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子坪离成都省不远,走两天路也赶得拢,要是坐汽车,小半天就到。但是,兰四妹就不爱去。
她不去是有原因的,没结婚时,也算远近一枝花,惹得坪上坪下的媒婆牵成线线,来巧言令色。她才看不惯那些摩登红、大眼泡的皮笑肉不笑呢,她要自由恋爱。结果,自由恋爱有了,却被从成都省光宗耀祖回来的晃晃刘二搞定。大家都说,一朵鲜花插鸡粪上了,因为刘二嗨成都省,大地方,有两个银子,实力强,算不得牛粪。可惜哦,刘二对青山绿水俊媳妇看厌了,又梭进成都省,闯自己的浮华世界了。闯倒是闯,却不正经。丢了祖宗的木匠手艺,尽整些编方打条赚钱的买卖,还置了洋房,添了汽车,硬是不得了哦。还有一样不好,沾了赌。十赌九输,一输就惨,最后,一屁股两肋巴的债,被收账的砍杀了。兰四妹起先也想找政府,啷个说一个大活人,说没了就没有了。可后来一想,死鬼也没给自己好,还带灾,找些气来受,又能哪样,不如一干二净忘个痛快。这又给媒婆们展现自己口才的机会,说东岩坳的司机小丘,那是个挑个选的主儿,西井田的老板米五,身家量实得够吃两辈人。她坚辞不要,说男人这东西,有几个好货,一出门就变种了。成都是有本事人的成都,你以为,哪个都能在那地头学好?万一要找,打比方的哈,万一要找,一定要个忠厚老实不出门的。
隔壁子梅金祥,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不招媒婆青眼,为啥子?穷!人称霉登了巷。其实也就三十出头,除了点懒,还是没灾没病,无伤无疤的小伙子。照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日子该无忧无虑啊。这霉登了巷也怪,就是不去成都省打工挣大钱,一个万子坪,东奔西走,北上南下的,可以说,小到十五六,老到六十九,只要能搬砖提灰桶,守门收破烂,大大小小的角票,每年都要搬几千上万回家,好多人都修起了二层风光小楼。你还别说,人家霉登了巷还不眼红,只爱在自己的几分地里插秧打谷,种苗收果。
那年闹地震,凶,看到看到连山就断了,通河就堵了,万子坪的地也摇松了。霉登了巷和紧挨到的兰四妹两家正中间,平白无故就起了水凼,没几天就长出一株柚。各人命都不保,谷都没收,哪个还想到这棵野生野长的柚子树呢。
世间上好多事情都是怪糟糟的哟,没得几年,政府按顺了灾后重建,司机小丘和老板米五,各人都有了婆娘儿女,幸福圆满。像司机小丘和老板米五那家样的人,也一拨接一拨来骚扰兰四妹。因为兰四妹漂亮,能干,都不嫌弃二婚哟,但就是怪了,一对没成。而霉登了巷和一枝花两隔壁,虽说兰四妹风韵正浓,怒放一坪,梅金祥龙神马壮,吃喝不愁,孤男寡女那么近,硬是风平浪静,没惹一丝丝儿风波。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盘就风波大了,闹得凶了,整得惨了。因为那株柚子树。
几年光景哟,那株柚子树不晓得撞倒了哪根神经,飞叉叉地疯长。兰四妹是个勤快的婆娘,先是竹篱笆,后是走土墙,把柚子树围在了自己家院坝。
以前没得院坝,梅金祥是口里不说心头欢喜,毕竟可以和一个窈窕美女做邻,一天到晚都可以免费观瞻,三天两头还可以帮她一点干忙,有的是力气,无偿劳动心甘情愿。现在,兰四妹红不说白不说,就把这院墙围起,自然也就隔了心,他心里老大不痛快。但是,你算那棵葱,哪能管到人家的手脚呢。一想到这层,他经常就摇摇头,算了。
但这柚子树也通人性,而且是幽默的人性,偏要戏弄他。长就长嘛,偏要歪起长,树根树身明显在院墙那边兰世妹的地盘,树枝树梢却如同犀牛望月那样,深情地伸到院墙这边梅金祥门口来,绿叶白花,摇曳生姿,给老光棍带来了无限生机。
问题就出在这儿,老光棍无法免费给兰四妹帮忙了,当然也看不到那个笑颜如花活力四射的婆娘了,于是,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到挖土上,种瓜上,收成好得跟现代农庄的高科技一样。就这样,还是浑身不自在地痒,在哪个位置,他摸不到,前额,后脑,下巴,颈窝,肩膀,手肘,胸膛,背上,腿脚,膝盖,哎呀,哪儿都找不到抠处,哪儿都擦不到痒,最后弄得坐立不安,神不守舍。终于,他发现问题所在了,原来,那枝上的柚子长大了,妈呀,有肩膀上的七斤半那么大,圆滚滚,绿幽幽,肥冬冬,鲜艳艳的。龟儿婆娘,平白无故就把这天老爷赐的礼物独吞了,还是老天爷公正啊,伸都要伸过来送给我。于是从长果子开始,所有的柚子都被霉登了巷享受了,还拿去送四邻,就没有兰四妹的。
想哦,兰四妹哪是省油的灯呢,这不,就杠上了,打燃火了,闹得呜喧喧的了。
“唉唉唉,父老乡亲评评理,这个挨千刀的霉登了巷,平时间规规矩矩,看不出来有这么大的祸心,吃老娘的豆腐不要钱!”
