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课堂气氛严肃,有人上台,认真又幽默地表演一段:镪,器,镪镪器,镪器镪,器镪器……哐,扯,哐哐扯,哐扯哐,扯哐扯,……当,庆,当当庆,当庆当,庆当庆……汤,菜,汤汤菜,汤菜汤,菜汤菜,汤汤汤,菜菜菜……
台下,红男绿女便由一本正经,变得莫名其妙,进而前仰后合,最后捧腹不止,这不是川剧里的乐器表演吗?于是气氛一下就活跃开来。想到这里,关于川师川剧的点点滴滴,又潜滋暗长,浮现脑海。
1983年11月17日,星期四,蓉城的天空写着常见的青灰。刚刚跨进狮子山象牙塔两个月的我们,被招呼到化学楼边的电教室,听文艺专题讲座,“如何塑造善良妇女形象”,时间半天。主讲为海内著名的川剧表演艺术家、号称“蜀中梅兰芳”的阳友鹤,还有他和他的学生刘芸的现场表演。
一群不到二十岁的娃娃,生活在现代社会,接受的多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新生事物,对那些有着岁月印记,闪着古光的东西,咋会感兴趣嘛。嘿,还别说,大家就是大家,阳友鹤先生竟然让二百来双青春眼睛,紧盯在他的一举一动上,如醉如痴,忘乎所以。
那堂课印象最深的,是他娓娓动听的“川剧四功”,就是唱、念、做、打的川剧表演程式。
通过声乐技巧来表现人物性格、感情和精神状态的唱功,也被推为戏曲第一功;通过念韵白或散白来补充、配合表达人物思想感情的念功,这是第二功;通过舞蹈化的形体动作来塑造人物年龄、身份、性格特点的做功,这是第三功;通过传统武术的舞蹈化表现人物精神面貌和神情气质的打功,这个很吃功夫。
“四功”相对抽象,阳友鹤先生经过归纳提炼,让大家记住这四个字就行了,感兴趣,下来再慢慢咀嚼,体会。
光说不练假把式,对于善于表演的人而言,行动更重要,也更有吸引力。揣摩透年轻学生的心思,阳老不顾年高,开始现身说法地介绍“川剧五法”,就是手、眼、身、法、步的川剧表演技法:手指手势,眼指眼神,身指身段,步指台步,法指以上几种技术的规格和方法。
他又浓缩了,记“五为”,手为势,眼为灵,身为主,法为源,步为根。
这些,较之于儿童时代的傻看瞎蒙,有了一定的明确和提高。
说着说着,上了年纪的老先生边讲边比划开来,透露出实干家那一脸的严谨。这个时候,身姿优美,身段舒展,身手灵巧的刘芸,就在台前配合做动作,老师说一种,她比划一种,那种投入和专注,给老师的讲解作了恰当的注解。
为了追求艺术效果,根据角色的需要,阳先生便与刘芸联手表演,师徒配合的一招一式,让抽象的艺术立体化了,让枯燥的程式具象化了,本来就是探奇,学生们便情不自禁地拍起巴巴掌。
这事儿快三十年了,印象中,除了那个在椅子上爬上翻下的谐剧创始人王永梭老人,对于现身说法不刊之忆的,就是阳先生了,而这二位,对四川盆地的独特艺术传承,可谓心血肝胆,日月同光,哪是今天整啥子非遗之类曝露出来的急功近利哟。可惜,他们都阴悄悄地走了,尽管有很多不舍。
因为有一副玉润滑圆的金嗓子和能文能武的旦角硬功夫,尤其是与周企何合演《秋江》,荣获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奖和演员奖,受到陈毅元帅的盛赞褒奖,阳友鹤先生的名头,整个川剧界都十分响亮。在《刁窗》《金山寺》《蹈蝉》《铁笼山》《打神告庙》《情探》《别出征》等经典剧目中,他塑造了很多精彩的妇女形象,被观众推崇为“川剧的梅兰芳”。
虽然个子不甚高,但他在台上,给人直观印象,就是满腹经纶,满肚戏文。他讲话的语速很轻缓,很从容,仿佛潺潺流水,徐徐道来,让你听得一清二楚,历历在目。介绍手法表演,他举了很多阴柔女性的实例,譬如兰花手,就是大指搭中指,余三指伸直。这样,他向大家举起右手,并让大家一块儿跟着比划。譬如佛手,就是大指靠中指,四指微并。这样,他又向左右的同学示意,大家又自觉跟着学。譬如剑指,就是食指中指并伸直,余三指卷曲。这样,他把右手横向一拉,左手向外一拨,大家又情不自禁地跟着拉起来,有模有样的架势。
