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武侯祠

今天，听从灵魂的召唤，我踱进了成都武侯祠。

对武侯祠的了解，已经四十多年了。

那时，既有对历史的追寻，更有因学业的要求，对三国狼烟，诸葛文化，积累了点滴的虚拟认识，然后，小心翼翼踏进这红墙碧瓦，感受一千八百年前的风云与韶光。

那时，也就十八九岁，心思十分澄明，寻索十分单纯，就是想认真看一看，三国在成都这个地方，为蜀地留下了怎样的历史文化。

还真不少。首先是它的构成，严格意义上讲，武侯祠是由汉昭烈庙、武侯祠、惠陵、三义庙四部分组成，每一个组成部分都有着厚实的内容和丰瞻的历史，足耐沉潜的学者，和用心的访客，细心咀嚼与回味。因为武侯祠名满天下，所以，郭沫若题款的武侯祠，成了代名词。不信，你随便问一个成都人或四川人，汉昭烈庙、惠陵、三义庙啷个走，他魂头都摸不到。

其次，它的承载，从蜀汉章武元年（221年），就有惠陵、汉昭烈庙之始建。到了南北朝时期，武侯祠始建。清康熙年间，三义庙始建。但是，君臣有别，所以，前边是一代明主的刘备，往后走才有历代贤宗的诸葛亮。但是，不管刘备还是诸葛亮，都是历史上经天纬地的人物，创造过一段惊天动地的历史，留下了一些挥之不去的文化。

今天，阅过尘世沧桑，我带着虔诚，又一次仰瞻其风貌，前趋之恭，拜谒之诚，从头到脚，都是惶恐，生怕陷入流俗之中，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一点收获都没有。

来到大门，看见的是汉昭烈庙，一袭的朱墙，朱门，朱柱，朱檐，朱楣，朱匾，把皇家宫观气象，渲染得富丽堂皇。深凹的堂与门，右墙上列着细致的布局指引图，呈长形，左墙上大理石镜心中，是“武侯祠”三个硕大的魏碑金字，很严整。正门之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汉昭烈庙”四个楷书，笔笔入木三分，字字力道雄劲，金光耀眼，气象森严。往上瞧，硬山式屋顶，凸显中式建筑的巍峨，往下看，以中柱分心隔成内外两间，形成堂与门，外堂之阔，可以开会。堂前挂着蜀风宫灯，略显秀雅清风。大门前方左右，各立一尊明代石狮。而整个大门中轴线的正前方，方方正正地置一照壁，照壁两侧，婆娑榕树，姿态万千。

随着络绎的人流，进门，便是比天井大得多的进厅，石板路边，用木方箭头向左中右指示你前行。右面是一排展台，广列着正规讲解的工作人员与讲解牌价，可以央人细讲，也可戴上耳播。左边是小径，招引你去办公或出恭的方向，或者广阔的参观天地，休闲茶园。正中向前，进门深邃，便是武侯的深藏。

我小心翼翼跨过去，仿佛踱进历史混沌的尘虚中。啊，开阔得很嘛！原来这是文臣武将廊。

刘备殿前的东西环廊内，绿树葱茏，绿茵铺翠，安安静静地簇拥着蜀汉文臣武将的塑像，仿佛当年刘皇叔仍然朝堂邀聚，排列论座。细细一数，虎虎28尊。每尊塑像前，都立有叙其生平事迹的座下石碑。

右边东廊，称文臣廊，以人称凤雏的庞统为首，共塑有14位贤达，即：庞统、简雍、吕凯、傅肜、费祎、董和、邓芝、陈震、蒋琬、董允、秦宓、杨洪、马良、程畿，可谓文光灼灼，气象森严。尤其是蒋琬，在双流赢得蒋琬祠，在绵阳留下蒋琬墓，时人流连忘返，细品其能。

左侧西廊，为武将廊，以智勇双全的赵云为首，也塑有14位猛人，即：赵云、孙乾、张翼、马超、王平、姜维、黄忠、廖化、向宠、傅佥、马忠、张嶷、张南、冯习，悉皆虎虎生威，豪气干云。至于赵云，多地公园和景区的五虎上将，都塑其身，以彰其威猛过人，忠勇可亲。

三三两两的游人，看着一面又一面泥塑金身，眼睛迷离，细品文字，对一个又一个历史人物，流连盘桓，仔细端详。

刘备殿与东、西两侧的文臣武将廊和南边的二门，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四合院式建筑。单檐歇山式，面阔七间，进深四架。前檐柱上撑弓，雕有彩绘敷金的祥兽图案，制作精巧。二门上方悬匾，是康熙时提督吴英所撰“明良千古”大楷，意为“明君良臣，千古垂范”。殿内正中为武侯祠最大的刘备坐像，通高三米，全身贴金，冠冕九旒，双手执圭。牌位写着刘备谥号“汉昭烈皇帝”。左右侍者，一捧传国玉玺、一捧尚方宝剑，体现君尊臣卑的等级观念。

正殿两侧，是紧邻的偏殿，东偏殿为三结义中的二哥关羽，有其塑像和儿子关平、关兴及其部将赵累、周仓的陪祀塑像；西偏殿则是张三爷张飞及其子张苞、孙张遵的塑像，其实，除了周仓属于演义人物，其余都是史上真人。人们仰望其情分，将桃园结义的兄弟感情，用泥塑实物的形式，固定下来，既是对三位豪杰的景仰，也是对世间真情的弘扬。今天，俗世中蝇营狗苟，尔虞我诈，已经极大地稀释了几千年来华夏文明的友情氛围，变得更金钱更物质更自我更庸俗了，哪有三国时期刘玄德关云长张翼德那至纯至真，这一点，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现代人，真应该眼睛向内扪心自问反省一下。