“嗯,兰四妹卖豆腐了啊!”那些装猫吃象的男女,无事包经,正好看稀奇,发瘪言。
“哟哟哟,万子坪啊万子坪,习惯了欺负一个寡妇,有没得公理哦!” 兰四妹才不哭呢,她要羞辱这些乡党的祖宗十八代。
“这是干啥呀,多大点事,要砸万子坪的文明牌子?”村里的三老四少,说话上纲上线,入情入理。
“这个不正经的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你们管不管?平时间德高望重的叔叔伯伯们。”
“你说说看,一向老实巴交的霉登了巷,啷个欺负人的。”叔叔伯伯们戴着她给的高帽子,本来就一本正经,她这一叫嚷,就两本正经了。
“他一个不劳而获的懒虫,偷我的柚子吃,还专门拿到我面前羞辱我,像不像个男人,有没有一点正经。”
“是不是这回事,霉登了巷?”一本正经们最见不得女的受屈。
“你们都是万子坪的老人,这地方起根根发角角儿,难道你们不清楚?她一个女人家,哪个时候栽过柚子树,她懂得起柚子树的打理吗?”
“对呀,你咋会栽种柚子树,大家乡里乡亲的,从没听说过嘛。”老的就是老的,总是客客气气,貌似公允。
“你们的眼睛长哪儿去了,到我院坝去看一眼,就清楚子丑寅卯了。”兰四妹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总是振振有词。
于是,眼看要输阵的霉登了巷把地震后的水凼、柚苗、围墙、歪脖、果子、纷争,一五地十,抖了个竹筒倒豆子。但是,他的眼眉开始往下啄,不敢与怒目而视的女人相对了。
“按说,吃两个柚子,在万子坪,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你们两隔壁,协商好了,就啥子妖艳儿都没得了,是不是?”当个叔伯,就要一碗水端平,而且,要维护这百年淳厚的万子坪的民风,不像城里人,修个牢一样的水泥盒子,还要钉个防盗网,安个大铁门,整几串摄像头,这个样子还不放心,还要选几个吊儿郎当的保安,日日夜夜巡逻。那还叫日子吗,整天提心吊胆,要得个啥子嘛!
“要都像城里人,我们的安逸日子,就过得太差了嘛。”另一个长胡子附和道。
“你们那话,我听出来了,是偏向他的,偷了我的柚子吃,还不认账,没得这本书卖!”兰四妹本来想让霉登了巷出丑,不想自己并没得到什么同情,情急之下,开始乱咬了。
“你说咋办?”老人发话了。
“喊他赔起哟,霉登了巷人大面大的,去一枝花屋头做几天苦力,就算互不相欠,两不相亏了噻。”装猫吃象的男女,又在怪眉怪眼地瞎起哄,出馊主意。
“要钱没得,要命有一条!”霉登了巷昂起头,仿佛当年的视死如归辈。
“少扯这些旺旺旺,你屋头那么好的收成,赔得起。”兰四妹的眼光,跟探照灯有得一比,起码也是X光扫射,还怕你那点儿东西不清楚。
“你咋晓得呢?”霉登了巷低下的头,又侧起来,望着她,一副狐疑。
“要不要解决问题,你们两个?”叔叔伯伯们不是看稀奇的,他们几十年来的架子,端着呢,何况在下一辈面前。
“当然要!”兰四妹余怒未消。
“我说根本不叫问题,各人心头正一点,不修院墙,屁事没有。”霉登了巷不以为然。
“听我的,那就从根本上解决,把柚子树砍了,你们两个都清静了。”老人家说话明显是卖了关子,因为这么点事,就要争个高矮,辨个曲直,现在的人心呀,唉,硬是……
“那要不得——”几乎是异口同声,兰四妹和霉登了巷都条件反射式的不答应,女的柳眉倒竖,男的怒发冲冠。一根树子惹到谁了,那条命是老天爷给的,咋能这样说砍就砍了呢,这老的是不是昏了头哟。
“那我看,霉登了巷,你帮助兰四妹把围墙掀了,你们两个呀,万子坪的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双方都还是慕着对方的,就是捅不开那层窗户纸,何苦折磨自己呢。你们都不是完人,有这样那样的不是,但平日里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也看得一清二楚,大方向还是可以凑合的,是不是嘛。”
霉登了巷一下子脑壳埋到了胯底下,根本抬不起头来,哑了。兰四妹的脸跟昨晚的云霞一样,绯红,就像猛喝了二两老窖一样,手脚也没得放处了。人啊,说到自己的软肋,想振作起来都难。
“算了,不要在这儿忸怩了,回去准备一下,选个好日子,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正儿八经过日子,到时候,你啷个收拾霉登了巷,我们都没得意见得。”
“呵呵……呵呵……”瞎起哄的男女,把笑声传到了万子坪的旮旮旯旯,让那棵惹是生非的柚子树,也在晚风中疯狂地舞起来了。
二○一五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