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账

还在孩童时候，龙望三与马老六就已经是一街成长的毛根儿。小学一放学，就伙同一群同龄人，溜到电影院工地，像模像样地开泥巴战火，红泥巴扔来，白石灰抛去，战火纷飞打得所有参战人员满脸跟花猫似的。兴尽回家，逃不脱家长一顿噼里啪啦的笋子炒肉，有时候是血印深紫，有时候是皮开肉绽，有时候也鬼哭狼嚎。但就这样收拾，谁也没长记性。因为蓦仿电影里战争片的镜头，“兄弟们，给我冲”，或者“弟兄们，我掩护”，太刺激，太有吸引力了，于是，在外接着开战，回家接着挨揍，循环往复，以致无穷。结果，身子越来越壮实，越来越皮实，友情越来越紧密，越来越牢实。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间也有多彩的道路，再好玩的童趣游戏，也架不住岁月岔路的一次又一次撕裂，火烤，冲刷，最后，各人走上了自己的成年岗位。

龙望三人机灵，书读得多些，在县政府的机关，从科员起步，稳到操，一直干到现在的副县长，而且风头正劲，据说可能外放别地，扶正。

马老六野性难驯，要是让他静下来背两篇古文，写两篇作文，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读书就像上刀山，下火海，他根本坐不住，静不下来，哪有满腹经纶的收成。初中一出来，仗着他爹在银行开公车，自己也混进银行，做了一个跟着跑腿的押运员。

那二年改革开放，银行效益蛮好，自己工作也不累，悠哉优哉，老六快活了好一阵子。谁知道，这世界变化快，简直是一日千里。科学技术一发达，押车也要有文化底蕴，经济头脑，数学本领，总而言之一句话，人员优化，他没避开，只好滚回家，自己跑出租了。

出租好啊，来去自由，票子比公交司机挣得多，走哪儿也灵活。奈何这些年滴滴打车，私车黑跑，又搅乱了县上逐渐饱和的代步市场，这些年马老六挣的钱两，只配用手指头数。

这天，龙望三送走市上下来调研的领导，安排完县上近日的工作，正想去县城有名的头顶事业，收拾一下自己的头发，在公园路口，砸到了生意冷秋八淡的马老六。

“望三，你好。”马老六怯生生地喊了一嗓子，又悔自己的冒失。你看人家龙望三穿得周吴郑王，白衬衣就像刚出壳的棉花，黑裤子就像油漆过的乌桕，头发茂密得跟待收割的麦子地，脸皮嫩得仿佛刚剥的鸡蛋皮。这就是人生的差距。

为什么呢？

还用问吗，自己一天到晚都在担心载不载得到客，纠结出车收不收得到钱，考虑车子的维护，埋怨油价的上涨，就没有心旷神怡地挎一瓶老酒，揣一包卤菜，回家痛快淋漓地放松一下自己。

再想想当年一起耍的兄弟，人家的单位，人家的工作，人家的收入，唉，就连人家的走路，人家的挥手，人家的微笑，对，就是那种满足的自信的习惯的微笑，都……这不，让马老六看到了曾经，曾经的友情，才小心地鼓足勇气，怯懦地问候了一句。

“你是？”第一眼，真没认出来，毕竟龙县长的眼里，每天都是纷繁复杂的事情，每天都是此起彼伏的问题，每天都有过江之鲫的面孔。

过后就恍然大悟了，“哦，马老六，我想起来了，兄弟，你变了，变得太大了，差点没认出来，原谅我眼拙。”

“你官这么大，事这么忙，当然认不出来了。”马老六本来是顺着他的意思，替他圆话，但听出来的味道，却变成了一种悠悠的埋怨。都怪自己当初不认真读书，现在想说一句伸伸展展的话，都词不达意，他不好意思地垂下了脑袋。

“说这些干嘛，咱俩毛根儿，谁跟谁呀，走，正好晚饭了，也正好我有空，咱俩去喝一杯，不影响你跑车吧。”

“不影响，不影响，”温暖的感觉，就是一股风，老六如同顺风行船，“我把车停好就过来。”

