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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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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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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耆影

负箧狮山,是奔读书而去,问学课堂,真有名儒前来。

大约在一九八五年深秋,有一天,午间路过言事口,见信息框里,有南京大学古代文学教授程千帆治学讲座的醒目介绍,于是,还没到时间,我就兴高采烈奔文科楼101教室而去。

教室里早已坐满了人,都说“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信乎。

讲台上,恭恭敬敬坐着几位先生,都是我们平常仰之弥高的博学鸿儒,红色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所所长屈守元,烟斗教授、李白学会会长王文才,蜀中雅士、中国训诂学会理事刘君惠,但他们都是来作陪的,并不是主角。

真正的主角,是程千帆先生。这是一位约莫七十来岁的老人,个头中等,不胖不瘦,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脸形方正,总带笑容,黑框眼镜,文气十足,沉稳而又亲和地端坐在讲台中央。

听众席的前排,密密麻麻地坐着中文系、历史系、汉语所、古文所的教授、讲师们,原来他们也是那么虔诚地来聆听国学大师的教诲。后边座无虚席的听众,更是汇聚了各年级的善男信女,密密麻麻,蔚为大观。

因为程先生德隆望尊,闻名遐迩,所以主持已经不是常见的中文系主任,而是升格为川师古文的泰山北斗屈守元先生,他作了简短而精警的介绍。

程先生很客气,谢过了屈先生的介绍,就直奔主题,讲起了自己的治学。

“我是湖南人,幼承家学,读了不少古诗文,这一点,对自己在文学道路上成长,很有启发。慢慢就学着写了一些东西,得到长辈鼓励。这种鼓励,对我的学习爱好,有明显的帮助。所以,我想告诉大家,学习环境很重要。”

几乎是零距离的接触,零距离的沟通,学问大家的讲话,让听众一听就懂,一聆就明。程先生引领着大家的思路,往读书上带,很亲切,也很轻松。是的,个人爱好很重要,很多人之所以学不进去,就是心思不在此,缺乏专注效应。同样,亲人鼓励很重要,能够形成顺风扬帆,高歌猛进的促进效应。

但是,古文世界浩如烟海,如何涉足其中而不迷茫,确实需要理性选择和应对。渊厚的家学,只能保证自己在古文观止之类的江河里巡游,也能满足自己开展目力仅见的创作,真正要趟进古代文学的大海,必须走出去,拓开眼界。

他说,“因为家庭迁徙,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家由汉口到了南京,自己由金陵中学读到金陵大学。在这里,接触黄侃、吴梅、陈恭禄、胡小石、刘衡如、汪辟疆、商承祚、林公铎、汪旭初、王晓湘、陈登原、王绳祖等文史大儒。”

从此,他就明确了自己的学问之道,须笃志于古,学问之路,必立志于文。

是啊,黄季刚的国学,吴瞿安的戏曲,陈恭禄的史治,胡小石的书法,汪国垣的目录、商锡永的金石,等等等等,哪一个不是民国时期的学术巨擘,国学大师,哪一个的学问不是一言九鼎,睥睨当世啊,程先生踱入校园,真的是幸遇良师了。这个时候,即便凿壁借光、悬梁刺股,卧薪尝胆、圯桥进履、程门立雪,又何妨呢,反正是读书求学,醒脑增智。

果然,程先生抓住了天赐良机,恩师垂青,蕴蓄了丰厚的古文积累,扎实的治学底子。

从此,无论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抗战颠沛流离中,到四川各地教学,还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抗战后回到湖北,在武大中文系任教,他都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古文世界,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创作了大量的研究心得和剖析力作,成为蜚声中外的一代国学大师。

但是,他是学问家,不是宣传员,不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一套,他给我们详细介绍了,如何治古代文学的学习研究之道。

“首先,是以学心听。在古文面前,在古人面前,我们就是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放下架子,放低身段,以谦虚心的态度,诚恳的为人,老老实实地、仔仔细细地学习前人的思考,接受先贤的智慧,不断丰富和完善自己,这是先秦以来就有的尊古敬贤礼仪。”

“其次,是以公心辨。学习当然是吸收,但得用自己的脑子去分析、去辨别、去取舍,面对众说纷纭,各执己见,而且旁征博引,自圆其说,你就要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理性、辩证地看待,才有获益。毕竟,学术领域里各人的学养和修为不同,论点也大相径庭。”

“最后,是以仁心说。有了积累,思考,想发表意见、提出自己的见解,这是水到渠成的,也是治学用世之端。怎么办要突出一个“仁”字,就是做学问的心思要方正,态度要端正,品格要纯正,境界要公正,只有忠于事实、与人为善、超脱名利,才能服众。”

先生讲这些的时候,并非像演讲家那般,高谈阔论,雄辩滔滔,而是如温厚长者,和风细雨,语重心长。下边的听众,几乎都在深情注视,不时奋笔疾书,记下重要的观点和诀窍,为自己读书治学,建立一个科学而务实的参照。

时间在清风雅静中,脉脉地流逝,先生的金玉之声,在教室里回荡,不知不觉中,讲座结束了,而台上台下的听众,仍然如醉如痴,沉浸其中,仿佛在一场精彩的电影或戏剧表演中,入戏甚深。

后来,读的书多了,才发现:

先生的学养,真的很渊博。无论治学,还是创作,无论史论,还是文考,无论文献研究,还是文学批评,用功甚深,收获不菲。其重要学术著作如《校雠广义》、《史通笺记》、《文论十笺》、《程氏汉语文学通史》、《两宋文学史》、《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闲堂文薮》、《古诗考索》、《被开拓的诗世界》、《古诗精选》、《读宋诗随笔》等,都以精深的学术造诣受到国内外学界的热烈追捧,也作为治古代文学尤其两宋诗文的圭臬。

先生的治学,真的钻研深。细检百度百科,就能觑见其涉猎之广之深之细。李白和徐凝的庐山瀑布诗、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及其类似问题、韩愈以文为诗说、《史通》内篇旧解订讹、唐绝偶评、读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记疑、李商隐《锦瑟》诗张《笺》补正、古典小说技巧漫谈、校勘略说、相同的题材和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先唐文学源流论略、宋诗小话、关于宋代的话本小说、略论八代唐宋五七言诗的源流与发展、对于金代作家元好问的一、二理解……

先生与四川,真的很投缘。书法家沈尹默有“昔时赵李今程沈”句,直陈文史学者程千帆与一代才女沈祖棻夫妇,堪比有宋年间的赵明诚与李清照,成千古风流。程沈二先生,自1938年5月抗战时期流离入川,先后分别执教于巴县的边疆学校、乐山技艺学校、乐山武汉大学、成都金陵大学、四川大学、华西协合大学,至1946年8月离川回乡,8年有余。其间,与友人刘君惠曾有锦江之畔的枕江楼雅集,恸哭亡国之痛,飘零之哀,吟出一阕《高阳台》。有赏识同道屈守元,培养学生王文才的佳话……

原来如此,当年讲座陪坐的几位老教授,竟有四十多年前的传奇故事,让我对程千帆先生、刘君惠先生、屈守元先生、王文才先生,对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巴蜀学界,又多了一层仰慕。

二○二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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