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书生

春夜静坐，除了不时的爆竹和荧屏的杂闹，便寂守在安然之中，忽而就想起了昔日的同事，教地埋的老彭，他是那种典型性忘情于书本和学生的灵魂工程师。

八十年代后期，我和十多名朝气蓬勃而又自视甚高的狮子山学子，拜别师范大学的一众师友，分配到核工业部二四公司。在子弟校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遇见了这么一位。

他，典型的蜀人身材，既不高也不胖，在川人中却不显矮不显瘦，放到茫茫人海，适合做易于忽略的特别工作人员。因为对世象的冷峻审视，脸上自有沟壑。而双眸明澈，微蹙含峰，又给人以不怒自威之仪。其实很多时候，与熟悉的老少男女交流摆谈，他又朗声笑语，情谊切切。

就因为这个外表，很久不敢接近，以为高不可攀。作为一群热辣的年轻人，我们朝气而又直接，不知不觉间挤掉了多少代课老师含辛茹苦端定的饭碗。想想也是，这在盘根错节的封闭小环境里，会招来多少奇怪的眼神和话语。工作不久，我们这群热情似火的年轻人，都莫名感到某些格格不入和水火不容。于是，反应敏捷的青春年少，也常用异样的眼光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候问和安慰。

老彭，依旧是老彭，特别的老彭，给了我拭亮双眼的观察。

走在课堂边，你能在他响彻屋宇的讲读中收到信息，装进常识，通晓地理。

站到队列旁，你能在他弯腰举腿的体操里感受他珍爱生命，重视身教的业师风标。

坐在书案前，你绝听不到他对上届领导的非语，当执校长的不是，听不到他对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讥讽戏谑，听不到他褒贬哪个学生的不足缺陷劣迹，他好多时候都是埋头于教案里，教具中，不能自拔。

只要留心，全校师生都公认，彭老师的字平正圆润，遒劲粗壮，无论教案，书批，作业评改，会议记录，都是字范。有一年，学校过一个穷人的教师节，为活跃气氛，组织各教研组板书比赛，在少数几名获奖的老师中，就有他，老辣工稳，端庄劲健。而年轻的有我，流畅狂放，洒脱均衡。

于是，因为板书，我们物以类聚，走得近了。

我走进他的课堂，静听他带领学生在蓝色的地球表面畅游，在青藏高原黄土高坡巡视，在白令海峡马里亚纳海沟潜望。在物产丰富的江南，在洒满阳光的地中海边，感悟自然地理的奥秘，经济地埋的规律，人文地理的妙趣。啊，这个老彭，真的不一样，学富五车，经纶满腹，娓娓道来，句句在理。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教学大牛吗？我想，大学里那些学问等身的，教的是大学生，在中学里，还得是老彭这样肚里有货还会款款而教的教学中坚呢，这可是个真榜样！

恰好有一届，学校学生太多，而师资紧缺，决定抽一名年轻老师帮教地理，他们便盯上了激情澎湃的我。我是学中文出身，带高中，任务重，压力大。但没有更好的选择，加上我精力充沛，知识面宽，关键是与老彭的相处，十分融洽，于是铁板钉钉，落我头上。我也没有推辞，主动联手老彭，一边教高中语文，一边教初中地理，交替切换频道。

从此，我有更多时间和机会，走进老彭丰饶的地理世界，走进涪城绵山之下芙蓉溪畔的一碗水处，挖掘岩石，对照山泉，让学生在山与谷，阴与阳，等高与等深中铭刻地理与地质的基本常识。那些久居樊笼的少男少女，哪见过我这么开放的教学，喜得手舞足蹈，欢天喜地，把见识到的每一个自然现象和地理要点，刻在本子上，烙在脑海里，收获牢靠。我的教学获得好评，当然也是模仿老彭所得。

老彭的敬业精神，就是这样扎扎实实，含而不露。

因为他长年走在沟渠山乡，他的壁柜中摆满了五彩斑斓的小石头。你完全可以设想，这是多有趣的世界呀，孩子们总喜欢围过来，一看究竟，水晶、石英、方解石、单晶硅，方的，圆的，扁的，硬的，软的，韧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如幻，分明宝匣，勾起小小科学家们的多少向往与憧憬。要知道，那可是知识和文化相对贫乏的文革之后，是求学热望和读书激情波涛汹涌的八十年代。

因为他手不停挥，在他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平面的、立体的、素色的、彩色的、木质的、塑料的、石材的、泥土的地形、地表、地貌模型，除了圆溜的地球仪必须得买以外，这些稀奇古怪，而又斑斓多姿的直观教具，几乎都是他亲手打造的杰作，而学校没掏过一分钱。不但不掏钱，也没见哪个领导大张旗鼓地表扬过一句，哪怕是肯定。

还是因为他的执着，每年出席绵阳市地理学会的议程，他都是骑上自己的加重二八圈赶去的，回来总搜集着一大堆资料，一肚子的满足，和长长短短发在各种报刊上的豆腐块，既有专业的知识汇总，也有精练的教学经验，更有前瞻的学界动态。而这些，在那个不出粮食的学校里，很多人不是视如敝屐，就是视如寇仇，生怕又领先于自己。

执着，让他在教师大会上敢鞭挞时弊，痛斥陈疾。尖利的话虽然痛快，自然得罪了不少这样那样的人。作为六十年代中叶毕业于西南师院的优秀专业教师，在仕途上了无斩获。尽管他丝毫不看重，埋头做学问，却让旁的教书人，在各种场合为他鸣不平。

正是因为他习惯了两袖清风，一心唯学。所以人际交往中，和无城府的人，他徐徐而又坚直地，走得很近。

生活中，老彭这种人不多了，可能永远也不多，但千万不能无啊!

二〇〇四年元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