再往里走，是武侯祠最引人注目的诸葛亮殿。该殿为西蜀传统的庙宇建筑，由过厅、东厢房、西厢房、钟楼、鼓楼、孔明殿6组建筑围合而成，建面宽达1588平方米，差不多是一幢三单元的楼宇地盘。殿宇宏敞开朗，面阔5间，进深2架，平面呈长方形，但梁架式木结构，面积仅为刘备殿的一半，这样的架构，也侧面印证了建设者不逾矩的礼仪规制，和合乎庭院布局的设计匠心。

殿前石砌台阶，素面石栏杆，望柱上镌着活灵活现的石刻动物；殿前均衡地立着八根檐柱，上有雕花撑弓。金柱之间，不计繁复地镂雕着蛛网花格门，以别内外；地势略高，使殿堂增加肃穆感。屋顶为单檐歇山式顶，飞檐翘角，中堆为火焰宝珠、二龙戏珠，腰花饰弥勒佛像。

殿前，是一尊不大不小的明代凤鸟纹四足香炉，炉口沿上，竟然铸着一双造型生动的抱财童子，表明人们来到诸葛丞相面前，还是希望以他军师的神算，给自己的口袋里增添些世俗的财富，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启音为什么武侯祠香火不断的秘密。

抬眼往殿的左右两角瞧，分别为钟楼和鼓楼，既是古人报时，报警的装置，同时也有礼仪的要求，和建筑艺术的配置使然。

诸葛亮塑像在一神龛内，悬挂“静远堂” 匾额，这让人对《诫子书》记忆犹新：“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静远者，卧龙先生追求的恬静以修善自身，俭朴以淳养品德的至纯至高至大的人生化境也。你看，诸葛亮手持羽扇，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神态儒雅，宛然一代名相风仪，足为历代贤者仰望。塑像两侧，各有一书童，一捧兵书、一执宝剑。而诸葛亮像两旁，是诸葛亮的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的塑像，大约子孙后代，瓜瓞绵绵之寓吧。

我的初衷，更关注逸思湍飞的历史名对攻心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以白话翻译，就是：用兵能攻心，反叛就会自然消除，从古至今，真正善用兵者并不好战；不审时度势，政策或宽或严都会出差错，后来治理蜀地的人要深思。

此联用语清通，谏意深挚，的为处世治安之要诀。其实，这里是有故事的。滇人赵藩，出自大理剑川白族，清光绪年间，任四川盐茶使，为云贵总督岑毓英幕府，川督岑春煊塾师。其时，蜀中闹义和拳，岑春煊血腥镇压，大量罢免、撤换、弹劾各种官吏，省内官场人人自危。赵藩到成都后，岑任赵藩为“行”盐茶道兼理通省厘金。赵藩深感清廷大势已去，认为岑对义军、旧吏都过“严”，多次规谏，撰写此联，但岑到武侯祠看到此联，脸色难堪，一语不发。不久，岑因功升调两广总督，赵藩却因此联被贬到永宁道(今叙永一带)当地方官。

尘烟散尽，物是人非，赵公睿智，世所景钦。岑督手段，过于残忍，千秋功过，后人论评。攻心这一哲理、政务、世道、人心之名联，却如洗人心魂的和煦春风，生机无限，名垂千古。

我的另一初衷，是想再看岳武穆的大草《出师表》。出师前后二表，有着武侯祠主人对于贤君之忠，对于后主之诚，对于社稷之敬，对于后进之赏，可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了。能行云流水地发自肺腑，写下如此千古雄文，史来至今，有几人欤？同样一腔爱国赤忱，怀着收复河山的忠谠义士，沙场虎将，岳鹏举在抗金守宋的道路上披棘斩棘，矢志不移。无奈奸佞弄权，昏君当道，自己的满腔热血，被阴谋诡计的酱缸污染，墨云舔噬，徒呼奈何。心理学上说，压抑久了，人性扭曲。岳飞毕竟是一代枭雄，旷世人杰，不受俗世所累，饱蘸浓墨，以笔抒怀，一气呵成了千古名篇《出师表》。

在树阴浓密的廊道内，避开扰攘的游人，屏气凝神，仔细端详，啊，全卷之气，行云流水，全篇之势，气吞山河，字字行笔刚猛雄健，行行结体流畅谨严。卷面书写之干净，俨然刀削，石上笔画之爽利，分明剑挑。无论你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丝毫无太平文人的软弱无力，无奸诈之徒的荒诞邪怪，无昏庸冗吏的拖泥带水，无窃位权臣的肥胖臃肿。活脱脱一个顶天立地的刚猛男人的华丽法书，根本不逊于草书世界叱咤风云的张芝、张旭、怀素、润之一辈。

走出武侯祠，我陷入了深思，这么一座丰饶的历史图书馆，一池虚涵的故事衍生汇，每一平方厘米，都潜藏着令人着迷的故事，关于中国历史，关于三国文化，关于君臣关系，关于谋臣武将，关于用兵韬略，关于沙场智慧，关于故事传承，关于古籍典藏，关于建筑美学，关于戏曲表现……太多了，就是在这里呆上一周半月，甚至三年五载，也不可能穷其堂奥，更不要说，在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时代，人们的认知和技术的革命，又会给武侯祠带来多少崭新的妙趣呢？

这样想着，我甚至都没有跨进惠陵、三义庙的绮丽景致，就结束了再回首的重访。

二〇二四年六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