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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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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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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两个铁匠

一丶侃跑船

 

苏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大家都说,这词壮,是豪放派。词里说的大江,地球人都晓得,是长江。长江边上,离田巴凼不远的云滩镇马路边,住着铁匠胡一通和张二铜。此时此刻,春花烂漫的季节,胡一通正在自家铁匠铺,手不停脚不住地忙碌着。张二铜,就不晓得野在哪个地头,吃早酒去了。

长江是勤快的母亲河,终年四季奔腾不息,造就了两边起伏的山势,或巍峨,或连绵,或峭拔,或蜿蜒,世界上很多著名的旅游景点,便在有意无意之中,贴上了长江的名号,比如说,冰川雪山的三江源,雄奇险峻的虎跳峡,秀甲天下的峨眉山,幽深凉快的青城山,一佛当关的乐山,夔门锁江的三峡,至于九寨沟,武当山,神龙架,张家界,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庐山,黄山,苏州园林,上海外滩等风景,更是依赖长江而名不虚传。名不见经传的田巴凼,也隐藏在龙门山深处。这地方产煤,产的煤炭有特点,乌黑,油亮,过火,耐燃,而且质优价廉,不同于排山坳的杂货,矸石多,褐烟重,一点不燃,再点冒烟,三点才能出火焰。烟雾起来,就像诸葛亮火烧新野那样,乌云滚滚,铺天盖地,熏眼呛鼻,催人逃窜,大家都不喜欢。

前半辈子在这一带干遍煤炭的陈云荪陈八字,趁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大早又踱到马路边宽敞的街角,站在几百岁的黄桷树浓密树荫下,抖一抖蓝哔叽长衫子,捋一捋疏稀的八字胡,像舞台上的旦角一样,缓缓转过身,单手上挑,一个亮相,面向散乱站着的老少爷们,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始自己的玄吹:

“我说,你们晓得不,稍微水流长的河,都有大大小小的港湾,或者河埠。我们身边的泸州,就是长江冲出来的水陆码头。当然,长江上的水陆码头,不止泸州一座,比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荆州,又比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武汉,再比如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的九江,还比如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的南京,等等。当然,泸州嘛,是著名的江城,还是酒城,从沱茶矶开船,管你是平底的桐油竹筏子,还是尖底的杉木轻舟子,上溯,可以走戎州宜宾,赴七彩云滇,朝下,可以奔山城重庆,向浩荡三峡,这样说吧,马散笼头走四方——横顺都自在。”

唉唉唉,八字先生,清晨八早的,你早酒喝麻口了吗,又在这里显摆那二两不少,三两不足的学问了。”郭二娃在学堂里从来都不专心,一个星期下来,总有三四天被教书先生请家长。娘老子被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小老师从头到脚洗刷一通,觉得做人都不够格,更不要说做父母了,天啦,我咋生了这样的宝器,丢了祖宗十八代的脸了。回去以后,一五一十连本带利转给郭二娃,并送上扎扎实实的“竹笋子炒肉”,让他第二天走路,都像一米六七。左脚踩下去,身高一米六,右脚撑起来,个子一米七。但是,他的脑花里,并不记恨老师,毕竟其他同学,粘上毛比猴子都要精半分,成绩不好,只能怨自己。打那以后,郭二娃在课堂上采用了极端的方式,自己罚站,吞泡海椒,用绣针扎,坐第一排,各种板眼都耍遍了,还是扳不脱第一名,倒数。于是乎,破罐子破摔,任那水长流。这样一来,恶性循环,终究没学得陈八字满肚子旺实的文才。陈八字肚子里是什么,那是唐三千,宋八百,说不完的周列国。不过,人虽然笨,但是老虎嘴里拔牙齿——胆子大,郭二娃天不怕来地不怕,习惯了挨尅,怼起人来,从不分场合,也不顾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脸面。他把脖子一梗,仰望着天,根本不看陈八字,“面子,啥子面子?石灰面子,膏药面子,还是玉米面子,高粱面子,值好多钱一斤哟。”

听的人如果要认真,一准气过背去,好在陈八字晓得他的底细,知道他没心没肺没脑子,“当然是学问啰,郭家老二,莫打岔。早年间,隔壁邻舍那个诗仙李白,打娘胎里出来,脑瓜里就生出了浩浩荡荡的出川意识,奋斗精神,从峨眉山下来,就念过这样的句子,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陈八字一大早的心情,显然没受影响,光滑的脸上,跟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有点阳光就灿烂,根本不怕郭二娃的冥顽不化,插科打诨。他很清楚,云滩这个地头,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的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哪一个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有我陈八字这两下子,不是说的话,硬是说的话,横看上七场,纵看下八场,洒家格物致知的学问,谈天说地的本领,要个人来比,而这个人,除了三国的诸葛亮,明初的刘伯温,现而今,我们本地,真还没生出来。他猛吸了一口真气,大摇大摆地上前两步,走到大众的眼面前,瞪着眼睛,仿佛老鹰,从左至右俯视大家,似乎要逼压缩小面前这一群。

众人就是清明上河图里自由自在的散仙,东一个斜着,西一个歪着,前一个仰着,后一个靠着,找不出半块正形。晓得他爱冲壳子,爱摆玄龙门阵,纷纷晃起自己肩膀上的七斤半,像此起彼伏的拨浪鼓,“咦,你硬是猴子鼻上戴眼镜——冒充斯文人呢,我们只听过泸州,没听过渝州,豁别个嗦。”

八字先生经历了郭二娃的捣乱,觉得这种愚昧,等而下之,不算厉害,用不着起急,再加上他的生海椒吃得少,并不燥辣,所以面对众人的起哄,嗓门也比较温和,“渝州,就是今天说的重庆。重庆听过嘛,就是山高路不平,好耍不过重庆城那个重庆,既有江边红油滚烫的火锅,也有街上口齿伶俐的小妹,清得到不?”

未必然哪个不晓得吗,都是吃自流井的盐巴长大的。”众人很不以为意,拿重庆这种大地名来洗刷大家,算不得高学问。

“至于有州的地方,太多了嘛,省名有贵州,省会有广州、杭州、福州、郑州、兰州,名城有苏州、常州、扬州、湖州、温州、泉州、漳州、德州、胶州、荆州、黄州、柳州、儋州……”怕别人插嘴,陈八字的话,串起了糖油果子,一个接着一个说下去,“但是,酒城在上,山城在下,从泸州到重庆,也不是早上出门,晚上归家那么撇脱,毕竟江宽水长,曲里拐弯,有的地方还坡陡水急,风高浪大。这四五百里,划桨撑篙,摇橹张帆,走上几天,也是常事。所以说的话,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出门人都得丢心,不得王八肚子插鸡毛——归心似箭,也不要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然的话,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弄不好,就可能撞到三尖石上。要是真的撞到三尖石上,船散架那是必然,人可能就会整得血骨淋当,魂飞魄散,甚而至于遭洗白,都很正常。到了这个地步,还说啥子跑码头呢。当然,水上漂的时间一长,行船放筏的男人,没有几个水性不熟的,管他好厉害的滩湾坳拐,再说了,遇到急难地头,脚指拇儿都爪得梆紧,手上缆绳都绷得笔伸,二瞳也变得绿眉绿眼,高度集中,这种情况下,出事情肯定就少。”

他这南山北海一火车,起码跑得拢大上海,北京市,岂止重庆城咯。

 

二丶扯拳经

 

看到大家被自己云山雾罩吓住,安静下来了,陈八字也换了一口气,接续着,“跑久了船,男人些就爱梭到云溪河边酒馆,整几口高粱烧春,或红苕烤酒,管他爽滑润唇,还是苦涩辣口,只管高声武气地划拳打码,发泄一下自己的血性和男人气。于是乎,一心敬,二红喜,三星照,四季财,五魁首,六溜顺,七个巧,八匹马,九长寿,满实在,就噼哩啪啦燃爆一屋。不然,安灯儿逸的生意,会有这么红火吗?”

说这个嗦!”原本一致讥讽八字先生的一群,突然间就化冰一般塌陷,融洽成没有敌视的一团,仿佛群鸭归巢,七嘴八舌。一个二个千言万语,展劲儿得很,就像炸开了油锅。

“划拳在我们这个凼,谁还不会呢,我会划兄弟拳。”

“啥叫兄弟拳?”

兄弟拳都不懂,你还在泸州操啥呢,记到,这样喊,一根筋啊,哥俩好啊,三桃园啊,四方财啊,五魁首啊,六顺风啊,巧七对啊,八百寿啊,酒在手啊,全来了啊。”

“这个嗦,我会。”

“划得来,而且划得好,大家都记得到,有啥子嘛,走过上江和下江,耳朵都听起茧巴了。但是,这个划地主拳,有人会没得——”陈八字觉得落入他们的俗套,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便拉长了声音,开始掉胃口了。

“不会。”

“没听说过。”

说些来扯,地主拳,那个时代,地主家筛酒,根本不闹,只有我们这些棒棒,没咬几个子曰诗云,才高声武气,粗门大嗓,你们说,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郭二娃觉得陈八字好假,跟大家扳的学问,最多不过一篾片那么厚,哪是他吹的那么天高地远,神乎其神。

没得一定年生的经历,只看到历史的下半场,肯定记不住啊。难道你晓得?”陈八字收起一副卖学问的穷酸,一个一个地指着鼻尖,似乎要把他们的无知,彻彻底底地逼出来,亮回丑,从而树立起自己绝对的学问权威。

晓得,晓得,就是张地主,李乡绅,王财东嘛。”郭二娃见大家都噤声,觉得陈八字有些太狂,自以为是地冒了一句皮皮,打了一下飞机。

那你给大家比一下嘛。”陈八字立马就高声起来,顺势把手一挥,一摆,掠向众人,“来!”

这声音里藏着底蕴,蓄着力量,不可抗拒。

哦,我,我,我……”郭二娃忽然间成了结巴,接不下去了,脑袋就蔫缩缩耷下来,承认自己白痴,是砖头丢到深井里——不懂。

看着郭娃一脸的窘,陈八字露出胜利的微笑,这微笑很诡异,又很世俗,有点肆无忌惮,得意忘形。这得意使得他的头,像安了弹簧,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一根拐杖我拄过,二龙戏珠我耍过,三级花茶我喝过,四合大院我住过,五子登科我考过,六位高升我发过,七仙女子我娶过,八仙过海我遇过,九龙盘柱我爬过,十全十美我梦过。”

耶,硬是扯呢,地主就是会享受哒,以前宫庭里的皇帝老倌,路府州县的官差老爷,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了,地主老财算不了上档次的人物,但是,有田放,有租收,有银赚,既有锱铢必较的收刮和盘剥,也过花天酒地的奢侈和炫耀,还变着花样划拳,有钱人确实该歪。”众人仿佛受到了画龙点睛的点拨,清楚了旧社会那些花天酒地的明堂,觉得人活一世的意义,大抵不过如此。真要是吃喝玩乐有这样安逸,给个皇帝老倌都不换,毕竟,皇帝佬儿虽然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却要有操持天下的心,不是一般的累人。

哪是地主该歪,现在是我们在耍,也可以用这种划法助酒兴,只要能把五十三度顺下喉咙,什么花样都可以用。实在喊不来拳,好多人也要筷子敲碗,叮叮当当来一盘杠子敲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虫钻杠子的戏码。”

这个嗦,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我说各位,你们敲过没?”

敲过,还赢过酒哦。”

“莫闹!”陈八字听到人多嘴杂,想控制一下场面,可这个时候,他已经把大家伙的酒兴子挑起了。

敲不来杠子的,也会左推右挡地猜子吃错。江边棚户、水上人家,最怕哪个闷声不响独吞小酌了。”大家的补充严丝合缝,烘托着热闹的气氛,生怕吹胀的气球,被谁一不小心扎了眼,蔫下去。

酒馆那个油嘴滑舌的朱老板,才不管形式怎么样,只要有客,便埋起脑袋忙自己的油盐酱醋,因此做大了烧腊生意和灶上业务,猪拱嘴、猪耳叶、猪心舌、猪小肚、猪肥肠、猪蹄膀、卤花生米、玉带胡豆、炸糖豌豆、爆干黄豆、五香豆腐干,回锅肉、爆双脆、溜肝尖、烧肚条、蒸烧白、鲝泥鳅……经常整得一个二个吃客油嘴滑舌,喜笑颜开。街边糟房里,三蒸九窖的酒泥,也氤氲着每一寸空气,飘散着微醺的味道。

这就是云滩古镇的人气,一众无事包经的老少爷们,习惯了伸长脖颈,望起脑壳,仿佛群聚的鸭,朝着喂食的方向,满怀期待,听这个自来就爱吹玄壳子,又很有点杂学问的古镇闻人,给大家伙儿,免费说书。

是的,真是说书,白胡子鲁三老爷,从小就听观音坝柳敬山说关公,说张飞,说秦琼,说罗成,说狄公,说施公,说杨业,说岳飞,说戚继光,说郑成功,说林则徐,说邓世昌,听了几十年了,听得柳敬山儿孙满堂,闭口歇业,他还那么展劲儿,那么投入。这不,每次陈八字说玄,七老八十的他,都场场不落下,坐在黄桷树下的黝黄竹圈椅里,垂着眼帘享受。圈椅就这么一把,摆在正中,仿佛棋盘中的天元,石磨上的磨心。他坐圈椅,是辈分高,年岁大,谁都不会说三道四。