散花楼是本地的名店，捡一个僻静的卡座，龙望三与马老六这两个多年未聚的开裆裤兄弟，安静而又安全地坐下来。

吃是次要的，摆盘龙门阵，当最紧要。

龙望三一坐定，松快地呷了一口茶，“老六，我们有二三十年不聚了吧，岁月的奔波，把沧桑刻在你脸上，有抬头纹了。”

“让你见笑了，老在外面跑，风里来雨里去，糊口饭吃啊。”马老六不知咋的，见到龙望三，就无形中矮了半截，平日拉客时那种油嘴滑舌，滔滔不绝，确实太浅薄，不过脑，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尤其是面对曾经的亲密兄弟。

散花楼的拿手菜，火爆腰花、熏蒸耳叶、凉卤拼盘、剁椒木耳、热拌靓茄、鱼皮花生，真的很对食客味口，很适合佐酒。两个男人把少时的快意，过去的经历，当下的感慨，深情的祝福，一一化成顺吞的下酒菜，大口大口地吞下去。真的顺吞啊，和胃啊，爽快啊，干脆啊。

酒就是催化剂，不，是催话剂。

“望三，望……三，我……不叫你……县长，看得起……我……今晚……这单，对……今晚这单，我买！”

“说那话，我请你，你买单，瞧不起谁呢，兄弟！”龙望三这几十年，没少在酒桌上拼搏，喝酒，也算练出来了，今晚这酒量，才哪儿跟哪儿，他才不跟自己的毛根儿兄弟客气呢，自己堂堂一县座，这家常便饭的吃法，还要混得非常一般的兄弟买单，说出去自己也不信啊。

“瞧……瞧……瞧不起兄弟。”马老六极力想维护起自己不堪一击的自尊，尽管舌头都弹不转，也拦不转了。

完了，就这架势，又把龙望三带回了经常性的征地拆迁矛盾冲突现场，好多扯筋的男女老少，都这脾气，都这口气，都这怄气。得了，自己情同手足的小兄弟，平时工作疲惫时的美好回忆，也来这一出，看来，人性这东西，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人物，说来就来，我还是要认真对待。

“好呀，老六，我先跟你讲个故事，然后喝完这口酒，再说买单的事。”

“行。”舌头虽然不怎么听使唤，马老六的头脑努力保持着清醒。

“有一回，我接待一个邻县的头头，正古作经的公事公办完了，在饭桌上，屏退秘书，我俩摆起了生活中的现象。”

“官场上，不是相互都很警惕吗？”马老六出租车上的悬龙门阵吹得多，自以为很懂。

“那得分情形，有利益冲突的，当然提防着，没有切身利害关系的，也要拉家常，摆闲篇。人嘛，又不是机器，该放松的时候，也不总是绷着，弦绷久了，易断裂，人绷久了，易崩溃。”

“哦，原来当官的也是人，不只是台子上六亲不认的样子。”酒劲儿缓过来了，马老六的句子，也成完整的形了。

“别打岔，”龙望三理了理思路，有条有理摆开来。

“这个聚会情形，我俩当时的共识，得分好几类型。比如，家庭聚会，吃好吃坏，不论的，主打温馨和睦，共享天伦之乐。老乡聚会，摆阔炫耀，充大的，有，但也有乡音未改，共话故乡深情。战友聚会，有酒就要拼一拼，毕竟战友谊深，回忆峥嵘岁月，铁血丹心。同学聚会，欢声笑语，有搞笑的，都爱回忆青春，共叙同窗情谊。同事聚会，放松心情，结交友谊，交流工作经验，增进团队凝聚。接待聚会，礼尚往来，讲客套的，开展公务洽谈，拓展人脉关系……”

“你们这些当官的，文化高，站得高，就是总结得好，分析得如斑马的脑袋，头头是道。那么请问，咱俩这顿酒，叫啥聚会。”此时此刻，马老六俨然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少年时代，那个时候两个人不分彼此，金戈铁马，你来我往，一点也没有虚与委蛇。

“当然叫兄弟聚会呀，就跟家庭聚会一样，不讲究排场，不在乎吃啥，关键是久别重逢话亲情，回忆往事叙旧谊，你说是不是。”

“是，那就还是我买单。”马老六真的诚心。

“我还没摆完，你咋老打岔。”龙望三多少有点愠色。要是在县里，不论身边还是远地的下属，每一个遇到他这种愠色，不晓得会担惊受怕好多天。但是现在，碍于多年积攒的情面，他又不便跟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榆木脑袋发着。

