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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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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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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MM

MM是什么意思,就是梅冬娜和麦地生两人姓名的首字拼音。

一、她:出门

梅冬娜双眉紧锁,二目凝霜,肩起鳄鱼小坤包,就向门外奔。要在平时,那得是另一番模样。她会在袅袅婷婷地收拾完事之后,款款深情地伫在自家门边,象牙白的欧式门,铜镏金的门把手,每一个细节,都要如诗如画,自我陶醉地品咂半天,原材料的天然稀有,形象上的雍容典雅,加上这通透的空间,明艳的色调,非一般的富庶之家可比拟,只有高档小区收入不菲的身份,出手不凡的地位,才姜大爷娶何大妈的匹配——将合适。人就是不一样,用了心与马虎眼之间,霄壤之别。精心挑选的城市里依山傍水的小区,置身其中上风上水的要位,作为睥睨众生的业主,那种如蜜沁脾的心头满足,幸福指数,就如汩汩泉涌,哗哗井喷,控制不住地爬满两腮,形成白里透红的三月桃花。女人如花,不知道是先秦哪个文人雅士的首创,怎么这般熨帖呢。可现在,她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好生琢磨的审美心思。

急冲冲跨进电梯门,她天生丽质的俏脸上,流露出的,是时尚丽人的不动声色,然而她的内心,煎熬着的,是沸腾火锅的波翻浪涌。

真搞不懂这个榆木疙瘩,是什么材料做的。金子嵌的,钢铁铸的,石头刻的,木头削的,泥巴捏的,还是别的什么材料弄成的,咋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当我不存在。就算是金子的,钢铁的,石头的,木头的,泥巴的,只要摆出来,列上架,各具情态嘛。世人看到的,也有微笑的,大哭的,忧愁的,深恨的嘛,五官形于色,生动又特别。

对,我现在就是深恨,麦地生这个怪物,这个我法律上的名义丈夫,外人称赞的五好老公,三十如狼的壮硕男丁。别看他每天穿得西装革履,周吴郑王,对人笑得纯真朴实,一脸憨厚,那是伪装,装给小区的保安看,装给小区的门童看,装给左邻的贵妇看,装给右舍的款姐看。哎呀,瓜不兮兮的小保安经常称赞,绣花枕头的柴火妞总爱溢美,不得了哟,麦哥风度翩翩,俨然华尔街上的风流达人,仪表堂堂,似乎伦敦街头的优雅绅士。其实,透过这些艳羡的目光,穿过那些敬佩的视线,回到家里,隐藏进众人目力不达的地方,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我来告诉各位,回家第一个动作,就是扔下那个在外面装门面的公文包,然后蹬掉那双敷脸面的牛皮鞋,松开那颗扣身份的领带结,抖掉那件花不少钱的灰西服,啥也不管,啥也不做,呓语般地撂下一句话,我累了,倒向床上,自顾自就睡了。

说来也真怪,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也不需像小孩那样诓,那样骗,那样哄,他那吹蒲打鼾的声音,就潜滋暗长,萦绕一室,经久不息,挥之不去。什么东西,这样睡像,还绅士,还白领,我呸。梅冬娜的恨,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嘴上动作,简洁明了不需道具。

现如今的白领,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都爱在微信里,微博上,QQ中,一览无余展示自己的亚健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肉饼,数羊哈气听音乐,什么心灵鸡汤的招式都用尽了,还是失眠、心悸、多梦、难受,爬起床来,鬼使神差满屋转圈,甚至要靠着安眠药下梦,才云里雾里,勉强就寝。这个怪物倒好,完全是一头猪,一头吃饱就困的蠢猪,一头前世欠账今生付息的瞌睡猪。

多少次,使劲摇他,摇不醒,使劲拍他,拍不醒,用脚踢他,也没反应,根本没有白领阶层浅觉易惊的丁点儿表现。可怜我这如花似玉,孤枕难眠的一天又一天哟,我毕竟是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又仪态万方,妒煞秋娘却楚楚可怜的女人。

哦,我真的可怜,我都不相信自己,咋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征妇一般的可怜。征妇的可怜,那是因为男人出门,行军打仗,东奔西走,保密不告嘛。那种相思,是没有办法解决,才凄美成病,值得哀怜,才成了诗人笔下的悲凉,戏曲里边的无奈,绘画作品的落寞,音乐曲调中的忧伤。我比征妇还窝火,明明有智能手机,联系十分方便,明明老公就在身边,伸手就可触及,明明老公被人称羡不已,温厚可亲,明明自己就跟他在一个被窝,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可他就那样大而化之,当我如空气一般,熟视无睹。他凭什么这样,难道是躲进三线去研究核武器,是跑到深海去鼓捣核潜艇,不是啊。

关键是,我要是个丑八怪,我也就心平气和地认了。但我既没有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也没眉疏目盲鼻歪嘴斜,我毕竟读书时是班花校花,教书后是贤淑丽人,同性妒嫉的目标,男人追逐的偶像。我就是想不通,他凭什么这么不待见我?我要是一个返乡无本事的知青,下岗缺技术的工人,我也勉为其难地认了。我还是堂堂正正的人民教师,单位白领呢!再说,就算是手头拮据的返乡知青,生活无着的下岗工人,也不该这样对待,凭什么啊,凭他一头吹蒲打鼾的死猪吗?

无论如何,梅冬娜都想不通,难道我没有靓丽的外表,没有合身的打扮,没有体面的工作,没有优雅的涵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让我的生活味同嚼蜡,嗯,比蜡还不如,蜡还有一股涩口的刺激味。为什么要我在人生的黄金时代里,失去本应活色生香的幸福生活,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那啥!

我倒要看看,他说他在单位忙,究竟忙些啥,他说他累得很,究竟咋累的。怪了,天底下,离了红萝卜就不成席,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谨防被我逮个正着哼!这个带重音的拟声词,平时里根本没有语言意义的轻重,此时此刻,在梅冬娜满含怨艾的思想里,包含了所有愤恨元素的恶毒,足足可以压垮这盛满十多人的高速电梯。她越这样想,就沿着可怕的思路抛物线一样,起滑越深,越陷越沉。

咦,这电梯有好深吗,站了这么久了,咋还没到呢?梅冬娜的恼怒,平白无故地又增加了一层,连电梯都跟自己过不去,存心煎熬自己。她霜目改成杏眼,狠狠地盯了一眼面前的显示灯。

哦,没按楼层。自己在气头上,忘了。气愤中的女人,跟恋爱中的女人一样,智商趋近于零。

都怪麦地生这个讨厌的怪物,是他害的。梅冬娜下意识地咬了一下玉牙,差点咬到胭脂轻抹的薄嘴唇沿,于是又增了一丝怒气,伸出那双脂骨停匀的玉手,使劲地戳了一下那个圆圆的“一楼”。

没几秒钟,洁净无声的电梯,就把如花似玉的梅冬娜送到一楼。电梯一停,电梯门便轻盈地打开,那送客的速度,比顺丰快递还快。难道电梯也懂得女人心思,生怕受到冲冲怒气的传染,会让自己失去平稳,所以赶紧要打发她出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拒绝怒气弹回来。

梅冬娜根本没有察觉电梯怕惹事的关门,直冲冲冲了出去,头也不回。

二、她:堵车

小区里通道两旁,万年青整整齐齐,木春菊黄绿分明,围成一个又一个大小适中的五环,板寸头一般的方正,化学漆一样的翠绿,石硫黄一般的生脆,里边柔曼的金边兰,傲然挺立,鲜艳的美人蕉,卓然嫣红。汉白玉的撒尿喷泉,微笑着喷得老高,然后飞珠溅玉,飘散开来,就如诗人赞美的飞瀑流泉,雪白如花。大理石的行道栏杆,跟那重门深锁的颐和园一样,九曲回环,廊腰缦回,简洁整饬中,流露出高端大气,显示着小区的豪奢尊贵,宏雅宜居。

以往,优雅的梅冬娜走在这优雅的环境里,内心和身姿也十分优雅,与这巧夺天工的自然,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物我两忘,相映生辉。她粲然的微笑,带着甜美,那轻缓的步履,仿佛游园,八百年的前贵妇,也不过这般模样,这等爽朗。今天不行,心里沟壑纵横,脑中塞满不怡,这些依旧鲜亮的物什,没有进取心,更没诱惑力,无法挤进她的杏眼,作搔首弄姿的挽留。她迈着比平时粗野的大步,急冲冲地奔向那辆玫瑰色的波罗车。

“梅姐早,请系好安全带。”满面春风的小保安,脚上打着立正,手上敬着礼,嘴巴总是这样含着蜜,与一脸微笑相得益彰。这不,还捎带着交警的温馨提示,有意无意间,彰显着匹配高档生活小区的一流服务。

梅冬娜满脑子都是愤怒的疑问,在有限的建筑空域里,没遮没拦地扩散着,膨胀着,已经遮掩了自己愤怒的视线,全然没听到这个甜蜜小哥的温软话语。尽管这些客套的话语,放在平时,是可以激起回赠的浪花的。

一脚油门,轻盈欢快的波罗车,送她飙出了高档小区的空旷大门。但是,这世界让人不可捉摸,门内门外竟然是两样风景。一出门,她就傻眼了,在小区门口的大路上,几条车道都被堵得严严实实。这是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时节,怎么莫名其妙地堵得这般厚颜无耻,一点也不井然有序,丝毫没有都会气质。前边咋就冒出一排围栏,颜色竟然跟白云映衬的蓝天一样深湛而高傲,根本不理会乱加碳场的车阵,密如蚂蚁的行人。

“什么,昨晚马路塌陷下去了,乖乖,还掉下去几辆轿车,那还得了,咋回事呀,手机、电视、网络上都没有报。”

“哦,原来是突发事件,不是公路维护啊。”

“哎呀,车捞出来没有啊,人伤着没有啊,啥,没有,人没事,车已经吊起来,送修理厂去了,那就好。”

“谁这么雷锋啊,哦,早起的环卫工人,他们真是好人,钱少活多,还起得比鸡都早,睡得比狗都晚,但愿好人有好报。”

人车争道的路上,蹓早的大爷和买菜的太婆,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疾不徐地摆着,他们可都是改革开放的经历者,建设者,见证者,早已见惯了世间的风云。再说了,他们有医保,撞着也不怕。按喇叭没任何意义,前面的宝马奔驰奥迪蓝鸟们,一个二个安安静静地啄下脑袋,失去了以往亭亭玉立金鸡独立傲然卓立的气象,像听话的小学生,耐心等待那个二毛一交警,蹲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比划照像,对擦挂后的奔奔和夏利,严肃认真而又慢条斯理地处理。哦,公路打围,没有通知,早起车堵,撞上了,交警正在忙呢,旁边站着叽叽歪歪的两个大老爷们儿,又是指天又是掇地又是向对方张牙舞爪,怒气冲冲红着脸,还不停地接打手机,既要报损,又要向电话那头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介绍祸事过程。说话之间双方又电光火石,打燃了火,好像道理也是色盲,要依凭他们唾沫星子带路,才能到彼此的脸上,把把细细地看一个究竟,认一个真相和真理。

可恶的城市,还现代大都市呢,街边的房子跟森林一样密,一点宽松愉快的缝隙都没有,哪像我们小区的从容不迫,空灵宽绰!可憎的交通,还潮汐式半循环呢,堵得跟个沙丁鱼罐头似的,难道这些人都吃饱了没事干,既不搓麻将,也不斗地主,更不耍游戏,非要凑热闹,挤在这里舒服吗?可恨的男人,牛高马大脑满肠肥,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堵大伙的道,芝麻大点的擦挂就互不相让,哪是爷们儿,占着一丝儿理就太监蔫嗓,哪是纯爷们儿。讨厌,讨厌,讨厌,连空气都跟着染上了悄然而至的浓霾,在嘲笑自己,梅冬娜强烈地感受到。

怨气就像升腾的雾气,愈升愈浓,愈演愈烈,把她的急切,也一点一点慢慢转化成愤怒。愤怒的箭头在流窜,在奔跑,在升腾,七拱八翘,七弯八绕之后,又毫不犹豫地射向麦地生。鬼才相信,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们,哪个没有事做,哪个不是早出晚归。为什么他就不一样,每天总是忙得脚都不沾地,还打后脑勺,忙得一回家就奔困龙山,转眼扯蒲鼾,忙得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在他眼里,我真的就是纯净透明的空气。要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数星星数小羊都睡不着,都失眠都焦虑都抑郁得进精神病院放大假去了。

打死我也不相信!