你以为他们就滚回家,就倒上床,就扯蒲鼾,就捡个跟斗捡银子——做美梦去了?不得。他们借着本已麻醉的小小激动,偏偏倒倒凑到我们这棵好几百年的黄桷树前,听张王李赵,听唐三千宋八百,还有绵绵周列国。或者,就是张家岩李家沱,大浪淘沙云溪河,神侃瞎吹到没完。”听到陈八字的话,郭二娃仿佛庵堂里开悟的弟子,解经一般醒悟过来,鸡啄米一般点头。

酒喝麻口了,舌头管不住了,那龙门阵不有得吹,你说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河坝头,山湾里,水寨子,竹林沟,石牌坊,瓦子岩,月亮井,长坂坡,要看到好多稀奇古怪的花样,古灵精怪的轶闻,翻精倒怪的板眼,还不要说长烟竿尤三爷一年到头给大伙儿摆的古事。”陈八字抬出长烟竿尤三爷的时候,实际上是想拔高自己一截,以证明在云滩周围的四面八方,自己都是声名远播的轶闻专家,故事大王。

也真是,云溪河是长江的小支流,跟长江一个德性,山高坡陡水急浪大,弄得不好就要吃人。人们隔三岔五就要给龙滩庙里端上四方四正油光满面的刀头,一四六九三跪九叩喃喃细语念些只有菩萨才听得懂的消灾经,然后又惊风火扯解缆走船,喊号子摇橹子冲壳子嗨坨子,专整这些那些,泸州纳溪,这门那门,碇子棒槌。就这样,云溪河边云滩场,汉兵苗民爱用强,高声武气大嗓门,支脚动手脑震荡。你说你的砣子硬,一拳砸得穿纸千层,他说他的脚杆长,一腿扫倒孙二娘。总而言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五天不斗,评上优秀,拳上过,掌上走,爪子深,脚头狠,惹得一街之上,钱四爷的联诊所、孙五福的太医馆、李六枝的生药铺,蓬荜生辉,生意兴隆,家家修起宽庭大院,人去客来,络绎不绝,天天早晚灯火辉煌。就连那些上山扯草药的,支锅熬膏药的,每年的收入都十二分可观。解放几十年了,跑船筏的,跑马帮的,跑架车的,跑汽车的,仍然如江中涌浪,此起彼伏,始终保证着泸州城下的古镇上,人丁兴旺,满场繁荣,也保证了上江人的燥辣展劲,火爆打锤。

通常情况下,一遇打锤角逆,不可开交,好多男工妇女,都会情不自禁想到,得找铁匠铺的胡一通和张二铜。这两条汉子,一个生得又高又瘦,一个长得又矮又壮,正好比成曲折的长江,宽广的黄河。长江细长,黄河宽广,都是我们的母亲河,有大胸怀,能包容吃五谷杂粮的小老百姓的所有俗事,母亲就是妈,哪有白喊了的呢。大家都说,历朝历代,扯筋殴斗这种事,找当官的,都是补锅匠生意,窟窿眼越整越大,最后不好收场。还是庙里的对联写得好,“要应付恶势力,休得莽撞;想开辟新境界,需要机灵。”谁机灵呢,当然是吃亏上当好多回的镇民们。无数次血的教训,让他们醒悟了真章,明白了卯窍,晓得真正仗义执言的,不是官家的花架子,油嘴子,只要实打实的真资格,对红心。胡一通和张二铜就是本镇真资格的对红心,他俩,或者其中一个,往那一拄,一蹲,少好多嘴上功夫,就搁平捡顺,煞尾收称。为啥子喃?这两个人物,长的好做抵门杠,矮的好做擀面杖,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三下五除二,一推六二五,让人讲清楚原委,回归于正道。嘿,说真的,他俩就是一对功夫绝配,镇上标准的哼哈二将。

 

三丶劝换水

 

云滩场镇马路边,既是公路,又是镇街,每天天不亮,铃儿响叮当,每晚夜不收,喇叭叫声长,就算把那个画清明上河图的宋朝人找来,恐怕也难状其貌。为啥呢?这儿的人是变动的,这阵子春花烂漫万紫千红,下一阵不晓得是雷公火闪奔跑竞赛,还是雨打芭蕉花枝乱颤,反正花样百出五彩缤纷,没得一个准信,没有一张定格,如果按一张图只能取一个景,那么,拍部电影可能叙说得清。

路边上,隔不了十丈远,上边是胡一通,下面是张二铜,两家的铁匠铺,在川南江边的古镇中,突兀入眼,仿佛彼此默契的栈房,又如相互呼应的堡垒。

从古到今的铁匠铺,都没有生药铺那样,大门紧封,古奥严谨,也不如裁缝铺那样,门洞大开,鲜艳夺目,甚至还不如木匠铺那样,板材枋料,鳞次栉比,但是,铁匠铺有自己的脾性,每天总是火光冲天,就算黑更半夜走那儿过,也能远远地见着光明,抵御恐惧,让人的胆量在无形中陡增几分。铁匠铺还火热温暖,冷冬时节,只要往那儿一围一靠,抵几件厚袄。

胡一通与张二铜的铁匠铺,都是三间通透的川南民居,连着屋外是简洁的小青瓦棚。棚子由四根笔直的杉杆支撑,高轩,宽敞,通风,透气。棚下趴着一眼明灶,一天到晚总是炉火熊熊。灶是本地著名的徐石匠的手艺,结构方正,炉腔空旷,炉筋结实,费了不少田巴凼煤厂的好货。本地好多请徐石匠给自家搭灶的乡亲,总爱在这灶的四边,好生瞧瞧,以便回家斟酌设计。为了炉膛里时而金灿灿,时而红彤彤,时而蓝幽幽,时而银亮亮的熊熊大火,铁匠铺成了煤厂最稳定的长期客源,最来钱的爽快生意。两个铁匠都耿直,不会赊欠,更不会赖账,每个月提前了账结钱,都是成都到华阳——现过现。但是,别看销量大价钱高,要求也高。褐煤、烟煤,基本不要,只要无烟煤,因为褐煤、烟煤燃点低,烟子大,过火块,效能就差了,影响铁坯的烧红烧透。要是遇到厨倌师或刀儿匠的家伙事,锋利,精巧,必须钢火要好,闪不得筋,要烧一千度,不能九百九,这就成了铁匠对出煤的唯一要求,货硬。

灶前,除了冰硬的有些凹陷的天字形铁砧,就是一方秋年四季很少换水的石缸。

我说二铜啊,这淬火池的水,隔过三五几天,还是换一次两次,你看人家菜市场喻老三的蓄鱼盆,每天都冲洗得干干净净,盛装得清清亮亮,摆尾子在里边,悠游自在,活蹦乱跳,颇有卖相。”陈八字当然起的是好心,印证了那句古话,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熟人,大家街坊邻居,长期相处,家里的锅铲铁钩,火钳衣架,哪样不是在这儿取的,于是郑重其事地提醒过。

谢了你八字,鱼盆里边不流活水,那些鱼儿转眼就硬翘翘的,卖给哪个吃啊,咱们这里出的只是河鲜江鲜,你以为是远凼的海货哇。我这个池子,只有一拃长,半桶深,里边全是烧红的铁器,褪火定型,只要水温低就行了,不搞哪些板眼儿。”张二铜客客气气,却带着硬头乒乓。

有何说道啊。”陈八字的好心,瞬间变成了好奇心。

你晓得泸州有个报恩塔,叫白塔噻。”

晓得,一千多年前的大宋朝就有了,白塔朝霞还是泸州八景之一。那个做了泸南安抚使的冯大人,是个至真至诚的大孝子,为报慈母恩泽,精择地方,精选石材,精挑石匠,精监工艺,慢工出细活,建起来这座巍巍峨峨的端正白塔,风吹不摇,雨打不动,一城上下,稍虚懂点古史传说的,哪个不晓得哟。”

那些我不清楚,但白塔下边的街上,有我同门黄幺爷,手上使巧,铁打得好,东西硬肘,远近闻名。有个秀才来过几回,看他打的物件,铲子、刀子、斧子、锤子、刨子、钻子,该光滑的很光滑,该锋利的又锋利,就整了几句文词,说:朝出在人手,暮归在人腰,用舍各有时,此日两无邀。”

这是想说啥呢,好像是猜谜嘛。”

我们都是大指拇比腰粗的人,哪个管他孔夫子放屁一一文气冲天,只觉得秀才谈兵,这门那门,说白了,不就是把樵斧吗,跟打铁的拽文词儿,分明就是对着影子打招呼——认错了人。嘿,你还别说,秀才还真是一个十足的迂夫子,转天回来,跟黄幺爷门上巴了一副对,说,这样一来,不管是玩阳春白雪的,还是只晓得下里巴人的,都看得懂了,肯定会来飘扬你手艺好,黄幺爷,你记住,会有十里八乡的老老少少来围观你的。”

啥对联哟,会引起围观?”

青云路,绿袍官,镶碧玉,戴乌纱,拥翠袖,登朱阁,炫赤金,从古至今坑上下;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南朝北打东西。”

哟喂,你同门要红火呢。”

你咋晓得?”

我是谁哟,未必然云滩场还有第二个陈八字,一听这个,我就默出了火门。”

你说对了,黄幺爷本来生意就兴隆,上到官家,下到邻舍,买他打的铁货,得提前预订。这一下门坎都踩踏了,影响他敲叮叮当,干脆就把巴在柱上那玩意儿,给撕下来了。为啥子嘛,我们打铁人,就是关二爷卖石头——人货两硬,整那些虚花的,干啥呢?跟你说,这淬火池,淬紫铁嘛,里边落下火星子,还有一层层的锈渣子,随时都在增加,平时哪有闲心经常弄?大锤二锤都甩不停,谁还有空理抹它?”张二铜不知不觉,中了陈八字的文绉绉。

你和你那黄幺爷,还真的是上山滚石头——实打实,搞不懂这些文雅之事。我跟你说,这个秀才不得了,整了一个千古绝对。上联骂官,不带脏字,说衙门那位,穿得光鲜,走路伸展,官运亨通,尽是整大家的冤枉,吃大家的欺头,才青云直上,倚红偎绿。下联颂人,写得霸道惨了,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完全是你们这种铁匠铺的真实写照。但是仙人板板呢,你搞伸展,要弄明白,这里边,巧用了白、黄、红、黑、青、蓝、紫,七种颜色很自然加进去,五光十色,五彩缤纷了啊,而且,南北东西,四方兼备,四通八达,完全是吃八方的富裕之象啊。更为神奇的是,东西二字,既指东方和西方两个方向,又称实实在在的物件,语带双关,妙手偶得,自然天成,冠绝古今啊。”

陈八字,我没跨过牛栏门,没敬过孔老二,我只供过太上老君,没得你的学问,上知天下知地,中间还懂得空气,摆的龙门阵,连麻雀都哄得下来,但是,你不要挽些篾条圈圈儿,来编我哈。你千万莫吓我,我这堆堆,不怕事的哈。我们黄幺爷,也是出了名的人物,怕他个甚?”张二铜不怕灌迷魂汤,就喜欢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浇万古愁的烧刀子酒。在张二铜的脑门子里,镇上这几副颜色,只有革委会那几爷子,才一四六九毫无顾忌的歪,尤其是革委会主任,是个一踩九头翘的恶人,一镇之上,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怕他,怕被他拿住,整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他说得出,做得到,还做得绝。镇上的其他人,他还真没有心思去提防。

陈八字忍受得粗人的慢怠,却忍受不了对文化的愚弄,好心跟你娃抬轿子,你娃跟我装莽子,哼,嘴巴一撇,袖子一甩,愤愤不平地走了,“狗东西懂不起,只晓得胀蛮,我硬是抱着琵琶进磨坊——对牛弹琴。”

 

四丶喝单碗

 

对牛弹琴又咋样,往前数三百年,张献忠屠蜀,湖广填四川,铁匠胡一通和张二铜,两个人入川的始祖,也应该是吃江水长大的,实铁,干脆,生猛,火爆,不输强人。只是这些年生,前线退回来乱抓拿的兵、深山横行爱抢人的匪、街面搅肇最扯筋的痞,都给强有力的政府和军队给治了,再没有响马、舵爷、老大嗨了。

谁说不是呢,国民党八百万正规军,三大战役加渡江作战,说洗白就洗白,剩下的都连滚带爬,跑到台湾岛上缩成乌龟,弄死不敢跳出圈子来。联合国军十多个国家邀伙伙,个个持刀弄枪,从各个方向杀来,一刀从朝鲜插我头上,一刀从台湾插我腰上,一刀从越南插我脚上,架势已经摆好了。一旦天下有变,三刀齐齐捅我,刀刀那么硬火,我们遭得住吗,所以国家搞抗美援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该揍照样使劲揍。”

“谁说不是呢。”

连那些放了裹脚布仍是小脚的大娘,颤颤巍巍走到一块儿,聊不上三句家常,都会情不自禁感叹,现在啊,真的赶上好时候了,街面太平,根本不是兵匪横行祸害人家的年辰,就算你要走个远亲,三五天不落屋,架上晒的单被,檐上挂的腊肉,都不会丢。再说了,云滩镇哪家哪户烧个仔公鸡,炖个肥鸡母,炒个回锅肉,烹个水煮鱼,虽然不是经常有,从上场门走到下场口,一条街都免费闻。谁家门口有个风吹草动,都有阶级斗争的眼睛和耳朵,警惕着呢。但是,铁匠铺不比经房,白天晚黑咿咿呀呀,芝麻开花,也不比酱园厂,敲桶子时一阵乒乒乓乓,起里哐啷。铁匠铺的大锤二锤,有音乐感。一天到黑,叮叮当当,在河中央,叮叮咚咚,在河之中。太阳天清脆,仿佛城隍古戏台上的锃亮大锣,下雨天闷笃笃的,就像通山庙子里边的黑壳木鱼。总而言之,三边两户颠脚颤颤的老太婆、白髯飘飘的老公公、叽叽喳喳的小学生、忙得不歇气的男工妇女,没有一个嫌烦。

习以为常,久而成趣,哪个时辰铁匠铺不敲了,安静下来了,还有人高声武气,音传十里,“狗东西张二铜,又去喂马尿啰。”

这是真的,场口上葛大娘刚从革委会接受造反派主任的训话出来,就在安灯儿逸酒馆门口,碰到张二铜正在起鲝蒸笼的嫩泥鳅,旁边的酒碗空了两三只,看来,喷香扑鼻的馥郁空气里,他正吞在兴头上。

瞧见瘦骨伶仃的女人从高山馆的革委会怒气冲冲走过来,他便和风细雨地招呼道,“葛老妞儿,你也来整两口哇。”

整两口,老娘已经气饱了。”

那是肯定的,所以,来来来,吃颗胡椒顺口气。哪个也不愿进革委会,进去都是洗脑壳,整得一肚皮的不高兴,是不是?”