“是，是，是，我酒喝多了管不住嘴，望三，你继续。”马老六突然之间人间清醒，自己刚才是有一点得意忘形，不讲义气了，人家兄弟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好，听我摆，聚会自然是要买单的，早些年，吃顺嘴的公务接待，签单的多。现在，有几个敢，除非乌纱帽不想要了。但是你看，从古到今几千年，有几个提得起放得下，能解甲归田，潇洒离开的，绝大多数都依依不舍，恋栈不去，体制内稳当啊。所以，市面上，务实的，理性的消费，成了主流，毕竟为一顿公务接待，把饭碗打倒，不值啊。这个时候的买单，又勾勒出时代的风景画。”

“我可以插句话不？”马老六懂规矩了。

“可以。”

“你这个龙门阵有些悬，还是像政府的报告，不接地气。”

“我说一些具体的，你就懂了。”领导就是领导，反应快，掉头也快。

“你讲。”

“不论大堂子，还是小酒店，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之憔悴，只有买醉，要是没醉，不肯散会。这个时候，你看男的，女的，买单不同，就折射出不同关系。不信，我们就来做个判断题。”

“好呀，我问你答。”马老六好不容易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行，你问。”

“男的主动付钱，女的稳起不动，什么关系。”

“恋人。”

“有道理，男的挣表现嘛。再来，如果反过来，女的起身付钱，男的按兵不动，什么关系。”

“夫妻。”

“也有道理，今天这个阳气尽衰的社会，普遍存在的气管炎嘛，女的当家管财权，男的就是耙耳朵，新型母系氏族。这种情况你说说看，男的主动付钱，女的也主动付钱，弄得收钱的只好各打五十大板，都收。”

“同事。”

“这个是怎么判断的呢，我没看出来。”马老六觉得，当年之所以不喜欢读书，尤其是数理化原理，就是老师一黑板一黑板地上穷举，把自己吓趴下了。

“为什么呢，这个事要辩证看，两个人都是为了证明清白，更为了今后减少瓜葛，毕竟是现代人，文明人，不差吃饭这几个小钱。那又为什么非要聚呢，因为工作，因为说话投机，因为相处久了，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

“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个子丑寅卯。还有没有其他情况呢？”

“当然有啊，多得很。”

“不可能哟。”

“听我慢慢道来。”望三想，饭也吃了，闲着也是闲着，跟毛根儿吹点闲话，可以很放松，也让马老六见识自己生活情趣的厉害，而不仅仅是个官场人物，正人君子。

“我洗耳恭听。”马老六此时此刻又跟年少时候一样，迷上了望三讲故事。

“那些酒桌上吼得最起劲，结账都拿出手机，抢着嚷着刷我的刷我的，结果一个都没付成钱的，是江湖朋友，或者说狐朋狗友，多少有些假。”

“那些酒桌上也在摆故事，也在讲笑话，甚至唱歌跳舞的，结账时要么统一收齐付账，要么轮流付钱的，是同学，因为他们奉行精神血亲，珍视同窗友谊。”

“至于那些眼花缭乱，五彩斑斓的。比如女的付钱，男的阻拦，多少是有些玩暧昧；女的付钱，男的一声不吭的，多半是女追男；女的已经付完钱，男的稳起不回请，这个肯定是占便宜；女的刚刚付完钱，男的急着要转账，那绝对是想撇清关系，免得说不清楚。”

“哎呀呀呀，这么复杂，这么夸张，这么传奇，这么喜剧，一会儿江湖朋友，一会儿同窗友谊，一会儿工作同事，一会儿男人女人，简直把我整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了。”

“不知所以，这就表明，生活光怪陆离，纷繁复杂，你在出租车上，只看到了一个部分，成语说窥一斑而见全豹，你只是窥一斑，并没有见全豹，是不是？”

“是。”

“那这顿饭钱，你还争不争。”

“不争。”

望三站起身来，拍拍马老六的肩膀，露出了愉快的微笑，不为这一顿不足挂齿的酒钱，不为这一个不值一驳的兄弟，只为那顺畅如行云流水的故事，服人在不知不觉的闲聊，仿佛又把日常的业务，不经意地温习了一遍。

二○二四年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