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人如其名，人淡如菊。

春节，闲翻微信朋友圈，分享熟人的喜乐。见到华文老师丽江雪嵩村又见雪山的隔世之感，子白老师丽江古城人流如织的盛世之慨，也见到了菊华老师云南返蓉的再也不想旅游之叹。彼等感慨之间，喜忧云泥之别。

人都有好奇心，我便从这件小事，拉开了关于菊华老师的点滴回忆。

1987年盛夏，太阳像面如重枣的关公一样，赤着热烘烘的大脸，把四川盆地烤得如淄博烧烤一样火爆。文革中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的罗老师，扇着纸扇，焦急又兴奋地踱在绵阳城北的龙家嘴，耐心又急切地等待着从成都开来的大客。

他为什么这样急？原来，刚任育红中学校长，意欲改革创新，做强教绩，想方设法从省城的师范大学争取名额，分配来11名应届大学毕业生，以期通过年轻、专业、正规、优质的现代教学，涤荡校园，淘汰代课，替换旧学，提增升学。这想法当然好，对历史，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对学校，对家长，宛如浩荡东风，又似澎湃长江，既顺应时代发展，又契合学生心声。

但是学校就生出波澜了，一是毫无学养的代课老师，年轻人来就等于抢其饭碗，二是文凭瘠薄的任课教师，中专大专学历就有压力，三是其他专业的本科老师，不懂教学规律等于牤牛闯入瓷器坊，四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大学生，信息知识的陈旧跟不上趟。整个学校也就六七十人，上述诸君占去多半，而且三姑六婆七姑八姨，犬牙交错盘根错节，一联手，从四面八方，在明里暗处，随时能祭阴招，使绊子，让罗校长即便绞尽脑汁应对，也防不胜防，纵然左支右绌化解，仍疲于奔命，根本腾不出手来大抓教学改革与质量提升，整个学校浑如一幅教研屈指可数，教学照本宣科，笑话此起彼伏，人心七拱八翘的荒谬菜市图。

在这种背景下，师范大学翩然而至的11颗珍珠，涵盖语、数、外、政、史、物、化、生，便成了罗校长在校园激浊扬清，鼎新革故的本钱和利器，让老师们洗心革面，怀瑾握瑜的勇气和宝贝。这些寄托着罗校长满腔热望的天之骄子，硬气资本，也真的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既有满腹经纶的中文才子，又有语言流利的外语疯子，既有逻辑严谨的数学算子，又有衡量精密的理化粒子，执教一所学科齐全的中学，完全一抹不摁手，而且与学生榫卯结合，丝丝入扣。

这群芳华正盛的大学毕业生中，就有物理老师菊华。

各具情态的年轻老师中，菊华给人什么印象呢。

她很乖巧。

在那一群青春活力的人堆，卓尔不群的她，并不难觅。身材玲珑而不娇小，齐耳短发略烫蓬松，宛转蛾眉在上，清亮俊眼生春，秀巧的鼻梁架着秀琅架眼镜，樱桃般小口不怎么臧否人物，脸无腴肉，笑口常开。行进在五大三粗的女汉子中间，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家碧玉，辅导着叽叽喳喳的一群豆蔻年华，俨然如隔壁知心大姐。

她很恬静。

育红中学并不见大，无论独处或群居，那个秀巧的身影，仿佛秋园孤芳，并不闹腾，也不爱争当主角。就算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畅谈人生、事业、未来、国民、教业等宏大叙事时，即使有独出心裁的想法，她也总是耐心等待大家七嘴八舌之后，才声音清亮逻辑清晰条理清楚地和平道出，让人一听就明颔首信服。

她很认真。

开先，她执教高中九零级的物理，学生是清一色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刚别无知初中，幸遇美女老师，常请教在她周围，既为秀色可餐，更聆清脆丽音。无论灵慧聪颖的小女生，还是冥顽不化的大男孩，都能在她深入浅出化繁为简的循循善诱中，获得启发和收获，受到教益和开悟，培植起物理世界的热爱。

她很坚强。

彼时教研组的各色人等，贤愚忠奸五彩斑斓五味杂陈，物理组也不例外。徐老师老而弥坚，汪老师正值盛年，刘老师闹着调动，张老师憨厚和善，阎老师温厚平实，小李老师要把团委书记当仕途干。初出茅庐的菊华，无视周围挑剔看客，晨昏浸泡学生中间，耳提面命，嘘寒问暖，倾心于教，颇获家长的定评，学生的好感。

她很合群。

作为单位新进的大学毕业生，我们那时是抱团工作生活的。交流子弟中学的教学方法，研讨懵懂少年的学生辅导，漫步老龙山麓的曲折公路，游泳欧家坝里的芙蓉溪流，观看师专脚下的沙里淘金，徜徉西山公园的迎春赏花，攀登窦圌山间的团员活动，都有她积极而低调的身影，既不挑头扛旗走在前头，也不上楼抽梯出卖他人。

可以说，在那个理想主义加浪漫主义的八十年代后期，11颗年轻而单纯的心，经常碰撞在一起，溅射出奋进的火花，青春的光芒，塑造出阳光的形象，进取的榜样，传导给二四公司的学生、老师、职工、家长，给暮气沉沉的校园，人际倾轧的酱缸，点燃了学校宗守育人，学子健康成长的希望，成为骨子里毫无生机而表面上自我感觉良好的二四庸俗社会，屈指可数的亮点和微光。

时光如流，人事在途，陆陆续续的，11颗珍珠便作了分子的无规则运动。满颐黢黑的严奔了天堂，瘦弱高挑的罗常跑八方，善于钻营的刘仄身医专，散慢成仙的余做了律师，憨而且厚的辉职院当教授，温婉娴静的仲去了江浙，泼辣强势的黄回了嘉州，始终微笑的王与一脸刚正的文已然退休，菊华辗转左绵、利州与锦城，音书渐稀。

2023年11月，在蓉城，得隙与余和菊华伉俪小坐于少城鹤鸣楼上。

多年不见，万语千言，感慨之外，我听出了禅。

不知是绵阳的曲水，抑或广元的高山，还是成都的平原，让昔日聪慧灵秀的菊华，变得多愁善感。

她说：她学佛9年了……多年后的三人齐聚，真羡慕你还像当年一样激情满满，能量满满，自信满满！余哥沉默寡言，职业原因？我已被工作也好世俗也好，磨洗得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旧友重逢，变化万千，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内心里瞬间生出一大串疑窦：大学文化，高知家庭，现代都市，出息女儿，富足生活，健康身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人生的解码方式，怎么会如此曲折，丰富，吊诡，迷幻，变得不可捉摸，不敢咂摸。

绵阳应该是快乐的，因为那时年轻，无忧无虑；

广元应该是幸福的，因为那时成熟，夫唱妇随；

成都应该是摩登的，因为这时裕足，阅尽沧桑。

但是，现在，平和安适的菊华，似乎正在着力淘去尘世浮华，注重养生，归于恬淡。

真的人淡如菊了。

二○二四年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