谁说不是呢,今天把老娘抓去,就是霉我们家没文化,没觉悟,说我那五条娃,取名仁义礼智信,是封资修,要理抹我们老头。我跟他们说,名字是娃儿些的祖爷爷翻书取的,讲究忠孝传家,历史文化。结果,他们……”

咋啦?”

要查我们家的政治问题,说历史文化是封建文化,精神垃圾,要好生理抹,把祖爷爷拿来收拾一顿。”

龟儿子些,整一出唐伯虎进宁王府——装疯卖傻,不晓得祖爷爷早十八年入土了吗,难道把他老人家从地下请上来?再说了,没得祖先人板板,他们的娘老子从石头缝迸出来的吗?要真是那样,大家给他敲锣打鼓宣传一下,说他们是孙猴子的亲戚。”

是啊,他们估到说,要把祖爷爷从神龛上请下来。”

这不是断子绝孙的肇皮吗,乡里乡亲的,他们真做得出来!”张二铜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指手画脚地掇,仿佛真要把革委会一手戳穿。

好说歹说,总算看在街坊邻居几十年的份上,保住了祖爷爷的牌位,我就急急忙忙出来了,生怕他们反悔。”

唉,管他妈革委会那几爷子几娘母说啥子哟,反正,说的是风吹货,打的是实铁货,要不然,我真要留你吃两杯,三边两户的老邻居。”说着,又抓起一个猪蹄膀,往嘴里送,再仰起脖子,吞上五十三度的醇厚老窖,立时,那灿烂的腮帮子,泛出祥和的波浪,宛如柏林湾绽放的红桃子花。

 

五丶滚刀肉

 

人这东西,说来也怪,没有进食,脸上黄皮寡瘦,肉皮打皱,两脚还爱晃个闪闪,见啥都想扶一把。裹腹之余,油光水滑,脸圆肚凸,走路也是一晃三摇,只是,前者因为心慌跳乱,后者却是脑满肠肥,仅此而已。

场口上的葛老妞儿,此刻,正灵巧地抽出圆规一样瘦劲的手,朝安灯儿逸酒馆摆了一摆,算是礼节性的招呼,“谢了,张二铜,泥鳅还是你自己拈,烧酒你最好匀净点吞,我还要赶紧回去舀甑脚水,赶紧生火造饭,免得娃儿些放学回来饿肚皮。革委会主任教导得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话又说回来,娃儿些在学堂东奔西跑,上窜下跳了半天,回家来看到冰锅冷灶还没烧火,饿着肚皮还是要怨妈怨娘的,难得听。”边说,边加快了摇风驳一般的穿花步伐。

她急匆匆走过去的时候,张二铜并不尴尬。他知道,葛老妞儿说的话,就是我们本地活生生的现状,就是现在而今血淋淋的现实。在云滩这个长江边上的地坝,革委会主任是官,官威大,谁见到都得加小心,歪得很,谁心头都有一个怕字。天老大,他老二,嘴里吐着真理,手上举着权力,谁不信,就可能两分钱买包花生米——吃不了兜着走,就会悖时。不是一般的背时倒灶,而是变质的人类化分。昨天,你还跟人民群众是同类,今天,你就成了革命的对象,从此纳入另类,成为一镇的笑话。那个时候,是要拿你全家人的脸,摔在稀泥滥窖的地上,沾上泥巴烧谷的灰和尘,永远洗不干净。不管你想千方营百计,抵挡人们的嘲笑和愚弄,也永远抵挡不住。说得具体点,就是,你得在揪斗会上,站高板凳,接受愤怒群众的口诛笔伐,讽刺挖苦;你得在揪斗游街中,戴高帽子,敲锣打鼓地喊,我是反革命分子某某某;你得在四类分子的管制中,去扫秋风落叶的大街,去掏敬而远之的厕所,去清长年累积的淤沟。总而言之,谁要莫名其妙着了革委会主任的道,日子就不好过了,不单是本人,还带携全家,连累亲戚。这个不假,偏巷子毘卢街上的周文正,供销社算盘打得最热的会计,多好的一个人,知书识礼,通情达理,见谁都客客气气,对谁都和和气气,可以说,一镇的男女老少,公推他是待人接物的模范。可有一样,他的爷爷中过前清的举子,他的老爹放过佃户的租子,这还了得啊,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他就成了地主崽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首当其冲,成了货真价实的地富反坏右之第一类,开批斗会,十处打锣九处在,还有一处在等待。巴掌宽的高板凳,站上去;两尺长的白牌子,挂脖子;一个接一个的控诉,洗耳听。本来就长期久坐,久坐伤肉,不算结实的腰杆,没几回就斗弯了,符合革委会主任的要求。但是,肉做的人体有弹性,但经受不起长期折磨。高板凳上的批斗,时间一长,地球的吸引力就加速,终于有一天,和善老实的会计周文正,从高板凳上硬生生裁了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了。为这事,一镇人提起硬头篁扁担、楠木抵门杠,撵得革委会主任鸡飞狗跳,躲进民兵指挥部,三天三夜没出来。虽然,过了好一段时间,革委会主任仗着上头的喇叭吼起,又在大街小巷上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但是,遇到张二铜这种油盐不进的滚刀肉,革委会主任仍然是泡桐树儿锯菜板——心头虚,更拿他莫办法。

为啥,不是人人都怕革委会主任,避之唯恐不及吗?

“要人有一个,要命有一条,把老子惹毛了,看哪个好活。”张二铜说的这话,粗,简单,是耍横,也是无奈。但是,传到革委会主任的耳朵里,就像反复回响的庙子里的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而且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已经演绎成一个咬牙切齿的恐怖场景。谁说语言都是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张二铜这句话,分明就是万炮齐发,千钧炸弹,震得革委会主任心口发紧,发麻,发颤。是啊,革委会主任叼着大前门香烟,若有所思,他是二杆子一个,除了一身蛮力,又没什么文化,拖着一大家子人,穷得叮当响,响叮当,当然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再说,他站在一镇群众堆里,是暗处,根本就不容易发现,我经常要站在讲台上,是明处,要时刻警惕他来一个晴天突然下雹子——冷不防。真要是他那牛二板筋鼓起来,一耍横,给我几皮砣,几戳子,几刀儿,我咋办,我能咋办。经历了周文正事件杀红了眼的追与躲,一贯正确的革委会主任也深信这几句古话,歪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张二铜算是不折不扣的不要命的,没事,最好别惹这条烂滚龙,就算有什么事,也最好绕开走,离他远点。这样一来,本镇的最凶的官方歪人和最扯的民间闲人,就像无形中写了楚河汉界的相处条约,张二铜竟与革委会一帮人,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好几年。这不,葛大娘走她的,张二铜照例不紧不慢地拈着口味馥郁的鲝泥鳅,吞着气味醇香的高粱烧,只是门前陆陆续续就围上了一群土狗,眼睛亮晶晶的,争先恐后要扑他腿边来。张二铜拨下一桌带着香味的骨头,“来来来,别挤哈,大家都有吃。”看到小东西们尾巴甩得溜圆,他的酡颜变得更姹紫嫣红了。

 

六丶抈挂钩

 

张二铜大把大把的票子扔进安灯儿逸的时间,胡一通正在自家铺子里,井然有序地打着铁。鼓着筋的左手钳着铁条,仿佛拧紧的镙丝,稳稳地伸进炉膛。木槌似的右手拉着光滑的手柄,均匀地推着灶边的风箱。噗呲,噗呲,噗呲,噗呲,蓝荧荧的炉火,在一张一弛中,散发出金色的赤焰,映在胡一通古铜色的脸上,跟四川美术学院罗中立那幅远近闻名的油画,有得一比,鲜明,集中,金光闪闪,历史感、沧桑感、美术感都恰到好处地透射出来。打铁的胡一通当然不晓得,油画《父亲》的名声在外,成为西方人膜拜当代中国现代艺术的逸品神品,妙品能品了,了不得的不得了。但是,在炉火纯青的灶膛前,他整个人十分放松,专注,投入,进入物我两忘又物我相融的超然状态。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都需要师傅或者娘老子,不断地耳提面命或反复揪着耳朵唠叨,而是靠你潜移默化地领悟,持之以恒地重复,大到治大国如烹小鲜,小到游刃有余解牛腿,都是运斤成风,臻于化境。此时此刻,胡一通拉的风箱,比那个瞎子阿炳拉的二胡,还轻松,还慢悠,还愉悦。

哦,也是呢,阿炳拉的是人生悲怆,生活辛酸和精神痛苦,时而沉静,时而躁动,情绪里饱蘸着酸甜苦辣的酱料,那是药材店的抹桌布——有滋有味,倾诉的是身带残疾命运多舛却又不安于命运捉弄的激动,更是凳子上边钻窟窿——有板有眼。胡一通却丁点烦恼都没有,轻省得就像古镇学校里的小朋友荡秋千,此起彼落,悠哉悠哉。心里想的,只是杀猪匠毛胖子预约的猪肉铁爪,挂在木头桁架上,一要结实,三两百斤坠着,不摇不晃,不甩不荡,二要光滑,钩肉挂扣顺滑流畅,关键还不能摁手夹肉。你想啊,一天上上下下要取要钩要挂要吊几十趟,不顺手肯定不顺心,那还不得摸一次钩骂一回娘。我做的手艺,得比他要求的,还要高几个档次才行,不然,泸州城下十里八乡,谁还正眼瞧我胡一通的铁匠本事呢,再说,祖传的东西,从神臂城抗击元军,张献忠清剿四川那天起,也需要衣钵传人发扬光大。

游思打开后,胡一通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他忆起小的时候,出去扳螃蟹回来,一身焦湿,一脸花猫,完全就是垃圾堆里折腾半天出来的泥瓦匠。这个时候,很多小朋友总是怯生生的,回去很容易吃一顿竹笋子炒肉。自己的老爹却没有打人,只是把自己拉到砧墩面前,轻言细语告诫道,“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我们贫寒人家,虽然说还小,也不能光贪玩,要有吃苦的准备,这是命。”

为啥啊?”小朋友永远是这个世界问题最多的,因为童真的眼睛,总是晶亮单纯,天真无邪的,而这三件事,都如空气一样,洋溢在自己眼前,打铁的、撑船的、磨豆腐的,或是父母叔伯、或是亲戚朋友,或是街坊邻居,在无邪的思考里,哪有什么高兴与痛苦的分别呀。

“你想啊,卖豆腐的,得三更睡来五更起,筛选豆子,水发泡胀,石磨推浆,过纱滤渣,烧材慢熬,胆水点卤,装盘沥水,上市售卖,这一连串的工作,哪一样偷得了奸,耍得了滑?豆子选不好,有石有杂,有瘪有烂,那肯定白忙了;渣多浆浊,口感粗糙,卖不起价钱,自然要砸自己招牌;胆巴兑得不恰当,豆腐要么不绵扎,要么太板结,口碑又下去了,更不用说做豆干,千张,腐乳等精品了。唉,起早摸黑推豆花儿,是不是像驴子拉磨,得到的报酬,只能够将将就就糊嘴,勉勉强强营生。撑船的,倒是撇脱,一身短打就能上船,不用看官家、雇主的脸色,不必在奸诈算计和作恶多端中穷于应付?但是,你不要以为,大江大河都像镇子里的水坑坑水池池,风平浪静,若无其事,哪一天哪一刻,撑船人上的那艘船,不是行进在暗礁险滩和风浪之中。表面上柔弱无骨的水,汇在一块儿,就是拧成一股绳,有千钧之力,真要发起威来,老虎算什么,狮子算什么,大象算什么,通通都不如狂风卷起的巨浪,激流碰撞的大浪,再娴熟的水手,再厉害的渔夫,随时都有翻船丢命的危险。至于我们这些打铁的师傅,做啥务啥,捡狗屎抈夹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在炼炉旁忍受高温炎热,甩开膀子抡锤。炉火烧红铁块,铁锤火星四溅,莫说你是细皮嫩肉不经烧,一星火溅哇哇哇叫,就是我们这些皮实的成年人,照样烙得火燎燎生疼,毕竟是肉啊。但是你还矫情不得,忍着痛继续敲打,古语说得好,变了泥鳅,就不要怕烂泥巴糊眼睛。说实话,打铁那日子,就如同入了炼狱一样,二天你真的会打铁了,慢慢就会晓得里边的明明堂。”为了郑重其事,老人把打铁这事,放在最后,也为了不给小东西增加压力。说着,摸娑着娃娃的脑袋,“快去洗个澡。”

