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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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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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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古代汉语良师

学中文的都知道,古代汉语因其年代久远,遥如帘中闺秀,颇为神秘,近似巍峨巨礁,冷而且倔,总是令人头皮发紧,其中的音韵学,更让你脑壳抠痛而无解

李老师说,一般把隋、唐、宋这几代的称之为中古音中古音分前后期,前期主要为《切韵》音系,包括《广韵》,因为《广韵》和《切韵》一脉相承,后期是宋代的音系。古汉语注音分直音,反切……老师说到这里,我们的嘴巴便飞快放敞,赶紧补充,还有横切,顺切,滚刀切,天哪,学厨子哇……老师便把二瞳睁得溜圆,你们说什么呢?

不知不觉,时间就来到了1984年11月20日,一个瑟瑟发抖的星期二,仿佛借了谷子还它糠,天老爷阴着一张脸,了无喜色。

成都东郊的古代汉语教室里,前一阵子戴眼镜的李老爹,潜心传授的“帮滂并明”还没整明白,突然之间,又冒出一个刘老头,口里的“非敷奉微”又粉墨登场了,音韵学的生意烫啊。

但是,我们惊叹的,是一个孱弱的迂夫,刘老头单薄的身材,瘦得令人心疼,天啊,家里的烹饪咋啷么孬,不得大刀回锅或者酱闷蹄膀,隔三岔五来一回吗,最起码牛奶鸡蛋要保证嘛,就算不起炉,学校食堂的红烧排骨还是将就啊。

我们私下的感慨,印证了上课的担心。身子既已苗条,中气自然不足,你听不到他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只能接受他的尖细高亢。不仅声域未开,音色欠美,而且方音厚硬,绝非普通话,也不是川汤,听起来就分外吃力。

不是我们不发愤啊,单纯而专注的大多数,那时的作息,也不松呢。早晨六点过起床,锻炼一小时,七点一刻早餐,课前背课文和英语。上课记完整笔记,午饭后复习,下午上满课后,看教科书和规定作品。晚自习做作业,整理笔记,预习。十点回寝室,锻炼半小时,十一点准时就寝。但是,并非人人如此,校风的某些角落里,也吹拂着“六十分万岁”,弥散着风花雪月的罗曼蒂克,刘老头从课堂上看出来了,对这些不耻,危言正色,怫然作色,疾言厉色,总之,没有一句好话。

刚上了半月课,他便不停地揭我们偷懒的疮疤,诚恳地劝勉诸位正视现实,引起疗救的注意。但是,他的人不漂亮,语言也不温柔,年轻人自然我行我素。

好嘛,同学们不听劝,老头使杀手锏,于是,他祭出杀招,要求人人背佶屈聱牙的古文,《离骚》全篇,天啊,屈老夫子写了370句,近2500字,比一篇畅叙散文还长。只这一招,就真成杀手锏了,你总得在左冲右突的背诵里,慢慢熟悉起来,掌握住它。即便一个词,你要晓得哪是本义,哪是引申义,哪是近引申,哪是远引申,这样,你再消极,也有几颗粮食收成。

这样折磨着,时序就进入了深冬,天空里散飘着雪花,人愈见怠惰。仅有的心思,纷纷扑在年末热心的活动上,更别说英语的压力仍在,作品阅读的兴趣还浓,那个硬头乒乓的“端透定泥”,便在自己的思绪里,悄悄退出主场。寝室间有篮球友谊赛,班上热乎着足球邀请赛,年级上七嘴八舌着“乡土文学作品讨论”,系上作古正经地开展一二九歌咏比赛。除了这些,我的兴趣还有《儿女英雄传》等作品阅读,体育“十佳”选票等,够充实的。

但是,你耳朵不烫吗,听听,刘老头在课堂上雷霆之怒了:“我们国家有几百所高校,我走过了很多著名的大学,没有哪一所大学像这里,一星期花三个晚上去搞文艺。一天这么多自习,这些时间拿去干什么去了?……懒惰,自馁,是你们的坏风气,在我的课上不允许。管你什么党员团员,课堂上必须听我的。”

是的,他主讲的课堂,而且,都是学问,都是金玉良言,我们应该感恩戴德,应该主动配合。唉,人年轻,不懂事,竟然无动于衷,竟然跟老头对着干,你说东,我偏不,结果……

最恶毒的一句,老头飙出来,吓我们一大跳,“我这一学期要你们一半的人不及格!”这一句让几乎所有的人都昂起了脑袋,错愕状,安静态。

那些挤掉了预选和正考成千上万大军的天之骄子,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胜利者,成功者,哪经得起这样踏屑?树要皮人要脸,脸上便烧得如火烙,赶紧掉转方向,八字脚蹬起背老夫子那并不招人待见的三十六字母表来。

毕竟,考不过关是很羞人的事!哪像这年头,有几人理会讲台上那些婆婆嘴呢。好多人,舞弊司空见惯,挂科还网上炫耀,真是斯文扫地也。

所以,直到今天,有事无事,口中还念念有词,重唇音“帮滂并明”,轻唇音“非敷奉微”,舌头音“端透定泥”,舌上音“知彻澄娘”,齿头音“精清从心邪”,正齿音“照穿床审禅”,牙音“见溪群疑”,喉音“影喻晓匣”,半舌音“来”,半齿音“日”。

有些东西,积极的鼓励,收效明显,这就是著名的罗森塔尔效应,也曰皮格马利翁效应。但是,中国人怪,喜欢用鞭子抽,抽得你脚不沾地,你还是飞叉叉地跑起来了。正所谓手伸给你,你不吃,脚夹给你,你吃得笑嘻了。唉,这是什么鬼?

事情远没这么简单,在临考前的一大段时间,弱不禁风的老夫子,经常来点化,来指导,大家也就在恐怖的气氛里,春蚕吃桑叶,欢实得很呢。结果,考古代汉语的时候,大家觉得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都顺风顺水过了那一坎。

时间就像沙河的水,静默地流淌着,我们渐渐也习惯了老头那种并不圆润的声音,在古人叽里呱啦的简洁中,寻找着辞约意丰的凝练之美。

庚寅年夏,诙谐的吴教授,与我们围坐一桌,闲摆起那些年月,方知彼时的刘老头并不老,是狮子山筑巢引凤的招徕的博士精英,学问高手。

岁月如风,今距当年,几三十年了,那些无知岁月的幼稚问学,足耐回味咀品,那个善做斗室学问,爱苛求学生的恩师,龙体尚健否。

 

二○一三年四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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