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乡古老的榕树下,龙五爷端起那只可以考古的黑瓷白釉土巴碗,呷了一大口苦丁茶,摇一摇那把豁边的陈年蒲扇,继续跟几个年逾古稀,摇着白篾扇的老汉冲壳子。
啥叫冲壳子?就是摆龙门阵,就是讲故事,这种社会交往方式,打先秦时期就有了,少说也有五千年。
“唉,这二年生,男工妇女架起势往城里走,就是图撇脱省事,怕弄田土嘛。”龙五爷摇了摇肩膀上年事已高的七斤半,叹了一口气,仿佛祖先们站在滚滚东逝的河流岸边。
“城里安逸噻,条件好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水不挑,用火不烧,好安逸哦!不会跟我们这些翻盖瓦房一样。”马六爷儿子在城里包小工搞装修,整天灰头土脸,但是架不住人勤快,日积月累,由租变买,也在花团锦簇的婀娜湾小区,置了一套精致的小户型,载着老爷子去住过两晚黑。唉,硬是苏气,墙是白的,地是滑的,坐是软的,吃是香的,往阳台上一站,向上可望辽阔苍穹,向下可瞰锦绣花园,美,真美。就是太挤了一点,没过到瘾儿,就回了。
“儿子说了,今后挣多一点银子,把我们老夫妻也接进城,过一阵幸福生活。”说这话的时候,马六爷脸上漾着愉快的笑容,把一脸皱纹舒开了一半。
“是,你说那个城里人,三边两户地相处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就是有个问题,不晓得对方姓甚名谁,实在要问个安,都只是啄一下脑壳,嗯嗯两声。哪里像我们庄户人家,几山几坳,几湾几埝,张家生个娃儿,李家娶个媳妇儿,清楚得很,还有一杯喜酒喝。”说着话,牛七爷端起龙五爷的土巴碗,整了一大口茶,直接凉快到喉咙管,那个舒坦,比吞了仙丹,还惬意。“你问我咋晓得,我当然晓得哟,我远房的侄娃子牛莽三,就是城里打拼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老板和丘二,楞没习惯,在我做七十寿宴上,红口白牙郑重其事说的,城里人有些人啦,还是有点扯。”
“这个难以避免,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吃五味,天花乱坠,总体说来,还是好人多,再说了,人家忙到做事挣钱,注重时间就是金钱,哪有闲工夫扯淡,跟我们西蜀乡老几位一样哈。”马六爷自从住了城里的房子,那滋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你也莫说邻居不熟悉,市面上总该讲究些了嘛,公众场合呀,那天,”羊八爷啄了一下精致的小篾扇,意思是各位打住,排轮子都该到他说了。大家就收了口,干望着他,听。“我进了城,上公交,车倒是崭崭新的,座也干净整洁,司机生说话挺客气,我前边的摩登红老太婆,我后边的谢顶光老头儿,都摸出一张不大不小的塑料片片,往车前头的镜子上一对,嘿,老年卡,钱都不给,就安安生生地坐上去了。我一想,幺娃子电话头点醒过的,说这晌疫防凶,出门要带身份证,我没忘。现在也可以摸出来试一下嘛,于是,我也大大方方摸出上了年纪的身份证,去对镜子,结果,你们猜怎么样……碰了半天,一点声音都没得。司机生说,大爷,你投币吧,两元。唉,我就跟他说上聊斋了,问他,你搞错没有,这一前一后的老头老太,退休金那么高,你不收,反倒喊我这个山湾塘的半劳力投币。唉,你看清楚哈,我把身份证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也是七十几的正宗老年人呢,你不能因为我面生,欺负我们老农嘛。”
……
老几位就呵呵呵呵地笑起来了,嘴着参差不齐的牙,宛如秋田里起起伏伏的麦穗。