这样想着,铁钩就在砧墩上弯来扭去,跟川戏台上那些俏花旦的身段一样,柳似的扭,蛇样的转,而胡一通的小锤,跟正街上跳皮筋的黄毛丫头一样,欢快地跃动,弹射。胡一通没有拉二胡的才情,感受不到瞎子阿炳的痛苦,他的修行,在锤、砧、铁的熟练配合上,机械之中有着协调,有着陶醉,还有恰到好处的火的加持,铸造出来的作品,成为自以为豪的杰作。他停下手中的家伙事,静静地端详,天地之间,此刻成就的心爱作品:圆月一般的钩形,饱满;圆柱一般的钩把,圆润;问号一样的搭扣,结实;纽结的纹饰,流畅。有时他也想,要是早生三两千年,自己照样可以给廉颇、赵奢、田单、李牧、白起、王翦这些老将锻刀,制枪,铸剑,锤戟,成为欧冶子、风胡子、干将、莫邪那样闻名天下的名师。毕竟,除了蛮荒时代尖刻的石器,先人板板些爱用华贵高档的青铜器,比如尊、彝、爵、卣、斛、觥、觚等青铜酒器,鼎、鬲、簋、盘、盂、豆等青铜食器,铙、铃、钲、钟、镈、鼓等青铜乐器,戈、矛、钺、戟、剑、镞等青铜武器,但是,成千上万的沙场将士,在刀光剑影,血火洗礼中,腾挪使用的十八般武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槊、棍、棒、拐子、流星,绝大多数都是铁匠们的辛勤付出,或得意作品,让二百五十年的战国,成为名副其实的战斗之国,名将辈出的战斗年代。这样想着,川南剽悍民族的血就充盈胸间,胀满血管,心中充满满足的甜蜜,眼里放出胜利的祥光。他细细欣赏起自己的得意之作来,五对挂钩,都一张脸庞,一般形制,一样轻重,这个纯手工的技艺,几乎毫厘不差,确实要个人来比。他沉浸在满足的陶醉中,欣欣然而有得色。忽然,又纳闷起来,史上最先那一拨古人,根本就没有模范,咋就铸出了一样的兵刃、农具、礼器、生活必须品,是不是老牛拉座钟——又稳又准地拿捏斤两。应该是的,正是那些开拓创新的先行者,一个接一个地探索,逐渐形成石范、泥范、陶范、铁范,逐渐引申出单面范、双面范、复合范、叠铸范,逐渐固化成范铸法、分铸法、镶铸法、失蜡法等斑斓多彩的铸造工艺,出神入化的锻造绝艺。现在而今眼目前的自己,这一排虽无声音,却有形象,虽无标准,却有规矩的铁锻之钩,灵动之钩,艺术之钩,正是多少代兢兢业业的先师,代代相传的一个缩影,一种辉煌,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脸上又浮生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停下风箱,关闭灶门,炉膛里蓝荧荧的大苗,仿佛得到了特赦,赶紧躲进烧碳之中,原本殷赤的碳块,开始由深红,紫红转向银白,浅蓝,最后偃旗息鼓为一堆亚光黑的二碳。炉子熄火后,胡一通丁丁当当的制艺,算是停工了。停工就是休息,镇公所每晚上开批斗会,中间也要休息一稍,让振振有词口若悬河的领导,喝一阵开水,瞌睡兮兮呵嗨连天的群众,烧一排叶子烟,或者,嘤嘤嗡嗡叽叽歪歪抒发一阵胸臆,才接着揪斗揭发。胡一通没有这种习惯,自小养成的勤快,让他连烟卷都没来得及卷一棒,又开始收拾这两天锻打的农具。一样一样分列排开,又逐项归类打捆,绑扎,宛然队伍里边的排兵布阵。猪圈岩谭幺爷十把犁铧,透着明蓝,尖头还泛着银色的光,钢火好,要给老人家送去;龙堂沟伍春伯十把锄头,根正,腹厚,敞口薄而尖,要给老大人送去;黄牛坳谢莽娃二十把镰刀,还没开刃,已经锋利如剑,说好的,有空自己来拿;养马峡易石匠十根錾子,帽顶圆润,螺纹均匀,錾尖火好,自己抽时间过来拿……一阵窸窸窣窣,他把要送的铁器,装进自制的鸡公车,码放整齐,出门了。这阵的太阳,慢慢从龙门山上冉冉升起,把天边的嫩霞,从云白染成水红,又从水红浸成黄金,也给长江边上的山山水水,抹上一层泛着金光的暖色,而场上的鸡狗,竟然没有发出欢快的叫声。

 

七丶吹玄学

 

场镇上的人很是奇怪,狗日的张二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天不歇气地进安灯儿逸,吃得油光水滑,呲牙咧嘴,就是长不胖,还整得矮壮墩实;狗东西胡一通,天不亮地不亮就摆弄铁钳砧墩,灶火炉门,灰巴拢耸一张脸,就是长不壮,但高挑有劲,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哎呀呀,上天有好生之德啊。”人众面前,田巴凼的陈八字装模作样地默了半天八字,比划起双手说,“张二铜这个喝法,鸭脚鸡爪兔脑壳,猪蹄耳叶尖拱嘴,虽然说油水多,但是匀净,温和,加上铁匠是个力气活,所以,不要看他经常照顾安灯儿逸,架起势吃,敞肚子嗨,就是不得胖。胡一通大锤抡得圆,可以肯定,家头边油荤跟得紧,帽儿头也没少整,膀子上的腱子肉,一股一股的,要想瘦成一道闪电,也不是容易的事。”

真的吗?”

“真的!不信,你跑到他家头揭开锅盖,证明一下。”

“啷个说?”

“这个,这个是秘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家都清楚噻,话在你肚子里,在你脑袋壳,在你嘴巴头的时候,肯定是你自己的,谁也不晓得,谁也拿不走,这就是秘密,可一旦讲出来了,就不是你个人的了,大嘴巴,长舌妇,小道消息,原声传播,添枝加叶,满天飞的。”

“爬爬爬,你又扯些玄玄,哄别个。”

“真的!你不信,那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各位先师,列祖列宗,得罪了,为了证明八字是硬道理,我就跟这些未开蒙不发蒙需启蒙的俗人点拨一下。”边说,边笼上袖口,双手合十,向天向地向远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串揖。

“扯,说正经的。”

“这个八字呀,讲究天干,知道不?天干有十支,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听说过没有。”看到大家眼睛鼓得溜圆,耳朵已经立起,陈八字便来了兴趣,作古正经外带添油加醋地绘声绘色起来。

“听说过,学堂头秦老师说过无数遍,耳朵都听起茧疤了,还要你教。”

还讲究地支,就是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晓得,十二时辰,哪个不懂哟,你问问三岁大两岁小的小朋友,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戍狗亥猪,有几个背不得?”

对了,但是你晓得啥意思不?”

我不晓得,只有你晓得,寅时不开光,卯时亮堂堂,不就是天亮时辰吗。”

对头,但是,不仅如此哈,你听好了:子时血气正朝心,人睡如同命归阴;丑时不宜伤天空,天空血是正当中;寅时气血流大东,耳根受伤出七孔;卯时气血在丹田,肚角分脐共相连;辰时气血入凤翅,只怕反手击勾黎;已时气血在咽间,标手打得食会翻……”

“你念的啥子哦,神戳戳的。”

“你们好生听,仔细想,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子时:性急刚强又勤俭,有谋欠能事多端。父母得力妻子助,白手成家发早年。丑时:家族缘薄走外乡,父母难为帮不上。利官近贵中年发,晚年齐福更兴旺。寅时:六亲相克少年劳,不守祖业外乡跑。十七败运辛苦多,四十发福晚景好。卯时:父母难为兄难靠,出外经营财利好。夫妻相克难后易,终生福多辛劳少。辰时:聪明伶俐意志强,目中无人衣禄光。女人孤独过自信,宜之戒之是方向。巳时:六亲无缘离祖别,智能非凡创大业。快乐待人心境好,女命好饮良缘缺。午时:伶俐敏捷是优点,白手起家闯外边。女人娇妖多浪费,思维好钻牛角尖。未时:父母兄弟皆无靠,刑克妻子也不好。中年惊恐须解灾,女命易动多辛劳。申时:祖业难守须改行,夫妻和谐事顺畅。财来财去攒不住,女人多情婚更张。酉时:幼时辛苦弟兄离,膝下无儿可过继。女人多情能自尊,工作之中守机密。戌时:独行奋斗有胆力,歌乐一生有福气。女人虚荣性情暴,花钱潇洒不在意。亥时:意志坚强热心肠,不善交际手艺强。女人性刚易发怒,身心忙碌财帛旺。”越念越得意,也越说越玄奥,陈八字进入了无我之境,滔滔不绝地卖他那一套玄门之学。

“莫说那么玄,完全是乱谈。”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有些恼火,及时扰停了他的话匣子。

“我说你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八字深奥得很,还要讲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还要讲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八六十四卦,还要讲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还要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相生相克,你以为呢。”陈八字突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仿佛鲁国杏坛讲学的孔仲尼,神圣,威风,一字不刊,说的就是振聋发聩的真理,颠扑不破,自己正站在学堂的讲席上,周吴郑王地普及着命相学理,“八字这个东西啊,就是对人生,对现象,进行通俗易懂的解读,自古以来代代相传,上至朝堂九鼎,皇亲国戚。下到引车卖浆,贩夫走卒,不管王公贵族,阳春白雪,还是贫下中农,下里巴人,都信这个,只有这个,才是万古不变的真理。我说张二铜和胡一通,真就是相书上说的阴阳平衡,两个人的身子骨,就是吃不胖的长不瘦。记到哈,八字流传几千年了,它有道理,它是科学,我陈八字说的。”

说个铲铲,大家想听个鲜的,结果你云山雾罩,虚无缥缈,把这个八字掐得一抹不摁手,红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红的,桴碳推磨转圈圈,方的说成扁的,扁的说成圆的,圆的说成方的,箩篼收口挽圈圈,这些那些铺摆了半天,最后还是等于没说哦,下盘哪个会再找你来算命哟?”

“一直以来,大家都以为,这么大一个云滩镇,凭你娃的三寸不烂之舌,天上的麻雀哄得下来,云溪的鱼儿诓得上来,再加上你前知五百年,后晓五百年的本事,袁天罡尊你,刘伯温拜你,一定有啥子绝招,明堂,板眼儿,唉,听你这一串胡诌,终究也不过如此。”

“听他空了吹,螃海满天飞,他的壳子靠得住,你家母猪会上树。你们不晓得啊,他虾子摆明吃了人家的福喜的。”

哦,哦,哦,大家恍然大悟,也不管是不是真相,都确认背幌子写半仙的陈八字,自从不在煤井里掏食吃,就编方打条吹望天壳子,哪个需要就帮哪个圆谎。云滩场上这两个赫赫有名的铁匠,也让他多而不少得了嘴封,不然,他咋算得这么六韬三略,四平八稳。

陈八字摇了摇头,这些人,懵懂无知,辱没斯文,教不出来,教不出来。

 

八丶遭夜雨

 

人云亦云的闲话,不影响两个铁匠的忙活,因为招牌树了几十年,做成了闪闪发光的金字,远山近坳、河谷平坝的男工妇女,有几个不在这里起菜刀,开剪子,配勾锁,打火钳。就连修各式车辆的司机生,舵把手,也三天两头来凑闹热。木斗车,架辕车,平板车,自行车,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跳跳宝,吉普车,大货车,甚至对河船,烂拖驳,插秧机,收割机,鼓风驳,榨油机,车床座,塔吊架,都往这里运,都朝铺里搬。这样说吧,整个镇上,除了修钟表手把件的找罗伯成,古轩天,剩下的都找他俩。为啥啊?也不为啥,那些铁砣的问题,机械的毛病,既不是需要大型机床折腾或者彻底更换的大修,也不是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就能轻松解决的微恙。这种情况,就是两个名声在外的铁匠深入其里,洞察其因,大显身手,手到病除的时候了。再说了,多少年来,两个人既不像只吞金银的玉貔貅,也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到了他们的铁匠铺,举手之劳不惜力,铺里工具随便用。他俩打制物件,修理机器,收费合理,手艺扎实,时间一久,口碑就积攒起来了,人缘就广博多了。但是,也很奇怪,没有人叫他俩修车匠,缮机匠,都只喊胡铁匠张铁匠,好像叫成修车匠,就不给自己制铁锹了,叫成缮机匠,就会跑到工厂里边挣工资去了。唉,这边厢的人,不管先辈是湖广填四川的,还是祖上是客家躲兵燹的,在这水边山坳呆上几十几百年,一个字,犟,两个字,古板。

