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城市,是中国科技城绵阳。在左绵之心的人民公园内,有一个不大的稼先广场,正中间端塑着两弹元勋邓稼先的铜制半身像。多少慕名而来的中外游人,年轻学子,至此,都要鞠躬作揖,缅怀先贤。在离绵阳城几十公里外的梓潼县核工业部第九研究院旧址里,静置着邓先生的红砖房故居,我也曾经多次在那里驻足徘徊,追思前辈,感佩老一代爱国科学家的襟怀和赤忱。
1986年7月29日,改革开放的东风正在吹拂祖国大地的时候,邓稼先同志英年骤逝,享年62岁。张爱萍将军惊悉噩耗,挽诗一首《痛悼我国杰出核科学家邓稼先同志》:踏遍戈壁共草原,二十五年前,连克千重关,群力奋战自当先,捷音频年传。蔑视核讹诈,华夏创新篇,君视名利如粪土,许身国威壮河山,功勋泽人间。
邓夫人许鹿希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小故事。
稼先生前,有人见到他,好奇地询问,原子弹成功以后,得到多少奖金,邓稼先总是笑而不答。直至1986年6月病危时,诺贝尔奖得主,好友杨振宁来到医院看望,提起此事,我才帮他回答道,原子弹成功后,稼先的奖金,是人民币十元。杨先生十分不解,问:“不开玩笑?”我们回答,“是真的,不开玩笑。”
杨先生十分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便解释清楚原因。1985年,国家颁发了原子弹特等奖,奖金总数是一万元。一万元,当时的确不是小数目。尽管开始改革了,但是,单位里仍然是平均分配的,人人都有份儿。九院大呀,人多,还得垫上十几万元,才按十元、五元、三元三个等级发下去,稼先领的是十元。
从1964年10月16日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到1985 年首次颁奖,整整21年里,并没在颁发过奖状,也没有颁发过一分钱奖金。邓稼先去世后,国防科技成果办公室曾经追授《原子弹的突破及武器化》《氢弹的突破及武器化》两个特等奖各一千元给邓稼先,拿到钱后,我们家属把这些钱全捐给了九院的科技奖励基金会了。
以上是许鹿希女士发表在绵阳晚报2004年9月20日“岁月”版上的一篇文章《原子弹爆炸成功,邓稼先奖金十元》的大概内容。说句实话,很多人可能没有看,即使看了也没啥感觉。我读之后,心中激荡,感慨之余,肃然起敬,中华赤子,此乃真人,慨当以慷,核弹元勋,赤子情怀,中国脊梁。
我为什么又有这样意难平的深厚感慨呢?
1987年,我大学毕业后,也曾经在核工业部二四公司生活和工作了好多年,与邓稼先先生的单位是一个系统而且比邻而居。九院搞科研,二四公司搞基地建设,都是做着中国核大国的坚实细致工程,缔造着和平时期核遏制的弘绩伟业。我也清楚,九院以身许国的尖端科学家们,他们的卓著功勋,与二十四公司普通一兵的贡献,自然云泥之别,更何况他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还没跨进个神秘的部门。但我走进核基地建设工地,从一砖一瓦的辛勤构建,到一点一滴的奋发科研,也确实为这个不为外人道的群体所叹服。他们弯下腰默默无闻地埋头苦干,挺起的却是中国人昂扬不屈的国魂脊梁。
邓稼先他们在不发奖金,没有“好处”的情况下,长期隐名埋姓,绞尽脑汁,夜以继日地做着壮国强民的研究。在1960年代那个食物匮乏的困难时期,虽然营养很差,条件很差,但仍然节衣缩食拼命工作。这是什么原因呢,有什么动力呢?经常有年轻的朋友很认真又很天真地提出这个问题,很严肃又很期待我给个可以说服他们的答案。
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得一清二楚: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在全民族奋斗的艰苦年代,没有那么多充裕的物资,也没有那么多个人的欲望。那时候的年轻的科研工作者,看到的是像张爱萍这样的老革命家,在领导中国核武器研究中,彰显出来的民族英雄气概,表现出来的战天斗地精神,体现出来的吃苦耐劳品格。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尤其是怀揣着强国雄心的一代核科技工作者,为了中华民族不再落后于时代,个人的一切都无足轻重,也在所不惜。所以,邓的挚友、同窗、蜚声国际的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先生,才有那么深的感慨。要知道,以邓稼先的天资和实力,杨先生曾谦虚地表示,驰骋国际核物理界,那是轻而易举的。而竟然多年间从人间蒸发,杳无音讯,原来却做着惊天动地的务实之举,着实吓了他一跳,回心一想,立马又释然了,邓稼先就是那样的人。
1964年,在核试验成功,众人狂喜跳跃之时,只有 40岁的邓稼先很快就从喜极而泣的状态下,稳住心神,又投入崭新的工作中去了。
杜甫曾经感慨,“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正因为邓稼先前辈心系核武,心系国运,再没有装盛银钱的空间,所以,他的心胸才那么高远,那么超迈,那么令人高山仰止,肃然起敬。
我经常在邓稼先铜制半身像前徘徊的时候,也爱向年轻的朋友谈自己的感慨,他们还听得津津有味。
二〇〇四年九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