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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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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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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古琴名家

八十年代的一场耳娱盛宴——古琴古诗词音乐晚会,其悠扬婉转之声,总让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来,怡然自乐,还将它与维也纳金色大厅、悉尼贝壳歌剧院的艺术欣赏,相提并论,等量齐观。

1985年11月中旬的晚上,当时全国独一无二的大学校中校——四川师范大学业余美校开展活动,邀请川派古琴大师,成都东坡琴社社长俞伯孙先生,携众弟子为大学生表演。

晚会在教室举行,教室里早就密密匝匝地坐满了渴望的学子,浓浓的热情早把初冬的寒气驱散,大家翘首期盼,又充满疑窦,这伯牙与子期的知音之赏,究竟妙在何处,就像一道数学题,等待艺术家们来解。

率先登场的,是俞先生高足,乖巧女儿俞琴琴,独奏《仙翁敲》和《猿鹤双清》。这位端庄靓丽的女子,年龄与在座诸君相若,七岁从其父习琴,已历十三寒暑,冰冻三尺,已谙家传。在全国古琴表演中,颇获赞声。横卧其前的古琴,为宋时罕物,经八百载风雨,仍清润而谐和。只见娴静的同龄人,沉默端坐,轻拂弦丝,笃笃醇乐,传扬开去。立时,高阔喧哗的大厅,安静下来。男男女女都随着那灵巧的手指,翻飞的弦音,进入渺远肃穆的澄澈境界。仿佛觑见银髯飘飞的白发老人,身寄尘外,闲敲棋子,懒钓溪头,一幅恬淡释怀的散逸画面。而悠闲的猿猴,长舒广臂,跃荡林柯,不时逗弄引颈的纯情仙鹤,振羽亮嗓,和鸣春坞。这时,你多少会有触动,什么是艺术,那就是带你进入无人之境的僻静,让你暂且放下羁绊晨昏的心忧,随着曼丽的音乐,徜徉于如洗蓝天,或慢游白云,缓步于白沙银滩,或绿茵草甸,无我而率真,无拘又放浪。

名震琴界的俞老爷子出场了,与爱女琴箫合奏《梅花三弄》和《平沙落雁》。琴声厚而箫音辽,阴阳合而曲尽妙。稍稍展开思路,你就有一幅平面的画能赏,在雪压霜欺的玉白世界,一丛傲然怒放的梅红,是怎样的鲜明,热烈,脱俗和刚强。通过托物言志的琴箫配伍,把红与白,亮与素,烈与静,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使乐声不再是乐,而是寄托人心的起伏奔涌,舒缓欢快,听众不知不觉就陶醉其中了。最早见于1634年《古琴正宗》的平沙落雁,同样是以表现洁白的沙滩上,群雁自由起落,恬淡飞鸣,低回翱翔,清脆呼应的净美场面。这洗耳的明晰乐声,由表及里,从外到内,洗却你内心的烦忧,让你迪化得明净而纯粹。已经不是大自然的一种景观了,而是情随景迁的物我两造之境。

随着琴弦飞出的“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王昌龄《琴》),晚会现场,配合俞先生的一众弟子,次第登场,掀起气氛。黄梅演唱的柳宗元《渔歌调》,宋飞演唱的岳飞《满江红》,周晓琳演唱的高适《阳关三叠》,让认真的气氛渐渐活跃开来,毕竟谁都会来两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而且,那浑厚的音色,幽深的音域,仿佛辽阔空天,苍茫一片,令人情不自禁肃穆而遐思,这是雄壮吗,肯定,这是人生吗,起码!

李兴齐老师的古琴独奏《醉酒渔人》,以其老道的指法,娴熟的技艺,给各位展现出一幅醉渔人欢欣鼓舞的动人场面,那种放纵的癫狂,放诞的沉浸,放松的行举,你才感觉做无忧之人的乐趣。不信,听那鱼鳞般耀目的掌声。

民乐的盛筵开启了,曲名已忘,而场面尤在。

俞琴琴的古琴,向晓东的箫,马杰的高胡,夏燕的琵琶,一场琴箫胡琶的合奏,一场耳膜饕餮的大餐,和谐中四灵相辅,妙音天然,行奏中各显神通,主次分明。这就是祖先留承的精粹,既有声动四野的绝响,又无喧宾夺主的杂乱。从这比对,当下不少噪音,确实有玷璧之嫌,艺术毕竟是高雅的,即便形式有庄雅与通俗之别。

热闹之处,众乐相和,马杰明快热烈的云南风味《白族节日》,河南特色《抬花轿》,在如痴如醉中,透显活泼,大张幸福,生动表达出地方魅力。姜代康演唱的《长亭送别》(《城南旧事》主题歌),《凭高眺远》(李清照),凄清哀婉之中,和着琴箫胡琶的伴奏,让人如临其境,平生伤心。赵小瑜演唱的《清平调三章》(李白),《凤凰台上吟吹箫》(李清照),前者通过诗人的激荡,展现了昏庸玄宗的享乐生活,后者抒发了词人思念远出丈夫的幽深情思。那准确的表情,逼真的动作,含情的声音,让观众恍惚其中,不能抽身。

压轴的是俞伯孙先生的古琴,孟浩然的《春晓》,俞伯牙的《流水》,琴家积平生绝学于一炉,倾毕生琴艺于一弦,超脱繁冗,着意清新,那种甜美的意境,旷达的诗意,高古的襟怀,超迈的情操,萦回耳际,直至曲终音止。你不能不服鹰老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高人一等的艺术修为和鉴赏力,使人醍醐灌顶,陡然升华。

但是,63岁的俞先生并没有到此画上圆融的句号,作为一个有眼光的艺术家,他又放下丝弦,弘扬艺术,深入浅出地为大家介绍古琴的入门常识,鉴赏要领,发展方向等。到了这种境界,我也和众多追随者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老人家面前,恭恭敬敬地请他签名了。

很多东西,让人割舍不下,不少现象,令你过目不忘。俞先生这场演出,总能催促我时时回味,洞见其神,这种幸福,可能影响一生。

艺术生命,醇如窖藏,历久弥香。当年,坡仙在《琴诗》中,就曾经俏皮的慨吟,“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让人对琴指相偕的辩证统一,和谐共赢,生发出无限趣味。

至于声音的摹状,自古及今,悦耳动听者,其繁则若恒河。韩昌黎的“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听颖师弹琴》)静夜读来,仿佛斫玉之声,清澈耳畔。白香山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行》)反复吟咏,品其玲珑之声,沉醉难醒。到了李长吉,“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李凭箜篌引》)则体现了诗鬼天马行空,卓尔不群的比赋,多少引人感慨万千。苏东坡的“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诉如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前赤壁赋》)通识巨才对于乐理的深入浅出表白,和实作穷形尽相的服膺,只能五体投地了。而晚清刘铁云的那一段,“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老残游记》)其耳娱之描绘,更能引发历代赏家共鸣。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多少年后,让我还记得,一位自称是俞伯牙的后人,一张来自唐朝的稀世名琴,组成了现代中国古琴泰斗俞伯孙传奇而淡泊的一生,设若你当时也曾经在场,曾经领受,不值得细心品味,咀嚼吗?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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