我今天就是要去探个究竟。对,探个究竟!我要小心翼翼,悄悄进村,把手机调到震动,把嘴巴闭严实,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打他一个突然袭击,措手不及,整他一个猝不及防,防不胜防。现在社会,网络虚联,你都不知道,就被身不由己网在里边了,一不小心,什么东西都暴露了。要搜集材料,必须要十二分的警惕,十二分的谨慎,只有这样,才能取得第一手资料,拿到原始真实的材料。这种材料,最有说服力,打官司不就是打证据吗,随手抓来的证据,来不及修改调整和装饰,这就是最硬的证据。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就是要挖出他表面老实下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鬼才相信,单位上那么多年轻骨嫩的小妹,那么多风情万种的艳妇,每天穿得那么轻,那么薄,那么露,那么透,每天飘着脂香,散着粉香,喜欢涂脂的,酷爱抹粉的,把办公室都薰成石灰场,他能目不斜视,自持把稳,迎来送往,坐怀不乱。我就是怀疑,天长日久地在一快儿,是不是被她们迷倒了,迷晕了,欣赏够了,陶醉足了。饭吃饱了当然不饿,磕睡够了自然醒着,所以,一回自己家,他就倦怠了,一见到我,他就审美疲劳了。

越是这样想,梅冬娜的脸就气得越来越发烫。思想这件事,就像往瓶里注汽油,本身不会燃,也不至于发烧。但愤怒却有如慢慢着火的效应,会演变成热量,凝聚成热能,把她整个人体,都气鼓胀了,抻圆满了,什么时候一点燃,就轰的一声给炸了,那还真不好说。

两个绷阵势的假爷们儿的吵闹声,随着警察的责任的划分,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有理,似乎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这条宽阔平直的路,错的是这个明朗晴和的早晨,错的是急着上班急着上学的芸芸众生,错的是这个拿着法条不温不火司空见惯见惯不惊的警察。梅冬娜听得耳朵生火,热辣烦躁,干脆摇上车门,把嘈杂隔离出去。她甩了甩头,决心好好生生理一下思路,然后垂下眼帘,把瑜伽课上习得的顺呼吸正意念,拿过来体验一回,让呼吸平缓,拉长,调匀,慢下来。好,好,正好,刚好,烦恼轻了,淡了,模糊了,整个人安静了,平和了,思维飘飘渺渺的了。不警不觉间,游思便回到了当年。

当年,这怪物可不是这样的啊。

三、他:苦读

中学那时候,麦地生是从偏僻的地方插班来的。具体从哪儿来,那些想讽刺挖苦的无聊男生和女生,嘴巴里生出不竭的好奇心,惹得班上一个礼拜的课间,都如泥沼里的气泡,噼哩啪啦,由热烈到平淡,始终没有停歇过。说来也怪,他们没有学得福尔摩斯或者烟斗波洛的真传,只具有阴暗角落里传小话的无聊媳妇儿本事,最终都没有正确的答案,一如考试的谷题。其实,只要认了真,到班主任办公室恭敬一问,啥都清楚了。

这小子人如其名,仿佛真的是麦子地里的麦穗,能以青春茁壮示人。身板长得条是条,绺是绺,那张红扑扑的脸蛋,那头齐整整的短发,还别说,真的有模有样。在那严谨正规的校园里,悄无声息地赢得了不少好感。春夏时节,这小子喜欢穿一件洗得快发白的天青蓝中山装,俨然行军打仗的老八路,或者乡镇集市的村社干部,在一群五颜六色的衬衫体恤面前,十分刺眼,十一分的古板。夏秋之际,又总是穿一件洗得渐发暗的白短衫,在篮球场上左冲右突,跑前跟后,豹子没他快,泥鳅没他滑,三大步上篮,跟赵子龙冲入曹军阵营单骑救主一样,灵活自如。那一身健硕的肌肉线条,惹得一斤鸭子四两嘴的娘娘腔男生,羡慕忌妒恨,又无可奈何。

他独处的时候多,也不爱与大家一起春游,夏荡,秋蹿,冬晃,说同学们扎堆去的地方,他闭着眼睛都摸得到,哪儿是什么坡,哪儿是什么坎,哪儿是什么沟,哪儿是什么谷,哪儿是桃花源,哪儿是李花阵,哪儿是桂花林,哪儿是菊花丛,有鼻子有眼。

“得了吧,你小子不去就算了,那丁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哇。”一开始,全班同学,连最不爱发言的小女生,都不信,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随便洗涮他。

“你个吝啬鬼,乡巴佬,就是手长衣袖短,出去怕花钱嘛”。农村后生穷,我们人人都能理解,装什么装。偏些谎话来藏拙,就像皇帝的新装,不是诱发大家来开批斗会吗。

但是,事情就那么怪,后来,他的那些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被同学们或三五成群,或三两探险,一次又一次的出游证实了,所言不虚,毫厘不爽。从此以后,大伙儿就不再说长道短了,相反,佩服他比自己去得早,跑得快,记得牢。梅东娜找来几个班干部,你一言我一语,像是作自我批评。想想也是,大家伙出去游山玩水,耍的就是高兴,老把他作话题,冲淡了风景区本身的美,不值当,他有他的记忆,我们有我们的探奇。再说,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一个不少,他又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重要角色,只不过不讨大家烦,掉进人堆里,就是一个无愣无角的大众脸。

麦地生清楚自己的家境。在这前后左右都是国企家长的公子哥儿面前,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青年。

农村青年,其实是穷光蛋的代名词,只是大家不好意思直接叫罢了。

穷光蛋的出路,从前是靠参军入伍,跳出农门。现在仍然可以当兵,但也可以通过考大学,改变命运。学而优则仕,为什么不呢,自己家庭条件差,没有退路,不可能通过爸爸妈妈、叔叔伯伯的关系,塞进国企的哪个岗位,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能靠自己,也只有靠自己的打拼。再说,报上不是经常有这样那样的励志故事,老师不是经常谆谆教导我们吗,要正,要直,要阳光,要勤奋,要有理想。现在,跟我的同龄人相比,起跑线是相同的,国家又不唯成分论,不靠关系,公正竞争,上线走人,这多好呀,多公平呀。能在这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那才是真本事,反正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大家都缺文化,识字算账做大事,需要更多更高的学历。

思想是行动的先导,麦地生认准了这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就规范了自己的学习,他把早自习分成三段,一段给之乎者也焉哉的语文,一段给字字句句咬手的英语,一段给倒过来倒过去的公式,什么诗经离骚山海经,什么鲁迅老舍与茅盾,什么单词短语和从句,什么听力背诵和译文,什么阿基米德加焦耳,瓶瓶罐罐酸碱衡,几年来风吹不改,雷打不动。有时候还要“加餐”,把早饭时间加进去,把生硬的单词和公式,当成生硬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吃掉。他又把晚自习分成三份,一份做题,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刷题越多经验越丰富;一份分析总结,找出问题解决掉,遇到问题拉警报;一份预习,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尽可能走在前面。他的一天,除了在球场上跳荡双腿,伸扬胳膊,扭转腰胯,呼吸吞吐,除了在寝室里睡上六个半小时的囫囵觉,在食堂十来分钟的狼吞虎咽,其余的时间,就如钉子一样,钉在教室的座位上,手不停挥地在书上勾着,记着,在作业本上写着,划着,偶尔腰酸背痛脚抽筋,他才溜达到学校的报架橱窗前,浏览,放松,但不忘带上小本本,记点什么。

你咋这么精明,连出教室都带个小本本。有时候,几个同学嘻嘻哈哈之时,会揶揄他,他也不在意。古人曾经说过,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他们那时条件那么艰苦,知识那么贫乏,却仍然那么珍惜时间,丰富自己的学识,我这根本不算啥呢,只是像蚂蚁搬家,愚公移山,一点点地积累,如此而已。

当他习惯了同学们友善的玩笑后,便坚持不懈地苦读。有时候,他想,尽管大多数同学成绩一般,但并没有刻意为难自己的阴险小人,用不着花上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来对付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一门心思研习课本,一根筋做复习题模拟题。他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多久,还在老师的启发下,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连爱学习的梅冬娜都承认,这个插班生,跟其他插班生不一样。其他人到了班上,就像鱼儿游进大海,找到了自己呼吸的空间,与众人一道,比吃比穿比舒适,比爹比娘比亲戚。麦地生太卓尔不群了,完全没有世俗的庸俗气,他的身上,始终洋溢着黄土清新的气质,有着麦穗简洁清楚的轮廓,和一帮也在勤学苦练的同学比,他总显得出类拔萃,鹤立鸡群。自己也算班上,学校公认的优秀女生,学习成绩出彩,工作活动出色,外表形象出众,师生印象出名,但和这样一个思想单纯,精力旺盛,拼劲十足的男生相比,真还有不小的差距,无论是珍惜时间的习惯,专注学习的定力,与人为善的胸怀,都不是一般的同学可比,这正如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当年所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又如亚父范增在鸿门宴上评价刘邦所云,此其志不在小。她是这样想的,也在暗暗地追赶着,不输给他。但是,说真的,没法像他那样拼命。

四、她:择爱

梅冬娜生活在麦地生家旁边的国企。从小在这偌大的单位东奔西跑,觉得像一个层波叠浪的汪洋大海,又像一座有着很多大街小巷的城市。大人担心她小,信马由缰地乱跑,万一走丢了,找不到自己。她仰着一脸天真,问为什么。大人就告诉她,这是三线建设时期内迁的大单位,有好几万人,各归其位地分散着,家长又不是警察,哪能到处都看管着她,何况还要忙自己的事儿。再说,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夹杂着东南西北的口音,让你很多时候,根本分不清,哪是黑吉辽,哪是新西兰,哪是苏浙沪,哪是云贵川。

那他们说普通话吗?说呀,但不一定标准,都带着自己家乡的口音。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那可不得了啦,都是搞科研的,搞建设的,搞发展的。你看那些人戴眼镜,比咱们老师戴的,要洋气得多,深奥得多。

哪里呀,没看出来。

你个小鬼丫头,你都看出来了,人家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大人说了一个玄玄,唬住了小天真,不敢再细问下去,中国人吓小朋友这一招,管了几千年,回回都管用。

慢慢地,梅冬娜逐渐懂事,明白了,那些年国家奉行“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是美帝苏修逼的,逼得自己父母和叔叔阿姨背井离乡,到麦地生家乡这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小县城,开疆拓土,修房造屋,开发出一个新的区域。尽管如此,这个单位那么多人,都在埋头苦干着些复杂的研究。据说,就是那句古话,不鸣则矣,一鸣惊人,不飞则矣,一飞冲天。最后弄出来的威慑东西,连超级大国见了,都闻风丧胆,肃然起敬。在联合国大会上,经常就有中国代表,表现得一脸正经,不卑不亢,又说半句留半句,总说些不合其他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口味的言论,还义正词严地发表与众不同的表决权,让高鼻子蓝眼睛们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让第三世界的黑皮肤白眼睛奔走相告大快人心。

这样的单位,就有相应的保障条件,也让梅冬娜这个小精灵,伙食匀净,水色足,在无忧无虑之中,如美人蕉一样,健健康康地女大十八变。到了中学时,已经腰是腰,柳是柳,身材婀娜,姿态轻盈。那双会含情脉脉,又会说话的眼睛,总会让人无限遐想。不但形象靓,嘴巴还甜,话儿又密,老师同学都爱护她。她那个惹火的性格,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既喜欢读书,又热爱生活。每一天,早来晚走,总是在厂区的路上飘来飘去,宛如袅袅娜娜的天仙。尤其是那一副摩登红的脸蛋,宛然成熟可摘的红苹果。好多青春萌动的男生,做梦都想一亲芳泽。但是,读书才是人生的正事,才是青年的本分。那些像蚊蝇一样浮现在她周围又像蚊蝇一样令她作呕的纨绔子弟,她一个也瞧不上。那些字迹歪七扭八,内容热得发烫的求爱小纸条,就像春天里无处不在的鲜花,时不时就绽放在她的书桌内,书包里,衣袋中,家门口,然而她一点也没有着急,相反,她让他们着急。她大摇大摆地在他们面前晃,却不给他们回半个字,让他们瞎子电灯白费蜡,搽脂抹粉白浪费表情。那个时候,她还不懂心理学,但生活中的性格车轮,却言不由衷地奔走在折磨人的轨道上,根本刹不住车。

陶部长的翩翩公子,经常手捧鲜花到家门,要寻心爱的公主,就让他晾着,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让他心里如猫抓。有时还要躲他,让他像张生一样翻墙来找,找不到,活该。终于有一天,翩翩公子翻墙不慎,摔折了腿。以为梅冬娜会心疼,会去看他,结果等到出院,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一个美人的影子都没等到。李处长的花花公子,自持自己爸爸掌有实权,总是跑去淘换一些精美的发卡,别致的胸针,彩绣的手绢,高档的文具,专找人多的时候,向梅冬娜献殷勤,嘿嘿,那就满足他,当众扔回去,怒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桂科长的奸诈小子,好几次邀约低年级的捣蛋鬼,在放学途中拦劫梅冬娜,扮演英雄救美,结果他们忘了梅冬娜的好人缘,忘了军工企业的阶级觉悟,被广大厂区群众撵得鸡飞狗跳,屁滚尿流。鞠主任的憨厚小子,人确实憨厚,就是不爱学习,还想用死缠烂打的诚心,打动梅冬娜那颗芳心,软磨硬泡的结果,是让自己在长期的单相思中,不能自拔地染上花痴病,娘老子花了好几万,硬没医回人样。

