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黄土冈,土地肥沃,民风朴野,但有一样不好,就是老老少少都不爱读书。那些摇头晃脑的私塾先生,之乎者也的酸秀才,天天嚷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满朝珠子贵,尽是读书人。”却都被大家嘲笑,说那是自欺欺人。你还别不信,看看那些斯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点不中用,浪费粮食。
为这事,县大老爷很不高兴。
县大老爷叫左百智,起先,不是这样叫的,他爹也是糠秕俗人,给他取名,叫左发财,指望小子长大以后,靠着风调雨顺,能不虑饥饱。没曾想,左发财念了一通私塾后,心气高远,志向远大,梦起文化人来,给自己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左百智,顾名思义,谁都懂了。
嘿,说来也怪,十年寒窗,一朝成名,左百智三番五次地折腾,一会儿在这里做主簿,一会儿到那里当典史,一会儿来这里做县丕,最终,竟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坐到家乡这把最大的交椅上了。
当了县官,就有架子,就有吃食,就有习惯,左百智县官的习惯也不复杂,就是爱整两杯黄土冈糯高粱酿造的烧刀子酒。
烧刀子好啊,酒体透明,酒花均匀,酒香浓醇,挂杯明显。左大老爷在官场上啥都没学会,但对酒,尤其是烧坊的酒,有自己的心得,还有自己的绝招,叫“十鉴”,一看,二晃,三拈,四搓,五溢,六渗,七闻,八品,九融,十兑,这一连串的组合拳下来,什么烧酒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所以,他信奉一句话,叫“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他尊崇一个道理,叫“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消万古愁。”什么事,都没有酒这东西重要,兹事体大啊。
这不,今天上午,他喝完了每天雷打不动的两盅烧刀子老酒后,才穿上那好久都没洗伸展的官袍,踱着四方步,一摇三晃来到大堂上,审理犯人。
审理犯人,也算左大老爷的乐趣之一。
屁股刚刚落座,他就漫不经心地掀开案卷,用那喷着浓浓酒气的嘴巴,叫起犯人来。
“全上来!”
这座威武的大堂,虽然不是应天府那样豪华气派,但三班衙役,十大刑具还是齐备的。三个祸害乡里的宵小,早被捕快们缉拿在堂,瑟瑟发抖,惶恐不安地等候县大老爷的发落。
看到县大老爷喝得那样麻口,他们以为机会来了。自古都说,糊涂官断糊涂案,这下可以浑水摸鱼溜之大吉了。听到老爷叫全上来,看来是要简化方程式,挨几板子了事。于是一群坏蛋都齐刷刷撵上几个小碎步,上前跪下,“青天大老爷,明鉴啊”。
左大老爷摇了摇自己的朦胧醉眼,心里乐了,我才叫第一个,三个家伙都跑上来了,敢情他们见了本官的官威,还是胆小啊。唉,祖宗就是有真理啊,说这些宵小,胆小如鼠,胆战心惊,然也,而且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啊!看来今天这案子,没什么复杂的。
接着,他继续点名,便叫第二个犯人,“再往后!”
三个犯人一听,莫名其妙,县官老爷刚刚喊大家全上来,啷个又叫大家再往后。但是官威在上,两边大棒,还想不想活呀,听从命令吧,得,急忙爬起来后退两步。
县官一楞,不对呀,这几个家伙,刚刚上来,就要后退,就想逃跑,而且一个比一个倔,都不搭理本官,看来得认真对付才行。
于是,他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喊道:“再往后!”
做贼本来就心虚,三个犯人一听,还叫他们往后,更糊涂了。但是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打锣听锣音,说话听声音,县官老爷脸色由晴转阴,由红转深,声音高了八度呢。于是不由自主地,大家赶紧又后退两步。
左大老爷心情再好,也遭不住你一次又一次地破坏它。再说,忍耐也有限度,本来以为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咋生出这么些枝节来,还让不让本县大老爷心情平静了?一个都不应声,还像跳舞的一样,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跟大爷耍猴呢?怒气一上来,气得他二目圆瞪,胡须直抖,一声怒吼,“再—往—后!”
