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素装的万大娘又在破口大骂了,这一回是奥数,在这即将拆去的旧城老街里,空旷着她那破响竿儿声音,尖利刺空,与这声音相匹配的,是那张咆哮得近乎夸张的凶相脸。
“狗东西,当官的不把升学大门敞开,弄得周边四邻的娃儿没得书读,还胳膊肘往外拐,让外地的考生进来,这不是三尺宽的窄巷巷,突然拥进百头猪,又在打挤吗。”
“清晨八早的,万大娘你嚎啥子嘛,难得逮到一个周末,那么多人要眠个懒瞌睡!”熬夜编辑范长山,一双模糊的双眼都没睁开,就朝窗子外甩出一排无名冒火的短语。
“你当然不愁哟,坐在屋头都有钱来数,无冕之王吃八方。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底层老百姓,就只有晾起了。看嘛,我那个听说听教的乖孙孙儿,老汉到南方打工不在家,全凭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起早摸黑地照应,看到该上四七九中学了,哦嗬,格老子妖精十怪地,兴考试录取了,要筛一盘儿。义务教育法,又被那几个随圆就方的东西,不晓得撂到哪个旮旯里去了。不是说免试,就近入学吗?咦,硬是花样繁多,搞不醒豁呢。”
“择优录取,那是人家名校的升学率保证,不是经常听你吹,乖孙这回考了九十几,那回考了八十几,巴适得很嘛。”既然不清静,早起的刀削面老头庹三爷,也捡那扯兮兮的话来,扰乱气氛。他怕啥子,他的儿女,已经在北京,上海,广州领4位数的工资了。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学得再好,有别个单人独份地吃小灶强吗。人家娘老子给得起钱,票儿一张张去,老师一路路来,孩子再有耍心,也会有好收成的。”万大娘激动得越说越来劲,有些人就是这样,怕你不逗,跟干柴火棚一样,越亮越点,越烧越旺。
“既然都这样,你也可以照抄照搬噻。”庹三爷说话,多少有些骆驼的驼。
“我咋会有那么多票儿嘛。别个是上坐班的,八小时混满,圈圈就划圆,薪水不断涨,还有奖金,不晓得浊水有好深,更不要说隔三岔五的灰色收入。”
“你见到过?”范编辑文字工作出身,就讲究一个严谨,说什么都要有依据,不能平白无故瞎说。
“就是啊,三边两户的家长,都以为区文教的那几爷子,拿了别个的票儿,塞了好多条子,走邪门歪道。凡是要想伸伸抖抖升学的家长些,一个盯一个地自发做纪委监察工作。哪晓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操的是现代文明,科技手段,硬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根本找不到破绽。”万大娘那个无可奈何,写在脸上就像刀镌斧刻,十分清晰,“拆迁就够让人脑壳疼的了,又遇到小升初这个麻烦事。”
“哎呀,急啥子嘛,古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里黄土不埋人,硬是!”范长山几句话就跟老太婆挽了结,帮她消焦虑。
“火石没落到自己脚背上,不清楚生意有好烫。生过娃儿才晓得肚皮疼。”对于这群幸灾乐祸又假装关心的街坊,万大娘心里跟镜子一样,她的破响竿儿声音,平常间惊抓抓地呜嘘呐喊,得罪了图安静的好多人。
“扯哪儿去了,说你孙孙考学的事嘛,究竟是考啥子嘛。”范长山嘟噜一句,又把破响竿儿声音的裹脚拉长了。
“啥子,数学噻。”
“不考咋选人,咋分校,咋安班嘛,尽找空话说。”
“你是装莽吗,还是真不懂哟,大编辑?人家考的是书本上教过的,娃娃些学过的,我们这儿出的题,板眼长得很,全是跟书本和课堂不挨的。”破响竿儿不怕你逗,就怕你不认真。
“未必然超纲了?”