只有这个出生在农村,什么关系也没有的农家小子,如一株野生而天然纯正的麦穗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亭亭玉立,始终挺拔在校园里。在梅冬娜的眼中,不高不矮的个头是那么适中,咖啡色的皮肤是那么健康。他的微笑,是多么透明的纯净,多么真实的憨厚。运动场中,他那种进取向上的生龙活虎,浸透着健康青年的朝气蓬勃。教室里边,他那种忘我境界的安详投入,流露出成熟的沉稳自重。

这绝对是一株无可挑剔的健壮麦穗,麦杆挺直,油润坚韧,风吹不倾,雨打不折。麦粒饱满,穗叶如芒,喜温向阳,丰收在望。比起其他歪歪扭扭的高粱花子,野草稗子,他的形象才是正直的,才是茁壮的,才是出类拔萃的,才是不可多得的。对,她想,这就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真正王子。于是,梅冬娜把所有男人追求自己的热情和攻势,全都移就到麦地生身上。

我是班长,班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我张罗,处理,然后向班主任报告。那些求爱的条子,当然不能汇报,这个专心的榜样,可以添油加醋。老师对他表扬得多,也能体现我暗地里给他的帮助和鼓励,以他的明慧,聪颖,会感觉不到。于是,在有意无意之中,梅冬娜总是如殷勤的蜜蜂,又如温馨的战友,和他经常接触,交流开来,不时,就使出漂亮矜持的小女生,特有的含蓄,娇嗔,让麦地生也专注不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麦地生从香艳中挣脱出来,到厕所里抹一把冷水,告诫自己。什么都必须控制,什么也不能乱想,考不上大学,只能让自己忏悔,绝望。要是考进大学,步入新天地,天空肯定会更广阔,那时候,面对什么样的梅冬娜,自己都有主动权。

依旧如此,在学习上,与梅冬娜友好交流,在静夜中,对自己严防死守。同寝室的几个吊儿郎当,经常就嬉皮笑脸,嘿,我说,哥们儿,你那么有规律的读书学习,不就是寺院里的苦行僧吗。

是呀,就是苦行僧,麦地生也与他们一道,自嘲着,就是,不然,咋会考上大学呢。

上天只会眷顾勤劳的人,这世界是公平的。机会只会眷顾有准备的人,梦想总会破梦而出。

等通知书的那些天,他走在学校里,依旧如他平日里天真纯朴的微笑。等到气喘吁吁的班主任眉飞色舞地失掉为人师表的庄严,欢天喜地如孩童般奔跑,告诉大学向他敞开了怀抱,他也没有撕书本,没有扔书包,没有擂桌子,没有拍巴掌,没有狂呼叫,没有长吟啸,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他踏在大家的肩上,如愿考取东部发达地区的建工大学建筑设计专业。

同学们,毕业晚会虽然晚了一些,班主任清清嗓子,但是,作为即将退休的老太婆,我会记住你们每一个,至少现在是清晰如画的。对着好几十号学生,她发表着学校里的最后一次演讲。送别你们,我就功德圆满了。那些与鸡鸣鸭叫同吟哦的日子,与东奔西跑一起打闹的日子,别人听来是乌鸦聒噪,烦乱杂音,我听来却是萌动青春,动听乐音。你们觉得呢。

一个二个立马就安静了,仿佛要与老师的定论唱反调。他们觉得,迎接自己的,可能是荆棘遍布的泥沼,也可能是指手画脚的闹市,还也可能是刀光剑影的废墟,更可能是出生入死的杀场,总而言之,离开了慈祥的班妈妈,就是天塌地陷。

也有例外,麦子地里出生的麦地生,看事这般通透,活得这般清醒,探究如此扎实,学得这般沉稳,这种有别常人的努力,不论古今中外,成功概莫例外。你们相信不,到了高校,在更高的平台,以他更加勤奋的苦读,会有更精细的深造,进行更严密的研究,取得更巨大的成就。你们认为呢。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如集体探照灯,投向麦地生,麦地生本来红朴朴的脸蛋,瞬间起了生物学上的化学反映,幻化成羞涩的红晕,泛成绯红的彩霞。

是,名利双收!有一个声音像是在调侃,又像是称赞,众人又嘻嘻哈哈开来。

各位同学,我不能再说什么了,我相信,从此劳燕分飞,勇闯天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比我发展得好。

梅冬娜组织了这场晚会,她虽然揣着同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感觉这个瓜熟蒂落的优秀男生,变化为银丝牵着的彩色氢气球,渐渐向上飘去,要从自己身边跑掉,于是,举手投足之间,向他表达着楚楚动人的依依不舍。

麦地生又不笨,心间的涟漪,也在微微起波浪。

五、她:追求

大学生活是充实的。对于一个乡下人,曾经只有巴掌大的天,现在,敞开的是象牙塔的门,而且是永远向外开的大门,才发觉天更高远,地更广阔,楼更精致,人更丰富,任何一个景象,都值得停留,学习,揣摩半天。教授们,比起高中老师的婆婆妈妈,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鬓发白的,眼镜厚的,缠围脖的,系领带的,都要深沉老练得多,他们面带微笑,却心如古井,不晓得里边有好深,丢颗石子下去,几时听得到响。他们并不咄咄逼人,喋喋不休,只是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更神奇的是,那些涵养渊深的老学究,把常人眼里一抹不摁手的东西,条分缕析得支离破碎,然后让一群年轻的大学生说子曰,道周详。哪里说得清楚嘛,先前看着好好的,现在变得乱糟糟,就像一碗稀饭倒在油光水滑的平面桌上,你从哪里下嘴呢。这时候,黑边眼镜后的深邃,就如寒光一般,刺在你面前,从地心引力到球面原理,从宇宙宏观到微观点滴,披沙拣金,抽丝剥茧,洞幽烛微,汤清水亮,让你不由得不认真听,原来竟然是这么个门道,这么多门道。而这些门道,都是我们平常人平常时间司空见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根本没有感觉的啊。

男教授是这样,表面慈祥,以为是田里的川字纹老贫农,实则深不可测。女老师也是这样,满脸春风,就像隔壁邻舍的拴围裙主妇,但一听下来,也是山重水复,曲径通幽。幽得你不得不佩服春风其实不光全是温柔敦厚,轻盈和蔼的,还可能是灼肤砺骨,提神醒脑的。

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同学之间有意无意调侃自己的话,其实表达的是,你这家伙就是一个坎井之蛙,只会坐井观天,你哪里知道山外的世界,盛得下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你的故乡。

不是才怪,他也这样警醒自己。

所以,年轻而朝气蓬勃的麦地生,仍旧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在这偌大的校园,知识的海洋,高深的教授,优裕的条件下,避开眼花缭乱的世界,沿着专业的路径,经过几年的努力,学他一个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学他一个融会贯通,博采众长,到时候,自己就可以真正有益于社会,有用于时代,在骨子里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不一样的乡下人。这算不算出人头地呢?当然算,硬通货一般的扎实结实牢实,为母校,为老师,为家乡,为父母争光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种豪气,实事求是说,我没有。但,我作为一个渴望展翅高飞的天之骄子,我能将满腔热忱,献身给需要我的地方。

在龙飞凤舞的高等学校里,在龙争虎斗的书山学海里,其他人也不憨,大学生呢,都在相对公平而又各有所长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卓越,现在说,今后评,都可以,反正,没有歇着的。

当然,各种带着温馨而温柔的粉笺,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总是袭扰着象牙塔内的热血沸腾。本来,如果没有梅冬娜进入大学以后,一反常态地放下刻苦读书的状态,成为新世界里风花雪月的追随者,时而用火热滚烫的甜言蜜语进攻,没有她隔三岔五就送来的糖衣炮弹干扰,异日跻身科研院所,成为行家里手,对这个单纯而又坚定的书山修行者,学海殉道者,也不是什么危崖绝壁高不可攀的难事。但,毕竟是肉体凡胎,毕竟有七情六欲,又生机盎然,青春勃发,麦地生从一开始的毫不含糊,到不胜其烦的含糊不清,到最后喝惯了蜜糖似的黏黏糊糊,直至云里雾里的稀里糊涂。总之,这对理工男与师范女,昔日老师同学眼中的金童玉女,学业与爱情,在梅冬娜坚持不懈而又花样百出的撩拨,烘染,推动下,慢慢升温,渐渐沸腾了。

喂,我说,麦地生同学,你星期天有空没,陪我去城里买一床被子,我想找个男生帮忙,但又不熟悉。她假装如驯顺的兔子,希望同学帮助。

唔,麦地生,我在图书馆有一个讲座要听,是从南洋理工请来的学术大家……好吧,送你回来再去。

城里其实是个由头,东一路西一街,南一搭北一头,他小心翼翼地陪着,这个之前还那么勤奋刻苦的同班,心无旁骛的同学,现在却忙着往五彩缤纷的往城里钻。她热情洋溢地走着,白玉兰和金麦的锦缎被,漂亮又大气,买了,军绿色的纯棉被,软和又簇新,买了。

他也不问,走出商场,她才莺声轻启,军被是送给你的,不要嫌弃哈。

麦地生哪里会要嘛,这才反应回来,女娃娃咋会买军被呢,又不搞军训。我,我,我是来陪你买东西的,我的吃穿用品足够,真的不需要,谢谢了,脸上的真诚,让梅冬娜打心里舒服,这个家伙真憨厚,真纯朴,没变。

专门给你买的,没法退,你不要,我在寝室里又用不上,糟蹋了。梅冬娜脸上的娇羞,让从来没有经历过此情此景的壮男,不知所措。

那咋办,不然,你当褥子铺吧,麦地生急中生智,歇了一口长气,这个比纯粹读勾三股四弦,复杂多了。

家里给我备有羊毛褥,这话怯生生的,又带着傲娇,你拿着吧,我已经很麻烦你了。

咋能难为如此娇媚的同学呢,你看那脸上的红霞,灿若胭脂,艳似玫瑰,美得不可方物。好吧,他的脸上,转瞬就飘过来一片晴朗的白云,温和,轻松,那,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的文言文,自认为用得恰到好处。于是,在欣然接受后,这个腼腆的男生,似乎放下了心中难为情的纠结,高高兴兴地掂着不太沉的簇新被子,送她到她的学校,今天的陪伴。可以交差了。

实在对不起,耽搁了你一天宝贵的时间,她站在师范大学的门前,左一句右一句有一搭无一搭地向他表示遗憾,左顾右盼之间,也向其他同学宣示,各位,看清楚了,自己名花有主,有追随者仰慕,有男同学支撑。不解风情的男同学,却木楞地傻站在那里,听着她漫不经心的不知所云,不知道自己杵在那里,有着学业殿堂之外,其他的价值。

隔了一个星期,又换了一个无可置疑的借口,要他出学校来陪她看感冒,这个,异域他乡,同学有恙,揪人心尖,这比买东西更有胁迫力。麦地生毫不犹豫去了,然而这个温柔的感冒,却像捉迷藏一样,带着她在医院里穿花一般,唉,咨询比听诊多,问询比抓药长,女人呀,女人,事情太多了。他在犹犹豫豫中,又耗去了一天。她却在医院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中,套牢了他的身,这,正是梅冬娜在大学生涯中,思考、追求的重要一环。

一天又一天,一天再一天,好像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等着他这个昔日同窗去帮忙解决。难道她是滋生问题的出水口,咋老是有这么多事呢,但他真没敢多想,都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一个女生,不容易,同班同学,尤其是男女同学,能在同一个城市上学,出手相帮,守望相助,那是好多男同学巴愿不得,梦寐以求的,报纸杂志上,经常就有护花使者,为这件事打破脑袋,成为花边新闻,治安事件,引发无事包经的,经常不分早晚地街谈巷议。只有这个情窦未开的木瓜,面对老同学的请求,才如此地扁担吹火,一窍不开,唉。

但是,一学期是这样,两学期是这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这样毫无止境的你来我往,何时是尽头。

他有时也这样想,面对一本又一本的专业大部头,一本又一本的课外参考书,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落下功课。

好像师范那些功课,她都那么轻而易举,那么游刃有余,为什么总是这样挤出时间来找他帮忙。原来她在人生的数学课上,拨动了大算盘珠子。功课嘛,及格就是合格,六十分万岁,六十一分浪费,再说了,就我们这年轻头脑,到了岗位再应付,绰绰有余啊。

再蠢的人,也有凡根,麦地生终于还是耗费了不少绚丽多彩而又可以大有作为的人生。至于自己的憧憬,老师曾经的寄语,考研读博的愿景,就如同挣脱缆绳的海边船,正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收到他放弃考研的信,那个曾经以他为豪的高中老师,低头敛眉,沉思了足足半个小时,才一字一顿,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劝慰信,小麦,相信你在校园里,遇到更渊博的教授,面对更广阔的视域,有自已的独立思考,清晰判断,正确选择,老师永远支持你,你在老师心目中,永远是自尊自强的好学生。

