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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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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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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哭无泪

爱斯基摩人都没这样整过,糍泥沟出来的文静逸先生,坐在柚木面的八仙桌前,出神地望着窗外,想,他们喜欢背上猎弩,牵着猎狗,走在森林松厚的积雪中,悄悄地,静静的。只有隔得很近,才听得到嘎吱嘎吱的行脚声。就算是热情似火的巴西利亚人,也只有狂欢夜那几天,才齐心协力忽而嗨哟,就跟伊比利亚半岛的奔牛节一样,疯狂,但有节律。

他为什么有这样超尘绝俗的奇思怪想呢?

哦,文静逸退休前是位人人敬仰的郎中,耳根超常纤敏,善于捕捉生活中极其细碎的千变万化。当年,组织上就后悔没把他送到对越前线贴地侦察,不然可以减少好多优秀士兵的伤亡。所以,坐在这诞生过望丛帝、昭烈帝、大西帝的现代化城垣里,他自己都觉得有一种生非其时的落寞,历史真是作弄人啊。

窗外,依然有广布的森林般的水泥雕墙,花花绿绿的,却迷乱不了他的眼睛。而楼下涌来的不合声律的噪音,却敲击着他纤弱的神经。因此,他起身,走到电脑旁,端坐在素影宁静的显示屏前,而联想,依旧在北极的雪沃,南方的明快里,不能自拔。

多少年来,他过惯了青灯黄卷,红袖添香。如今,也学着利索的年轻人,挑开QQ,与冷静人互诉衷肠。他觉得这个新鲜事物就是惬意,就象手机和短信,能彼此沟通,缩短距离。而这QQ,更为先进,可以多人群聊,且俱不谋面,互不拘束,这不,正聊到文明社区的话题呢。

与时俱进呢。

有时候他想,就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没享受这等福利,咱不亏。

“我们这里一天好几场,象棋,扑克,麻将,龙门阵,啥子花样都有,啥子板眼儿都搞起了。”他在屏幕里,敲出一段字。

这是一个话题,他的感慨万端。

“那不热闹得很哟?”对方怯怯地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问号像施了魔法,变成硕大无朋的铁钩,由远而近,由细到粗,由小到大,勾出他一连串的屈辱伴子,从下睫毛边上热络着,却久久掉不下来,只是对方看不到,无法安慰。

“早起六点半,小区里此起彼伏的门禁,就呜嘟嘟地开工了,而那些质地好板面光的铁门,就咣咣咣地撞响了。接着,噼噼啪啪的拖拉板,就凌乱地拍在楼梯、街沿、路口,震破阒寂的凌晨,惊醒浅睡的甜梦……

七八点钟,赶早市的太婆大娘,姨姨婶婶,要要约约,围成一圈,侃菜。基本上是有一样算一样,从色彩到身条,从根茎到叶脉,从块头到重量,从鲜嫩到疲涩,把一道道菜都品头论足,煎熬烤炙了几遍。然后以菜价为靶心,引申到当下,前几晌,那些年,改革初,文革中,大跃进,三五反,土地改革、解放前,甚至于民国。有的是引经据典,有的是唏嘘感叹,有的是义愤填膺,有的是唾沫四溅。哎呀,讲台硬是没安对地方,不然,她们就是这地方的胡鞍钢,林毅夫,厉以宁,吴敬链。”

文静逸先生以他手术刀一般的细密,罗列至详。

“你老夸张了吧,是不是跟你多年来潜心医道有关,长期呆在安静的环境里,练就了纤敏的心思。”

文静逸欲哭无泪,这QQ聊天虽然好,但人类丰富的情感,对方却捉摸不到,琢磨不透。

他摇了摇疲惫的头,敲击道。

“可能是吧,作为杏坛中人,我很少用夸张的。以往持手术刀和开药方,都讲究尺度的拿捏,用量的合理,务求实事求是。如果仅有一两个上下午的耳根不清静,也就算了。

这地方,每至中午,各家各户开着饭局,然后来个午眠,养一养神,本来应该相安无事惬意美满的。可是,不行,楼下正中当间儿那一家杂货铺,红火的生意,却粉墨登场了。老龄女士,坐在麻将馆门外,呼朋唤友,热情洋溢地围坐一桌,两桌,三桌,五桌。你想小憩一盘,哗,哗,哗,麻将搭子拉开了。呱,呱,呱,话把篓子炸开了。从此到晚,血战到底。改革开放就是好,塑料制品经得敲,摔打胜过玻璃脆,声声震耳兴致高。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此起彼伏没有节律,让你耳根不净防不胜防。

