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我们背诵李白《蜀道难》的句子,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现在如何呢,在科技发达的今天,坐上西成高铁,感受风驰电掣,完全是如履平地,这样的远行,羡煞青莲居士了,深悔早生了一千三百年。
早上8点21,从成都东开往沈阳北的和谐号G1282,准点出发,几乎没有打逗号甚至顿号,这让人很感慨,现在的高铁办事,真的像人一样雷厉风行。乘车的男男女女,满颐春光,过道也不拥挤,老幼徐行,排列有序。
今天,是十一长假的前夕,上班的芸芸众生,还得拢住狂野奔跑的心,规规矩矩撞钟,火车因为没有进入临战状态,可以放松,自由地开行,表现出一种大战之前的松弛和愉悦。
从车窗向外望去,涪江清流,缓辔徐行,两岸绿野,沿途平坦,袅袅炊烟,一派娴静。
出江油不久,前往剑门关,就有崇山峻岭进入眼帘。窗外,远处瓦灰,天不透明,一会儿长峦如抹,如眉似黛,一会儿陡峻突兀,如剑似锥,正所谓太白之《蜀道难》,“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古人只有仰天长叹了。现在,高铁就在盾构机铺就的管道中,优游自在地连续穿隧而行,既无盘环而上的艰巨,也缩奋勇前进的距离。唉,“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过去的皇帝位再尊,谱再大,龙肝凤胆,满汉全席,风头无两,也不如今之三岁小儿,可以轻松过剑门,连汗都不出,还笑意盈盈。
但是,在此情此景中,坐在高铁里的男女老少,开始有人体的感觉了,约略耳鼓有压,海拔明显在升。这也难怪,古代圣贤皆寂寞,叹无奈,且放白鹿也好,细雨骑驴也罢,感受不到蜀国坦途的人生快乐,以致于成都坝子的茶盏,泸州城下的烧春,自贡街沿的火边子,乐山大佛的钵钵鸡,只能是遥远的渴望,和无聊的慰藉。就算工业革命让中国有了汽车来往,在曲折与婉转中,仍可以体会自然天籁的鬼斧神工,巴蜀丹青的富丽精工,缪斯宠儿的异曲同工,诗情画意巧夺天工……现在,行进在连绵不断的的隧洞中,啥都没了,只有黑暗的隆隆的声音,与个人的心跳,应和着单调的节律。
尽管火车在抗拒爬坡带来的负面影响,但车厢内的景象显示,爬坡,并没有影响到同志们的正常秩序,男男女女都端着、捧着、举着、捏着手机,或旁若无人地打电话,或专心致志地输信息,或聚精会神地看小说,或摇头摆尾地听相声,或会心一笑地刷抖音,总之,此时此刻,竟然没有一个闲着。三两个小朋友,习惯了在家一样地高声尖叫,或者来来回回地蹒跚走动。列车员除了提醒行李架上的箱包摆放整齐,就是推着餐车,吆喝着大家买哄肚皮的吃食。
原来,这个时候的地域,是在川北的朝天、陕南的宁强,汉中,经由四川盆地的北边高地、大巴山区、汉中盆地,地形仿佛如海浪起伏一般,行进也如醉酒般的过山车样,虽然没有明显的颠来倒去,但随坡就势,人体也随之有了高低变化,让耳朵的信息接收,敏感起来,出现了不大不小的生理反应,也属正常。检索海拔,广元城区在352米,朝天在475米到1998米,宁强在600米到1701米,汉中在949米到2336米之间,这就凸显出随山走势的波动状。米仓山、龙门山、盆北低山、巴山和秦岭,成为一路的风景源,让人感慨万端。
当耳鼓的微压渐渐消失,高铁在平静的疾进中钻出秦岭。人的精神,又多少恢复无拘无束的自然状态。虽然没有当年蜿蜒盘山的曲折罗曼,虽然没有旧日攀爬如蚁的艰难困苦,但我的轻捷行进中,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大自然多少年来的壁立千仞,栉风沐雨,多少年来的坚硬如铁,阻挡万夫,多少年来的护佑蜀境,别样丰饶,多少年来的呈现绮丽,化育文明,不觉间,诗绪便如影随形,悄然上口。《江油》:涪江左右绕城欢,疾进铁龙滑绿毡。惭愧早非蜀道陡,浇愁借酒李青莲。《剑门》:太白兴叹出鸿篇,细雨骑驴恼务观。昔日排峦锯齿舞,今番连隧动车钻。《广元》:长峦如抹似眉黛,陡壁画锥比剑锋。幸见嘉陵柔婉转,旭辉醉染金芙蓉。《广元到汉中》:昔岁巴山古岭雄,夫成就万人穷。眸前连续穿山肚,心净也敲耳鼓聋。《汉中》:米仓古道眼眸新,见金秋四望平。尚欠炊烟袅袅起,只呈村宅煌煌明。
汉中因汉水而得名,是陕南著名的粮仓,与川北天然相接。绵阳老一辈的口头,还有一句戏谑的民谚:四川人生得憨,用个汉中换龙安。说是用平畴绿野的汉中换取了崇山峻岭的平武。但是,放眼望去,此时的汉中,确实黄绿错综,收获满野,二层小楼,鳞次栉比。山间层层叠叠的林木葱茏,堂前宽宽绰绰的院坝丰盈,墙上干干净净的素色质朴,这种景致,与江南的小家碧玉,塞北的粗枝大叶,又表现出不一般的审美意趣。
接下来的时间,高铁就像安上了神奇的飞轮,城固,平坦,洋县,平坦,佛坪,平坦,户邑,平坦,阿房宫,平坦,西安北,终点站。几乎是一望无垠的平坦,而迷蒙的灰天,预示着不冷不热的天气,可以让行旅之人放心前进。
西安北站地道,前往南广场或北广场,大约需要十分钟时间,足见其规模之盛,堪比京沪,走出站口,走向秦汉大道,也要五分钟,这地方,实在太宽大了,仿佛平原的衣巾,宽宽绰绰,富富有余。
这就是一趟平易的旅行,比起几千年来跋涉的先民,现在的行走,真是一步登天了。想想看,以前是闷罐车,车头的烟气,可以弥漫一路,缭绕散开,仿佛仙气飘飘的神话世界;后来不烧煤了,蒸汽机像哮喘病人,声音像沉重的呼噜,走过草地响彻山岗;再后来,电力机车来了,只有呼啸声,而且又快又疾,像一个匆匆的过客;现在,高铁进入动车时候,不但声音小到让人想象不到,而且快速飙到全程平稳,真正的又快又安静,又稳又安全。
二○二四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