捧着昔日恩师温和的诚恳的回信,麦地生脸上腾地一下,生出一串火辣辣的红,好像中午饭全都掺有小米辣一样,接连几天都没有回过神。

在大学毕业后没几天,他俩水到渠成恩爱一家。尽管在这事上,麦地生确实表现得有些木讷,有些被动,有些手脚无措,但世界上很多事情,就像UFO出现一样,的的确确存在着,暂时又解释不清楚,在五彩缤纷的众多火热追求者中,没费什么劲,也没花多少力,自己就轻而易举就成了梅冬娜的丈夫。

六、他:挣钱

天啊,这个万人追逐的可人儿,竟然成了自己的爱人,这些年来,自己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从来都没细眼瞧过她,不是因为她不配,确实是由于自己的客观条件,根本无暇顾及,再说了,那些如蜂似蝶的芸芸追求者,还少吗,也不缺我一个。但是,现在,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在这个人专属的傍晚,在这无人叨扰的氛围里,麦地生终于静下心来,拢束心思,细细打量如花似玉的爱人。的确,在这标致的鹅蛋上,有一双满含童话的眼睛,乌黑晶亮,清澈纯净,把流转的眉毛,灵动的睫毛,点缀得恰到好处,怪不得古人形容女儿身的眼睛,总爱说“目若秋水”、“明眸善睐”,原来,美丽动人的眼睛,是会勾住魂,诱出窍,致你晕头转向,身不由己的。同学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定力,柳下惠?不是,那是战国的。超人?不是,那是美国的。贫穷的根基,真能阉割人的杂念,寒伧的生活,也可约束人的心性,这是孔子说的,不对,耶稣,或许吧,总而言之,管他呢,反正我的真实生活和内省思考里,已经悟到了。

七情六欲打通之后,人间情愫豁然开朗,麦地生那种对于异性的欣赏的欲望,被吹开了窗户纸,被撩拨出了火,也如火山喷发,洪水宣泄,有种遏制不住的汹涌澎湃,他贪婪地看着那肉嘟嘟的嘴唇,颤巍巍的胸脯,细袅袅的腰肢,紧绷绷的长腿……哎呀,她真有天使般的面孔,交际花的形象,真有雍容华贵的气质,大家闺秀的气场。我以前真是蒙蔽了眼,搭错了筋,竟然司空见惯而不惊,淡然处之而不觉。人家是敝帚自珍,非我不嫁,我却在暴殄天物,买椟还珠。天啦,这是一种多么不可理喻的情感错位呀,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作为旁观者,可以任由各种逻辑,各种理由来解释,然而这事,偏偏就砸中了自己,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上了大学接受高等教育后的现在。太不可思议了,也许过去班上的同学、任课老师、学校领导,都会瞠目结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些曾经追求梅冬娜的纨绔子弟,更会惊掉下巴,认为梅冬娜发了疯中了邪,好端端把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是啊,作为普通人,正常人,他们以世俗的逻辑推导,一点也没有偏狭,从门第的观念出发,丝毫也不算自私,自己真的是横空出世,半路杀出,不费吹灰之力,就抢走了他们向往已久,梦寐以求的女神,却不知道珍惜,再不能这样了,成家之后,决不能让她明珠投暗,含冤负屈,一定要让梅冬娜,不,我亲爱的爱人,活得滋润,过得幸福。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挣钱,我有麦穗一样壮硕的体力,大学的文凭,还有专业的技术,活络的思维。我一定要不惜力,不惜智,争取挣好多好多的钱,让她吃不得一丁点亏,受不得一丁点苦。

这种思想就像夏天里的野草,在麦地生聪颖的脑袋里,突然之间就疯长开来,长得风起云涌,铺天盖地,由绿转红,蔚然成锦,漫山遍野。

说来也怪,人走背字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齿,人走顺字的时候,瞌睡来了就遇到枕头,托改革开放国家大力建设的洪福,麦地生有时睡着都笑醒,我真赶上了好时候,真的抓住了好机遇,现在完全是鱼入大海,鸟投山林,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挥出自己当年勤学苦练积攒的所有优势。

我有优势吗?有个声音从脑后传来,冷冷的在嘲笑。

有的,这点自信还是应该有,另一个声音很坚定,就像开拓山路的大锤和錾子,也像不断掘井的打夯和钻探,从心中冒出,尽管没有去考研,成为建筑研究院的宠儿,但是,对于建设有现代特色的,有华夏风味的桥梁、道路、隧涵、街区、馆舍、民居、楼宇、廊亭……那肯定是鸭子叫唤,顶呱呱。

也是哟,两个人回到曾经同窗的城市,四年一瞥,城市开始梳妆打扮出不一样的模样,本地的地方官,在城市建设这个问题上,修什么都不犹豫,建什么都不保守,硬要跟西洋人拼个高低,与北欧人较过输赢。到农村走一遭,谁也想得通,连农村老屋,打工男打工女都要回去翻修成水墨山水一样的徽派建筑,线条清明灵动的巴蜀风情,更不要说整个城市的脱胎换骨,那更是此起彼伏,不遗余力了。在这日新月异的创作面前,那些设计上的老观念,行动上的老套筒,根本就玩不转,玩不灵了,得新思维上场。果然,坑坑洼洼的烂泥塘,被麦地生描绘成了湿地公园;臭气熏天的龙须沟,被麦地生勾勒成了活水公园;杂草丛生的陡坡坎,被麦地生调节成了缓坡庭院;人货争道的摆渡口,被麦地生设计成了畅通虹桥……至于那些轩敞雅观的厂矿车间,拔地而起的商品住宅,各具个性的现代写字楼,墅居品质的高档私人小区,更是千姿百态,气象万千,而麦地生所在的建筑设计公司,则门庭若市,客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总是抱着期望和汇票,老板也总是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虽然满头大汗,却仍目不暇接。山西乔家大院的生意兴隆,江南沈万山们的车水马龙,大概就是这样吧。

麦地生也在感慨,好在自己读书认真,学得扎实,无论是基础的构造,创新的设计,都能与各种各样的地形地貌,水乳交融地结合起来,为开发商思考,替使用方着想,为公司赢得接二连三的订单。

那天周末,待一块儿加班的同事走后,麦地生傻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感觉就像梦一样,一个人,就像一粒尘沙,被汹涌的洪流卷进奔腾的大江大河之中,总是身不由己地向前跑。跑得快,顺风顺水,舒畅自然,现在自己就是这种状态。古今中外,英雄造时世的时候少,时世造英雄的情况多,生活在开明而有生机的时代,创造力就会长上翅膀,凌空翱翔,要是在民生凋敝的战乱年景,连明天是什么情况都看不到,哪还有抒情和惬意啊,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累得睡着了,脸上还浮着满足的浅笑。

公司上上下下的领导也开明,天啦,得到这个后生,等于捡到一个生蛋的金鸡,关键是,这个年轻人,人踏实无心眼,有本事不计较,工作细检查严,思路活创新多,简直是打起灯笼都难找的宝贝。你帮公司赚大钱,我让你娃吃饱饭。只要有收获,老板总是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表扬,还“成都到华阳——现过现”,给他长薪水,发奖金,加提成,添补助,整得盆满钵盈,包胀袋鼓。不仅如此,还怂恿老板娘,嘘寒问暖,不时送来暖汤势菜,美食糕点,给一众加班的男男女女,带去无微不至的关怀。

办公室里,一个个年轻后生,西装革履,清早急奔进来,礼节性地彼此招呼,然后各就各位,雄心勃勃,豪情万丈,把自己的联系、规划、设计、绘图、配文、说明、装饰、修改、调整、装帧、组卷、报审,做到了极致。瑞士的钟表不是精密吗,德国的仪器不是精密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比他们还密还细还漂亮,根本不需要老总耳提面命挑三拣四。是的,做了老总的工作,老总腾出时间,攒足精力,又拉来更多的项目,收到更丰的回报,基本上没有赊账的业务。这世界也真奇怪,讲诚信的单位彼此尊重,想方设法维护好关系,拉三角债的企业相互拆台,经常是你躲着我我又防着他。

中午的盒饭总是不断变着花样,清爽的河鲜搭配着鸡腿鸭脖,或者北方小吃加了酱鸡腊肉,偶尔又来一个麻辣香鲜的冒菜结子,卤菜更是顿顿陪伴,总之,油重饭足的聚会,吃得大家油光水滑,生出一群油嘴滑舌,开出些油腔滑调的玩笑,气氛变得相当的活跃,既排遣了上午的劳累,又蓄积了下午的精神。工作工作工作,加班加班加班,既是青春年少的奋斗,也是人生价值的绽放,比起没有文化的工作难找,无所事事,累点苦点,就像雨淋鸭背,不算什么事。

一开始,麦地生还不好意思,管财务的频繁来喊,领钱了领钱了,快来签字,关键是,领这么多钱,心里没底啊,“老板,人家单位都是按月开工资,咱们怎么不定时,多多少少,还没一个相对的定数,这样要得不?”但是,和颜悦色的顶头上司,总是微笑着对他说,是你辛苦的,该拿。该拿?真该拿,不烫手。他看不透老板的脸,那脸雾着一层,虽然是笑意盈盈,但他吃不准,这不是线条,不是公式,没有套路,没有规律,他摁摁揣进包里的鼓鼓囊囊,看是不是带着骆驼刺儿,会不会扎着手。

一个月,两个月,日升月落,风平浪静,啥事也没有。麦地生之前那种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像欣赏一幅惊艳绝世的油画那样的紧张,兴奋,忐忑,激动,逐渐就慢了节奏。到后来,无数次的签字之后,新鲜感,紧张态如晴空中的云烟,很快就消失了。他渐渐地习惯了,没感觉了,让老板直接办了张卡,随便往上边填数字。填多填少,他从不怀疑老板,这么好的领导,给自己吃,供自己穿,比起那些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克扣工钱的老板,欠薪跑路的老板,设置陷阱的老板,荒唐无能的老板,简直好到天上去了,就算给他磕头作揖,也不为过,还不相信老板,那叫啥话,成啥人了。自己作的事,那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不劳而获,黄粱美梦,从我识字开始,所有的书本都没肯定过。有时候,他坐在窗前远眺的时候,思想也有这样短暂的跑偏。

如今的老板,有几个憨憨,当然掂得出轻重,他的心里明镜似的。有一回吃醉了酒,老板当着麦地生的面,给自己的哥们儿说,这个后生,就是自己的摇钱树,那么多单位遍访名山寻高人,那么多设计公司钻山打庙到处挖人,我是从高校里边找呀找,挖呀挖,好不容易才觅得这么一块浑金璞玉,我不能亏待他,也不得慢待他。谨防小子多心了,提防别人挖跑了。

也还真是,老板要通过各种方式,动用各种措施,变换花样,给麦地生好处,让他巴心巴肠爱这里,死心塌地跟着。毕竟,职员得的只是小头,老板赚的可是中头,社会享受的才是大头。头头都有赚,头头都得益,才可能头头是道啊。

七、她:享受

真是从糠箩篼跳进了米箩篼,在梳妆镜前打着领带的时候,麦地生向镜中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愉快地生出笑脸。