那一年夏天,老天爷好像要出远差,一天就把一周的雨,都送给了西南地区,又集中照顾四川盆地,长江和它的支流沱江、岷江、嘉陵江,涌起涌起的洪水,像猛兽出匣,狼奔豕突而去,不由分说地淹了好多个县份。云滩古镇在江边高地,但也淋得眉清目秀,镇下的七七四十九个沟沟坎坎,紧锣密鼓地灌了一个饱,但凡有点坑的地方,都蓄得盆满钵满。场口不远,是好几百年香火鼎盛的龙滩庙,有着川南小普陀之称,善男信女经常愁眉苦脸地进去,喜笑颜开地出来,但是,一遇雨天,就不一样了。庙子后边下坡,七弯八拐,又窄又滑,石子公路早已冲成了糍泥沟,就算是会在泥泞里舞蹈的鸡牲鹅鸭,也止住了黄豆滚进热锅里——活蹦乱跳的念头。

不知何时,一连串突然飙出来的几辆重载大货车,来到龙滩庙子后,油刹汽刹通通都刹不住。

刹不住车那还了得!天啊,公路一边,是昂首望天的陡峭石壁,壁立千仞,当年诸葛渡泸,就遭遇了本地土著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脑袋抠烂都想不出绝招来迎敌,最后还是施了堡垒从内部攻破的间计得手,才罢兵止战,顺利通过。一边,是竹篁幽深的起伏深沟,沟壑纵横,平时野花遍布,草药丰茂,惹得钱四爷、孙五福和李六枝,经常肩背竹篾小背篼,手持精钢小药锄,学神农氏尝百草,孙思邈寻奇葩,李时珍挖异卉,釆得不少药到病除的应时之芳。

但是,现在的情况,没有战场历史感,也没有药王安全感,而是恐怖森然的悲伤,不由自主的失控,货车仿佛原度老窖喝过量的魁梧醉汉,偏偏倒倒,歪歪扭扭向坎下飙出去,冲下去,嘁哩哐啷,得得锵锵,前车一头裁下去,碰到虽然娇小却很生硬的不规则石头上,立足未稳,倒成十分难看的撅腚状。中车带着巨大的惯性,赓即奔来,在前车的后厢上,不管不顾地猛啃一口,不但吃相不雅,折了牙口,而且瘪了整个脸巴。后车更像饿痨鬼,馋虫勾起的食欲,生怕迟到没得搞,匆匆拍马杀来,狠狠撞到一起,做出同进共退的桃园结义之状。但是三车毕竟庞大,体型笨拙,融合不到一起,喝醉碰杯之后,又分散仆地,瘫成淮海大战都摆不平的颓废败阵,再也爬不起来。

惨了惨了惨了,这些车是哪儿的,嗨,好醒目哦,都是一色的,国营六号信箱,国家保密单位。想想也是,一般的运输公司,或者小小汽车队,遇到这个摧枯拉朽的撂挑子推摊子阵势,生意肯定就鸡飞蛋打,血本无归了,必须是家大业大的国字号大单位,或者政府成立的大企业,才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硬肩膀,乘得住,挺得过来。国营六号信箱,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备战备荒为人民那阵开始,就悄无声息地扎根在云滩古镇后山的深山密林中,苦心耕耘了好多年。至于是干啥的,古镇的人从来没有贴拢过,那里有兵守着。里边的人出来从不乱说,人家每个月领得有保密费。有一回陈八字跟大伙儿吹龙门阵时,还伸出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尖,虚拟摩擦纸币状。

押车的干虾儿办事员,长着一张十五贯主角儿娄阿鼠的脸,尖嘴猴腮,獐头鼠目,与肥头大耳,慈眉善目的领导样,相去甚远,至少,镇上的革委会主任,就不这样。人家的形象,按陈八字的相面说法,天庭饱满,地阔方圆,肥头大耳,满脸福相,一般人晃眼一看,以为是哪个寺庙走出来的大善人。干虾儿的同行人员后来回忆说,他原本就是开后门进去的怂货,整天在脑袋里琢磨,如何给处长的老婆送去上海的美发膏,给科长的媳妇带去广州的巧克力,怎样在处长那里领到实惠丰富的业务,从科长手头争取轻松的活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干虾儿的字典里,只有这两句,钻山打庙想油水,厚积薄发整兑钱。这一回,原以为走一趟,出差兼赚外快,里外里都有收获,会吃个一肥二饱,丰满自己天生的干筋筋瘦壳壳。不曾想,这世界太大了,人算不如天算,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就像沙坝里刮风,把他的小九九冲得一干二净。

处长曾经在扯着他的薄耳叶,像幼儿园阿姨卖婆婆嘴那样,重三遍四地反复关照过,遇到山川江河出现雷雨大风等非常规天气,或者其他突发情况,一定要冷静,要沉着,要带领头车,把整个车队都开到平安的地方,熄火关灯,休息等待。外面的世界,情况复杂,自己拿不准的,就找地方政府通融协调,寻个僻静的场所,暂避一时。国营六号信箱,牌子很大,在地方上,很神秘,有很大的影响力。退一万步,如果捡不顺搁不平,可以借下人家的电话,向单位领导汇报,出了什么问题,该怎么办,单位会协调地方上管事的机构,给予强有力的支持,让车队得到安全稳妥的照顾的。半壶水就这个德行,砍柴刀刮脸,他敢,手榴弹捣蒜,他敢,不晓得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干虾儿估到司机生雨中硬闯龙滩庙,结果,结果他就触犯了庙里的神仙,等于是捋了虎须。于是,就被庙里的大神略施小计,给扎扎实实地收拾了,随着东倒西歪的大货车,从山坡上连滚带爬而下,撞得晕晕乎乎,就像吞了超量的老窖,稀里糊涂睡着了。老天爷也爱戏弄人,人家吃肥肉,还架起势给人家添膘,人家饿得慌,还不客气从人家碗里刨。干虾儿已经撞晕睡着,暂时超脱尘世的痛苦,老天爷却在使劲儿地摇,把他摇醒,执着地在飘洒的雨中,注进一股又一股冰凉浸骨的冷风。过了好久,干虾儿在凄风苦雨中冷醒了,一看,车辆身坯大,结实,自己就像襁褓中的婴儿,只是撞晕了,脸上手上仅仅擦破了皮,没有大碍!但是回身一想,突然就激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大的事故,除了天灾,就是自己冒皮皮打飞机,耍二百五,自作主张瞎指挥,犯下的不可饶恕的人祸,等到一群司机生回单位,给主事的领导三一三十一说原委,一推六二五卸责任,把这个过程原原本本复盘一遍,自己纵然有后台撑腰,也是林冲误入白虎堂——有口难辩啊。再说了,天大的后台,也硬不过王法,单位里密密麻麻的制度规章,一板一眼的操作规程,随便都可以找几条几款来把自己款住,到后来吃亏的,还是自己。唉,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都讲识时务者为俊杰,赔不起耍当,干脆来个脚底板抹油,趁现在开溜。思想是行动的先导,这样一想,他便忍痛爬出车厢,钻进林子里,踉跄着跑了。

司机生身子骨结实,但是架不住重载车吃醉了酒,稳不住桩,跌跌撞撞翻滚岩,自己跟着人仰马翻,腾云驾雾,眨眼就摔蒙了。醒来一看,又气晕了。乖乖,这点儿前不巴村,后不挨店,山高坡陡,车破货散,此情此景,多么悲催,多么焦心啊。哎,管事的呢,办事员不是稳稳当当坐在副驾上吗,之前还咋咋呼呼在指挥呢,咋空了。遭了,摔出去了,受伤没,摔坏没,找。努力翻出车窗,四下里寻一寻,好的,几个司机生被摇醒,都不同程度撞伤了,还有气,还活着,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家再看看,管事的在哪儿,没有影子,喊一喊,没有回音。不好,是不是……大家不敢想,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都在车上、车下、车身、周边,反复寻找。一阵艰难地搜寻,又一阵过细地排查,除了雨中沟里的车、货、乱石、竹林、茅草,剩下只有几个周身是伤的同仁。坏了,这虾子没得事,趁我们震昏之际,闪了。因为,就这么巴掌大的地界,来来回回找了几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没有一丝丝回音,应该是跑了。雨还在不留情面地下着,老天爷似要冲刷去这难堪的一幕。大家逗拢一下主意,必须走出去,请人帮忙,不然,后果就麻烦了。不管几个时辰,都要出去求人。活下去的勇气是燃烧这黑夜,对抗恐惧的最佳武器。于是,头车司机生来不及擦拭周身的血污,跟几个兄弟简单一商量,自己便努力攀着竹枝,拖着瘸腿,一点一点向上,一步一步向前……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在家千日好,很容易矫情,这也莫法那也不能,总会有人来搭把手,给你搁手捡顺,让你心中十二个熨帖和舒适。出门一时难,遇到这种情况,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这个时候,求生欲望,战胜困难的潜能,最大限度激发出来了,令别人和自己都难以置信。果然,跟斗扑爬撵进场口,找到胡铁匠,已经后半夜深了。

 

九丶搭把手

 

胡一通正在整理一壁的生铁杂货,铁砣归屋角,铁板平地面,铁条顺地线,铁丝卷圆圈,有一样算一样,码放得钉是钉,铆是铆,楚河汉界刚刚好。虽然没当过兵,但是,五六洞一八部队在观音坝屯兵的阵仗,可是见过的,那个几百上千人的阵仗,横是横,竖是竖,每个铺盖卷有搁处,对向往当兵的铁匠,很有影响,更有启发。而且,多少年了,自己收拾摆放东西,都讲究一个秩序井然,一目了然,乱七八糟,从来都不是自己的风格,那样,是个婆娘家,要遭人讽刺挖苦,是个爷们儿,要被人蹋屑踩扁。他正在细心梳理那几根铁棍的时候,来了一个满脸血污的人。

这也无妨,守在一镇的场口,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七七八八人群,金贵得要前呼后拥的,娇气得用八抬大轿的,严肃得鸦雀无声的,热闹得敲锣打鼓的,匆忙得丢三落四的,慌张得乌猫皂狗的,哪样没见识过呢?但是,那颗热忱与善良填充的心脏,面对这样一张渴望的脸,此刻又激动起来,听司机生一说,赶紧放好三尺来长的腐蚀镔铁棍,急急忙忙跑来找张二铜。嘿嘿,真是无巧不成书,平日里出去遛弯走路的张铁匠,今儿晚黑刚好没出门。

二爷,今天整酒没?”直奔主题,胡一通的铁匠性子总爱这样,不像陈八字那种人,弯弯拐拐洋洋洒洒,容易把人整得云里雾里,莫明其里。

还没有,马上开舀。”掂着硕大的酒坛子,张二铜正要往黑釉的坦碗里倒那马尿水,但是,看着胡一通脸上藏不住的焦急,他停下了要倒的动作。

“那就赶紧跟我走,龙滩庙子出大事了。”

张二铜脑壳几摆摆,耳朵几甩甩,“得,龙滩庙子后头,隔三差五,再清醒的司机生,总要扯拐,这不,风雨飘摇中,肯定又来事了。”

连夜连晚,背起行囊疾步趋前,二人就忙起花儿开。哎呀呀呀,这个败仗战场,硬是跟战国时代有一比,与三国大战差不了好多,只不过这是在古镇云滩,不是在辽阔中原,这是在龙滩庙,不是在赤壁山,这是车翻的现场,不是炮仗的战阵。但是,车坏的程度,人伤的悲惨,真的触目惊心,令人伤心。二人习惯了这种战场救护,跟挺在太行山上的白求恩一样,熬了两个通宵,车终于弄得可以开上路,人却累得脚疲手软身体轻,皮泡眼肿血丝红,回到家,抖伸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回过神来,感受到阳光明媚的人间乐趣。现在,两个壮汉货真价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不是一个有血性能吃苦的人,真还担不了这个,说得玄乎点,这是拿命来搏人生啊。

隔天,六号信箱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虽然是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夹克衫工作服却抖得笔挺,就像县上来过的干部一样,脸上的表情,跟大足石刻崖上的雕塑差不多。专门要见两位临危不惧,乐于助人的铁匠师傅。胡一通提前招呼张二铜,理头发刮胡子,认认真真收拾打整一番,还穿上结婚时才穿的蓝卡其中山装,前去见领导。领导伸出肉乎乎的嫩手,礼节性地和二人握了一握,揣进早已铺好手绢儿的上衣口袋。嘴里客客气气地说着尖细嗓音,“这一回,多谢两位师傅,在危难时刻,发扬救死扶伤精神,是中国人民的良心,工人阶级的榜样,值得我们的司机们认真学习。你们精湛的技艺,把严重毁损的汽车,修理成正常开行的状态,真是妙手回春,化腐朽为神奇,实在了不起,我代表单位,向你们致敬。两位师傅,该付的修理费,我们按章程给付,但是,我们把人和车完璧带回后,你们务必,一定切记,你们见过车了,知道秘密,不得外传。”

一开始见到这个娘娘腔的样子,张二铜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烦,但他没有吱声。听到他那公鸭嗓子的说话,喉咙管里就引发了干呕,但是,胡一通恭恭敬敬听着,张二铜不便发作。现在,他竟然发号施令,命令自己来了,张二铜就感觉血顶脑门儿,猫儿风发了,“去你娘的,老子,老子不是看到司机生落难,你这白脸蛋,老子根本就不陪。”

