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在仙海云淡风清的日子，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酷暑，心中涌起绵绵不断的思念。思念的主角儿，是我一奶同胞的大哥。

此刻，幽湖熨目，遐思悠远。

那一年，我才四五岁，活蹦乱跳，天真无邪。轰轰烈烈的批斗游街，在川渝要津的玄滩古镇，一天也不曾落下。我和小伙伴们，就在“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高山馆批斗会场，在米市坝“地富反坏右”游街示众路上，钻来蹿去，大呼小叫地捉迷藏。一脸严肃的镇革委会主任，秋风黑脸的一镇之长，都声色俱厉，数落着满脸疲惫的张家王家李家赵家的大人们，管好自己的娃。终于有一天，大人们被大人物吼凶了，我便被已经是石油工人的大哥带着，来到南溪县，来到钻井架。

哦呀呀，井架好高哦，仰头望去，直插云天！登上井架，才发觉，在高处看，这天与地，好宽哟，远到天边，无边无际，好空哟，空若无物！原来，极目天地真壮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萌发了登高的梦想。

五十年来，我已登上不少嵯峨危峰，险峻高山，秀甲天下的峨眉山，幽深四围的青城山，双峰并峙的窦团山，绵延奇绝的杜鹃山，苍凉雄壮的鹧鸪山，悬崖峭壁的金佛山，巍巍峨峨的钟山，茫茫苍苍的泸山，危岩高耸的吴家后山，白雪皑皑的玉龙雪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大哥引路，让我幼小的心灵，增添了向上的动力，攀登的信心。

十七岁那年，大哥带我来到他工作的泸州城，让我这个“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走出学校“子曰诗云”那块巴掌大的天，走出玄滩那个农耕文明的贸易古镇，了解广阔社会，对于个体生命的影响与震撼。

是的，站在江畔，我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在泸州城下汹涌而澎湃地奔流着。立在舷边，我感受到随波逐流的对河船，在惊涛骇浪中无根而无望地飘荡着。

人啊，只有坚定不移的根基，才能牢固自己的身，铸定自己的魂，这种对于漫漫人生道路的隐喻，是我从1982年10月1日泸州长江大桥通车典礼上，似懂非懂地悟得的。

与世沉浮的人生之舟，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划行得悠然自得，有滋有味，而对于童年时代那种毫无杂质的专注追求，则南辕北辙，惨不忍睹了。甚至是公序良俗，礼仪廉耻的某种倒退。这就是小时候两小无猜，长大了分道扬镳的世象展读。如果说，对于此生的行走，抱行的理念，在长江的波涛之中，由大哥的兄弟情谊，我明白了，一个主宰人生的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任何时候，任何环境，都务必要坚守“心中有个打米碗”的理性。

心无杂念的求学，让我在1983年，成为泸县五中的状元骄傲，玄滩镇的高考自豪。开学报到的日子，正在上班的大哥，把我送到隆昌火车站。面对熙来攘往，铁轨错综的陌生环境，面对第一次接触火车的小弟娃，大哥千叮咛，万嘱咐，看着我颤颤巍巍地挑着行李箱，铺盖卷，小心翼翼地经过一道又一道铁轨，走上站台，才放心地扬起那只石油工人的大手，挥手作别，然后匆匆忙忙挤进车流之中，赶回管子站上班。

这样的情景，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名篇《背影》，只不过，战战兢兢的，是我以瘦弱的肩膀，挑着轻重不一的庞杂行头，经过高高低低的路基和轨砟；依依不舍的，是大哥扬起的手臂，和他渐渐融入风景中的背影。自此，我也告别了生我养我的玄滩，告别酒香扑鼻的泸州，踏上追逐梦想，奔赴远方的道路。

八十年代初期的大学生活，我过得清苦而又充实，勤奋而又快乐，这里边，除了校园治学氛围浓厚外，是以大哥为首的哥哥姐姐们，经常来信嘘寒问暖，轻言细语积极鼓励。

在中国核工业二四公司供职后，我曾感慨万端地跟他聊天，说，出门在外，我家三兄弟，都为国家的能源工业、经济建设作贡献，大哥在石油工业，三哥在煤炭工业，我在核工业。确实，深受传统教育的三兄弟，都默默无闻而扎扎实实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干着经得起历史考验，经得起良心检验的踏实工作，这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民族魂，也是中国社会奋发图强的好基因。

大哥不到五十就退休了，我当时莫明其妙，一个年富力强的业务中坚，一个家人引以为荣的骄傲，怎么在还可以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的黄金年代，就选择了黯然退场，休养生息。毕竟，在东北浩瀚的渤海海上井架，在西北茫茫的大漠戈壁油场，大哥为自己，也为家族，留过辉煌，写过传奇。

但是，那满身的伤病，隐忍的疼痛，让我感受到林家王进喜“石油工人一声吼，大地也要抖三抖”，背后的沉重。那是真正的民族脊梁，是用鲜血和生命，为这个伟大的国度，寻找，贡献石油能源。

好在我们家有宝，家慈九十多了，以菩萨心肠善待世人，成为人瑞。尽管牙口尚好，毕竟年事已高。于是，在大哥的组织之下，我们兄弟姐妹，根据个人力量，每月精心侍奉着萱堂。母亲总是笑，说儿女媳妇女婿都好。也确实，母兹子孝井井有条，兄弟和睦妯娌融洽的林家，在玄滩，从巍峨的高山馆，到曲折的伍家坝，都有着令人感佩的口碑。

病魔夺去了大哥的生命，在他六十八岁的寿上，没能继续感受小康在手的中国社会的幸福。是的，他就像那些红军战士、八路英雄、解放功臣、抗美勋杰，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却没有什么回报。但上天会眷顾他们，让他们在天国享受和平，安宁。

湖面清幽，吹来柔柔的轻风，这就是我的思念，从早到晚，不绝如缕。

二○一六年八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