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同窗,有这样一位,大奔头,宽坦晶亮,疏可走马,长发浓而密,努力向后梳,久了,还略微有些卷曲,使得本来阔绰的雪额,辽荒得足可做一幅广告牌。浓眉似卧蚕,大眼若深泉,皆墨黑幽邃,杳渺难测。细析之,既有与生俱来的形,不乏故作高深的样。
正好,这种自然形象,催生其文艺细胞,成为宿舍楼有名的诗人。
诗人之名,常衔佚事,细一打捞,果然很多。
爱书。
八十年代,知识就是力量,引得很多人八方寻书,焚膏继晷。诗人也不例外,“爱买书”,从庄周出发,包括孟轲,陶潜,李商隐,李贺,一大堆的中国古典精萃,欢喜得如沾蜜。在狮子山上书亭,在九眼桥边摊边,在春熙路中集市,或者是一个人去,或者是我陪他去,或者是跟大伙儿去,他总是要去的。凡是缪斯宠儿,他都白菜萝卜一样笑纳。就他那屈指可数的几个银毫子,没几回,就开始借饭票了,甚至饿肚皮了。但他的热度,也随着秋阳的出现而逐渐蒸发,爱情和学业都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于是,他转而“爱卖书”了,那个与书决绝的架势,着实吓人,仿佛二十年后沪深之股灾,疯狂抛售,毫不吝惜,大方得让人骨鲠在喉,心惊肉跳。一张拙舌央了半天,还是年级上的同学照顾情绪,很不情愿地捡了不少便宜。
喜游。
狮山的碳渣田径场,是男女老少强身健体所在。这里铸就了多少华夏栋梁,讲坛中坚。但是,还在众多同学勤耕苦读之际,他却以校园为发酵诗的窖池。经常在明月清风,树影婆娑的夜半,拽着我把臂徐行。有时夜深人静,没一点声音,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他满不在乎。有时,澄明的天空,仿佛纯净的湖水,我们踱了一圈又一圈,皆若空无所依,他仍然沉醉。忽然,他会一字一顿,一句一行地吟诵,声音轻缓,语调沉雄。无论辽阔江天,还是蕞尔衰草,俱为所摄。投入的神情,能感动陶渊明谢灵运李青莲杜少陵。但我也听过文学家和诗人的课,有时也不一定顺他的意,对酸涩拗救之类,生了诸多的疑惑,甚至激愤,他便答应,换个意象,改个词汇,结果,换没换,改没改,没见过下文。
耍莽。
一个傍晚,拖着做完功课的我,他又彭斯式的漫游,不知不觉就踱到桃林后的铁路上。无拘无束的我俩,踩着尖砾的碎石,又数着滑亮的钢轨,正叹服田园的美妙,他却分心了。远处来了一列车,车头杏黄的大灯,在薄阴的天幕衬托下,分外明亮。如此景象,又惹了他老人家的兴奋,突然间,面对来龙,张开双臂,朗声高吟:“啊,太阳,我的太阳……”吓得我赶紧抱他腰杆,往路基外拽,匆匆赶到旁边小径路岔,挤入待过路的一群壮汉里。列车转瞬即到,一盆凉水从天而降,夹杂着火车司机含糊不清的骂声。一堆人又遭淋又挨骂,都莫名其妙,可能也只有俺晓得,为什么会有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以及司机忍无可忍的一串愤懑。
出格。
八六年夏,大家游银厂沟,没忘了他。结果,张羽,王小平,路治增,刘伟和我,猛冲猛打很快就攀上栈道,几乎登顶,可我们牢记安全要求,不得涉险,于是满怀得意地下撤,却碰到诗人,正独自幽幽登山顶,大家七嘴八舌劝他回,他不听。一到地面,清回程人数,就缺他,逼得男女老少,又黑灯瞎火扑爬跟头去寻,但是,影都没一个,你说急人不?等回到狮山,大家诚惶诚恐苦守两天,心焦泼烦战战兢兢,愁死了好多脑细胞,这个“皈依原始森林”的诗人,却啥事没有,姗姗而回,一副无所谓样子。说把身上仅有的两毛三,买了几支烟,潇洒上山,途中巧遇省植物园的两同龄人,送吃陪玩,一副得意洋洋之色。这个时候,就不晓得他是啷个操的了。
……
诗人不是表演系出身,没有挤眉弄眼的唱念做打,但是,他那副形象,打理出来,一个缩微版的教员,不定输给唐国强们。而且,他那副德性,不用大动作修饰,也能弄出个耍酷的实力派形象。在这个读图时代,微博年代,隔空朝代,忽然想起大学生涯中的他,给我们无穷趣味的同学,顿生万千种感慨。
贤兄,你教我的七星拳,可是一点不剩,全还你了。如果再晤,能重演一盘吗?
二○一二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