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过于现实,人生觉着沉重,心累之际,便找回忆,仿佛品茗,那壶酽酽的清黄,够你慢慢徐品,而忘却眼前。忽然就想到了高尔泰,川师的高昂学者。
那二年虽然美学热得发烫,大家逗留在朱光潜的《论美》、宗白华的《美学漫步》、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王朝闻、蒋孔阳的、蔡仪的教材面前,浅尝辄止,诸筹莫展。
但是,在校园里,我是仰慕高先生的风范的,大抵呈艺术家的气质和学者的风度,每每昂首挺胸于教学楼前的达道路上,也如两旁卓立的松干。而饱经风霜的脸上,更多呈高原汉子的铜色,远别长年斗室枯坐的煞白。有时学生们招呼他,他礼节性地报以微笑和浅答,让人觉得这中国七大美学家(朱光潜、宗白华、蔡仪、高尔泰、李泽厚、王朝闻、蒋孔阳)之一的架子,从未给我们端过。
1986年6月19日,系里请来忙碌的高尔泰先生作专题报告,“关于当代文学的思考”。学术厅的阶梯教室里,挤满了好奇的人们。我们尊敬的文艺理论家、系主任苏恒先生,陪伴着刚从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讲学归来的高先生,出现在大家面前。
藏所有人生丘壑和岁月烟尘于膺,在讲台上,高先生颔首莞尔,和气招呼,便直奔主题了。
他是心灵自由的凌空俯瞰者,所以,在肯定了文艺为政治服务的重要后,他又强调了表现自我的必要。对寻根文学、第二次浪潮(即大学生诗派)、新一代文学青年,举凡新兴的,充满朝气和活力的东西,非常关爱,乐见其成。
但是,我们感到神奇的,是他信手一挥,画就的粉笔圆,和栩栩如生的人物头像。后来才知道,他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在兰州十中教的是美术。
从审美意识的视角,他对当代文学进行了深度的反思,理性的剖析,尤其对个性鲜明,见解独特的作者,极为赞赏,比如刘索拉,比如徐星;对意象丰满,表达卓异的作品,极其拥戴,比如北岛,比如舒婷;对年长而有活力的谢冕,极度尊敬。但是,不盲从于“新东西”,要于华丽外表下揭其根本,必须是靠深邃的思考,必须具有永远的个性,必须融注全民族的进步血液,必须保持明确的自我意识,方称是。
有了这些,在那个热情洋溢的时代,自然会引发不同凡响的效果。
尽管说法与当代文学课本相乖,并不影响我们的试卷作答,思维认知,美恶判断。一家之言,仅供参考嘛。但是,我们更愿意看他的实践。果然,在同年9月2日,美学课老师曾永成就嘱大家去看,四川省青年美术家们的“红黄蓝绘画展”。
高先生有画展序言《记红黄蓝画展——时代·空间·观念》,其中写道:
艺术是一种探索,一种对于人的存在方式的探索,一种对未来的,尚未知的,未理解和认可的世界的探索。
一种绘画语言的改变,意味着一种绘画观念的改变。传统绘画所追求的严谨、平衡、和谐、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是同古典物理学所提供的决定论宇宙观相一致的。当现代物理学所提供的多元的、多维的、充满机遇和复杂动力的宇宙观向决定论提出挑战以来,绘画语言和绘画观念也发生相应的变化,透视学、解剖学、色彩学、构图学,以及种种写实的和写意的技法规范失去了往日的神圣性。现代画家们正力求突破这些所谓的“美的规律”的束缚,以求在创造过程中去理解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的一致性,这种努力是我国走向现代的大趋势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还在内地的四川青年画家们在探索中取得的这些成果,尤其具有积极意义,它意味着我们的绘画正在与首都和沿海地区的绘画同步前进。但我们的目标不是同步,而是超越。愿以此与大家共勉。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为了表达对当年参展作者的尊重,这里谨记下他们的名字:谢建国、吴伟忠、小廖、愈辉、谢小雅、孙山、红林、肖捷、尤涛、何一兵、黎红、冯忠明、成根、罗红健、邵小明、祝嘉、皇甫起人、田野、曾循、余红、代军、许大成、任东、戴光郁、王勇、胡健勇、胡健华、李健辉、李继祥、王发林、张勇、张光明、张金贵、张西蒙、张文成、heyi、ming,还有陈德彬的雕塑等。
平心而论,高氏观念与其写作一脉相承,核心就那两条:在创造过程中去理解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的一致性;我们的目标不是同步,而是超越。
昂昂斯人,卓尔不群。
后来,读到新千年后的《寻找家园》中的《杏花春雨江南》章节,约略知道先生经历:戈壁、沙漠、赤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厄运缠身。读得令人心泪滂沱,仰天长叹,这是一个足以与过往史上有着悲苦人生际遇的大家学者不约而同的生命范本,足以沉淀过滤凝固巧结提炼升华的思维范式,太折磨心智了!发妻李慈林早亡遗女,继室樊继卿争吵离婚,终与蒲小雨远走他乡,酸甜苦辣,饱尝艰辛。但是,这样一个江苏高淳汉子,在任何时候,从未悲观绝望,决不自暴自弃,在美学世界里不懈追索,在独立思辨中自出机杼,形成文学、哲学、美学别出心裁,自圆其说的一位,傲岸醒目,杜绝中庸的一位。当年,美学老师介绍到高尔泰和吕荧的时候,直言他们比较另类。果不其然!
可惜,他生错了时代,要在今天思想言行百花齐放的氛围里,断不会受到那么多蹉跎人生的苦痛。但是,浮糜的今日,说起美学,说到当代中国美学家,又有几人还感兴趣,愿闻其详呢。
几乎没有他的消息了,这位1935年出生的美学家,曾在兰州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和南京大学任教的学者,不知现在过得好不?
江南依旧杏花燃,故乡春雨湿轻衫。
二○一一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