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川南泸州,土地多红壤,既疏脆,还粘。于是高粱枫红,烧酒喷香。但红壤薄,挖几尺,便有坚硬的岩石。因为岩石多而无序,成为盆地的屏障,先秦以降,四川没有中原或者江淮那种如家常便饭一般的战事,也给世外桃源一般的巴蜀,成就了鱼米之乡富庶美名打下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基础。
有岩石就有石匠的身影,和他们的吆喝声。但是四川的石匠主要是粗野的胀蛮,所以他们的工艺,远不如岭南的文秀,或者苏杭的精细,只在粗犷二字上,与东北或西北的汉子们,或有一品。
古话说,人间三样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其实,只要是劳动人民,只要是栉风沐雨,哪有什么轻省的活计。就说打石头,那是需要骨头硬,有蛮力的,本身就是个苦差。但那年月,啥滋味是甜的呢,泥瓦匠总是一身稀脏,挖煤匠只有二筒放光,小菜贩每到半夜起床,车把式通宵都在奔忙……唯有革委会,市管会那几爷子,白生生嫩胴胴,可那阵营,你一个根正苗红的大耳朵老百姓,就算有十八般武艺,能挤得进去?
蜀犬吠日,那是打胡乱说,夏天的太阳从不缺席,更不偷懒,六七点钟,已红如炭圆,镇外的猪圈岩,抑或虎耳岩,抑或梯子岩,抑或万岩,开山的石匠们,早已忙起花儿开了。
闻名四方的徐石匠,赤膊着威武的上身,亮出强壮的肌肉,抡着长柄的大锤,嘴巴还不歇气,“呀,呀——嗬嗬,呀,呀——嗬嗬,哟——嗬!”那长声吆吆的声音,又高又飘,就像一根细钢丝弹向空中,又细,又尖,又韧,又远,收尾却急促,浑厚,俨然弹性十足。听过之后,就见五六十斤的大锤,划圆身形,由高而下,落在开山片石的锲钉上,当的一声,脆响沉闷。而锲钉则向石岩石壁石砥石翘,深入了芝麻大的一截。肉眼一看,还以为没动,那些心有灵犀的匠人们,在心神交会的冥冥之中,感受得到。
石匠和大锤,在悬崖绝壁上,留下一帧帧线条刚劲的剪影,一幅幅机械单调的动图,构筑起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西南岩画。同时,也留下了一段段节奏强烈的号子,一曲曲简约疏放的乐章,成为人定胜天背景下的劳动进行曲。
太阳依旧通红地挂在天上,岩壁面找不到一处可以躲阴的地方,石匠就这样努力地改变着古镇的地形地貌,虽然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循环往复几十下,浅窝变成了深窝,深窝出现裂纹,裂纹扩大成缝隙,缝隙拓展为沟槽。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弓身画弧的沉重大锤,就可以暂时休息,把位子让给长长的钢钎,或者折角的拗撬。
石匠没有歇息,只是往手掌啐了一口象征性的痰,然后双手一搓,感觉可以增大摩擦系数,就握紧那插入沟槽的钢钎或拗撬,开始重复又一种颇有节律的号子,嘿着,嘿着。随着三两个人一阵异口同声的“嘿着”声,那长长的,大大的,重重的石疙瘩,就被拗动了,错位了,裂开了。这个时候,那种撼山易的成就感,就和着汗水,与大嗓,在空中暴发出来,砸开了花,甩向远方。
旷野呆久了,石匠也如山,粗犷,坚硬。再高峻的石峰,再陡峭的石崖,再深奥的石窍,再狭窄的石缝,他们都能勇敢跟进,小心而坚定,沉雄又果敢地开凿。打石头不是开矿山,不会用炸药,叮叮当当就成了主旋律,交响乐,合奏曲,惹燃了寂静而辽的田野山川,成为原始而刚烈的律动……
也有斯文的,那就是一条接一条的石料从石壁上抠下来,扳下来,被二锤,錾子,改成方正的形象。先用锤刃,直接砍切突兀而不整的边,这是毛活儿,只管往看不顺眼的地方,下锤,下錾,修出大的轮廓。
大致形状出来以后,再换小的锤头,在石体的六面,有序地轻敲轻錾,细剔细琢,纹出平行的斜线,均匀如梳,万千成络,仿佛古时教坊弹奏的箜篌或者竖琴。原来那些有楞有角,无拘无束,在天地里谁也不服的,桀骜不驯的懵懂顽劣,一下子就藏拙隐粗,去楞削角,变得低眉顺眼,整齐有序起来,这个时候再看一方方的条石或者方墩,宛如村姑之收拾,天然野趣,俊俏整洁。如果是一排排,一列列,那就跟前方叫阵的士兵,没什么两样了,只是它们的心肠,更硬气一些,仍然天不怕地不怕。
青片石上,经平口錾,尖锥挖,还是可以雕镌出艺术的物象来,比如各种花卉,自然风景来。在石匠们一錾一凿后,或山水,或竹林,或花草,或鸟兽,或祥云,或日月,或财神,或仙姑,花样百出,玲珑如玉,在粗犷之中透着灵秀,于土俗之上生出高雅,成为石材生就的佳作,工匠凿出的艺术。
无论及錾而碎的泡砂石,遇锤不裂的青砧石,经过徐石匠的鬼斧神工,精雕细刻,都会乖乖地打磨成庙里的石龛,祠堂的横梁,老宅的门楣,新家的天井,集市的牌坊,大街的立柱,转角的垂拱,板桥的石狮,阶前的石板,早市的廊柱,百家的屋基,千户的门枋,修饰成宽宽窄窄的路沿儿,大大小小的门墩儿,高高矮矮的洗衣台,平平展展的石梯子,甚至雕琢成推豆制浆的石磨,杵米捣面的碓窝,舂椒碾药的沙锅,饰墙嵌窗的展板……
经过石匠的鬼斧神工,那些在荒山野岭中静卧了几百上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冰硬石头,变得有灵性有神采有风度有仪态了,它们静静地默守着宇宙的训谛,不言不语,默无声息,成为惯看秋月春风,见证历史风云的灵物。纸寿千年,顽石万载,熬成岁月,留下印记!风烟飘荡,江河不歇,皇天厚土,砖石不灭,因为,历史就是这些创造者书写的。
有时候,徐石匠就从灰头土脸的工地下来,抖一抖身上的石屑灰滓,顺一口泸州地区的高粱液,摆几句田夫野老的龙门阵,打几圈老少皆宜的大贰牌,谋划下一次开山的位置去了。
徐石匠是我至亲至敬的表哥,但他也是故乡成百上千神奇工匠的典型代表,更是人类文明史上雕琢石刻技艺的艺术家。
二○○四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