地摊上有风水学,坐摊上算命学,还有人会摸骨,我才不信呢,但是,我从活生生的现实,真真切切地觉得,老板就是我人生路上的贵人,自己跟老板的搭配,完全可以用天作之合这个雅词来形容。为啥呢?在这改革开放的洪流之中,只有真正的有识之士,有胆之士,才敢远离体制内的国营企业,才敢舍弃各种各样的铁饭碗不锈钢饭碗。年轻时候的毛泽东就说过,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但是,谁是真正的弄潮儿,你是,我是,他是?其实都不是!这个繁杂多样的世界,看是分子的无规则运动,实际上,是有条件的运转,有规则的运动。我,麦地生,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全家人倾尽所能,才把我供出大学,再拿不出什么东西了,我凭什么去拼搏,去创业?老老实实说,我只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凭自己的本事,挣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儿。即便满腹本事,也得幸遇明主,找对知己,才有奔头。韩信是这样,孔明是这样,“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唐朝的孟夫子就曾经这样感慨万端过。现在,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高校学子,正如过江之鲫,潮涌而出,争夺可能到手的饭碗。咱虽然没有白天,没有黑夜,虽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毕竟肩不挑,手不抬,比起那些在塔吊上走钢丝的,在悬窗上抹灰砖的,可算是不晒太阳不淋雨,轻松自在谁比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比起那些雄心万丈的假小子,女汉子,铁娘子来,梅冬娜也很恬静满足。她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不多不少的工资。在教室里呆过一段时间,她也明白了,教师的神圣,是说在嘴上的,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写在纸上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挂在墙上的,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大计,教师为本,很难优质高效地落实在行动上,全国各地,加起来得有上千万的老师,不可能人人都锦衣玉食,雍容华贵。但是,自己也忝列知识分子行列,算是文化人,政府不可能让三尺讲台的教咕咕吃好大的亏。关键是,这个身体健康,身材魁梧的好老公,可比自己挣的钱要多好多倍。而且,这些白花花的东西,都是见得光的,堂堂正正的,辛勤劳动的血汗钱。有了这些钱,可以买丰饶的吃食,老公可是个宝贝,我要做好多好多的美食,好生调养他,四大名菜,川鲁苏粤,那是舌尖上的美馔,大厨们的杰作。但是,我也生活在知识开放,信息爆炸的当下,不会我可以学嘛。川菜不就是以麻辣见长,重滋味,好辛香吗,做几道回锅肉、口水鸡、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夫妻肺片、辣子鸡丁、麻婆豆腐、东坡肘子,还是可以容易的,再说,地球人都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川菜,名店大厨,鸡毛小摊,正宗与否,已经其次了。鲁菜不就是咸鲜口味,浓油赤酱吗,整几道葱烧海参、九转大肠、油爆双脆、油焖大虾、一品豆腐、糟熘鱼片、拔丝山药、芙蓉鸡片,也能学得会,鲁国孔圣人可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只要有师,蔫不蔫的,已经不太重要。苏菜花样繁杂,还不就是炖焖煨焐,清鲜平和吗,松鼠桂鱼、清炖甲鱼、鸭包鱼翅、水晶肴蹄、盐水鸭、西瓜鸡、金陵叉烤鸭、鸡汁煮干丝,不是太难的事,多翻翻菜谱,多看看视频,也能成为门内汉的。粤菜确实用料奇异,还不就是清而不淡,鲜而不俗,嫩而不生,油而不腻的根本吗,老火靓汤、香芋扣肉、蜜汁叉烧、麒麟鲈鱼、猪肠粉、云吞面、及第粥、钵仔糕,只要摆开架势,终究能学懂弄通,从容上手。当然,不仅仅就这些,浙菜、闽菜、湘菜、徽菜也可以学点皮毛,甚至东北乱炖,都可以上桌。但是,寻常百姓,平凡人家,能讲究个大概齐,就基本上可以了。再说,麦地生这个莽子牛,吃得全,长得圆,有着厚实的身体本钱呢。

至于我嘛,要保持身材,展示形象,得集中精力,精耕细作,男人可以路易威登,可以华伦天奴,可以皮尔卡丹,可以阿玛尼,可以爱马仕,可以普拉达,女人选择也不输阵,还应该广泛些。什么衣服呀,包包呀,首饰呀,名表呀,多了去了,什么迪奥、古驰、芝柏、豪雅、香奈儿、赫莲娜、资生堂、娇韵诗、俪丝娅、蒂芙尼、宝格丽、百年灵、雅诗兰黛、格拉苏蒂、百达翡丽、江诗丹顿……通过这些外在物的打扮,我,一个本身优秀的女性,会成什么样呢?

浓密的青丝之上,绝没有古代小家碧玉的笄、簪、钗、环之类累赘,或大家闺秀白的步摇、凤冠、发钿、梳篦的麻烦,只有阳光亮丽的马尾扎、发髻、波浪、层叠,来配合我或阳光,或端庄,或清丽,或雍容的形象。薄施粉黛而光洁白皙的浅绯脸庞,透着巴黎香水轻薄或幽馥的袅袅清香。浓密的眉毛稍向上扬,微卷的睫毛骄羞下垂,乌黑深邃的明眸,泛着迷人的光泽。高而挺的鼻廓,简而明的唇线,无一不在张扬着矜持与优雅。纤细而不失奢华的耳环,衬托着一双乖巧的玉耳。熠熠生辉的白金细链上,那颗棱角分明又气韵流动的水滴型紫水晶,温顺而又自然地贴在白皙细腻的胸脯上,是那样的柔和含蓄,富于美感。纤巧的腕上,是画画的珍珠手链,熨贴地环着,那枚跟爱情有着天然情结的八心八箭钻戒,正恰到好处地镶嵌在葱玉指节。走在公众面前,轻盈婀娜,飘飘欲仙,我能明显感到自己年轻了十多岁。

我可不是那些暴发户的市井女人,良好的家教,正规的教育,都不允许我俗得珠光宝气,妖冶媚惑。品味与档次这两个词,绝非用钱就可以堆起来的,是用知书识礼的长期积淀和熬炼,慢慢得来的。微信上的段子说得好:金钱能买到书籍,但是买不到知识;能买到纸笔,但是买不到文思;能买到虚名,但是买不到实学;能买到钟表,但是买不到时间;能买到床铺,但是买不到睡眠;能买来蜂蜜,但是买不来甜蜜;能买到药物,但是买不到健康;能买到饰品,但是买不到美丽;能买到献媚,但是买不到尊敬;能买到服从,但是买不到忠诉;能买到权势,但是买不到威望;能买到蜡烛,但是买不到光明;能买到房屋,但是买不到家庭;能买到礼品,但是买不到朋友;能买到朋友,但是买不到友谊;能买到躯体,但是买不到灵魂。我当然希望修饰自己,包装自己,花一样的年纪,得有花一样的魅力,但是,我还是得注重内蕴,有内涵的的人,才是形象完整的人,真正高贵的。

不想这些了,我还可以换车。那辆波罗,刚上手那两年,还上得台面,简约而不失流线型,火红又带着玫瑰红,资格的高雅和温馨。现在,嗯,真恨不得直接开进报废车场。等莽子牛再赚点钱,我就换辆奥迪,或者,奔驰,不,男奔驰女宝马,我就换匹宝马。要不,来辆迷你酷跑,或者玛莎拉蒂,总之,我要引领潮流,现在学校里还没有私家车,波罗还不算丢我面子。

以我现在的的条件,可以让我的乖乖宝贝进私立学校。公立学校的质量,跟自己上学那几年比,完全是温水煮青蛙,慢性自杀,还浑然不觉。子弟校,比公办校还差几条街距离。在企业甩包袱的大背景里,有本事的子弟校老师,谁还死心塌地熬自己?

“我肯信,企业效益那么好,要进企业,到子弟校来的人,跟旧社会大富人家提亲的媒婆一样,可排着长队呢。”管教学的蒙副校长受过旧式教育,爱拿那个时代的黄历来翻,来比。

梅冬娜难得跟他展牙巴劲,摇摇头走开了。

“不行,小梅,你得给我说出过子丑寅卯,让我信服才成。”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自己面前,还有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只好礼貌地回应蒙副校长大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脸上的不屑在收,却又如风力不够扫街,没收拾干净。

“真不知道,咋说?”蒙副校长一脸虔诚。

“你看,那些国企效益好了,多分两个钱,于是,七大姑八大姨,三表舅六堂叔,只要是搞音乐画美术踢足球打算盘的,一把手都毫不犹豫地收进来。有没有送礼姑且不说,单说这学生管理,思想引导,组织教学,这些人平时就无法应对,关键时刻咋派用场。还不要说高考指挥棒下的迎考科目,条条蛇都咬手。私立学校就不一样了哦,得靠成绩说话。进校没有前后门,一律登台展示口才,接受犀利的品头论足,你的举手投足,铺陈导入,重点剖析,难点突破,看谁讲得井井有条,看谁析得无懈可击。你抓教学,你说哪个学校的质量高啊?”

蒙副校长一脸粲然,“我说嘛,自己培养出来的优等生,才是永久牌的,外边来打醮水的家伙,分明就是飞鸽牌的,只有内部子弟,才能立场坚定斗志昂。”他觉得自己说得简洁明了,滴水不漏,但他不清楚这个自己培养出来的优等生,一眼就看出他问题的实质来,他回避了一把手不负责任不分好歹不得罪上级一股脑儿收编的杂牌军队伍。

这个熬炼经年的老家伙,梅冬娜再次摇摇头,对他只有“呵呵”了。

八、她:查岗

梅冬娜恍惚中的一摇头,竟把自己摇清醒了,回到现实中来。她摇下车窗时,水泄不通的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大檐帽的不懈努力下,疏通了,先前饶舌的两个男人,排遣完了好斗的热辣分子,此时此刻,垂头丧气如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去了势。看来呀,什么事儿都跟下象棋打扑克一样,虎头蛇尾的,最终多惨淡收场。不知咋的,梅冬娜的思绪,鬼使神差,还联想到了学校里那些声势浩大的活动。只要时间一长,也没有几场是持之以恒坚持下来了的,领导一开始也是咬牙切齿,钢筋都咬得断,到后来,渐渐就没有人去过问了。好的呢,下边用心的中层干部,或骨干教师,当了维持会长,不好的,热闹过去,就如同雨过地皮湿,大风卷残云,三五几天,便不了了之。这样想来想去,想精想怪,又想回自己身上来了,咦,没对哟,自己今天干啥来了,年轻就是好,没有老年痴呆,没有健忘症,她又把注意力拉回来,转移到现实中来,对,我是去查哨的,查岗的,查那个伪君子麦地生的。

玉脚一点油门,她的惹眼座骑,比吕奉先的赤兔马还射得快,冲进一辆辆精神抖擞的轿车组成的铁甲阵中,奔建筑设计公司而去。在那几何特征明显的未来城地下停车场,她停好车,理一理秀发,戴上能遮半边脸的大墨镜,挤上拥堵的天梭电梯,混进一大群眼镜队伍,来到八楼。

八楼,半边,都是建筑设计公司,啊呀呀,就像豆腐西施杨二嫂的惊诧,能坠下整只下巴,这气派,凸显出老板的大气磅礴来。宽敞的客厅里,醒目地列着欢迎标语、服务项目、团队人员,字体的颜色、大小、样式,与配图的方正、造型、背景,和谐一体地统一起来,浑然一体,风姿绰约。麦地生的半身照在中间靠上的位置,图片上平头圆脸,白衣蝶结,英气逼人,下边的俊男靓女,大多二三十岁的样子,青春活泼,美丽大方。略略一数,哦,好几十个,比学校七八十人的大班,只多不少。旁边那些公益的,商城的,开发的,文化的,体育的,艺术的项目,宛然私立学校的宠儿一般,一个个鹤立鸡群,招摇醒目,既是风骚独领的卖弄,更像潮流引领的广告,让人不得不多看几眼。是啊,多看几眼不犯法,更何况在大众前。梅冬娜站在那里,脚像灌了铅。咦,这些线条分明,外形奇特的作品,既不同于传统翘角飞檐的旧式宫观,凤楼朱阁,也不等同西方六面光洁的火柴盒式,立体几何,它们匍匐地上,或跃然山岗,既贴合地貌随形就势,又简洁明快圆转生动。怪不得这些建筑会说话,会碾压旧城新区那些毫无生气的抄袭作业,那是因为每一个设计都有灵魂,都与天地,与周遭,与行业,与美学,有深度的思考和延伸,既结合客观外在的山水云田之形,更兼顾主观内涵的应用追求特质,而这种出类拔萃的精益求精,是需要设计者走出窠臼,力排众议,殚精竭虑,雕琢而成。创新是王道,收效是广告,梅冬娜心里一格登,自己老公挖准了发财矿啊。

不知道站了多久,梅冬娜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银丝牵着,游走在现代设计的艺术长廊中,心驰神往,陶然忘归。一个轻和的声音,不经意间,从耳边递来,“这位女士,请到沙发上坐着看吧,我们单位成功的项目,有装订成册的,可以慢慢翻阅。”这二十六度的乐音分贝,温婉似风,轻柔如水,清亮若铮,煦暖盈香。梅冬娜收回游思,转过身来,发现一个比自己高挑,比自己年轻,比自己秀丽,比自己灵巧的女孩,正亭亭玉立,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期待着。

妖精,梅冬娜心里油然生出一个词,长得如此的青春靓丽,这般的樱桃巧嘴,不到莺歌燕舞的舞台上搔首弄姿,却在这富丽堂皇的现代企业勾魂夺魄,孙大圣的如意金箍棒,咋失去准星,没砸死你,嘴里却说,“不用,你去忙吧,我随便看看。唉,小姐,你们这么大的单位招人吗?我亲戚也学设计,今年本科毕业。”

“尊敬的女士,我们单位缺人啊,现在绝大多数都是中青年人,你看那边工位上,天没亮,大家都来了,这阵都还没忙过来呢。”

顺着纤纤玉手指的方向,埋头绘图的,敲击键盘的,打印图纸的,装订资料的,都在安安静静又忙忙碌碌的。

“你们不休息吗?”

“休息,一般都是午餐时间,大家聚在一起,边吃边聊,有说有笑,甚至扯点明星八卦,算是很好的休息了。”

“加班吗?”

