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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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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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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醇香的老酒

酒鬼乔治丹是个十里八乡颇受欢迎的修理师傅,座钟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空调电扇和今天社会里最为人们热捧的智能手机,凡是能拆的,他就能装,能坏的,他就能修。这满大街的老住户新客户,没有哪一家,没找他帮个小忙,没有哪一样电器,没让他显过手艺。因此,上七街的三老四少,下八巷的五老七贤,都要请他去江湖菜馆坐一下,最不济也要去冷啖杯啜两口。他不,一来打小就不沾酒,这是耕读传家的积习,已经好几十年了。二来虚坐浪费时间,浙东的周树人说过,那玩意儿等于谋财害命。三来也怕欠人情,修理收费,你情我愿,两不相欠,没必要搞得这么庸俗。乔治丹经常古佛青灯,对着墙壁上列祖列宗题款的名言锦句墨宝,感慨万千又庆幸免俗,唉,世界上好多事情,坏就坏在酱缸一样的人情世故里,根本品不通,又还折磨人。

他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坚守着。

大家就觉得他娃自恃有两把刷子,在装舅子,绷清高。在云泸城,哪个锅里煮的,甑是蒸的,碗里盛的,哪样不是和摊子上的、铺子里的、场面中的三姑六婆,四邻八舍沾边呢,你以为网络了,直播了,快递了,邮储了,便可绕开洋溢着传统的竹根亲,疙瘩情,做梦吧。

这样说吧,这云泸城,早上中午白天夜晚空气中的水分子,凡是能滴的能淌的能流的能动的,都有着爱憎分明的立场,想谁也不联系,还六面取光生,真以为自己生活在天宫一号空间站唢。

不讲人情世故,还怎么做人呢,你那生意,哪一分钟离得开隔壁邻从捧场啊?兰心蕙质的婆娘就和颜悦色轻言细语地劝,去应酬一下嘛,又不折去二两肉,你晓得今天明朝后晚上,咱们屋里的哪件事,不就要求到人家张三兴旷洪四身上,如果别个也这样拿腔拿调摆酸谱,够你娃喝一闷葫。

这话好像有理,乔师傅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窍,但再一细究深究,又毫无丁点根由。

起先,婆娘还是循循善诱的好言相劝,比方打尽。

乔治丹六根清净,八风不动,水火不进,宛如埃及狮身人面像,效果根本就不明显。

后来,婆娘就粗言詈语夹枪带棒,说得乔师傅耳根发烫,烫得没喝烧酒都像偷个嘴瘾的样子,就只好乖乖地去了。

口吃份的地方,闭着眼睛都找得到,为什么?有香味儿串出来,勾引着鼻子走直线。

去了就对了,就搭起桥了,人间的桥,比自然界的,说复杂他也复杂,说简单他也简单,就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是你好我好,扯烂棉袄,就是酒是一包药,喝醉当睡着。

效果当然很好,乔师傅为人憨厚,喝酒耿直,划拳认输,喝,敲杠认输,喝数七认输,喝,猜单双认输,喝……喝得天旋地转风偏向,喝得站着不走只扶墙走,于是就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熟络了张三李四三五赵六的关系。最大收获,是酒这个东西,不起眼的家伙,外表斯斯文文,内心轰轰烈烈,你看他平静如处子,感受到的却火辣赛猛虎,形象上流淌软绵,本质里轰炸热烈,对于喜欢琢磨的乔师傅,等于又添加了一个研究新对象。

人情社会深似海,扎进去了回不来。你不得礼尚往来,回请别个。今天修好一块名坤表,整两口;明天还原一块烂手机,喝一壶;后天要对付一柜大空调,吞三碗,总而言之,手艺人的手艺,千般智慧,统而言之,乔师傅的酒瘾,万条借口。

就这样,乔师傅遂了婆娘的愿邻居的愿街坊的愿社会的愿,六伏大热天,消暑喝两盅,三九严寒际,御冷整两口。子年丑岁寅辰卯时,酒馆的席桌上,酒摊的挑子边,都见得到乔师傅熟悉的身影,都听得到乔师傅熟悉的声音。张三李四三五赵六逢人就说,乔师傅这个人,对,巴适,懂得起,安逸得板,硬是个好人。

再看乔师傅的婆娘,花枝招展地走在云泸城大街上,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根本不逊于T台上风姿绰约的摩登俏丽女郎。心头那个甜啊,哪是抹茶奶茶珍珠茶的味儿,分明就是云贵悬崖上至纯的野蜂蜜。她款步在三边两户前,享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在各自时代的幸福时光,然后风风火火赶回家,又给乔师傅烫两壶资格的烧刀子,一桌生猛的下酒菜。

这哪有个够啊,从杜康祖师爷到现在大酒厂,二麻麻的世界,俘虏了多少饕餮之口,壶前欢伯。昨夜西风吹过,今晨尚未酒醒,乔师傅还在梦里直咂嘴,再来一杯,再来一杯……但是,上街边的龚七爷送来电视机,要他调来图像人人来,找不到人;下河口的扈大娘背来洗衣机,要他把脱水桶连接通起来,找不到人;中码头的卢幺哥扛来大电扇,要他把扇叶子调端正,找不到人。

