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三岩滩

九月一日，学校开学的日子，昔日恩师，初中数学老师孙祥文先生在故乡江阳小镇玄滩，与大家告别了。老师七十有加，于自然法则，已算天年，于我，则不能忍受也。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的感悟是，求学遇一良师足矣，人生自此学会惜焉。

先生天命不济，自载背袱，环腮连胡，精神矍铄，语若洪钟，自然风趣。人虽不高，育人风格高。貌实平凡，神行自非凡。早年荒岁，苦读为乐。英年语快，下放牛棚。改革之际，重登讲台。花甲而后，陶然天伦。

那些年，我与懵懂几位，在十二三岁年纪，进得玄滩小学初中部，受业孙师门下，孙学军、李刚、杨绍章、廖建荣、梅宗禄兄弟等，一群好动男孩，嬉戏课前学后，出入孙师门庭，怡然以为无忧。更兼学军为孙老师长子，狂放近于无拘，一时小孩情怀，无以复加。

其时，先生偏居于学校中庭左隙小门后廊，环宽不足两米，进深则逾六丈。师母潘师，勤呵于幼儿园，服务于父子间，晨昏操持，良有懿行，花丛滕篱，绕膝护墙，窠庭小园，一派生机。更置石质桌凳，方便啖饮交流。

每于黄昏之时，先生小酌于逼仄庭中，半碟泡菜，几杯老酒，便是有滋有味的一顿豪饮。桌上和酒之物，从不丰盈，但却常见变幻，鸡颈、鹅头、鸭脚板、卤猪蹄、兔脑壳、河鲹条、鲤鱼板子、草棒、花鲢、甚至泥鳅、黄蟮，品种总是丰富的。但每盘酣饮，石桌唯其不盛，一则周济家小，二则廉嘴以修身，有时，外出渔归乏获，桌上寥寥几颗炸花生，盐黄豆，勉强哄酒，聊以慰藉馋嗜之欲，也是一乐。

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民间小知识分子的有滋有味日子，也是长年执守中小学的老先生苦中寻乐，笑淡人生，通脱秉性的真实写照。

即便如此，石桌旁总有他邀的客人，都是学校几位鳏身的男人或单身在校的男教师。在且吟且谑中点评学生品性，共叙培养苗子，畅议学校建设，表现出共和国改革开放之前关心国运校运学生前途的人师的良知。

先生喜欢学生，因而上课颇有讲究，在忘我的讲解中，声若洪钟，势震屋宇，抑扬顿挫，简明清晰。每一册知识，厚积薄发，钩玄提要，树型结构，抓纲举目。每一个重点，化难为易，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生动吸人。这样的结果，是单纯的学子不被冗繁的内容困扰，聪明的学生总能激发探寻的渴望。每一堂数学课，老师那东西游动的身姿，那张合变化的手势，那天塌不摧的神情，引领众学子在数字与图像构筑的王国里遨游。

几乎没有学生不被他专注的讲授吸引，不佩服他要言不烦的解析。倦怠没有，走神没有，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你可以理解为夸张，但我们享受的是投入。作业不多，明理为首，讲求变化，自悟运用，所以，在班上，无人不自觉作业的。搁在今天的教室，估记只有欣羡的份儿。

先生的烟瘾，可谓大矣，所以，每一堂课上，都有缭绕的叶子烟雾和劲道十足的烟味。有时，面对被呛的前排学生，他还做个滑稽的表情，表达割舍不下的抱歉，引来我们一班少年男女的哄堂大笑。笑过之余，才发觉，他每一次在讲台上磕响烟杆儿头，梆梆梆梆，那一定是解题的着眼点，释疑的关键点，所以，只要掌握了烟斗之声，你就抓住了牛鼻子，学会了化用的妙招。每至期末大考，我们总是梁山好汉一般，轮换着排列在数学成绩的头二三。

先生在课余，常引导我们思考数学现象，引发我们对数学世界的兴致，无论自然物理，生活佳构，还是工程顺序，流程比率，总是在时尚鲜活的物什事件中厘析数的精细，图形的妙趣，函数的奥秘，乐得一群天真无邪的稚子满生好奇，频增兴趣，经常探讨濑溪河的行船问题，运输社的车遇问题。

先生育人，从不板滞。常于课后，带领大家到地头田间，房中屋外，寻觅生活情愫，探索自然生机。

一次晚自习后，他带上学军、李刚、绍章、建荣和我，一行六人夜涉田坝土壁，高坡矮坎，坑坑洼洼，弯弯拐拐，一气走了好几公里，来到川南胜迹三岩滩。每人肩上手中，各置设备，有电筒、背篼、鱼饵、油枯、手网、小桶、手杆等，浩浩荡荡，又悄悄秘秘，终于在夜里十点半，抵达目的地。

在先生指导下，我们在五六处撒下诱鱼的油枯饵料，然后留下一二人记牢位置，其余的人去百米之外，看渔人搬罾。

搬罾对我们而言，是多么新鲜的趣事儿。只见老道的渔父在水滨轻轻拉一竹篾十字架，十字架下挂一方网，呈优美的流线形，徐徐起落几次，宛如电影之慢镜头，可惜运气不佳，收获稀微。

时间差不多了，孙老师命我等在岸边静伏，观看他掷手网。但见先生左手拢结提领，握固待发。右手捻坠合束，顺势一张，俄见手网立出，浑如掷弹，线网却如同受电一般，乖乖铺陈为圆，飒然入水，好一幅空灵轻盈的画面。紧接着，先生开始放缓动作，慢收，慢收，一夜几网，竟亦小有收获。

十二三岁的小家伙们，趴在那里，就像观看魔法一般，完全入神，觉着是十分美妙的趣味，而童稚之好奇，早得满足了，生活的新奇，也有瞻观焉。

唉，如斯真趣，已然过往，如今恩师，竟成古人，想之令人潸然!

二〇〇三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