“我们这里,业务多,人手不够,肯定加班,大姐,跟你说句实话,连耍朋友的时间都没有,人家都嫌996,我们就更不止了,还好,待遇不错。”姑娘脸上眉飞色舞,自豪感要是插上温度计,估计升到快爆表的位置。都说大学生单位不好找,毕业即失业,谁说的,这不是挺满意的吗。梅冬娜也不喜欢那些张口外资闭口高薪的人,觉得他们跟林黛玉一样,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根本不能清醒认识自己,要是能自觉自愿地当上一年半载的快递小哥送餐大姐,风里来雨里去,还要不顾交通信号地往前挤,或许就会理智地读书找工作了。

“996,什么意思。”不清楚,梅冬娜就要弄明白。

“哦,对不起,是我没有讲明白,996,就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在企业里边受到老板的盘剥压榨,一周要工作6天,每天从早上9点上班,到晚上9点下班,中午和傍晚,大概休息1个小时,甚至还不到1个小时,总计工作时间,在10小时以上,一周累积下来,超过了60小时。这样说吧,就是过度加班,而且习以为常,成为常态。事实上,国家明文规定,一周不超过40小时。这40个小时,是符合生理条件和生活节律的,保证你既能满负荷运转,为国家或社会创造财富,又不至于竭泽而渔,把你的精力能耗挖完。你看,那些政府机关的耍公子,或者事业单位的无聊辈,早些年,他们一杯茶在手,龙门阵要摆好久就摆好久,到现在,玩微信,耍游戏,哭哭啼啼追韩剧,滋润得很,他们皮肤白晰,面色红润,油光水滑,仪表堂堂,慢条斯理,言之凿凿,云山雾罩。再看看,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来,都穿西装,打领带,皮鞋锃亮,红光焕发,但是,你仔细一探究竟,就能发现,不到三十生白发,三十过后起皱纹,面带老相,蓬勃向上,哎呀,不能再说了,说得我们好惨似的,其实,大家都一个感觉,累,并快乐着。”

“哦。”梅冬娜忽然间感到,这妖精并不妖,表面上看她青春靓丽,魅力四射,实际上,她还是很辛苦很忙累的,什么事情都一样,表面光鲜,其实深入下去一探究竟,还真不是那么一回事。

唉,我这是干什么来了,她一心惊,啊呀呀,差点忘了正事,警惕性一下就升高了。“你们男女一起加班吗?”

“是呀,大姐,如果客户要竞标,连夜连晚加赶工,加班是常态。我们又不是机关事业单位的坐班族,早九晚五,晚来早走,上班就是绘一幅惬意图,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翻半天。我们是企业,任务源源不竭,我们三班不歇,完全靠订单说话。”

“哦!”梅冬娜无意识地应了一声,视野里根本看不到一个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画面来,他们分明就是一只只不停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着,无声无息,不停不止。这就解释清楚了麦地生那头蠢牛,为什么面对老娘如花似玉的风情,竟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

“你们不可能为了忙到挣钱,男女之间连招呼都不打吧?”梅冬娜是教书先生,知道如何往自己需要的方向引。

“大姐说笑话吧,我这里可不是和尚庙尼姑庵,大家交流多哟,业务,工作,思路,修订,多得很呢,有时候,为了一个话题,争得面红耳赤,人身攻击,是常事,但大家一冷静下来,都想得开。大家为什么争,不就是朝着一个目标,力求做得最好,有时慌不择言,或者言不达意,挺正常的,我们又不是什么领导,或者语文老师,你说是吧。”

“也是,那男女之间……”

“大姐,既然说到这个,我还真可以多扯两句。食色性也,正常成人,哪个是寺庙庵堂出来的,单位里的男男女女天天在一起,不会感觉哪是尊重哪是喜爱?但是,我们接受的都是正规教育,传统文化,再说了,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念,见过面脸红心跳,做起事手忙脚乱,还怎么应对这毫厘不爽的事务,出了事谁担呀?有时我也在想,别的地方怎么样不知道,咱们这一群人,已经被忙碌的工作弄得没有七情六欲了。”

“是。”梅冬娜的深信不疑,在一开始变成了将信将疑,听了这个如花似玉又伶牙俐齿的接待一通说,又变得半信半疑了。麦地生这个榆木疙瘩,真的是被满负荷的工作忙晕了,榨干了,原来,不是青春少女在跟我抢男人,是海量工作在和我争男人。

这个卑鄙的工作,唉!

这群疯狂的男人,唉!

她在努力说服自己,算了。但是,没有力量。

九、她:聚会

怎么离开建筑设计公司的,她忘了,怎么回到学校应付那完整的一堂课的,也忘了,还没从蒙副校长的回答中回过味来,突然想起什么,梅冬娜匆匆开车走了。她要奔维纳斯湖畔的雅典娜咖啡馆。

为什么要去这么一个洋气十足的地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是星期三下午已经约好的,她要让要好的几个姐妹开开眼界。

果然,门惠、莫小妮、马洛芙,坐公交的,打的的,来得都比她早。好像这个东道主当得有点失格,她轻轻的一掀,嘭的一声,关上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边向她们奔去,边打着kiss,而稳当而又安静的玫瑰红,却像娇艳的花探出绿色草丛,提示着自己的存在。

喊你们等着,我来接你们,就是不听,等久了吧。梅冬娜习惯性地往头发上一捋,客气中带着责备,仿佛来晚了还是她们几个有意反衬的。

没有,我们也是刚刚下车,不到几分钟,没有久等,话里话外,五颜六色的姐妹们,都表达着对女主人的友好,还有一丝满足女主人炫耀的小心翼翼。

就兴他们男人们茅台老窖五粮液的糟蹋,人头马轩尼诗的饕餮,我们也可以把养生清茶放在一边,来品这里的外国咖啡。她要显示出此行的大方,大度,大气。

其实,喝喝茶,聊聊天,回忆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就已经不错了。做着小生意,门惠五官精致,人际哲学也精致,享受太平,小富即安,可以无愧于这个时代,无愧于平凡的自己。

你呀,说对半截,聊天是对的,但不能老是茉莉三花,对生活还是要有高品质的追求。小妮,你说是吧。梅冬娜露着阳光的表情,也揣着阳光的心情,即便是教训的口吻,也不无波西米亚式的揶揄。

就是,茉莉,柠檬,红茶,把我这一表人才,喝得跟柳树精似的,瘦得一把骨头了,冬娜让咱改改口味,品品洋味,有什么不好呢,我坚决支持。小妮过来挽着梅冬娜的胳膊,俨然多年的铁姐们护阵。这也是真的,多少次,她都是在白吃白喝中,大方着自己的性格,变得人见人爱,不心疼钱。

半圆形的露台,象牙白的桌椅,远违,是火红的玫瑰,镶嵌在一圈油绿的君子兰中,不似风风火火,却也温暖如春,洁白的扶栏上,撒尿男孩的淡黑雕塑,与汲泉女子的雪白雕塑,大小适中,遥相呼应,凭栏而望,是一洗的蓝天,明丽给诗人看了,会含羞收敛,因为纯净得太大胆,而失去了丝丝缕缕的柔情蜜意。

梅冬娜雪白的轻衫十分鲜艳,大小适中的鸢尾花下,秀丽的青绿细叶相衬。温暖的阳光普照之下,说话也十分奔放,让这场靓丽青春盛筵,格外光鲜,仿佛这空明的湛蓝里,也有她白云悠悠的晴朗心思。

洛芙,你又在为赌球的老公烦心,是吗?

没有,极力掩饰的结果,是马洛芙藏不住的落寞,不是大家盛情邀请她出来开开心,她的脸上,可真的写着上了年岁了。我虽然羡慕你们活出了自我,青春活力,潇洒自在,但是,我们家那位,也就只有这个爱好,读书时养成的,喜欢跟几个狐朋狗友纠缠在一起,整一些皇马巴萨、国米尤文、多特拜仁、曼联曼城、里昂马赛,来打发时光,现在电影电视那么难看,国足又踢得一塌糊涂,谁还有心思守着第一大媒体苦熬。他人还真是不错,不打麻将,不打游戏,我已经阿弥陀佛了。再说了,那些卿卿我我,腻腻歪歪,结婚前该说的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说他不干这些,还能干点啥。

话题不觉就扯到另一半身上,梅冬娜原本炫耀的心绪,此时也收窄了一小半。

我也不是仗义之人,但说到这事,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管管。门惠的日子精打细算,所以对于生活中的冒险,投资,从不沾边,加上老公敢小心谨慎,两口子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多少回相互开玩笑说,这也许就是改革开放,提高人民物质生活水平的现实样本。好几回,老公都跟她交心,说她应该好生装饰一下自己的脸面,到花丛中也不得输阵。她说,女人嘛,模样是天生的,装点一下也是必要的,但真正幸福的女人,应该是能够跟男人,从思想到行动合二为一,才能凝结成一股绳,发挥出最大化的作用。

我也这样认为,说着,梅冬娜从瓷碟中轻轻夹起一块方糖,放进杯中,慢慢搅动开来,都说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是那些年生的黄历了。就门惠老公这件事,完全就应该倒过来,男人不管好,全家霉得倒。古往今来,不都信奉,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你说是不,门惠?像上课完了的总结,梅冬娜每句话都显示出知性女人的客气。

不说了,赌球,打牌这些事,放眼四望,哪里没有?农村头随便有个大节小事,都要摆几桌麻将,满足老老少少的打牌兴趣。据说五一二特大地震还没结束,好多丁男壮妇刚死里逃生,尚在惊恐万状中,就有人回过神来,在田坝子摆上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打起麻将来,还美其名曰,用麻将压惊。你说,就麻将的瘾而言,这么深入骨髓,连老命都不管,哪里还戒得脱呢?门惠终究是恋夫的,也维护老公的形象。恩爱呀,哪里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短暂话题呢。

也是,咱们家麦地生,压根儿就不喜欢那个盯上家卡下家的玩意儿,说太太勾心斗角,容易打得人心隔肚皮。有一丝自豪感从心底里冒出来,在这作东的发姐妹们面前,梅冬娜自然不得压着,任其迸发出来,野生野长,蓬勃发展,也让自己开怀一番。

关键是我们有你那么毒的眼光吗,也没有你那么刁的手段呀,把一个大家看着都可爱的白马王子,收入囊中,而且成为厚积薄发的潜力股,一出江湖就活力四射,一发不可收拾,任你这个悠闲的地主婆,一茬一茬地割韭菜。小妮嘴上说着,手上端着咖啡,边赞美边咂嘴,她懂得女人的心思,接受赞美的虚荣就是虚荣,虚荣从耳朵进,渗透到心里,脸上的笑容就浮出来,年轻几岁。

也不是这样哈,当年在班上,我还是恭恭敬敬地为大家跑上忙下,做了不少费力不讨好的公务哈,我得到了什么?梅冬娜其实是想表明自己在起跑线上,就高了大家一截,但,话到嘴边,悄悄地转了一个弯,变得柔软而且温和起来,好像大家就是应该念她的好,也确实让大家情不自禁地点头称是了。

那倒是,你那时的能力就比大家强出一大截,我们一开始,就没法和你比了,要是都像你那样亭亭玉立,落落大方,风风火火,或许,才可能鼓足勇气,来向那个老实巴交的麦同学递上橄榄枝。马洛芙说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好像也鼓了些勇气,道出了实情。旁边的两位,嘴里虽然没有闲着,但也忙着一脸真诚地点头。

老实巴交,真是这样吗?

不是吗?

你们总认为他老实巴交,看到我上窜下跳,其实,其实真实的情况,就像大洋里的冰,那浮出水面的,只是冰山的一角,一个十分小而且不起眼的角。梅冬娜仰起脖子,猛地喝了一大口,像饮牲口,要急于向大家解释清楚什么。

乖乖,她这是怎么了,不是在这里卖斯文吗?门惠冷静地想起了一个人急的状态,应该就是这样,什么都不顾了。

他还不算有心计?我,你们看清楚,我这朵也算班上,学校数一数二的鲜花,插在了那啥上了。你们也都知道,在班上,在单位里,多少公子哥儿,多少纨绔子弟,多少官二代富二代,甚至多少品学兼优的男同学,都前赴后继地追求过我。还不要说,在师范大学那个美女如云的校园,咱又在不知不觉间俘获了多少怀春少男的芳心,梅冬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拖出长长的省略号,唉,最终,还不是……

短暂的安静,只有几秒钟,大家都被她的话吸引住,又卡住,就像电视画面上的延迟,你正想去调整的时候,突然又正常了。我也不后悔,当着你们的面,我也不说假话,麦地生确实本分老实,勤快能干,冲这一点,我看中他,没有走眼,是不是?