太阳都晒到竹林湾了,乔师傅的婆娘才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招手地走回来,看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店门口等着,才匆匆忙忙开门,慌慌张张把东西领进铺里,答应大家明天来取,没有问题,你们都晓得,我们家那位,手艺绝对巴适,分分钟搞定,放心。

乔治丹终于战胜了酒精和瞌睡,起来了,稀饭一喝,开工干活,确实快,几眨眼的工夫,上街边龚七爷的电视机,有图像人人了;下河口扈大娘的洗衣机,脱水桶可甩干了;中码头卢幺哥的大电扇,规规矩矩地转圈了。

第二天搬回家后,龚七爷电视的雪花点多起来了,老伴说你是不是你老眼昏花了,不是啊,龚七爷揉了揉自己的老眼,是老了,没花。

扈大娘洗衣机的脱水桶四面出水,老伴说你是不是该拧一下再脱水,不行啊,拧了还是到处浸水。

卢幺哥电扇的响声如拉警报,老伴说你是不是档位按得太高,不对啊,低档位仍然打大呼噜。

不约而同来找乔师傅,乔师傅莫名其妙。乔师傅的婆娘在旁边冒杂音了,该不是时间久了,电器这东西,跟人一样,久了易老化。

是这理呢,大家一想,乔师娘说得对,回去了。

对什么呀,就是因为老了,旧了,才找乔师傅修理哒,不然,我买新的,还找他么,各家的老伴都异口同声。

这边,乔师傅就像进入高速路的车辆,在喝酒的道上,停不下来,六伏大热天,消暑仍要喝两盅,三九严寒际,御冷还是整两口。子年丑岁寅辰卯时,酒馆的席桌上,酒摊的挑子边,都见得到乔师傅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

坏电视的不仅有龚七爷,坏洗衣机的不仅有扈大娘,坏电扇的不仅有卢幺哥,张三李四三五赵六家的座钟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都有或大或小的毛病,都找乔师傅医,但乔师傅的手,就像弹琴的一样,在电器元件面前,不停地晃,不停地抖,分分钟搞定的麻利,没有了。

三边两户的老老少少再也不听乔师娘圆的谎了,因为修理效果摆在那里,确实不咋的。

乔师娘忽然觉得这些人都不憨厚,怎么能这样呢,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还嘴里不干不净,话里不咸不淡,当初,你们可都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她的眼光有些炫晕,这就是我们云泸城吗,我咋不认得了呢,以前那个客客气气,斯斯文文的街坊邻里关系,到哪儿去了?

她还没回过味,这边,染起了酒瘾的乔师傅,也好不到哪里去。

乔师傅的嘴唇长时间在酒杯边逡巡,肠胃长时间在酒精里翻腾,血液里流淌着酒分子的骚动,神经里撺掇着酒因子的混沌。眼睛已经迷离了,东不是东,而是偏东,西不是西,而是近西,东西不是东西,而是模模糊糊毛毛楞楞的物体,加上心抖,腿抖,手在抖,指尖上的定力逐渐离散和游移,镊子、钳子、螺丝刀不再10环,而是9.5环、9环、8.5环、8环,甚至76543环,力道不是10分,而是9.5分、9分、8.5分、8分,甚至76543分。于是,原本浑然一体、默不作声的丝线、焊点、线路、胶板、螺丝、螺母,便如崎岖山路上的驮队,马背上的满满当当的货物七摇八晃,七松八垮。电路不稳,电压不稳,电流不稳,电阻不稳,电器不扯拐才怪了,乔师傅看到了现象,却找不到原因,但是慢慢地,他的心里也潜滋暗长出了一种共识。确实是没找准,确实是没找准,没理顺,没拧紧,没接通,而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自己眼花手抖脚打颤,心慌意乱神经散。

这个时候,乔师傅回想起自己以往的岁月,那时修炼到了家,单纯到了家,真的是六根清净,八风不动,水火不进,那种老僧入定的静气,百步穿杨的准星,手到擒来的熟稔,立等可取的麻利,仿佛就在眼前,现在,就像浑然无觉的傻大姐,不知不觉被小偷席卷一样,稀里糊涂丢掉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渐渐地,乔师傅发觉,已经门可罗雀,已经门前冷落鞍马稀,已经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据说,张三李四三五赵六等,有了电器问题,都到隔壁街巷,一个玩零件拆换的快递快修快件店了,是一个刚从北上广回到乡的年轻人。

酒瘾缠身的乔师傅,忍不住对烧老二的痴狂,每天或多或少要来两口,控制不住的时候,就对乔师娘动手,都是你这头发知见识短的东西,害得老夫手艺回潮,饭碗打倒,三边两户躲着我跑。

乔师娘忍了一次,有下一次,忍了下一次,还有,她终于不再忍了,在一个乔师傅无比清醒的早上,决绝地跟他离了,住到城边上一个风清云淡的矮寨子里,那里紧靠一灯寺,几无人打搅。

乔师傅的门前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欢快,人也变得寂寞而焦躁,他下了帖子,请张三李四三五赵六来喝两盅,摆摆龙门阵。奇怪,这些平日里习惯钻的角色,都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阴一个阳一个地躲着他,绕开他,婉拒他,不见他。

西风吹起的时候,在落叶萧萧之中,有人看见乔师傅倒在自家门坎的酒桌边,奄奄一息,而那一碗清澈透亮的白烧,只剩一小口。

一个乡场著名人物就这样告别了。

二○二三年五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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