伴随着这清脆的出牌,是斩钉切铁,嘎金切玉的暴嚎,碰,杠,和,下雨,自摸,清一色,海底捞,三家归一,转移支付。不要小看了这批老年娘子军,那可是自带琴谱的高腔,胸廓浑厚的大嗓。更有暴蔫子老头,左面抱膀子,抓一万来一万,一万一万又一万;摸发财起发财,发财发财真发财。右边的小伙子,无事生非来调侃,开西风杠,杠出白板,显然杠未开花;听红中碰,碰了四条,绝对和也诈和!这下就点燃炸药包了,你才诈和呢,老娘几十年来没兴乱来过!太婆出口声震云霄。有说的,就有笑的,有怒的,也有骂的,这一连串的挖苦埋怨,捧场起哄,就是你午觉的伴音。

这杂货铺生意确实好,受欢迎得很呢。每一个到这里享受马吊快感的人,都说这里打麻将收费便宜,又都是认得到的邻居,说什么话都不用提高警惕,还不像正规的麻将馆,昂贵不说,又乌烟瘴气,还相互提防,哈一天麻将下来,周身都不舒服,还神经都绷紧了,易衰弱。人啊,毕竟是群居动物,而且是小团体组织,没有节制,安逸得很哟。”

说了一通,文老先生心里的痛快,有些许释放。

“天啦,你那楼下成了群英会了!”对方接连打出几个巨大的惊叹号,就是年轻人表达夸张感情那种。

“这才哪儿到哪儿哟。巾帼再厉害,也只能顶起半边天,虽然也不让须眉,但须眉何曾逊过巾帼呢?一群老少爷们儿,比起塑料麻将的准时开工,要拖拉懒散些,但只要是天晴,也没有哪天歇过脚的。尽管塑料麻将质地脆,但也比不到木质象棋木质棋盘敲得响。啪,啪,啪,仿佛说书的惊堂木。想都想得到,有几个斯文不斯文的男人往拢贴,聚在一起的阳刚爷们,力道更沉雄,更威猛,也更响亮。谁没掂过口杯大的棋子,谁没听过砰砰作响的将军,谁没见过深砸猛掼的身手。关键是这些粗人,尽管运的是文智,斗的却是武力,绝对不遵象棋比赛的规则,轻拿轻放,落子无悔。而坎上的看客,比下棋的还着急,还冲动,还下手狠,还砸得凶,那里有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的风范。更有甚者,还酸文假醋地整几句,成由一着,败由一着,不由一着论成败;进需三思,退需三思,还需三思定进退。赢了乐,输了乐,乐在其中;老也喜,少也喜,喜出奕外。老棋迷,小棋迷,楚汉两阵牵万里,聚,谈何易?散,谈何易?网络现实两依依,珍重友谊。新弈友,旧弈友,知音几多遍神州,逢,曾记否?别,曾记否?游戏人生众悠悠,真情永久。横批是,乐在其(棋)中。这自然能煽情,能撩拨神经。老汉们说了,这馆子门外的坝坝头下棋,嘿,空气清新,人气旺盛,群贤毕至,集思广益,是电子社会难得的益智醒脑,健康文明游戏。至于砸棋嘛,唉,没控制住,下盘注意。再说了,这又不是三百六十一个眼的围棋,黑白棋子,眼位又多,搞不分明,需要冷静。象棋,讲的就是一个气场,图的就是一个闹热。你先生没得这个雅兴,但也莫怄气。你听听,你看看,他还说得你心里暖乎乎的。”

“那不就结啦,人家客客气气的嘛。”

文静逸心想,QQ也有弊端,说话这人处得远,没见过真章,想当然的以为。他又娓娓而谈,似乎忘记了耳边的烦扰。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哟,毛主席就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最讲认真。当他们三番五次违反自己的承诺,我就去找他们说子曰,结果,这些赤着膀子,粗着嗓子的,就来个假装二百钱数不清,我们是工人老大哥农民老二哥,下岗摆摊专跟城管打游击的,没入过党也没受过教育,没得那么多板眼儿。总而言之,就是七弯八绕,就是一个我是无赖我怕谁的扯不清架势,你还敢论什么理呢。这个世界,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我之所以为图清静,跟他们讲理,不就是要条老命吗,罢罢罢,惹不起躲得起。螃蟹捡豌豆,我爬就是了。”有时候,文老先生真想跳起来,像个孔武有力的莽子,来点血性,但是,这念头就像纸卷的火,刚开头一燃,眨眼就熄了。