“岂止哟,完全是考科学家的路子。一般人上场,那是舀水不巴瓢,连门都摸不到,更不要说答题。”
“有这样复杂?你老太婆是不是清早起来,不做糯米粑粑,专找些玄龙门阵来扯哟。”长山已经在注意这个事了,完全可以编一组反映社会现实的稿子。
“这还真不是万大娘话多,这个奥数嘛,硬是害人。”虽然庹三爷那几年送自己骨肉读奥数没花几个银子,也没请老师吃几回姑姑筵,娃娃们十二分的争气,北大清华复旦地夯,进去了呢,还包分配,安逸得扳。但是,考到这二年,成千上万瞌睡都没眯醒的小不点儿,天不亮地不亮就飞叉叉赶考,让他这个饱经岁月沧桑,淡看世间荣辱的老人,也生出怜悯之心来。乖乖呀,我那几个冤家,算是赶上好时辰,吃上头汤面了。
“竞争的社会,自然会让人不那么舒气,安安逸逸就把好事做了,肯定是拿高工资的离退休一族,就算这样,还要身板健康,热爱生活才行。”长山每天集纳了大量的稗官野史,家长里短,随便找一个话题,都可以洋洋洒洒滔滔不绝,还有一定远见卓识。
“范大编辑,你是看不到哟,”庹三爷做早点,讲的就是一个早字,所以他的首先发现,比好多抱起摄像机,电脑本,麦克风的,来得及时而稀缺,“昨儿清早,我打灯市口过,六点半不到,哎哟,私家车从马王庙排过来,硬在民族中学门口摆了两三公里。那个阵仗,我以为是小长假抢早突围,不吃我的刀削面,跑到城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喝生态鱼汤呢。下细一看,不是这么回事,车一停人就走开了。我以为是搞私车联展炫富呢,也不像。一色的都是川路,野马,力帆,夏利,奥拓,华普,奇瑞,吉利,昌河,哈飞,安驰,荣威,福莱尔,比亚迪,桑塔纳,切诺基,便宜车车儿牵索索,起串串儿,哪儿跟姑娘家穿得稀薄搔首弄姿的豪车销售排场比呢?那儿不是宝马,就是奔驰,不是林肯,就是宾利,不是保时捷,就是法拉利,不是劳斯莱斯,就是玛莎拉蒂,不是凯迪拉克,就是英菲尼迪,不是……”
“停,停,停,停,停,你在背车牌牌嗦,说正题。”范长山删惯了罗嗦稿,直杠杠问。
“结果说是小学奥数竞赛,妈老汉架起儿啊女的,离开车门就一跟狂奔,气齁八喘不说了,大人娃儿全部脸青面黑。你说说看,进了庄严肃穆的考场,叮叮咚咚的小心尖尖儿,啷个静得下来噻?只见那娃儿一跨进考区线,两口子就红眉毛绿眼睛打燃火了,女的嫌男的拖拉疲沓,昨晚麻口酒儿整多了,今早没及时起床。男的怪女的悖时婆娘,偏要娃儿学啥子奥数,整得三顿不匀生活失衡。嗓门越来越大惊动了里边的保安,驱逐到外边桥头,仍分不出个嘴仗的子丑寅卯。”
“说得是呀,我家那个乖孙孙儿,本来一天到晚听老师话,吃得饱,跳得高,一点没有愁心,妈老汉每回听到的,都是乖,听话,学得顺的喜讯,丢丢心心在外头挣汗水钱。这该死的奥数一来,孙儿就愁眉不展了。我问咋回事,他说老师讲的,是书本上的,考的好多题,是课本里头莫得的,是同学们在外头培训班讲的。考得还不多不少,刚刚拉开分数距离,你说不是整我们老实百姓的冤枉吗?”一身素装的万大娘进入到演讲者模式,面对空旷的大街,和绝少的听众,仍然滔滔不绝。
“这你老太婆就不懂了,啥子叫做知识就是力量,书本的内容概括不完,肯定要考书外的。而这过筋过脉的几十分,就是四七九和别的学校的分水岭。”编辑见多识广,开导你个市井老娘子,简直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我才不管那么多,政府一会儿说要严抓严管,一会儿又放敞水筢子,咦,粑粑捏在自己手头,想圆就圆,想方就方,这还让人咋个相信嘛。”
“这是个问题,虽然老太婆你是站在自家角度,但反映的还是国计民生,是政策落实的严肃性问题,是要有普遍性,要有连贯性,不能太随便,大家的马儿大家骑,标准尽可能统一,免得生些枝节,引起群众误会。”
“未必然你还跟我反映一下。”万大娘嘴巴者快说干了,竟然还要起作用,她内心又泛起激动的波澜。
“我组织记者走访一下,采写一组报道,给政府发内参,引起他们的注意。”
“有啥搞头呢,我们还是受害者!”
“莫这样想,我跟你讲,奥数本来就是一门学问,本身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那些拿来作为升学评判依据的行为,和主张与实施这种行为的人,对没学过的学生,确实有失公允。”
应该是看到了一丁点希望的火苗,万大娘的破口大骂,声音逐渐小了些,毕竟,孙孙儿的读书命运,就跟这拆迁一样,自己根本没法掌控。
但是,据说,拆迁后的住房,基本上都比现在好得多啊。
二○一二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