花点工夫，自己另起炉灶，编辑一个新的目录，不再受这古久先生的掣肘。
说干就干，动手对这几百页的每一竖排篆字，细细打量和选择起来。这个过程之汗牛充栋，之爬罗剔掘，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嗨，省略了吧，最终，我把360页的篇幅，几乎是每一行光顾了，裁取了，4591个汉字，被汇总到电子表格上，尽管有同形而异书，抑或异质而同构。电子表格的排列，有多种选项，根据需要，我自制了两种检索目录，以拼音为序一种，以笔画为序一种，比如，要找一个“章”字，只消查音序的“Z”字部，或者笔画的“11画”，就轻松查到110页的存在；要寻一个“刻”，音序中查“K”部，或笔画的“8画”，就指示你到336页觅见。那种随意驱遣，一寻即得的快乐，是我对这本篆刻工具书的由衷感悟。
现在，方便了，轻松了，辛苦劳动立竿见影了。我喜欢这有着106个不同“福”字，289个异体“寿”字书，真的！
二○一一年四月二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