“可是,在拥挤繁忙的都市,你能躲到哪儿去呢?”这声音透着关切。

“是啊,在现代城市,哪儿是不人满为患,嗓音频繁。于是我就想到了乌龟壳,来到配玻璃窗的地方。老板一脸堆笑,很是热情,说在你原有窗户上再装一层五毫米的隔音玻璃,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只是这钱嘛,比普通的要那个一点,你懂得起的。我想既然是双层保护,肯定要好得多噻。于是对老板说,钱不是问题,只要质量有保证。老板拍着他的大肚腩说,绝对没问题,我这钢化玻璃,连石头都砸不破,考虑到你是民用,价钱又不能太高,不然就跟你装银行柜台的一厘米厚的防弹玻璃,那个时候莫说隔音了,连对话都要用麦克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我对老板放心了。”

“?”对方来了一个焦急的问。

“效果如何,刚安上的时候,当然是不错的,但是,一到夜深人静,麻将的啪啪声,比白天还清晰响脆。这不能怪玻璃店老板,我怒气冲冲地找耍麻将的论理。人家理直气壮地回敬我,咦,文静逸文大爷,你不来抽起,就算了。干啥子还要拆台嘛,我们不就是打五角钱一盘的耍耍麻将吗,又不是倾家荡产的聚众赌博,人家警察都没说啥子,未必然你比他们还管得宽嗦,把我们仅有的一点人生东乐趣都剥夺不成?”

“?!”

“哎呀呀,真的莫法,敌不过别人无赖的烦声,无耻的聒噪,我终于臣服于这些市侩的家伙,搀扶起心脏不好的老伴,到城外去觅清静去了。”

“是该远离那个噪音混响俱乐部。”

文静逸终于看清这个回答对自己的理解和同情。便一发不收地打开话匣子,“那些屏蔽后衰减的议论、麻将、象棋声,只是这乱象的冰山一角哟。还有更多的污染源呢。一不小心,楼上或楼下的装修电锤,笃笃笃地震动了整个楼层,弄得你以为推土机在推房子呢,现在不是到处都在忙着拆迁吗?冷不防,哐哐哐的砸墙声,你以为遇到王耀祖派人来抓壮丁,或者棒老二大白天来抢人了呢,毕竟现如今的社会,不通过勤巴苦做而想迅即致富的念头,可遍地都是啊。这个时候,我又得搀扶着腿脚不利索的老伴儿,溜到人来人往的公园,抑或阳光普照的小区绿地,在明蓝的天底下躲一躲。其实这个都能理解,毕竟人家是装修房屋,营建安乐窝嘛。”

“还有什么让你老睡不着觉的?”似乎关切着呢。

“有些声音完全可以遵从公共道德,在可以克制的范围内消融掉。比如,深更半夜,两口子角逆打锤,整得锅碗瓢盆从原来的位置飞舞在空中,最后,与墙面、地面、器物,发出硬碰硬的清脆响声,而且起哩哐啷,乒乓乱响,高低混音,杂乱无章。再比如有时盖过麻将摔搭的午托班的尖叫声,仿佛教室里憋久了的屁,必须而且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男孩子女娃儿,吃饭睡觉抄作业,唱歌跳舞耍游戏,反正是娘老子开了钱的,做午托的老师,哪有学校老师的杀威棒,只管扯起喉咙安抚,哪都能解决问题?”

“是个麻烦事情,你老秀才遇到兵了。”是的,对方的揣度是真的,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还有一种现象,就是你折磨得心焦泼烦,还喷不出痰。啥事?小朋友们练琴,青年们唱卡拉OK。你说说看,现在社会,拼才艺已经是非常普及的现象了。小朋友不输在起跑线上,钢琴提琴马头琴,京胡板胡和二胡,更兼萨克斯葫芦丝,一句话,只要杀鸡杀鸭的,新鲜有趣的,都有小孩子乐在其中地练,或心不甘情不愿的折腾。至于小区里的帕瓦罗蒂多明戈斯,或者苏珊大妈红歌达人,反正人家是改善精神生活,提高享受质量,你根本就不要指望让别个歇歇嗓。你有你图清静的权利,别人有别人追求抒发的自由。”

“文老师,这样你确实很难受哟。”

“谁说不是呢。所以我几天前,领着老伴儿,去沿河溪的滩涂,走一走,看一看,选了一套临河的三居室。你算是在这繁沸的城市里,最后和你谈心了。或许,今后的内容,要轻松些,敞亮些。”

“是啊,文老师,祝你早日如愿,在那充满诗意的河边,忘却俗世的尘烦之声,聆听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如你老的名字所寓,娴静安逸。”

欣遇知音,如韶在耳,骨鲠块垒,如土委地,谢谢。

二○一○年九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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