这时,三个人都已经退到墙脚了,确实不能再退了,但站在两边的衙门木偶们,没有一个人露出要帮他们的意思,于是,对着雷霆之怒的县大老爷颤声哀求道:“老爷,再往后就是墙了。”
县大老爷一听,更火了,“什么抢不抢的,老爷先跟你们点个卯,叫你们的名字,免得审错了人,闹出笑话来。待会儿再过问你们作案的过程,你们格老子着什么急!”人一冲动,说着话就把不到门,就不文明起来了。
三个胆战心惊的家伙和一班摸不着头脑的衙役,突然间便恍然大悟,原来左大老爷今天上午整多了猫尿,喝酒喝糊涂了,把他们的名字念错了。
开头不是喊大家“全上来”,而是在叫犯人“金士耒”。
现在也不是叫大家“再往后”,而是叫犯人“冉佳俊”。
县官大老爷酒喝麻了,眼睛花了,出了点偏差,我们好生帮一下忙。犯人冉佳俊这样想着,急忙上前对县大老爷说道:“大人,你老人家把名字念错了。他不叫全上来,他叫金士耒。我也不叫再往后,我叫冉佳俊,”说完得意洋洋地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仰望着左百智,老爷啊老爷,你官当得再大,也有认不清的时候哟。
县官被这堂下小贼一阵抢白,本来酡红的脸变得更像紫茄,而且胸脯起伏,嘴巴出气也明显急促起来,狗东西,竟敢当众出老爷的丑。他伸出拳头,五指一张,做出要抓在手的架势。觉得不妥,抓不到什么,于是又颤抖着收回四指,用食指指着冉佳俊,咆哮道:“什么金士耒,我看该叫金土匪。至于你,他娘的,还叫冉佳俊,俊什么俊,看你一脸的麻子!”
扑哧一声,下边的三班衙役和两个犯人,实在是没忍住,就笑盈满堂。这怒斥之声,把庄重的审案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但是,县官没有笑,所以,象流星一样,或者象水怪一样,眨眼,三班衙役和两个犯人,又僵住了脸。
冉佳俊好心跟老爷纠错,却被无端地痛骂一顿,怏怏不乐地退到原来的位置。
县官余怒未消,正要念第三个犯人的名字,忽然一想,我不能再念错了,免得这群犯人耻笑本官。于是他甩甩下巴,定定眼神,清清喉咙,朗声叫道:“都下去!”
三个犯人一听,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一看,县官这个时候满面郑重,一脸严肃,没有一点随意的样子。赶忙战战兢兢央求县官:“老爷,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都下去!听到没有?”县官显然发火了,什么东西,连老爷扯起嗓门都听不清。
“听到了,听到了,我们都听清楚了。”转过身来,三个家伙双手作揖,谢过老爷,就转过身来,迈开长脚,几步跑出了公堂。苍天啊,县大老爷开恩,今天的日头可是光明灿烂啊。
左百智一看,啷个搞起的嘛,犯人一眨眼都跑了,急忙揉了揉酒意朦胧的醉眼,仔细一瞧案卷,哎呀,又糟了,还是把名字念错了。原来第三个犯人叫“郁卞丢”。唉,天菩萨呢,世间真有这么奇巧的怪事,竟然全让我这个大老爷摊上了。
这三个坏蛋,人不怎么样,心眼也很坏,取他妈个名字还折磨本官,得从重弄凶,严惩不贷,方才解老爷心头之恶气呀。
金士耒,冉佳俊,郁卞丢,三个名字怪糟糟的家伙,本来罪不至死,这般戏耍左百智县官,想想看,有啥好果子吃,都被县大老爷发令三班衙役抓回,乱棒一阵猛打,送上了西天。
呜呼,关别人名字什么事啊,从开头到结尾,全是县大老爷一个人在表演,其他人都是配角啊。人生就是这样,主角弄权,配角遭殃。
但是,衙门的木偶们还在,他们下了堂后,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走在山村的田间地头,一传十,十传百,都不叫堂上的大人左百智县官了,都悄悄喊他错别字县官,胆大的,竟然在暗地里叫他左白痴县官。
错别字县官,不,左白痴县官,已经在整个黄土冈,喊出名了。
一九八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