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铁不成钢

老牧的儿子自封男神，头上蓄着刀片滑的青丝，黑中染着几绺雪白，白中泛着几绺焦黄，耳朵眼塞着银白的胶线，正摇头摆尾，旁若无人地微信聊天。

这是啥人，没人理会，仍装疯失性，自得其乐。他爹老牧正正忙着切菜做饭，经佑这个年纪已经成人，而心智却不成熟的独生公子。

“有啥办法呢，这个裤儿反起穿的世道。”老牧摇了摇无可奈何的头，晃了晃无能为力的肩，自言自语道。

“你嘟囔啥？”男神正沉醉于虚拟世界的卿卿我我，唧唧歪歪。刚好回过头，看着老头子摇头耸肩做怪象，还以为他在嗨Latin Rap。

老牧不理他，心说，我才不和不懂礼貌的人说话。

“嘟囔啥呢，老爹？”男神见老爹没有搭理自己，以为他年纪大了耳背，站起身来，走到菜板近前。

“你把耳朵边那根索索扯了，我才跟你说。”老牧虽不谙如今世道，但自己的原则，总还是坚守的。

“咋啦？老爹吃了火药，说话这么冲？”男神甩一甩自己本来光滑的头，虽然，这只是习惯性的动作，并无实质性的作用。

“是我冲吗，没看见你爹瞎子逮强盗，松不了手吗？”他觉得说这话有失斯文，但斯文在这些吊二郎当的年轻人面前，无异于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男神终于发现，老爹的脸色不是因为喝了二两马尿而酡红，于是关了手机，洗了双手，擦干桌子，摆上碗筷，“老爹，你做过领导，有身份，咋说话不受听。”

“谢谢，我只是有身份证的人，身份，这两个字，你也配说！”

“咋啦？”男神觉得受了侮辱，在外边可能忍了，在家里，他就不管不顾了，尤其是觉得老爹。

“你们这种人，黄瓜还没起蒂蒂，就绷神，还男神，分明玩世不恭！”

“不服气？你老了，老爹。要是喜欢，我就挤出点时间，来开化一下你，谁让你是我老头子呢，免费，绝对免费。”男神依旧是那副打不湿拧不干的痞样。

“我谢你了，让我耳根清净些。”老牧转过身来，扬起手上的菜刀，“我还是操练我的灶上曲，稳当得多”。

“你这样子，我偏要普及你，免得你拉低了与这个时代的距离。”

“哼，你也配讲时代？时代洪流中，你不过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啃老的可怜虫，边缘人。你看哪个阳光明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天到黑窝在电脑面前，做些无事包经。”

“你懂啥哟，这叫宅，最流行的宅！”男神终于不忍老头子的无知，要为自己证明。“这种宅，不需要汽车票，火车票，飞机票，轮船票，远隔万里，都如在面前，这是互联网的魅力。”

“是，远隔万里，都如在面前，就在面前，都远隔万里。”老牧终于放下菜刀，走到他跟前，用了一句顶针作反语，举重若轻地回击。然后，自顾自地走到酒柜前，伸手取出一瓶青花瓷的仙海液酒瓶，从从容容地给自己斟上一杯，端着走过来。

“我说，来一口不，男神？”那话时明显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鄙夷。

“我才不喝你那沾了塑化剂的酒。”男神

“啥？塑化剂，我这是土酿的，本码头的酒。那些洋酒，咱喝不惯。”几十年一贯制的爱国主义，爱乡主义，老牧就认原生态。

“你是老领导，说话要有风度，何必这样懂装不懂。依你能喝半斤喝八两的豪情，能不知道？”

“我只晓得舒筋活血，通络理气。”老牧举起酒杯，闻一闻，垂眉敛目，深情款款地来了一个深呼吸，把对男神的蔑视，化作一口浊气，缓缓吐了出去。然后一仰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走了一个。

为了逗引他，老牧摇头摆尾，一副陶然自得，连声赞道，“饮中之趣，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消万古愁，古之人不余欺也。”

“当心酒精中毒！”看到老爹一副忘乎所以的的样子，男神心里忽然间就有了失败感，失落感，觉得老爹是在故意气自己，所以，连劝带讽地回敬了一句。

“是的，从古到今，多少人栽在酒杯里，酒碗里，酒罐里，酒坛里，酒缸里，酒窖里，烂醉如泥不能自拔，但是，又有多少人，从中排遣忧愁，一泄块垒，抒发胸襟，鼓足勇气，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网虫，自认什么都能搞定的愚盲，根本就感受不到。”老牧发觉酒是很好的东西，通神的灵药，能激发自己久不抒情的思路，能打开自己旧时演讲的套路，对付这个毛头小子，绰绰有余。