司机生赶紧下话,“对不住,师傅,对不起,朋友,他不晓得事情的原委,说的不算,我们在一起,你们根本就没碰那车上的货,来来来,这是足够的费用,请收下。这些是没时间请客的礼性,请笑纳,哦,老窖、罐头、熏鸡、板鸭、蹄膀、猪油,都是我们食堂送来的,给你俩,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二人坚辞不要,“我们救人救难,哪儿是图回报哟,那不是我们的性格,关键是,那些不高不矮,不大不小的官儿,要说人话,尽人事。”

“那咋成呢,你们哪是修好了车呀,你们是救了我一命啊。”扑通,几个司机生说着话,突然就跪下去了。

使不得,我们收。都给你,老张,这么耿直,值得交。”胡一通一把拉起两个司机生,嘴巴向张二铜示意,牵起另外的司机生。

张二铜也不扭怩,“吃的我不嫌,猪油你收到。”

……

龟儿子看不出来,还有些川军遗风呢。”旁边就有评价的,说这弟兄伙耿直。

啥子遗风?一个年轻娃娃还有点蒙。

就是担当噻,关键时候看人品,不像有些人,嘴巴蜜蜜甜,心头锯锯镰,落井下石,狮子大张口,不厚道。”

“哦,哦,哦,懂了,懂了。”

 

十丶扎破胎

 

六号信箱的人走了,人们对神秘大单位的好奇,并没有减轻,特别是想象力丰富,野史资料厚实的陈八字,只要不在黄桷树下发表演说,肯定又去钻研大单位的故事了。可惜的是,长江上的云滩镇,隔北京太远,让那些为国选材的清官们,难有机会披沙拣金,发现这颗沙尘掩蔽的明珠,不然,中国的演艺界,就会在侯宝林、马三立,刘宝瑞,或者单田芳、田连元、刘兰芳们的旁边,添上陈八字的名字,留下一席之地,给柳敬亭老先生的事业,续一脉人气。再不济,也得给这长江文明的上游上风上水之地的说讲人才,发一块牌牌,或者命一个大名,清口说书大师,演讲名家,摆玄圣手陈云荪,才能不枉不纵,客观合理,顺应民心。可惜历史老人,有时也要打盹儿,也要开小差,也要开玩笑,也要使小性,这样一来,陈八字就惨了,闪展腾挪一辈子,啥名号都没捞着,啥实惠没沾上,经常还有郭二娃这种不三不四的楞头青,来下烂药,扯拗拐,让人横顺都不舒服。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到陈八字钻研的心情,韧劲和信念,他每天黑更半夜,就埋头扎进这段故事里去,爬罗剔抉,洞幽烛微,联想引申。然后,又站在大黄桷树前,面对三三两两的镇民,免费而又喋喋不休地摆开了流畅的故事。镇上的人看久了,见多了,习惯了,真还觉得,陈八字不容易啊,这么多年了,任何讽刺挖苦嘲笑讥谤,竟然没有影响他,打倒他。他仍然是那样执着地钻研,钻研,钻研,虽然进不了大雅之堂,都给镇上的老老少少,带来了广闻,带来了趣事,也带来了新鲜空气。他所展示的,就是一个乡野文化人的情怀,的担当,的事业,尽管历史老人、社会名流甚至坊间俗客,对他那么不公,他仍然痴心不改地编纂自己连篇累牍的新奇特龙门阵。

就在他激情创作的当间儿,火烧天把云滩场镇附近的观音坝晒得通红,公差私事奔走的人去客来,每一个人的脚板儿都烫得发了火,狠不得腋下生出翅膀,飞快逃离。或者钻进龙滩庙背后的阴沟,爬到蛮子洞里,吸几口清凉的空气,让扑腾扑腾的心尖,有个停歇。两个外地小四轮司机生,脸像关公一样,眼睛生出渴望,急疯了一般四处找寻修车师傅。在好客热情的云滩人指引下,好不容易找到张二铜。

一见到这个墩墩笃笃的中年汉子,两人连忙合手施礼,“大哥,你好,我们是从江安牛背石过来的兄弟,都晓得田巴函的煤好,我们过来拉车煤,顺带装些烧料子。起先来的时候,一路都顺风顺水,现在往回赶,才走到贵码头观音坝上,不知咋的,四个轮胎都遭玻璃碴子、门斗钉扎了,车子突然就东倒西歪,眼见车上的缸缸钵钵、坛坛罐罐、碗碗碟碟些,就要卖给石大爷,我们两兄弟,急得肚子里装了二十五只猫——百爪挠心。赶紧下车抬车厢、撬轮毂、塞石块,费了九牛二虎加上吃奶的力气,才护住了车身,慢慢趴下去。不然的话,一车刚出厂的窑货,全都要遭洗白。现在,车子就跟人放了血一样,完全动弹不得。哥老倌,都是江湖上走的人,麻烦你抬抬手,行行好,帮我们补一下胎。”说着,端膀抱臂,深深一揖。

啥,四个轮胎都扎了,哪儿遇得那么圆,扎得那么均匀的事,这才怪了,我得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卯窍。”张二铜起身回礼,边说边放下手上的活路。

观音坝离场镇不过里许,是老鹰嘴凹岩腔内平整的一溜,在江边上是个行道的必经之地,无论洪水猛涨,还是江流枯竭,它都安安生生地在那儿守着,坝下有一块斜滩,滩上前倾地立着一块巨石,水激风吹,沧桑沟壑,人们就把这下面的一块,喊着望娘滩。天长日久,就有很多动人的传说。上面的观音坝,成了护佑一镇的神圣之地,当年,诸葛亮用兵,程咬金坐镇,神臂城抗元,佘大汉反清,都在这坝上驻扎过,老辈人一代一代口耳相传,说这地方风水之高,堪舆之玄,不得了的了不得,走出了好多能人异士,军势之妙,攻守之当,不输两汉灞上,三国赤壁,屯兵扎营找不出二处,反正要当指挥官,都得跑到这儿来东望望,西瞧瞧,南指指,北掇掇,不晓得心里头盘算些啥子,引得陈八字的龙门阵玄妙得很。

张二铜走了一趟,给二人坎切回话,“我不修!”

为啥,哥?”

张二铜就给二人耳语了一阵。

二人的关公脸没放松,反倒像又筛了两碗包谷烧,更加红艳艳了。咋的?急的!

他们像失去依靠的小猴子,东问西碰,又急三火四跑到胡一通那里,眼睛血丝里生出渴望。

“听一下也无妨,”胡一通捡起一根錾子毛坯,往火膛里送,“张二爷是有主意的,信一回,没啥坏处。”

完了完了,两个铁匠话不多,一言九鼎,可隔岸观火,都不管,两个司机哭难脸,妈哟,都说泸州人耿直,仗义,经历了才晓得厉害,我们信他个铲铲哟。

焦头烂额,找遍通场,也没更好的盼头,两个人垂头耷耳回到了观音坝,看着像孵鸡母的小四轮和满车货,心头毛焦火辣,又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鬼火冒带出愤怒来,格老子,这是啥鬼地方,我们硬是遇得到哦,下次出门,一定要去张爷庙升柱香,好生拜拜。

不知不觉间,阴悄悄走来两个胎神,一个歪戴着绿军帽,一个斜挎着红袖章,杵在他俩面前。

喂,朋友,我说,你们这个车,趴窝了,是吧?”

“是啊,这不安安生生卧在这儿吗?”最讨厌哪个明知故问,看人笑话,还不要说红火大太阳天。

咋办?是修还是不修啊,我们这里的秦九少,是个大善人,在坡下望娘滩,开了一个修车铺,可以帮你。”

牛背石司机生不敢应,为啥呀?不为啥,就因为看他二人歪戴帽子斜穿衣,根本不是正经人。这种货色,一般都是来诈人的,三十五十敢收,三百五百敢要,不说跑货钱不够,老本钱都要打水漂。

“算了吧,我们等。”

“等个铲铲,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云滩场口八帽子远,是不是?你们晓得秦九少的修车铺不,又好又快。”

不晓得,头回到这个凼,那说又好又快,那先给我们估个价看看。”既然都搭上话了,也不晓得是福是祸,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便宜,四个胎,一个一百,四百块。”绿军帽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微风吹过春天的江面。

“啥子,兄弟,我们跑这一趟,红火大太阳的,除了安全送达,刨去油钱,损耗,毛估一下,四十都挣不到,你们就要收四百。”牛背石司机生把二瞳睁得溜圆,看着他们,就像盯着外星球来的怪物,不然,谁会开出这毫不巴谱的漫天价。不是二曲酒烧糊涂了,就是那根神经搭铁了。

“唉,唉,唉,搞醒豁没有,收四百是换新胎,你娃跑几趟远路,一眨眼就赚回来了。时间紧任务重,耍嘴皮子没有用,赶紧的。”红袖章配合绿军帽,开始不耐烦了。

朋友,这扎钉子走阴气,也用不了多大动静啊,又不是修不好,非要换新胎。”嘴上客气,心里憋气,这两个货,不是什么好角色,须提防。

“咦,看你两个都是道上混的,啷个扁担做吹火筒,那么不开窍呢,在这地头,修也得修,不修也得修,铁脑壳,把新胎拿过来。”绿军帽伸长细脖子,像旱地的鸭子,朝坡下嚎丧了一句。

立时,就从坡下钻出两个瘦得像竹竿的干虾儿,费劲巴力拖了四个轮胎来,只是外皮都快磨光了。

“就这?”牛背石司机生又把二瞳睁大一圈儿,认定这些诈骗鬼就是外星怪物,既然开出毫不巴谱的漫天价,就会使出强取豪夺的霸道招。妈哟,都在道上走,怕他过鸟。两个人眼色一对,心下有准备了。

你以为呢,我们会给你修,换上就行了。”

跟我们原车胎差远了,外胎都薄得没有形了,能走几步路哦?”理直气壮是给自己壮胆,也是要震慑对方。

“就是你他妈那车胎太厚,半天扎不穿。”竹竿狠狠地骂了一句,露出十分的鄙夷和不屑。

“啥子呢,原来是你们有意撒的玻璃碴子和钉子,我说嘛,走了几十公里,啥事没有,到了观音坝,突然就四蹄下软,一动不得,原来是你们这样缺德。”

事情整明白,真的是坏人使损招,搞破坏,自己遭的误伤。但是,晚了,四个虾子脸上露出狼一样的奸笑,笑声洋溢在自己周围,把个晴天白日的观音坝,陡然降温成阴暗之地。

几位,好说,车我们不修了,劳烦了。”牛背石司机生心里盘算着,嘴里应答着。

“那多不好意思呢,都帮成这样子了,我们铁定是要换胎了,至于钱,只多不少,掏出来吧。”说着话,铁脑壳一使眼色,几个虾子就围上来了,心说,想跑,门都没得!

 

十一丶镇地痞

 

“好——意——思!”正当他们老鹰捉小鸡一样,站好阵形要抢人的时候,一声断喝,从路边的岩脚传来。原来,张二铜手扶一把大锤,站在那里多时了,因为没动,就如山体的一部分,谁也没有发觉。

四个虾子一听,吓了一大跳,齐齐转过身来,才看清来者何人。妈哟,张二铜铁塔一样,杵在那里,眼睛里冒出火。

“你几个混账,人事不干,在这里撒玻璃,安钉子,挖坑坑,使绊绊,羞死先人了,坏我云滩招牌,老子今天不收拾你几个烂虾子,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说话的时候,张二铜没有喝酒,条理十分清楚,但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不平见到龌龊,言不由衷,是有些激动的,所以声音特别大,把四个虾子的奸笑,砸碎,震飞,抛到云溪河里,冲走了。云溪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这种糟污的奸笑,赶紧冲走,涤荡干净。

铁脑壳并不铁,晓得那柄大锤的斤两,不比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和张三爷的丈八蛇矛轻,赶紧打了个唿哨,招呼秦九少。秦九少正和几个撒玻璃的二扯火算账,这回多大搞头,就听到风紧的响片,立马带着四五个兄弟,全奔上来了。

骄阳似火的观音坝,今儿不发救苦救难的观音慈悲,要开袍哥三刀六个眼儿的杀戒了。

张二铜,你个老东西,老子门早就看你老乌龟不顺眼了,一天到黑吃得舔口搭嘴,油光满面的。明说,老子今天要分一碗酒喝,识趣的,格老子滚,爬远点,不然,云滩场就要少一个铁匠,多一个死鬼。”秦九少自从养成偷鸡摸狗的德性,就没走过正道,看到一镇的人家,都是自己豪强霸占的菜篮子,随时随地可以取用。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毛没长齐,身子骨仅比猪排骨宽一丝丝儿,所以,说话都像小公鸡打鸣,捏着嗓呢,比绿军帽的公鸭嗓子,好不到哪里去。

来啊,我说云滩场,最近这些日子,咋个这般燥辣,敢情是你几把夜壶,惹了天老爷发怒哟。分酒喝没问题呀,给二爷哼一声,多摆几个杯子几双筷子,好简单的事哟。但是,你牙齿焦黄,冒充内行,不懂装懂,冒充老总,还出这么下四烂的招式,就得认一下爷手头这把大锤,看我们云滩场三百年来,哪个龟儿子还敢搞这些灯。”张二铜酒量大喉咙也大。

说话间,提起大锤,往下一杵,石子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修六号信箱开山放炮的声音,然后就见一个坑出来了。