十、她:玩牌

哎哟,好讨厌哟,已经把我们比到十八层地狱下边了,还要踩在我们肩上来秀恩爱,你讨不讨厌哟。莫小妮习惯于嘴巴不歇气,刚喝得二饱二饱的,又开始启发大家了。行了行了,老扯这些没啥意思,不如我们来一把小赌怡情,来增进我们姐妹之间的感情。

看着莫小妮一脸坏笑,就知道要我给大家发点奖金。梅冬娜一语点破,根本没顾及同学的脸面。当然,她知道这些脸面,在这种场合,基本用不着装,也用不着顾及,甚至,还可以一撕到底。世界上最铁的感情,有人用三句话作了精准的概括,一起扛过枪,托付生死的军人;一起下过乡,修理地球的知青,一起同过窗,遨游书山的同学。这些社会因子决定了,基本上是裸裎相见。我说,哪回聚会,不是我作的东。

不就是玩一阵牌吗,冬娜,你会不会推倒和?马洛芙不喜欢大家老把话题扯到自己老公身上,自己没得面子。如果大家都摸牌上瘾,注意力就成功转移了。再说,从读书到现在,我也没比谁傻多少,除了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其他,真没什么好计较的。至于老公赌球这事儿,哎,又不是阶级斗争,十恶不赦。

不会,梅冬娜想到自己在公司生活的十几年,在大学生活的四年,回到中学生活的几年,自己干净透明得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清荷,出淤泥而不染。从来就不屑于那乌烟瘴气的牌桌。一想到那些满嘴油腻的家伙,在暗黑的小屋子里吞云吐雾,她就神经质地一番恶心。

你呀,莫这样好不好,麻将的世界,你真的不懂,它也是国粹,可以训练智商,你看,码牌、记牌、拆牌、出牌、和牌,每一招都有奥妙,每一和都需计算,谁愿意输牌?不输就得观察,分析,思考,想招,人就是在斗智斗勇的过程中,身不由己地就得聪明起来,哪个会心甘情愿吃哑巴亏?可以锻炼身体,实际上,它跟太极是同门,你看洗牌的动作,摸牌的姿势,捏牌的表情,观牌的眼神,出牌的过程,都是手随身动,身随心动,心脑并用,手身配合,这就是强化身手心脑的协调性,绝对延缓衰老,预防痴呆。你以为只有安静的憩园,洁白的房间,幽香的茶,温柔的咖啡,才高雅,才舒适,在十多亿人的中国,无论是热得发烫的海南岛,还是冷提打抖的哈尔滨,麻将是普通话,知道吗,普通话。你不懂,更不打,你的生活,多少也就失去了一点情趣哈。来吧,我的公主。莫小妮有点连拉带拽,就是要把这个矜持公主推上破破烂烂的土路,拉上跌跌撞撞的公交,感受一下市井生活的原汁原味,人嘛,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难道在真空中遛达,地球几十亿人,真正跑去太空的有几个人,上了太空又能呆了几天呢?宇航员们落地出舱,经常感慨,舱中方几日,世上已多年,恍若隔世。梅冬娜突然发现,以前教室里的东西,真不行,这家伙在麻将桌上呆久了,一套一套的,做个副教授绰绰有余,可惜,没得这专业。

好吧,你们都这么坚持,我也不能学那魏晋风度的竹林七贤,非要跟满朝归顺的曹魏集团对着干,搞得势不两立的。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我可不想当什么遗世独立的孤家寡人,超然世外的脱俗圣人,我也来学学你们的小赌怡情吧。

老板老板,快来开个机麻房间。这声音多少有点别扭,毕竟,这地方从姓名到格调,都不是亚洲人的风格,但谁知道老板的心思呢,竟然与世俗亲近的机麻房间,有着藕断丝连的秘密联系。

几双纤纤玉手,就把美目盼兮的几个丽人,陷在大塑料块的噼里啪啦中,迷失了闺怨话题。

这麻将真有魔力,把在办公室不苟言笑的贤淑大姐的魂,悄无声息地勾走了。一到无课,梅冬娜就溜出校园,找莫小妮、门惠、马洛芙几个红颜铁杆儿,三百两百地耍开来。谁也不是包赚不赔的投资,作为新手,梅冬娜的手也真硬,陆续就有三十五十的进账,真赢钱了。

那是胜利的喜悦,喜上眉梢的惬意,你几个家伙,读书时就没赶上我,算牌经也自然不如我,我永远是你们,不,我们这个群体的主角儿,绝对主角儿。

一开始是心惊胆战,接着便是窃喜,到后来就忍不住,把这个喜讯,告诉了麦地生。

麦地生的脸,从晴空万里,忽然就升起暗黑来,迅速凝聚成浓重的疑云,天啦,你一个人民教师,不,你一个灵魂工程师,如何为人师表?

笑话,人民教师也是人,也是肉体凡胎,既然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个人爱好,谁规定教师不得打麻将,打个麻将就不能教书育人了?你称二两棉花,到大街小巷上去好生访一访,是不是所有的教师,都对麻将敬而远之?你再好生看看那些制度纪律,铁规禁令,吼得多凶,说得多严,当个党员就不得贪污腐化,不能吃拿卡要,不得贪污腐化,结果呢?网上、电视、报纸上披露的“老虎”“苍蝇”,还少吗?

哪儿跟哪儿,简直是歪理邪说!

活生生的现实,本就如此!

哎呀呀,你还给学生做榜样呢,都说学为人师,身为世范,你读了大学,具备了专业知识,有了教学技能,可心为学生答疑解惑了,但你还得给人做道德的示范呀,教学生走正道啊,你都开始赌博了,怎么教育学生?

瞎说,告诉你,我那不叫赌博,梅冬娜忽然飙起了高音,力图通过音调,来宣示自己只是怡情的观点,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自欺欺人,你有输赢钱不,输赢钱叫不叫赌博?一向温柔敦厚的老公,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这个很好说话的麦地生,就那么叫真,唉,简直莫名其妙。

不就是小耍而已,十几块钱,几十块钱,几百快钱,又没有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今天这个社会,你告诉我,谁掏不出,谁输不起?

不可理喻,你没学过哲学?

你可理喻,什么哲学?

量的积累,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发生质变,量变质变规律!小赌赢了的有瘾,就想继续。输了的不服,梦想翻盘。但是,口袋里的钞票,不会因为桌子上时间的流逝,而暗自增长,只是从一个口袋,转移到另一个口袋。渐渐地小赌变成中赌,中赌变成了大赌,大赌就成豪赌,输赢都封不了口,到那时,你就悔之晚矣。

不要危言耸听,我又不是吓大的,一副麻将,至于你说得那么可怕吗。通过这几次麻将,我发现其中有很多积极的东西。毕竟麻将有利于社交,三五几个朋友聚会,你跟木头似地往那儿一杵,碍眼不是?麻将桌上,无话不说,也不用像你们男人一样推杯换盏,划拳打码,吆五喝六,脸红筋涨,既拉近了距离,还不会伤害身体。麻将环保,绿色无烟,场地小,人数少,易组织,不剧烈,节约资源,方便低碳。又比如,麻将如战场,每个上场的脑袋就不是一部电脑,就一定是一本算术,在一百单八将的风云际会中,需要战略,需要谋划,需要缜密运思,需要抽象思维,培养你的大局观和推断力,锻炼你的大胆思维和勇敢精神,吃碰杠和果断,推演设计巧妙,有利大脑开发,避免老年痴呆。又比如,麻将可辨人品,都说书法家字如其人,散文家文如其人,其实,对于麻将客,也是牌如其人。牌桌上鸡争鹅斗好勇使狠,牌桌下奸狡计较绝少坦荡。有人三天打不出一个响屁,有人麻将摔得震天响,有人输牌爱生气,有人结账爱欠钱,有人谨小慎微,有人粗枝大叶,你要仔细观察,那一笑一颦,一招一式,全然是每个人脾性的真实写照,一丝儿不带走样的。她把那几个家伙教她的东西,经过教师水准的泡发催化,变得更加光鲜靓丽起来,她突然发觉,自己这种舌灿莲花本领,完全可以到电视台搞夜间直销的节目主持。

不愧教师出身,你可把麻将说出一朵花来。说这话的时候,麦地生嘴角泛起的讽刺再明显不过了。

你高尚,别人都不如你。

唉,唉,唉,老天爷呀,你睁开眼吧!老天爷呀,你发下威吧,你一打马虎眼不要紧,从此,中国失去了一位中规中矩的人民教师,增加了一个执迷不悟的麻将瘾君子!

少装腔作势,兴妖作怪,我晓得分寸,把持得住,哼。

麦地生不经意间,把上眼皮抬了一抬,眼白露出来,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鄙夷,藏也藏不住,昂然写在脸上,就连竹林七贤中善使青白眼的阮籍,都没他生动具体形象。

十一、他与她:战争

小区里,天天喷着雪花一样白的纯洁温泉,因为前几天城建施工,停水了,原本清亮润泽的波西米亚风格池子,忽然就干涸了,混沌了,在百花烂漫的园林小区,非常刺眼。小区保安想了很多辙,偶尔输来的一时半会的浅水,只解决了一两天的明丽,眨眼,枯竭的温泉池又如瘢痕一样,扎着人们的眼睛。大家一开始是宽容,接着便有了微词,后来,对小区物业的各种服务,都开始挑刺了。原本轻松愉快的心情,弄得十二分的不爽。

梅冬娜也不爽。

打麻将的不爽,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筒条万字就像野生十足的淘气小子,左冲右突的往外奔跑,一手牌本来就十三不挨,成了一群散兵游勇,很难高矮胖瘦各归其位,整齐排队,竟然都还巴心巴肝,依依不舍,结果,进不了张,落不了听,眼睁睁看着别人由乱到治,出牌下叫,自摸极品,自己往口袋外掏钱,成了机械性的习惯动作。

心情的不爽,就像油画一样,刻在原本如花似玉的脸上,脸色与牌色,竟然变成了一样的颜色。不至于嘛,姐妹们出来小耍,可图的是开心愉悦。人一苦瓜脸,茄子脸,就失去了妩媚,就不动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看她输得难受,门惠便停下来,问她,乖乖,大家好生看看,这比东施效颦还难看的表情,梅冬娜是不是病了。

这都看不出来,我们的天使,是心中藏着事呢。

马洛芙也焦急起来,哎呀呀,怎么办?她也不希望好姐妹心里难受。

一群嘻嘻哈哈的鸟鹤,就如橡胶坝上的人工智能,在合力扳开泄洪的机关。梅冬娜在家里封闭拥堵的情绪,遇到了开闸时间,顿时就唏哩哗啦喷涌而出,溅得几个女人满身是同情,一起心如波涌。

天啊,都说麦地生是难寻的和氏璧,原来是块臭顽石,狗东西前世烧了什么高香,修来什么福,娶到八方称羡的女神,竟然这样不珍惜,我们把班上的男生找来,好生修理修理他,让他长长记性。太过分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兴打打杀杀的,你以为是十年二十年前哈,比拳头就风光一时,决定输赢了?现在是文明社会,要动脑筋,你也不想想,麦地生读那么多书,是吃素的么。

难道那些男生不来吗,读书时争相买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那么努力,都没抱得美人归,心里不知念叨多少回。人都说了,越得不到的,越想,现在有机会献媚,还不跳起脚跑来。

那是多情公子少不更事,现在的男人,年龄大了,饱经世事,见惯人事,还会有这么冲动吗?再说,就算有护花之心,家里纪委书记坐镇,自己不掂量掂量,哪头轻哪头重?

既然是这样,那不武斗就文斗,文斗还要智斗。于是,从边三万,嵌七筒,卡上家,盯下家的斗争哲学中爬出来,蜂拥进家庭斗争哲学中,各种献计献策,跟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样,门庭若市,焕然似锦,庞杂丰富,取之不尽。有主张不回家的,没有女人的家,一定脏乱差;有劝她不管娃的,失去母爱的娃,男人没抓拿;有提议跟踪他的,久走夜路要闯鬼;有要求挑衅他的,有事无事,都跟他生些事;更有甚者,要梅冬娜打破传统,特立独行刺激他,现在这个社会,哪个怕哪个?

听着这些开启思路的支持,梅冬娜的眼睛,豁然开朗,发出清亮而明确的光,变得兴奋而坚定起来。好的好的,来来来,不说了,我们继续,我不相信,今天赢不了你几个。雅间里的笑声又恢复了,真正的女性优雅又快乐了。

以后的日子,梅冬娜习惯了精挑细选地打扮,穿金戴银配玉器,涂脂抹粉敷面霜,走在厂区,小区,一步三晃,遇到同事,熟人,搔首弄姿,那一点变了形的虚荣心,充盈得那么浓艳饱满,与知识分子本身的书卷气质,明显格格不入。学校里的男女老少,莫名其妙就遇到了一个个外星人。门卫室那个干瘦的老者,每天都莫名惊诧地张着嘴,迎接她旦角般地扭进校门,又恭送着袅袅娜娜她踱出校门,仿佛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个惹不起的怪物,因为他的耳朵里,塞满了成百上千的老师同学大声小声的议论。

梅冬娜毕竟是梅冬娜,这个年龄青春饱满,花枝招展,正是绽放的时候。课堂教学十分松弛,游刃有余,那些关于子曰诗云的辅导,一抹不摁手,反正又不评师德标兵,教学尖子。而且,没有了对麦地生的牵肠挂肚,有的是时间想这想那,想精想怪,随时都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出去会朋友,打小牌,吃花酒,嗨夜场,唱KT,玩慢摇。

头脑这部发动机,就是神奇,不可捉摸,婴儿、幼儿、童年、青年,每个时段,甚至每个时刻,思考都不一样,指导出来的行动,也花样百出,斑斓多彩,有时还是荒谬绝伦,滑稽不堪。

小道消息都长着长跑中跑短跑运动员的脚,随风就势,很快就钻进麦地生的耳朵,震荡开来,引发两人激情燃烧的对话。你还是人民教师呢,像个鬼吗,麦地生看着梅冬娜那珠光宝气的身段,媚惑妖冶的眼睛,便觉着书没读透的人,不晓得做人的真谛,举手投足之间,全是羞与为伍的低俗,令人作呕的浅俗,不堪入目的庸俗,煞有介事地训斥她。然而,这正是女人想要的结果,谁说流言不如剑似刀,最终,不偏不倚,扎痛了这个榆木疙瘩。

梅冬娜柳眉一竖,抢白道,我是文明人呢,玩的是高层次的。尽管怒目圆睁,柳眉倒竖,声音比婉约的唱腔,也高了二点五度,并不影响丽人的双颐着粉,两腮透丹,冬娜依旧美丽,甚至,比起含蓄内敛的端庄,还多了一分微醺似的妖娆,就像特意涂抹的梨园坤旦妆。

麦地生从鼻孔里发出揶揄,虽然粗重,却很清楚:是高,高得很,假清高!

