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天场乃川南长江边上一个不大不小的乡场,场北有一座秋年四季热闹的菜市,名曰较场口。老一辈的传说,张翼德在此打过毛铁,关云长在此磨过钝刀,赵子龙在此扎过回马枪,长胡子的老辈人常闲聚一堆津津乐道引以自豪聊以自慰。
生于斯长于斯的二牤,打小就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扯谎聊白,耍牌赌钱,一天到晚琢磨边三万,嵌七筒,有事无事算计着盯上家卡下家,迷麻程度整个佑天场无出其右,还置了一院四阔中空的房宅,讨了一房如花似玉的幺姐。
人们看着二牤平日里六亲不认的步伐,都离他远点,免得脏了眼水,气出好歹。
但二牤也不是诸事皆顺,最近就常走“背”字,连喝冷水都卡牙缝,什么偷张吊打,胡搅混摸,只输不赢,气得他额头铁青。
那天晚上,天蒙蒙黑,掏出最后一枚镍币,扔给赢家之后,二牤准备起身时,忽然就觑见,一位银髯飘飘的僧人,正朝着自己这边,不紧不慢踱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二牤蹬开软跨跨的藤椅,一个虎扑过去,死缠着老僧的虬杖,要圣僧给自己点悟一个赢钱的禅机。
老僧连正眼都没瞧牌桌一眼,轻挪禅棍,就把他震出三尺远,然后就地划了一个圆弧,口念一个偈子,云飘一样走了。
二牤听得一清二楚:西对北,南对东,白板对红中。名师对高手,赌棍对牌虫。边三万,嵌七筒,独听对双风。岗上开花险,海底捞月凶。中发白三坎齐全,称为三元会,幺到九一个不缺,叫做一条龙。每赌必输,输了又输,皆因额头有皱皱;一输就惨,惨上加惨,卖了家具当棚棚。
听完以后,二牤泄气了,从地上爬起来,漫无目的往前走。
妈哟,老子一眨眼就一贫如洗了?真的就洗白了?不成!老子天生就是挣轻巧钱的,难道让我去卖劳力?做山城棒棒军?没有道理嘛,老子……嘭,没回过神来,二牤头上陡然间就起了一个鸡蛋包。
哎哟,哎哟,哎哟,撞到菜市场那根该死的卖肉柱头上了,痛得二牤咬牙切齿,腮邦子梆硬。正要条件反射,飞起一脚踢过去,发作一回之时,二牤突然就停下已经伸出去的那支鹭鸶腿,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何不趁现在四下无人,老子把这肉案搬回去,既解恨,又添财。
二牤背着将近百近的肉案,像个压踏了瘦猴,蹒跚而回,抹了一把毛毛汗,过去一看,见幺姐已安然入睡,便草草地将肉案放在猪圈栏杆边,自个儿歇息去了。
未交子时,圈里的仔猪暴嚎起来,争相越栏而逃,磕响碰破缸缸钵钵坛坛罐罐。这下,二牤与幺姐睡不着了,赶忙奔进猪舍,极尽哄吆撵拽之能事,才让群猪勉强入圈,尽管这一群不识好歹的小畜生很不服气,叽叽咕咕冒着杂音。
次日起,幺姐就发现,自己从肥田沃土中掐来的葱绿时鲜,在打米厂匀来的喷香米糠,小东西们不闻不问,懒得动口,像是成心跟自己了横,作对。
眼看即将变现的宝贝疙瘩日见苗条,二牤急红了眼。幺姐用尖细的指甲,掐着二牤的弱瘦胳膊,要他想办法。二牤赶紧请来牌桌上的亲密战友,红颜知己,名满佑天场的小仙姑号号脉。小仙姑踱进四阔中空的房宅,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前后左右敲敲打打一番,戳着二牤的奔儿额头挖苦道:你娃晓不晓得,这肉案子每天剁了好多头大猪,小小活物怎么愿意伴冥魂,怪不得它们猪心惶惶,忐忑不安。
二牤一听,是这个理呀,老子咋没想到呢。
于是,他急三火四,想把这背时倒灶的肉案,赶紧扔出去,然而不行。这两天,杀猪匠毛胖子正发疯似地寻他的肉案板,说找到那个偷他肉菜板的贼娃子,要给他医个叫,放个血,戳他狗日的三刀六个眼儿,才解恨。这个时辰甩出去,那不正好往他的剔骨刀上撞吗?
咋个办?一连几个为什么逼得二牤真要发疯了。
嘿,把肉案板改一改,拼张床,不有一举两得之好,既不让老胖子发现,自己还多了一撑床,什么叫急中生智,说的就是我二牤啊。
说干就干,二牤拖来斧头锯子,乒乒乓乓一阵乱片,竟然平添了一件家具。虽说做工差些,比不上苏作广作,放上幺姐,还是压不垮的。
二牤辛辛苦苦了大半天,累得精疲力竭,急忙吞完夜宵,欢天喜地摸上床,和幺姐翻云覆雨忙乱一番后,酣然入睡了。
幺姐瞌睡浅,迷迷糊糊。未到一个时辰,噩梦便从无到有潜滋暗长挥之不去,但见数百猪首血涌而前,争相向她问安,邀她同乐。幺姐哪里见个这阵仗,陡然啼惊,汗浸而至唏嘘,不再合眼,于是使劲捶打二牤,折腾得两个人整宿无眠。
这可如何是好,自己的美娇娘子,欢喜冤家,就因为一块小小朽木而不堪其苦,花容失色,日渐憔悴,还病倒了。一气之下, 二牤捣床为柴,燃火造饭,这下终于灰飞烟灭,证据全消,眼不见为净,无牵无挂了。什么叫毁灭,这就叫毁灭,什么是忘却,这就是忘却。
孰料,桌上赤裸裸、油亮亮的大刀歪锅肉,竟失肉香而漫溢骚腥,二牤胃口顿跌,本来就已经有气无力的幺姐,更整得翻肠倒肚上吐下泻,几个月没有好利索。
从此,二人不知肉味了。
一九九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