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约半尺,宽仅寸许,尖处薄而不锋利,略显扁圆,根则以柄宽围成无角的矩形,中间稍稍紧束,非常流畅的线条,便是胎钉的外貌,置于手中,仿佛侠客之婉转匕首,绣娘之优雅织梭,腾挪翻转,游刃有余,让人一见就爱不释手,反复把玩。父亲的行囊中,除了那沉着冰硬的榔头,还有那轻巧锋锐的镰刀,大概,这件玲珑剔透的铁如意,就是我的最爱了。
一晃,父亲走了十二年了。天国的辉光掩映下,不知父亲是否一如人间的安详,一似活着的清朗。但是,魂牵心系,梦影如风,我却时时回忆起那张酱色刚毅的脸,那些父子相处的岁月,那些教会我立身为人的日子。
皇帝爱长子,百姓护么儿,没有独生子女的岁月,即便物质的匮乏也抵挡不住的普罗人众的家庭哲学,我多少是比其他的兄长们受宠爱些,体现在碗边的丰饶和闲暇的充裕。在那个人人白危的揪斗年代,清贫之下,斗争之外,各人自寻乐趣,这便是政治回馈常人的福祉。衣食无忧的我,习惯于流连在那一架人与牛马和谐相依的车前。父亲则默默无言又井井有条地忙碌着,用不言之教迪化着童真中的猎奇与参悟,用沉稳敦厚教育着儿子的镇静与踏实。比比今天挥手即去的轻飘资财,忘乎所以的肚腹纵享,其实,那时我们的幸福指数并不低,只不过与今日妙趣各殊,追逐异途而也。
在那些说话粗门大嗓,行事莽撞迅捷的车把式身边,我亲近于那连山一样金黄柔软的谷草垛,那些从层层梯田里历经风雨和艳阳,经过切割与摔打的谷物身材,是那样的柔韧熨帖,干净整齐。那里,留下了我灵敏的身姿,爬越的干劲,儿时的酣梦,无忧的快活。那些供奉牛马们享受的香糯的糠秕、滋润的麦麸、饱满的胡豆、金红的大枣之类,也是我喜欢鼓捣玩耍的物什。这些天然之赐,是那俊健威武的牲灵独享的每日佳肴。比起今天那些用现代科学伪装起来的饲料鸡鸭,肥料鱼鳖,彼时的牛马,何其幸福,何其健壮哟,哪里有惊动中南海的玄龙门阵哟。
世间的事,并不难料,你享受了,就该奉献,牛马亦然。它们在吃饱喝足之后,是决计不上茶园溜达不下歌厅嘶嚎的,也不需要到健身房黄金比例自己的腰身。它们只企强壮,然后使劲。于是,你就看见了公路上得得扬蹄的身影,听到了牧野中萧萧长鸣的乐音。而马背上,牛车里,承载着一件件旺实的人世之需,口舌之求。
多少个拂晓,清霜夹着寒气,浮偎在父亲的脸庞,冰浸而瑟缩。老人抚着爱驹,掖好草料,向着朝阳待升的地方,出发了。多少个正午,烈日火炙一般,烧灼着尘沙的大地,辽远而狂放。父亲掂来清泉,喂饱爱物,缓慢行进在奔波征途,不停步。多少个黄昏,晚霞绮丽多彩,欢迎着夜归的行人,幸福而愉快。父亲点亮马灯,轻抚马膀,寂静地走向运货终点,到站了。没有诗意,只有专心;没有惶惑,只有坚定;没有事故,只有定评。我那满脸风霜的父亲啊,用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劳行走,倾诚奉献,铸造了一座为人之父的丰碑,一座勤勉工人永恒之塔。
一向木讷内向的父亲,超脱于理论家口若悬河的说教,用对赶车的赤诚,对同事的热忱,对牲口的怜爱,影响着双眸明亮观察世象的小人儿。不管是百货公司,还是国营煤矿,不管是窑罐厂,还是转运站,只要单位安排出发,绝不拖沓一时半刻。他经常忘记川南稻田里米饭的温软香甜,家乡红壤蔬菜的清脆可口,至于置身酒城槽房侧浓烈的白烧,更是很少抿及,可是,每一轮奔波,每一次凯旋,多少顾客对商家翘大拇指说感恩话,他都悄悄地拴好牛车,静静地走开,踏上新一轮征程。
这样与牛马相近的很多日子,他便经常要替长期相伴的牲灵更换铁鞋了。每回上百公里的脚踏实地,牛蹄与石子路的摩擦变得多么浓密而劲健。而水滴石穿的功夫,最终也让铁鞋路破。看过无数回钉掌操作之后,我也由着好奇心的驱使,开始粉墨登场了。父亲固定好牛蹄,绑绳简练而结实,花扣漂亮又灵活。牛驯顺地躺下,偃卧于草铺的地表,仿佛劳累之后的按摩,那个惬意,从它通泰的响鼻你就能感悟得到,不然的话,那牛劲,可不是三五几个大汉搞得定的。
我骑坐在牛身上,双脚插空着地,两手端着老重的牛蹄脖,仿佛抱着一只深沉的象脚鼓,却不能弹奏。父亲左掌托蹄壳,右手握榔头,沧桑的双目如火眼金晴一瞟,便地定了主意。只见他拿起那柄约莫一斤来重,褐中带乌,光滑浸润的胎钉,靠着榔头的配合,只消几下,便让牛儿的蹄钉褪掉,不适之履得以解脱。牛也是通人性的,“哞哞”地发出两声轻叫,温和而又绵软,算是谢谢知情重意的父亲了。然后,父来轻启银镰,嗖嗖几下,牛儿枯褐而凹凸的粗皮去掉,坚韧而齐切的新底顿出,宛如白云天上缀饰的墨染,新鲜而有亮色,乳冻又似玉脂。可是,老人心中只有困倒在地的牛儿,顾不得欣赏,麻利地比端牛掌,卡上口中抿过的蹄钉,靠着胎钉,温顺地贴着牛蹄沿,一钉卯正。两锤下去,尖细头粗的蹄钉,翻卷如钮,牢如蟹钳。如是三番,半掌告罄。牛是偶蹄类,但也用不了儿分钟,便新登铁靴,霍然起立,扬首道谢了。
幼年的我,在父亲身边,学会了端掌,学会了使锤,既有局促站位的尴尬,也有灵活腾挪的自在,更学会护爱那有生命而默默劳作的老牛。时间久了,便觉得父亲就是一头曝风霜,历寒暑的老牛,就是那柄沉稳刚劲,使转自如的胎钉。于是,我也经常学着父亲的样子,磨砺那把刃口如纸的小银镰,摩挲那柄匀称乖巧的铁胎钉,随时为牛儿更换新靴。
岁月如流,几十年过去了,那段如歌如诗的韶光,那柄常人不辨的铁器,始终烙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而父来的身影,也愈来愈高大,清晰。人,尤其是有点感性的人,对于恩德的念叨,对于生活的感悟,总是那样细磨细琢,咀嚼再三。看来,我也渐渐老了,但对于胎钉的记忆,或许永远没有终点。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