啊呀,我的个妈呀,这么大个坑,惹不起。”红袖章挨得最近,眼睛最尖,看得最清,舌头咂得最响。

怕他个卵,你数数看,他人头一颗,我们好多人?”秦九少是老大,出谋划策发号施令一个人兼了,这种以多欺少的局面,他最有心得,也最神气。今天要是把这个镇上的莽子医了,老子一天到晚,都可以横着走,就算是镇革委那几爷子几娘母,也得绕道走。为了一场镇都姓秦,要借助这个以多打少的机会,树威扬名。

我们九个,坐一桌还挂单。”红袖章涎着脸,尖声答道。

“滚一边去,这阵了还慕着吃,先把这老家伙砍翻再说,哥几个,钢钎、錾子、二锤,没得的石头、瓦块、玻璃瓶,尽管招呼,打死我负责。”秦九少喊得展劲,没有进身。他看过张二铜在光坝子里舞大锤,真可上抗日本和抗美国的战场。

哪个敢!”又一声断喝,从他们身后传来,震得耳根子发麻。

回身一看,胡一通肩扛一根长长的钢钎,像一尊雕塑。啊呀,一前一后,两尊菩萨,这才是观音坝的正神,形象威武,声音洪亮,底气十足。

原来,胡一通听两个司机生一说原委,知道张二铜要挖究竟,要搞大事,又怕他吃亏,悄悄吊在他后边。见到秦九少这帮烟花儿要吃黑,就绕到阵后,形成两人夹击九竹竿。

哟哟哟,两个莽货,各走一方,没有形成合力,兄弟伙,我们按翻一个,再收拾另外一个。”秦九少见这阵式,连忙扯起公鸡嗓子,撮合几根瘦竹竿上。

“哥,兵书上说,这叫两面夹击。”有点墨水的一个,是跟他后来的,冒了不巴谱的一句。

那是两面人多势众,你懂个啥,他们就两个人,各两只手,你数一数看,我们有多少。”

十八只。”

“每只手扔一块石头,有好多。”

十八块。”

“栽在他们身上,要起几个包。”

十八个。”

“那还不并肩子上?”

哥说得对,冲啊!”

哪个来——”

一声断喝,晴天霹雳,响遏行云,张二铜撸起膀子,开骂了,“你几个怂包,晓得欧冶子不?”

晓得不晓得,兄弟们都要拿你。”秦九少咬牙切齿,“坏老子们好事的,铁定不能给他好果子吃,不然,云滩的江湖上,还咋立足。”

来呀,老子不用剑祖的剑,就收拾你几副颜色。”

来呀。”几个文盲加地痞,哪懂什么欧冶子铸剑,只知道吃喝玩乐打砸抢,哪有便宜往哪上,今天你把财路挡,哥几个就要耍棍棒,当真当棒客呢。

“爷爷教教你们,免得辱了本地斯文。”张二铜把大锤一提,“老子就是金锤太保。”说着,就舞起了五十斤的家伙,先是在天上晃,甩转了七八圈,借着惯性拉着身子摇,整个人就成了一个飞旋的陀螺,转出一圈粗黑的圆,还带着罡风,射出杀气,地上的灰尘随之而起,四散飞溅,打在周围的竹林,石墙,飒飒有声。

后边,胡一通本来人就高大,抡起五尺长的钢钎,飞叉叉杀将过来,眨眼之间就追到几个虾子身后。

几把夜壶还没搞懂金锤太保的雷霆手段,眼见要吃亏,回身想欺瘦长的胡一通,却见铁匠的一把乌龙枪直欺过来,势如破竹,脚带风声。边走边朗声背着枪诀:“哪个来试试老汉的胡家枪,一扎眉心二扎手,三扎肩窝四扎肘,五扎腿根六扎膝,七扎怪蟒穿裆走,八扎金鸡乱点头,九扎颈脖刺咽喉,十扎回身当胸口。”

呀呀呀,我闪,我闪,我闪闪闪。”还说啥呢,几个虾子,平时间仗势欺人,那是跟人耍无赖,玩的是我是流氓我怕谁,就是一副烂膏药,巴在谁身上,甩都甩不掉,还臭你一身。伶牙俐嘴的葛大娘,都不愿招惹和应付。张二铜虽然也开玩笑,但也不与这些烂滚龙打交道,免得丢了自己的人,而且,遇到看不过去的时候,就会跟他们发飙,骂一顿了事。几个死皮赖脸加勇敢,也没有吃铁吐火的过硬本式,总是软蛋结尾,萎缩缩走人。今天不一样,张二铜要坏自己的事,咽不下这口气,还不要说有一大帮人。可再精的招式,也敌不过两个壮汉,还不要说两个铁匠手持家伙事儿,两个铁匠身上有硬功夫。格老子,平时吓没发觉呢。唉,好汉不吃眼前亏,爷认栽!

坏种认怂,混蛋爬开,牛背石小四轮没花一分钱,突突突一冒烟,欢快地开走了。云滩场恢复了长江河谷的敞亮。

哪还敢收牛背石小四轮的钱嘛,坏了云滩的招牌,是天大的事情,胡一通和张二铜纵然只是甩大锤敲二锤的铁匠,也默得清一个地方的名声,是天大地大的事,不仅当官的灰头土脸,忍气吞声。就是本地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也会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牌子砸了,人家今后过这地头,说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出了一档丢人现眼的忤逆之事,凶恶之行,都会提高警惕,或者干脆绕个大弯。所以两个司机生不仅轮胎补得巴巴适适,伸伸展展,伙食也吃得匀匀净净,苏苏气气,嘴里说着千恩万谢,心头念着隆恩大德,回家都摆着云滩场两个铁匠的功夫了得,耿直仗义,不欺外姓,不护丑恶。

事情原本剑拔弩张,玉石俱焚,让牛背石的司机看得心惊胆战,万念俱灰。最终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得到顺利解决,在经历了曲折离奇的一番折腾后,完璧归赵地回了,顺带着挣了不少票子。照例,张二铜雷打不动,还是去安灯儿逸酒馆,信奉他的人生不过三万天,有酒顺吞有肉拈。大路不平任性铲,浮名看淡自在仙。胡一通又埋头梳理他的耙犁、丁镐、开山、钢钎、铁锹、洋铲、火钳、灶门,一板一眼,井井有条。而展牙巴劲的,隔三差五又聚在那棵老黄桷树下,西游红楼三国水浒,神侃瞎吹到没完,偶尔也吹些秦琼卖马、薛刚反唐、程咬金三板斧、佘大汉两肋刀之类。

 

十二丶被示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长江川流不息,孔子退进历史。时光随着太阳光,洒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的某一天,仿佛羲皇之世。平日里安静详和的云滩场,仿佛除夕之前炮仗摊点燃了,老老少少的脸上,就像开水锅到点,都沸腾了。做工的,上学的,喝茶的,跑滩的,不分男女,都在奔走相告,说黄桷树下要演电影,不是陈八字的表演。

“演什么,谁说的?”人们边走,边确认。

哪有什么演出哦,我才从黄桷树那边过来,寂静风烟的,人花花儿都没有一个。”葛老妞是本地有名的快嘴,听见有人胡说,主动搭白,匡正乖谬。

哪这么多人,飞叉叉跑,又奔哪儿去呢?”总有疑问的人,总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

“不是黄桷树,是在马路街。”有谁补充完整后,大家得到了确信,于是引出一阵对黄桷树电影信息始作俑者的挞伐,但究竟是谁说的,也没有具体的指向。

“是的,马路街边在演电影,白色银幕上,尽是钱。钱,纸票子那种,整整齐齐,新新崭崭,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说的人是田歪嘴,脸上美成了一幅莫高窟的飞天画,轻盈,飘逸,娇好,朝着皮鞋摊上坐着的几个人,努力地拱了拱嘴,意思是说,这回千真万确,板上钉钉。

“唬别个,老子没见过钱哈。”唐聋子扯开嗓子。

嘿,不是说的话,你娃娃真的,真的没见过这么多钱。”田歪嘴努力之后,就想让自己吐词洪亮一些。

“多少?”唐聋子已经被勾起了参观的欲望,但摊子没谁帮忙守着,是个尴尬的事。

数不过来!”田歪嘴伸出瘦骨伶仃的鸡爪子,张开十指,正面一推,再背过手来,又是一伸,最后又摆了摆手,说了这句话。

“你的算术是师娘教的吧。”唐聋子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响亮地吼了一句,让一众爷们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经过水巷子、毘卢街,飘向远方,久久不散。

去!”田歪嘴俨然一个捧哏的收尾,恰到好处。

饶舌没有延续,而奔走成为风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激动的,悠闲的,快走的,慢摇的,严肃的,打闹的,成群的,单个的,组成了云溪溪流,长江江流,都往马路街涌去。当年闹义和拳,闹捻子,闹袍哥,闹绿林,也不过如此阵仗,白胡子们总还清醒地记得。

“张老三,快点。”瘸腿的李老四像在撵席。

来了,来了,莫催嘛。”一只手张老三扯着空洞的衣袖,晃荡着膀子,慌慌张张跨出家门。

在胡一通的铁匠铺门口,公路已经扎断,南来的大货车,北往的小轿车,东奔的拖拉机,西走的架辕车,按破了喇叭,摇碎了铃铛,也只能前进一丝丝儿,根本冲不开成千上万好奇心织就的厚障。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把铁匠铺包围起来,一一细细观瞻,就像车间组团检查出厂产品那样把细。

云滩场很久没有演电影了,短头发的方海珍、长头发的吴琼花、白毛仙姑、大辫子铁梅,这一晌都集体放假,没见踪影。两张演电影用的雪白银幕档子,原来在这里,紧贴在巴门的墙壁上,每张档子的两边,被新砍的丈八慈竹绷得梆紧。中间白生生的幕布,由上到下,从左至右,横有行竖有列,整整齐齐地用撇针牢牢别着崭新的纸币。

人们的第一感觉,这是一版钱幕,一块钱屏,一方钱雕,一面钱墙,是阿拉丁的神灯照的,还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是秦始皇巡游的风景,还是隋炀帝纵情的张贴,是石崇在炫耀,还是王弼在摆阔,总而言之,太宽了,太高了,太大了,太多了。

看嘛,各族人民大团结的,是拾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妈哟,多得都数不过来,田歪嘴咧着嘴,从前数到后,硬没整灵醒。

唐聋子,你眼睛好,你来。”

我也不得行,你看那些面带微笑的各民族的,长得精神不说,还一模一样,连记号都不好打,刚数过去了,又钻了出来,都不晓得数了几遍。”唐聋子摇了摇无可奈何的头,感叹道。

我数得清!”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唤。

你是哪个的娃儿,快走,莫在这里瞎起哄。”大人都搞不伸展,弄不灵醒,未必然小小年纪,还敢在这里冒皮皮打飞机,既拉东来又扯西。

陈八字瞥了唐聋子一眼,不屑一顾地说道,“我的,咋个,不兴我们看啊。”

哦,你呀,兴,兴,兴,长江后浪推前浪,保证比你还会算。”人一变脸,比狗都快,唐聋子转个背就违心地说出讨好的话。这种情形,就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弄死都搞不懂大人的地方。

陈八字的小儿子还真不含糊,清脆的童声数着:

大团结拾圆,横起有三十二张,竖起有十八排,一共五百七十六张;

钢钎男工人伍圆,横起有三十二张,竖起有十七排,一共五百四十四张;

机床女工人贰圆,横起也有三十二张,竖起有十四排,一共四百四十八张;

女拖拉机手壹圆,横起有三十八张,竖起有五排,一共一百九十张。

也不歇气,报完第一块银幕档子,又跑到第二块,如数家珍。

纺织女工伍角,横起三十八,竖起十一,一共四百一十八张;

长江大桥贰角,横起三十八,竖起十二,一共四百五十六张;

劳动人民壹角,横起三十八,竖起七,一共二百六十六张;

轮船伍分,横起三十八,竖起十,一共三百八十张;

飞机贰分,横起三十八,竖起十一,一共四百一十八张;

汽车壹分,横起三十八,竖起七,一共二百六十六张。

乖乖,这个娃儿眼睛尖,嘴巴厉,心真快,长大了不晓得有好凶。”看热闹的总爱凑热闹,抬轿子的话说得很顺溜,就跟云溪水里的摆尾子一样。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陈八字一脸写着骄傲,嘴角上翘,鼻息翕动,仿佛自家娃儿是神童出世,比过了王安石笔下的金溪民方仲永。

乖啥子,跨了几天牛栏门,哪个小学生念不出来?”葛老妞儿一句话就撕掉了别人脸上的陶醉。“胡一通这个瓜货哦,照孽呀,辛辛苦苦挣的钱,被一张一张展示出来,哪一点好看,分明是肇皮嘛。”

人心都是肉长的,要积累这么多银票子,在云滩这个既没有烟囱林立的工厂,又没有生意兴隆的闹市,的清凉古镇,而且是清廉古镇,不靠偷又不靠抢,还不是主席台上的伸手党,你不找个好的手艺,不花个三年五载,堆得到那么多哇,开玩笑!”跟葛老妞一路的况大娘,同情心是约等于的一样的。

打我记事起,这云滩场镇,有一户算一户,没听到有几个正经人家说过胡一通的坏话,为什么啊,人正直,热心,勤快,还不多事,兴这么大一个家,真还不容易!”葛老妞理直气壮的话语,根本没有革委会里那些拿腔拿调的人精的阴阳怪气。