“满口酒话，我难得理你。”男神从发梢里露出一种不屑，因为是自己的亲生老爹，多少带点恭敬。

“不信？”那我来讨教一下，老牧明显话里有话，在给年轻人挖坑，“你像我这样开心的样子，会怎么表达？”

“你怎么说？”男神知道老爹在给自己埋雷，也不愿上瓜当，先主动出击，将他一军，把防守舞得滴水不漏。

“我在问你，你不是自封男神吗？英明神武的男神，无所不知的男神，宇宙全知的男神！”用排比，是老牧当年演讲激情飞扬时惯有的动作。

“我开心的样子，就是用键盘打出来字符来︵︶︵，或者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新新人类，我呸，我呸，我呸呸，你听听人家怎么说。“

“怎么说？”

“杜甫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白日，青春，阳光壮词，懂不懂？”

“孟郊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已经是心情舒畅的成语了，懂不懂？”

“毛泽东说，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尽开颜，把所有人的所有心态都囊括了，仅仅三个字，好简约，好生动。”

……

“这有啥？”男神觉得这不能说明什么。

“你能形象一点吗，你们不痛快的时候，又怎么表达？”

“你说古人怎么说？”

“白居易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与永恒天地相对，烘托出此恨之久长。”

“柳宗元说，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以崇岭之树，峡江之曲，婉转之肠，把恨的千回百转，曲尽其妙了。”

“李煜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水东流，绵延不绝，这就是君之愁，既多又长，还不形象吗？”

“好是好，却没有我们说的简练，比如我的心好痛，好难受!”

“你这叫什么表达？生气的时候，你们怎么表达？”

“我要毛了。”

“你看你有多么荒疏，多么贫乏，多么无趣，要是有哪怕一丁点修养，你就可能像李白那样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可能像岳飞那样击节，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还可能学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你说得那么闹热，我倒愿闻其详，看老头子你究竟说得出什么好来。”

“岂止心情，说说风景，当你看见大漠戈壁的时候，你可以说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或者王昌龄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或者李贺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而不是只会说，唉呀妈呀，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全是他妈的沙子。”

“当你看见夕阳余晖的时候，你可以吟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或者李白的送飞鸟以极目，怨夕阳之西斜。或者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而不是只会说，卧槽，这夕阳，真好看，好看得很!”

“前边说饮酒，现在谈喝茶，遇到好茶，你可以说刘禹锡的生拍芳丛鹰觜芽，老郎封寄谪仙家。今宵更有湘江月，照出菲菲满碗花。皮日休的香泉一合乳，煎作连珠沸。时看蟹目溅，乍见鱼鳞起。声疑松带雨，饽恐生烟翠。尚把沥中山，必无千日醉。或者干脆来几句雅词，啊，此茶汤色清碧透亮，气味幽香如兰，口感饱满纯正，圆润如诗，回味甘醇，齿颊留芳，余韵十足，不愧茗之仙葩，茶中极品!而不只会说：唉唉哞，茶好喝得板!”

……

“行了，你还来劲了，你这些都是老掉牙的东西，现在，现在什么年代，互联网时代，什么都快，不见面，万里之遥可遇，不说话，一方屏幕传说，我们吃东西，要么是咖啡，要么是方便面。你那些只能扔进故纸堆。”男神觉得已经与老爷子不可同日而语，果断地切断了他的思路展开。

“是，你行，说不出一句人话，还强词夺理。我问你，咖啡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几百年前人们不喝？方便面是网络伴侣，工业文明时代没有？你说这些文雅的表达都丢了，你还会什么，读书的时代，你没学过，说话的时候，你没想过？你是不懂表达，不会表达，不善表达，如果不把老祖宗的精华捡起来，我看，今后，你连人话都不会说。”老爹进入了当年作报告的路径，那种汩汩滔滔，汪洋恣肆，年轻人真莫法比。

那顿饭之后，老牧两爷子很久没说话。年轻人斗不过老爹，但老爹的恨铁不成钢，好像也有些极端了。

沉默就像凝固的冰山，不，那只是表面现象。其实，两人都在对着镜子，或对着电脑屏幕，咀嚼，反思对方的话。

“抱着唐诗宋词，很难了解今天的心声。触网是历史潮流，大势所趋，而且浩浩荡荡，成为必然呢。”老牧想，找个时间，还是给儿子下个矮桩，毕竟自己年纪大，说句软话不吃亏。

有时他就默默无声地端饭上桌，磨磨蹭蹭到准备开口，却因收拾这样那样的家务，欲言又止了。

“守着一方屏，也种不出大米，烤不出面包，更别说坏了眼睛，狭了心思，而且，不说话会退化呢，不单是祖宗的经典不会说，连口吃都可能得呢。”某天，男神终于理了平头，给老爹留下一张情真意切的条子，精精神神出门打工去了。

二○一七年二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