龙五爷摇一摇蒲扇,算是附和了小篾扇的观点。“所以说,城里千好万好,就爱打私搅,你要在西蜀乡,借你几挑谷,还我几担米,好大点事哟,就是捎段路,哪个车把式收过钱,你们说,是不是。”那种羲皇盛世的自我满足,爬上古铜色的双颐,熨帖着苦丁茶的后劲,一丁点火不冒,不但不冒,还要窜出喉咙管,浇灭羊八爷拔地而起的些许不怡。
赤热从榕树旁穿过,把夏天二字,解释得一清二楚。这热也不吝啬,赊了一些给谈玄摆条的衰翁们。
牛七爷借着炽风的辣,也来吐一下淤积于胸的块垒,“我说个自己亲身经历。那回,我进城里的农贸市场,就卖一背篼鲜包谷,刚摆好地摊,穿戴整齐的制服们就过来了,地摊费要刮一层,钱到不多,但我还没开张啊。过不了一阵,又来两个白白嫩嫩的女子,卫生费再收一道。天呢,我这一背篼,拢共才卖得到几个钱哟。但是,没有价钱讲,必须给。在人家的地坝,只有给噻……城里的好处,就是人多,比咱这西蜀乡,不晓得要多好多倍,买嫩包谷的人,自然也多。那些人五人六的城里人,张口就问,甜不甜哦,糯不糯呢,鲜不鲜哟,嫩不嫩啊。哎呀,那个派头,跟隋炀帝开科,唐明皇选妃,一样一样的。你莫看她说话大句大句,包谷却是一个一个地剥,这个小了,不要;那个老了,不要;这个籽不齐,不要;那个尖太软,不要;唉,就是那二年我们乡上考兵,也没这样严嘛!最气人的是,明明三斤你给她称得秤杆望翘翘的,她还让你添一个,自己又饶一个,临走了还要塞一个,唉,硬没把你的包谷当成货品。等到该她给你钱了,多个三两毛的零,她又振振有词让你四舍五入,我一想,就当便宜一点价嘛,反正出在自己手上,就当是地里头多摘两个,少摘两个,懒得计较。万不谙,让生气的事还是发生了。”
“生什么气?你卖了包谷,她给了钱,不过就是贪小便宜,赚了你几个出在手上的包谷嘛。”牛七爷壳子冲得上好,突然一停,卖了过关子,等于是把一根甘蔗,硬生生砍成两截,转瞬间,半截没了着落,让听众一下子没有抓拿,失去感觉的平衡,好痛苦哦,于是大家端望着他,要一个明确的结论。
“我收拾好背篼,转过巷子,就看到她堆在自己摊子上,价钱翻一倍,嘴里嚷着,快来买呀,自家种的,刚掰下来的,绿色无污染,清纯甜糯玉米啊。”
“唉,打工人说的,果然不假,城里套路深……”龙五爷、牛七爷、羊八爷,呷着苦丁,不停地摇着扇子,也不停地摇着头。
“要全面看,总体来说,我们的日子是比城里差,不然,年轻人咋会想方设法往城里走,听说,到处的城市化,就是把我们这些大半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人,逐渐转变成城里人,也过几天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水不挑,用火不烧,出门打的,到处观景的好日子呢。”马六爷在城里看到了远比西蜀乡繁荣的场景,自觉是见过大世面,所以,灵魂深处的触动,让他不知不觉做起了大家的思想工作。
“那你说那些赚我包谷卖的,是些什么人?”牛七爷听了这话,心头极不服气,什么叫全面,落我身上,那是全部,所以,他就要跟马六爷扳一下是非。
“莫争了,我们是摆闲篇,没必要顶牛,看问题角度不一样,结果当然不一样,我相信城里人过得充裕,但是,我们也活得不差,各经各的时代,各有各的活法,早些年我们创业,现在孩子们条件好些,没有太大的问题,至于那些贪占小便宜,也是个别,而且,也不见得就是人家城里人,说不定也是从我们这种乡下进城的,个人恶习没有改过来,也不一定。所以呀,我们都不要太认真,这么年岁了,看开就好。”龙五爷拉开的场合,结果也由他来绾结,挺好。
大家又笑呵回家,喝稀饭去了。
二○二一年三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