多么有趣的课堂,多么有趣的操作,这些川剧里的指爪功,一样能够表情达意,交流情感。是的,都领悟了,都学会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改革开放之初,大力弘扬川剧知识,无偿传播文化精髓的老人,的确用心良苦。对于修正幼小无知的瞧热闹,增长对于国粹的点滴见识,大有裨益。
我们就是在这堂课上,明白了川剧的起源,是发端于明末清初(大约1573年后)的以四川地区为主的西南各地喜闻乐见的民间表演艺术,有昆曲、高腔、胡琴、弹戏、灯调五种声腔。
川剧常用小鼓、堂鼓、大锣、大钹、小锣(兼铰子)五方乐器,是“行有声,坐有音,唱讲思考锣鼓跟”的艺术。
川剧有“唐三千,宋八百,数不完的三列国”的无数剧目,较“狮子老虎狗”的“生旦净末丑”五大行当,还多一个“杂”类。
川剧按河道(即流行地区)划分,为川西派、资阳河派、川北派、川东派等四大流派。
川剧引以为傲的绝活,有滚灯、变脸、吐火、倒硬桩、耍手巾、晃帽翅、摇翎子、抛绫子、甩水袖等等。
川剧的折子戏,有老辈人看得笑嘻了的《思凡》《拷红》《御河桥》《驼子回门》《活捉王魁》《三娘教子》《皮金滚灯》等
川剧的全本剧,有《柜中缘》《十五贯》《柳荫记》《玉簪记》《彩楼记》之类,以及“五袍”(《青袍记》《黄袍记》《白袍记》《红袍记》《绿袍记》)、“四柱”(《碰天柱》《水晶柱》《炮烙柱》《五行柱》)等。
光阴似箭,那以后的,通过各种途径,对阳友鹤先生增加了一些认识,先生1913生于彭县蒙阳。少时家贫,8岁入当地金兰科社,学习旦角,发蒙戏为《醉仙丹》《花中魁》等。一年后到成都锦新舞台演出,遇名旦杨凤仙,被收为徒,改艺名春鸣。后又被万春茶园的老板张少华接去培训,改艺名筱桐凤,演出了《北邙山》《幽会放裴》《三击掌》等戏。在重庆向名旦张小云、陈翠屏参师,后到泸州,请教三庆会名角如周慕莲、陈碧秀、贾培之、萧楷臣等的一招一式,获益不少。三年后从泸州转到资阳、内江一带搭班,向著名武旦潘云程老师请教武旦戏。重返渝州章华舞台,演出《金山寺》等剧,轰动闾巷,名声大振。尤其是他以步伐的明快,上下场的洗练,段与段衔接的干净,功夫中的倒硬人,滚禅仗等绝技,以“武中有文,刚中有柔,劲中带媚”的表演,活灵活现地演绎出一个美丽善良的“义妖”白娘子,征服了观众,信服了行家。
这种转益名师,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最后丰富的,是他的“阳派”,形成不仅擅文戏,而且也擅武戏,闺门、青衣、鬼狐、刀马、花旦、老旦,样样皆能的大师品格,成为功底深厚,身段优美,唱腔朴实深沉,韵味醇厚,人见人爱的著名表演艺术家。
历史没有慢待这样的有准备者,他先后被任命为西南川剧院导演、成都市川剧院副院长、省川剧领导小组成员、成都市戏剧学校校长等职,被选为重庆市人民代表、四川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戏剧家协会理事、剧协四川分会名誉主席,成都市文联副主席,9次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鼓舞极隆。
既是舞台表演艺术家,更是热心培养川剧接班人的艺术教育家,他积自己多年心血,出版了《川剧旦角表演艺术》,全部身心滋养后学。在四川省川剧学校、成都市戏剧学校和随团训练班,担负大量的教学工作,绝非今日有了一点名气就上岸的空头艺术家。
为了弘扬川剧艺术,他不顾年迈,主动传播。1982年6月,他应邀在上海戏剧学院讲学,1983年11月,又给我们介绍川剧表演知识。同年12月12日,在振兴川剧座谈会上,老将军张爱萍欣然赠诗感谢他:“轻歌曼舞六十年,新旧社会知酸甜,振兴川剧共冷暖,老助中青精艺传。”这里边,既有对他六十年艺术生涯的礼赞,也有对他振兴川剧的感激。著名作家艾芜,则题赠了“舞台歌榭六十年,世态烟云放眼观。王侯将相今何在,剧艺长留在人间。”用文学的笔法,把阳先生的艺术成就,上升到了历史传承的高度。
可惜,在给我们讲完课三个月后,一代川剧宗师,就于1984年2月22日告别尘世,告别了他奋斗了63年的艺术舞台。
原野的风轻轻地吹,偶尔,还念叨着,怀想着您,给我们川剧发蒙的阳老先生,即将百年的艺术巨匠。
二○一一年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