梅冬娜看到他明显的反感,有些得意,但自己脸上的不怡,迅速传导进嘴巴,如同经过微波炉打热:你说什么,我假,我假的话,早就出去野了。

哎呀呀,这是什么文化素养的老师,说出市井泼皮的莽话,麦地生明显感受到,脑袋嗡嗡作响,我咋不认得这张面孔了。

但是,面孔里的嘴巴,仍在滔滔不绝,那些寂寞的女人,有几个没玩三个五个异性朋友,你不知道吗,台湾那个女议员,女代表,不是曝出老少恋吗,风流得很呢。香港那些女艺人,女演员,不是在演清宫戏吗,香艳得很呢。国内影视圈,逛夜店,闹绯闻还少吗,也很博眼球呢。知性文明如我,大家闺秀如我,起码不得出轨。你要搞清楚,无论薄雾轻岚的早晨,还是华灯初上的晚上,无论琳琅满目的繁华街区,还是庭院深深的梨花小径,那么多双热辣辣的勾魂眼睛投向我,像香江边上节日期间绽放的烟火,一轮又一轮,一圈又一圈,我就跟楚国的宋玉一样,从来没有回应过。

宋玉,嘿嘿,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逻辑,连男女都不分了,麦地生抓着了漏洞,开始戏谑,真的是女人的逻辑,不讲逻辑咦!

是呀,尽管宋玉是古代的美男子,但是,我是今天的美女子,你要搞明白。梅冬娜还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占在了时代和道德的高地,不是圣母,甚于圣母。

听她这样的无聊透顶,这般的无耻至极,麦地生既无可奈何,又无言以对,心想,这可是我昔日朝夕相处的同学,现在同床共枕的伴侣,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在什么时候,是什么原因,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言不由衷讽刺道,那你还真的高傲冷艳。

你还管不管娃娃呢,正需要温馨母爱,正需要纯洁榜样呢,你不是学教育学的吗,这就是你树的人生榜样?

问得好呢,你也受过高等教育,不晓得尽人父之责,人夫之职吗?梅冬娜乜斜着眼,根本不搭理他,你还说我,你关心过家庭吗,问过娃娃,问过娃娃她妈吗。

不管不顾是什么样子,就是现在两个人直播吵架的样子,麦地生暴跳如雷,我挣钱为自己吗,我乱花过钱吗,你还偷偷来跟踪我,当我不晓得。

越说,麦地生的语言的机关枪就越顺溜,也越精准,你那高傲冷艳,恐怕有三分的虚,九分的假,凑起来就是十二分的虚假。

风儿吹过梅冬娜的秀发,让黑色的瀑布飘扬起来,语随身动,声音也跟着高了两个音阶:高傲冷艳有什么用,还不如身边的张王李赵,冯陈褚卫。虚假又怎么样,没看到前街维也纳小区的孔二小姐,跟情夫在三亚踏浪,被老公和儿子当场堵住,闹得惊涛骇浪,风起云涌,不也没怎么着吗?

“天啦,这,这,这,这是什么逻辑,”麦地生要是年长三十岁,肯定会气得跺脚,接连后退,跌坐在无骨的沙发里。好在他还年富力强,站桩牢靠,思维敏捷,气势如虹,“还想怎么着,一辈子都毁了!出了轨的女人,就像掉进厕所的钱,不捡可惜,捡了嫌脏。”

“胡说!”

“退一步说吧,女人出轨,就如一碗干干净净的好面,被几双筷子伸进去拈来搅去,给糟蹋了。”说这话的时候,麦地生能看见一只白瓷的碗,碗里清汤的面,面上杂酱作料,原本清新脱俗,淳香扑鼻,突然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竹筷木筷铁筷玉筷,都伸进去划拉,顿时浑汤了。

梅冬娜被激怒了,“耶,麦地生,没想到你还会这样比喻呢,来来来,你到我班上来教文字诠释,句子修辞算了,正好,今年要高考改革,要增加基础权重。你逻辑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那我问你,男人出轨,是不是提着一双筷子到处伸,到这面碗戳戳,到那面碗搅搅,管他是三碗两碗,还是十碗八碗,管它是土巴碗还是洋瓷碗,是乞丐碗还是金饭碗,你告诉我,面和筷子,哪个脏?”

语言的子弹,经过思想火药的装填,从两张嘴中嗖嗖射出,带着寒光,蕴含力量,不可遏阻,相互受伤。两个人光鲜亮丽的表面,没有一点一滴的坑坑洼洼,似乎这唇枪舌剑,蹭着有机玻璃的润滑表面,毫无杀伤力。而纤敏颤抖的内心,早已被恶毒的锯齿话锋,冲杀得千疮百孔,不可缝合,而且,此时此刻的供血量,早已超过耳鬓厮磨的好几倍。

停,停,停……

仿佛人类出现之前的地球,除了天籁,非常安静。

十二、他与她:落幕

歇下一口气,麦地生从人性化的海尔冰箱中取出一听生啤,仰脖一灌,喉咙里发出沁人心脾的舒爽,稍稍降息了刚才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熊熊怒火,长吁了一口太极之气,让心跳渐趋养生之衡,酿造出一小段安静的时间。闲不住,习惯了忙碌的他,捋一捋头发,又开始了反思。的确,自己过于火爆了,就像热油锅碰到生冷水,噼哩啪啦,满堂开花,但是,情绪的激动,并没有榫卯合拍,也未达到水到渠成,你强她就弱,向你举白旗,相反,既没达到目的,还伤了对方,于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唉,我真蠢,我真笨,我就是鲁四老爷家的祥林嫂,我比祥林嫂还不如,祥林嫂只是怨自己丢失了阿毛,我却丢失了爱与家庭,我和她的幸福。

但是,黝黑的皮肤跳出白衬衫,让他根深蒂固的思维,又站到了农村出来奋斗的打工仔的角度,寻味起人生的见识和体验。以前的夫妻,无论城乡,还是山野,多是柴火夫妻,上有老下有小,一家热热闹闹的,都有几口甚至十几口子,都盯着你挣钱吃饭,所以,男主人女主人,每天天不亮就得下地刨食,刨到三两个钱,今天心里就踏实了。没刨到钱,或者买酸菜都不够,就会继续想办法,接着刨。也许,刨的不一定是钱,但肯定与吃的有关,衣食足而知礼仪,容不得你有半点矫情。现在世道变了,变得你睁开双眼看不清楚了,不是因为自已眼睛有问题,也不是因为风景太虚幻朦胧,实在是这世界变化快,女人们独立了。不但工作独立,自己养活自己,富富有余,甚至养活配偶、子女、父老,挑起的生活重担,足以侍弄全家。而且想法也独立了,形象打扮,家庭地位,夫妻关系,单位身份,社会形象,都是自己酌定,自己说了算,自己招摇干,才不想家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就活自己。谁说的,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如今时代已经变了,杨贵妃都没照过的相片,现在的小女生随便咔嚓咔嚓,千娇百媚定格瞬间,还提档升级美颜,再上网炫酷,风传全球;慈禧起佛爷都没左右的江山,现在的网络客鸡蛋里挑骨头,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一通惊悚剪辑,让观众大跌眼镜,就引发了全世界的关注。你还指望梅冬娜刀耕火种,逢补浆洗?再说,当初自己也是反复思想斗争后,决定与她走进婚姻殿堂,发誓珍惜,让亲爱的爱人,活得滋润,过得幸福,不让她吃一丁点亏,受一丁点苦。

现在呢,怎么了?

是,经过努力,生活富了,条件好了,出有车,食有鱼,多年前的梦想,已然成真,而且,货真价实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了。结果,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延续着思想的,没有寿命,比如匕首的鲁迅投枪的柏杨;延续着寿命的,没有思想,看看身边上网的芸芸众生吧。人啊,太复杂了,人心啊,太难猜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热情,去琢磨,去花心思。难道我们过去的梦想真的太天真了,太虚假了,脱离社会了?唉,都有高学历,好工作的现代人,文明人,都以为自己生活在生活裕足,教育开明的现代社会,结果,我们搞不懂自己。世界上最短的距离,不是那个十的负三十五次方的普朗克长度,而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相反,却咫尺天涯,貌合神离,想不到一起,而且针尖对麦芒。算了,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关心她不够,呵护她不够,陪伴她不够,逗哄她不够。物质匮乏年代的积习,穷怕了的毛病,在于像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一样,不断地驮着生活的必需品,又像果戈里笔下的泼留希金一样,有用无用都不竭地聚积,结果,可能就忽略了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个时代怎么变得如此丰富而贪婪,现代又矫情,好的东西,新的玩意儿,一个也舍不得丢,一个也不愿落下,人,难道不应该明舍得,知进退吗,样样好处你抓住,什么安逸都不放,又有新生事物出现时,你腾得出手来吗?爱情美好,婚姻幸福,那些写在贺卡上的祝福辞,说在婚宴上的漂亮话,不应该有个长度的约定吗,不是靠着人生的一分一秒去实践吗?如果不是,那就是写信人的假,说话人的客套,而这些,不是从小老师就教导我们,要坚决警惕和克服的虚伪吗?

退一步,不丢人,男人嘛,提得起,放得下,能伸能屈大丈夫,在婚姻和妻子面前咬牙切齿,寸步不让,显不出英雄气未。再说,婚姻不是一单人生的事业吗,需要苦心经营,惨淡经营,当不如意来临的时候,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风清云淡,不要用米开朗基罗雕琢的完美标准来要求自己的爱人,他用鲁迅先生一句话,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买些衣服化妆品,正常,女为悦己者容嘛,打点麻将,才有点小情趣嘛。使点小性子,才有女人味儿嘛,不然,金刚怒目,横眉冷对,现在这个样子,舒服吗?那么,从我身上找原因,想办法,又该怎么改,没有解,公司放不了假,抽不出时间,再说了,真的是给我三五个月,一年半载,天天三顿围在她身边,烧锅做饭陪耍牌,像猫像狗像玩具,对我,又能怎样,对她,又太那个了,毕竟,她不是封建社会的无脑公主啊。

麦地生明显憔悴了,煎熬的心,仿佛火山口附近的村,地震后未坍的楼,没有一刻停息过,又没有一点管用。看来,术业有专攻,一点不假,对于情感戏,自己真的隔行如隔山,以前的几千年和自己的几年,都是祖先们的忽略,自己的忽视。那么,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找一个心理咨询吧,就像修房造屋搞装修,各色男女纷至沓来找自己公司一样助力一样。

这个想法真好,能化解两个人的烦恼,但是,线上线下兜了一大圈儿后,没有成行。麦地生不知道该怎样吐露自己的心迹,毕竟,向人展示光鲜亮丽外表下内心世界的千疮百孔,对他而言,太难了,要强的性格,男人的面子,都让他欲言又止,张不开嘴。再说了,东方文化的氛围里,现在还真没形成心理疏导遍地开花的风景。既然如此,有哪个透视眼的超人,能打开他的千千心结?

太阳每天照常东升西落,月亮隔段时间又圆满如盘,两个人竟然如平行的火车轨道,始终在一起,却并不相交。

真的,二人分房入寝,再也不说一句话,再也不嘣半个字。虽然在同一间房里,同一台电视,同一张饭桌,新生活,各管各。

还好,娃娃有老人带。

春花开了,夏河涨了,秋月隐了,冬雪飘了,仍然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不犯井水。

就在下一年的春天,二人离了,孩子随母,仍让梅冬娜的父母带着,没说一句,通过微信,写字。

外面的人不知道情况,以为还是琴瑟和鸣的一对。

至今,双方都还单着,没有结婚,也没有复婚。

二〇一六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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