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帮三十年前的同学相聚,酒酣耳热之际,兴酣高兴过后,话题就变味儿了,诉说起自己的脑袋、肚腹、心肺、肝胆、脾胰、手脚、关节、皮毛,这样那样的不怡来,血脂浓了,血糖稠了,血压飙了,心动速了,心油厚了,骨密稀了,骨质增了,骨刺突了,头爱晕了,眼易花了,听力减了,嗅觉钝了,手腕僵了,腿脚软了……进而毫无顾忌地展示那苍白的发,秃谢的顶,稀疏的眉,肿泡的目,卷垂的耳,凹陷的鼻,豁达的嘴,耷拉的颔,抽缩的肩,干瘪的胸,突出的腰,松弛的肚,肥肿的腿,蹇跛的脚……然后是,前几天才看过医生,上个月刚刚出院,去年子害过大病,前些年做过手术,好多年药物都没丢,一直在做理疗……妈呀,感觉就像陪着一帮老弱病残在开诉苦大会。
都是昔日寒窗,苦读同道,都有重逢喜悦,表达激动,我也愿意相信,诸君所云所示,真实不刊,随着岁月延宕,生计奔波,江湖浸染,生理代谢,吃五谷杂粮的肉体凡胎,有个三病两痛的身体疴恙,天然正常,但正常之外,昔日的豪情壮志,今时的强身健体,丢哪儿了?就算残酷现实无法更改,但在这追寻峥嵘岁月,融洽同窗友情的温馨氛围里,吃葱加蒜闻臭豆腐,难道是必须的标配吗?
同事也如此。
单位上,三五个人聚在一起,也是大倒苦水,大摆资格,小感冒要休息,脚崴了要休息,痛风了要休息,狗咬了要休息,那几天要休息,找些事也要休息,至于重感冒爬不起来,吃坏了躺进医院,胆囊炎要作手术,糖尿病需打吊针,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你挹一下二瞳,就会发现,平日里领钱时一分也不能少的众生,评先了谁都是优秀的面孔,就在自己身边。能干肯干埋头干,你是该干的。充其量,口不对心地溢美两句,能干能干,勤快勤快,心里仍鄙夷着。老实人要想得什么好,获什么益,且慢,评价的标准,也非只看实绩了。
这现象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那么,那些精于工作算计,休闲安慰的,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条件,偶有小恙,就千方百计找空空梭边边,即便上班了,也是吃饭打冲锋,干活路磨洋工,拈轻怕重绕开繁琐,至于什么是本分,办事讲良心,早抛爪哇国去了,谁叫人家比你“惨”呢?
同学会仅是聊一会儿,会完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东南西北复位自我。单位不一样,你与他为伍,成一个整体,他的任务没干或完不成,你得分担其工作,揩干其屁股,而且势成习惯,习以为常,多能就多劳嘛。
社会也如是。
那些年,倪萍老师主持节目,煽情是其炉火纯青的必杀技。无论饱经风霜的老妪,还是阅尽沧桑的村翁,无论是生计维艰的弃妇,还是迭遭人祸的硬汉,她都会千方百计七弯八绕峰回路转,牵入她设计好的套路上,在温婉的微笑,轻和的话语中,掺加剂量十足的催泪瓦斯。任你原本是慷慨激昂兴高采烈,抑或颜和色夷沉静理智,都会在她撩拨的情绪宣泄中,被无形而有力地捅上一刀,最终,每一个上台的吃瓜一族,或面带梨花,或以泪洗面,或涕泪滂沱,或失声痛哭,或号啕大哭,或捶胸顿足,终没逃脱倪大妈法术。然后,她在同情的安慰中,带着又一个导引成功的满意案例,得胜班师,自我陶醉。
后来的星光大道,承继了这个衣钵,原来丰富多样的表演形式,渐渐走窄于声腔传播。唯一不变的,是每一个或浑厚或高亢或激越或妩媚或悠扬或沉雄或清脆或呓语的吟唱背后,都是苦不堪言的艰难人生,悲惨世界,经过悠悠的娓娓的侃侃的徐徐的始终是主持人有意触发的提醒或明目张胆的怂恿,使成千上万的观众,看得身临其境,听得如丧考妣,最终也似傻子似的,洒下廉价同情,方告结束。这舞台上出彩的每一个,真的是一个比一个运气差,霉运透,不是天生盲聋,就是截肢罹祸,不是父母不幸,就是子女遭殃,总而言之,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同学如此,同事如是,社会如兹,国家也如斯。
这种情况要反思。
无论什么东西,新鲜可啖,久吃成腻,开始的情同此心,心同此理,不是永恒的牌,当人们的泪腺发觉上当之后,会饱足而倦怠,倦怠而厌烦,厌烦而反感,反感而放弃,所以,要问互联网无孔不入的今天,有多少人揪着央视催情频道不丢,只有天知道。
生活在人际倾轧的现实社会,逃到终南山修行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在与世推移。人们在相处中,遵循一定的轨迹,也是当然。此中,套路可以有,也必须有,规律性的嘛,但要与时俱进,改革创新,情谊久不变,但也须尊重,哪些说得,哪些做得,都宜掂量,知者减半,省者全无,眼睛看远,精力充足。
二○一六年九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