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季节,回到成都东郊狮子山,曾经求学问道的校园。
唐代诗人宋之问在《渡汉江》里写道: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说自己流放岭南,与亲人断绝了音信,熬过了冬天又经历一个新春。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啊,越走近故乡,心里就越是胆怯,不敢打听从家那边过来的人。
我虽然不至于,但是,离开母校二十年,沧海桑田,时移世易,母校的变化,也随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得找不到昨日的容颜了。自然,心有戚戚焉,也不敢贸然问来人。
人本来应该记住,嘴边就是路。我却碍口失羞,自作自受,最后找不到方向,进退失据了。
怎么办,我伫立道边,斜倚行道树,追问自己,母校熟悉的影子在哪儿?
哦,找到了,目光旁移,从褚黄的铺叶往上看,是虬枝广布的梧桐。
对的,这些有着沧桑历史的梧桐,留着岁月的印记,是当年的形象。于是,我细细地打量着,树身斑斓,黑褐的老皮与鹅黄的内膜相间,杂乱而又匀称,大小相配,方扁各异,紧密而严实地包裹着粗壮的树干。两米以上,横柯交叠,左右互映,细枝劲条,东西罗列,疏叶老片,尽展芳姿,在冬日的阴霾里,昭显着凌寒的英姿,诱人的生气。
沿着笔直而斑驳的水泥路,把目光投向远处,梧桐真还不少,威严似阵,列如哨兵,静静矗立在不同岗位上。没有惊艳,没有絮语,沉寂而坚定,历久而弥新。云卷云舒,未见蹙额,雨起雨住,何曾退却。不是孩子们的喧闹,给她带来了活色,而是她阔达的树阴,给孩子们的游戏,带来了乐趣。不是学子们的无语,给她送来了静寂,而是她坚实的性格,给学子们的浮躁,投注了宁静。
其实,当年负箧狮山的时候,树形优美,树干直立的梧桐树,就已经融入我们的读书生活,每天黎明跑步,晨读,进教室,上图书馆,那些树皮灰白色,光滑,或树干片状剥落,露出淡棕色的内层的一株株梧桐,就像和蔼可亲的朋友,迎在路旁,安静而且坚定,友好而又温煦。后来,生活的经历多了,才知道,梧桐树在城市,在道路,在小区,在庭院,有着天然的绿化妙用,不仅是内蕴强大的空气净化机器,吸纳空气中各种各样的有害气体,释放人和动植物需要的有益氧气,改善城市的环境和生态。而且,在赤日炎炎的三夏时节,那些肥大宽阔的茂密梧桐叶,构筑起天然的绿色遮阳棚,为来来往往的行者,提供及时而清新的阴凉,降低了现代城市的热岛效应。此外,表面温文尔雅的梧桐树,地下却拥有四通八达的复杂根系,涵养着丰富的水源的,疏通了八方的土壤,有助于水土流失,土地肥沃。
为什么要种植梧桐树呢,现在想来,梧桐树既是费用低廉的广谱植株,又是适用面宽的绿化树种,同时还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
但我不满足这种思考,于是继续深挖她独具一格的文化魅力,嘿,还真有。
古代,梧桐因其挺拔、不畏严寒,即使是在险峻恶劣的环境下,也能顽强生长,体现了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民族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精神品质,被人们视为高洁、坚贞的象征。
民间,百姓认为凤凰只会栖息在梧桐树上,表明梧桐高洁、尊贵,因此以其喻忠贞不渝的爱情,总结出“栽桐引凤”“凤栖梧桐”的雅典,甚至《诗经·大雅·卷阿》吟出“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绮丽句子来。
文学,初唐著名诗人虞世南的《蝉》中写道:“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既赞鸣蝉性情的卓立与高洁,更折射其选择梧桐这种良木而息的纯净环境。
这样看着,想着,我的神思变得恍惚,这片斑驳的水泥路上的梧桐树,变作了教给我作人,做事的师长。
那些在我荒漠贫瘠的思想处女地上开耕育种的慈和温煦的恩师们,还健在吗?还康安吗?还清闲吗?岁月如河,流失人们二十年的韶华,时光如火,燃却大家二十载的魅力。当年六七十岁的学界泰斗,应当岁至耄耋,寿登期颐了吧。当年纵横捭阖的副教授们,应当花甲在手,古稀有庆了吧。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讲师,应当是今日母校享誉西南,名贯神州的砥柱中流了吧。
他们都还好吗?
就像这静矗的梧桐树,恩师们总是那般恩惠达人,总是这样心胸宽畅。岁月镌刻着悠久,人生遭遇着漫长,梧桐还是那样安详、平凡、执着、坚韧,生而弥坚,壮乃滋惠,毕现出人的形象,人的品格,人的意趣,人的真义,实在令人肃然起敬啊。
魂牵梦萦的母校,朝思夜想的故园,终身难忘的老师,涌泉相报的恩德……伟岸而坚实的形象,高贵而纯洁的灵魂,就像这斑斓朴茂,老而弥坚的梧桐,永在!
二○○七年七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