就是啊,你看,还有那么多手表,罗伯成,你懂,这些手表值价不?”本以为是葛老妞儿的同情心起作用,结果引来的是好奇心。

“唔,劳力士、瓦斯针、欧米茄、浪琴、罗马、梅花、海鸥、上海、北京。”罗伯成点点头,“好表,俗话说,脚一伸,凡尔丁,手一捞,罗马表。都是资格货,贵的要上千啊,普通的好几十块。”专业的才懂行市,罗伯成信口说来,却不信口雌黄,而是恰到好处的游刃有余,张口就来,这,也是出类拔萃的本事。

乖乖,这么多的表都是新崭崭的,不晓得要花好多银子,才归得齐哦。”说话的羡慕,都化成炉中铁流了。古轩天伸长了脖颈,不停地扫瞄玻板下那些金光闪闪的项链、手镯、戒指、耳环,一个一个都粗壮厚实,大气精致,比自己见过的,修理的,要多得多,强得多。

“哎呀呀,快过来看,好多布料,一匹一匹的,这是杭州丝绸,那是苏州缎子,这是灯草绒,那是毛哔叽,这是卡其布,那是的确良,啷个穿得完哟。”

“是啊,我们的购布证,一年才扯几尺,这得多少人的量啊!太多了,太贪了,太狼了。”

“就是,就是,就是!”声音就像着了火,噼哩啪啦爆开了,溅得一街惊叫唤。

还有哦,你们看,白生生,满罐罐的猪油,一、二、三、四、五……整整五大双耳罐,谁家吃得完?我们一街的住户加起来,恐怕也比不过哟。”

就是哈,一个人一个月才半斤肉票,龟儿子杀猪匠毛胖子还不给你割肥嘎嘎。”

“莫说杀猪匠哦,这胡一通咋个会有啷个多的浮财哟,比旧社会的大地主屈恒升还牛气。”

“不能比哈,屈家有四方碉楼的庄园,有上千亩的田产,有重庆、武汉、上海的生意……不过呢,以眼前所见,胡一通作为万元户,富富有余。被抓出来批斗,展览,充公,也不冤枉。”

胡一通呢,他是主角儿,把他请出来,说个子曰,这么多的钱,票儿崭崭新,一墩接一墩,究竟是哪里来的,哪个送的,以他一家铁匠铺,就是打十年二十年的铁,也不可能有这么厚实的积累,更不要说,还有这么多的贵重名表,绫罗绸缎,名贵土产。不要跟我说他在农村有土地,家头有祖业哈。”

空气一下就凝固了,对哇,铁匠出来走两步,不是什么都清楚明白了吗?大家就东张西望,没有。四处找寻,没得。

当然不可能见到,这么大一个资产阶级暴发户,出现在民风淳朴的古镇,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还是什么呢。自己管辖的地界,爆炸出这么大的雷,不主动清除,还等别的什么人来帮自己,那不是明明白白地诏告天下,我无能我蠢才我不配当镇革委主任。镇革委会坐实了胡一通肥得惊人的情况,连夜精心研究,制定周密计划,组织一连民兵,荷枪实弹出发,前呼后拥过来,四面包围突袭。结果,胡一通被敲开门,被控制,被问出情况,被请走,被关起来了。一大群乡里乡亲,等到镇革委带走人,起出货,摆好展,才晓得自己身边,隐藏着一个富可敌镇的肥头。

 

十三丶被告密

 

谁告发的?

镇革委那几砣货,吃福喜,论整人,数这个,”唐聋子竖起大拇指,“但是,要在全场镇搞侦察抓个人,不是他们的强项。你们记得不,前两年,在安灯儿逸酒馆门口,巴了一排又大又显的标语,最后成了反标,那件事过去两年了,把人抓到没?”

没有呀,镇革委主任最后还悬红,说哪个揭发出来,抓到搞破坏的有赏呢。”田歪嘴配合得很好。

“啥子事,我咋不晓得呢?”郭二娃十处打锣九处在,还有一处偷锣卖。这么重大的镇事,比起县事、省事、国事,还重要,他不晓得,就是天理难容。

你娃娃太嫩了,记住了,镇革委巴的标语,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当时是一队民兵押到封资修的遗老遗少曾秀才写的,民兵些亲自刷的浆糊,亲自巴的标语。贴完之后,镇革委主任把大家召集到标语前,集体学习。第二天,掉了三个字,成了反标。”陈八字是镇上的活字典,大学问,这点小事,当然不劳别人伸发,带着悬念,给大家讲生动故事呢。

果然,郭二娃就像鱼咬钩,“哪三个字,怎么成反标的?”

千万不。”陈八字知道什么时候当详,哪种情形该简,所以直接给出了答案。

啊!”郭二娃的惊讶,抻坏了下巴,嘴巴张得可以塞两个鹅蛋,“要忘记阶级斗争,反动标语!”

人们就在这声惊叫中安静下来,这还要得吗,镇革委主任绝对不得饶过谁。

反标是谁撕的?”郭二娃醒过味来,立马又追问下去。可惜这劲头,当年没用在读书上,不然,再怎么着,也不会经常扰乱陈八字的精彩说玄。

这个,这个,我不告诉你。”陈八字虽然懂得欲擒故纵,讲讲唐三千宋八百,生动形象,但是,镇革委的事情,能不言语尽量不说,为什么?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避嫌嘛。

又在假打。”郭二娃的好奇心被逗起来,就像猫儿跳起来抓主人竿上的小鱼儿。

我承认,我不知道,就像胡一通被告密一样。”陈八字低下头,不是因为演讲的需要,而是出于真诚,毕竟,活字典也装不下所有的学问。

看热闹的人们,一下陷入了沉思,仿佛黎明前的古镇,阒静无声,但是,一点也不安详,因为找不到答案。考场上找不到答案,人就心焦,加上时间的嘀嗒,更是心烦。大家都着了陈八字的道,思路跟着走进去了,又中了郭二娃一样的邪,拔不出来,痛苦,就在无形之中,潜滋暗长,由小到大,迅速占领思维空间,得不到解脱。

但是,任你如何难受,找不到开解的办法。

你能打陈八字一顿吗,不能。

你能打郭二娃一顿吗,也不能。

你能打胡一通一顿吗,那更不能。

葛老妞急匆匆从远处走来,手里掂着一个筲箕,一簸一簸的,轻巧,活络,她见大伙儿死眉烂眼,以为都在为胡一通抱不平,便嚷开了,“世间自有公理,都为铁匠不值,勤巴苦做半辈子,结果猫儿扳倒了甑子——狗得吃。”

“啥不值哟,我们在问镇革委查的谁撕标语这件事,未必然你个妇道人家还晓得嗦?”郭二娃没受过好教育,说话总是带着刺儿,让人不苏气。

“妇道人家咋个,妇道人家咋个,你娃娃跟我这个妇道人家说清楚。”说着那筲箕就甩过去,要罩他脑袋,再不济,也得勒他腰肋。

郭二娃一矮身,一退步,躲过飞驰而来的竹镖,然后站定。他惹得起陈八字,陈八字是男子,又是经得骚扰的油嘴子。但是,葛老妞儿他惹不起,葛老妞儿是女人,关键,跟自己那个也爱饶舌的妈,是一个镇上的姊妹花,正经说来,他得喊声大娘。

葛老妞儿不饶人,上去作扬手打人状,“小子,听好了,那个反标的事情,真要查起来,只有我清楚,革委会造反派主任请我去,我都不稀得告诉他。你以为我不晓得,我就告诉你。那一天是个大晴天,民兵连那几爷子巴好标语,像训孙子一样,威慑教育群众。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觉得这帮孙子太霸道太忤逆了,胡子都没长齐,威风八面地吼自己娘老子一班的三大伯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于是。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晚上不停地刮风下雨,想吹走,洗刷掉他们的罪孽。第二天清晨八早,我忙着去赶早市,路过安灯儿逸,酒馆没开门,只见地上掉了几张纸,觉得脏了地,我顺手捡起来,送给卖菜的乡下老农,垫在背篼底下,盖在箩篼上边。谁晓得是那些楞头青糊弄鬼,没巴牢实,还是老天爷发天怒,刻意吹掉,总之,后边说要查真凶,我就只好缄口不言了噻。古话说得好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一事,那乡下老农长啥样子,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何必找些虱子来捉?再说了,帮哪些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我吃饱了撑的吗。”

哦,原来如此,我就兴说,在咱们这么一个人不多事不杂的古镇,就这么丁点大的事,既不是圈儿套着圈儿的九连环,也并非机关藏着机关的孔明锁,咋会成为无头案嘛。革委会造反派主任还上纲上线,要立成政治案,抓现形反革命,不是鲁三老爷点醒他,说找不到人,笼子只有主任自己往里钻,到时候上边才能过得到关,把他娃吓了一跳,最后三绕两绕,不了了之。”陈八字一脸庄重,边补充边默记,这个事情,好生记取,恰当附会,完全可以演绎成一个羞臊造反派的好故事。只要有人把不明不白的事情说清楚,他也不怕沾了政治二字说不清楚,反正,有人证物证作旁证引证。

“说了这么多,眼前这个超级大展览,胡一通的东西全摆出来了,又是谁告发的呀?”执着,是郭二娃的特点,有时也化为优点,此时此刻,他早都忘记了葛老妞儿要拍打自己的事。

“对呀,谁干的?”田歪嘴咧着嘴,也发出天真之问。

“还不是胡一通,毛病深沉。”妇道人家这个时候成了主要发言人,架子临时端起来了,说话也高深莫测,俨然镇上开大会的发言人了。

咋个深沉?”郭二娃从来没有如此好学过,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十分的足。

印证了那句话,越有越挣,越没得越困。”

这跟告他有啥关系呢?”

“啷个没关系,胡一通栽就栽在这个问题上,越富足越吝啬。他那个好吃懒做的远房舅子,越没有越无赖,找他借伍拾块钱还赌债。他呢,晓得这种事情,开了口就是无底洞,弄死个舅子不借。远房舅子玩没借到钱,搞曲线运动,去找远房大姐要钱?远房大姐一辈子只顾当好持家理屋的老妈子,根本不管钱,被逼急了,又把他支回远房姐夫。远房姐夫不但不借,还借机给他洗脑壳,说牌桌子上无父兄,皆因额头有皱皱。让他戒掉赌博,找个正当营生,好生做个能挣会花的实在人。你们想想看,陷进牌桌子的人,一旦上瘾,就跟抽鸦片一样,戒得脱吗?还不要说,赌债来了心头毛焦火辣,手头东挪西凑,拜到你门前,你不多少给点,反而一脸严肃来上政治课,远房舅子心头那个气呀,可以吹破气球,心头那个狠呀,可以狠出一滩血来。一气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到革委会点水,说远房姐夫家里边,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数不清的猪油罐罐,肯定有问题。革委会那几爷子,猫儿闻到腥,最后,就这样子了。”葛老妞儿可不是陈八字,不会南山北海,天上地下地说书,整了这么一段,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才不相信,难道修车打铁这么来钱?”郭二娃的疑问,也是一大堆好奇镇民的想法,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知晓谁。

陈八字忽然间觉得,这事只有自己才想得明白,说得通畅,习惯性地往后一退,左手一拦,右手一挡,两边一分,形成一片较小的开阔地,然后清清嗓子,分析道:“我说各位,你们想想看,整个云滩场上,哪里有这个地方闹热?南来北往的,东奔西走的,大车小车单车,单位集体个人,白道黑道红道,上午下午晚上,大修中修小修,给现赊账当货,那不是天天都有收入,天天都有肉吃!”

“对,天天都有肉吃,狗东西张二铜就是这样,说不定也是万元户,走,去看看。”人们本来是认真听陈八字分析的,突然被这一句话提醒,主题又跑偏了,不再纠缠胡一通的万元钱,万元物,万元事了,要看看那个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家伙,被造反派们收拾得怎么样了。

莫去,革委会早查了,啥也没有。”又是陈八字,对张二铜言行举止的观察,研究,分析,阐释,在云滩镇,他是第一份,也是独一份,这用不着怀疑。有句话说得好,“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人家说的一三,那里有积淀的。

“嘿,我做回小人,乱猜测一下啊,是不是听到风声,转移了。”唐聋子发挥个人想象力。

你来身就是小人,还用得着装吗,我们这一堆,有几个是大人?”葛老妞儿快人快语,直接就把唐聋子将了军。

就是转移了,不过这事干得早,长麻吊线的,天天转移给安灯儿逸酒馆了。”陈八字能分析两个铁匠的特点,就能得出准确的结论。

“狗东西张二铜,狡猾!”不知是谁,响亮地喊了一句。

太阳失去了往日的威,软软地照来,给长江江面泛一层柔和的绸缎,给云溪河水铺一面暖和的黄锦,给云滩乡场笼罩一片祥和的金光,仿佛秦汉时候的牧童晚归,又如唐宋时期的走镖凯旋,更像明清之际的商贸收市,不知从某时三刻起,老老少少又陆陆续续,挨挨挤挤到那棵好几百年的黄桷树下,延续着马路街的见闻,神侃瞎吹到没完,龙门阵里的主角儿,当然是被缚游街的胡一通,和酒馆饕餮的张二铜。

唉,正所谓,江声不尽,滔滔英雄恨;天意无私,瑟瑟草木秋。

二〇二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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