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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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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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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丧约

一个女人哭在狮子街口。

小勇从陕之北神木地区被运回到冀之南武安县,跨山越岭六百多公里,从早晨太阳一露头到傍晚夕阳挨近西山头,走了整整一个白日。车到木口村,斜阳余辉正笼罩着村北高崖上的佛堂寺。按村上老辈人讲,双亲在堂,少亡者不居家停丧。小勇的灵柩就停在佛堂寺高崖下的打谷场,冬日的谷场一片空荡,小勇妻子潘妮的哭声就格外凄凉。

小勇回村,狮子口的邻家背舍都来帮忙,男子帮着挖坑立桩扯油布搭灵棚,婆姨们则帮着裁布缝孝衣裁纸糊门糊窗,白纸贴门,白布罩窗,门楼上挑挂两个大白的灯笼,白灯笼上书写黑字“刘宅、治丧”。年老的长辈,家族中的管事都聚在刘家正房北屋里围着刘林议事,刘林盘腿坐在炕上,烟一支接一支抽,双亲年迈,刘林是刘家长子小勇的哥哥,刘家治丧主事人。一屋子烟雾缭绕,一屋子七嘴八舌,问家里老爷子、老娘咋不见。刘林说,三妹刘娟接走了,怕伤老人心。问小勇家的媳妇潘妮咋办?刘林咬着烟嘴,呸地一声,朝地面吐了一口很浓的黄痰。

有年轻的小媳妇在谷场上陪潘妮,潘呢的哭不是放声嚎啕,是手拽着小勇的手,头抵着黑漆的棺帮,闷声憋气地倒抽。小媳妇们就劝,难过就哭出声吧,憋着会憋出病来,你哭坏身子孩子毛毛咋活…

此时三周岁的毛毛正好奇地立在棺木前头,瞅着棺里的小勇,用小指头戳戳小勇的脸,小手推推小勇的身体,扭头喊,“娘、娘,你看爹咋不醒,不下地陪俺玩。”潘妮一把搂了毛毛,哇地放声大哭,象一杆朝天的唢呐,哇哇的哭声惊得棚外谷场上觅食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起,前来帮忙、看热闹的乡邻吓一跳,没想到平常说话腼腆细声细语的小女子哭声这么骇人。

此时灵棚已搭好,灵柩前摆了供桌,供桌上摆了香炉立了白烛,一碗黄米焖饭上插一双竹筷,桌下放一瓦盆,火光熊熊的火盆里燃着一沓一沓的冥币,棚内地面铺了厚厚的稻草,暄腾的稻草能隔离些地面的寒气,潘妮要坐在这稻草上为小勇熬夜守灵。小勇年龄四十五,上有老人未送终下有幼子未成人,村上老辈人讲举丧不过三,三天两夜属短三。

暮色暗下来,暮烟渐渐笼了村外的山峦,村北高崖上的佛堂寺,寺下的狮子口巷也都隐在暮霭之中,谷场上灵棚挑着的白炽灯泡亮起苍白的光。

夜色下的刘家院子邻人散去一片冷清,正房北屋的堂内还灯火通明坐着刘林、刘林的媳妇麦叶、村上的红白理事长丑叔、丑叔的老婆丑婶,四人翻过来掉过去商量眼前一桩愁事。丑叔年过五十五,头发中间秃顶一缕额发在脑门上搭一圆圈,退休前是一厂矿会计,赋闲后回到村上兼了红白理事会长,一手铁算盘打的溜顺。丑叔用手指点着桌子盯着刘林说,“潘妮去留还不是你一句话?”刘林也盯了丑叔说,“这话咋讲吗?”丑叔卖了关子,“你刘林贩煤贩木材那做过亏本的生意?小勇的赔偿款不给,她就得走,给她,潘妮不就留下了?”麦叶插了嘴,“小勇的换命钱不给他女人,街面上说的过?”丑婶撇了嘴抢白,“潘妮啥人,你不知道?走三乡串五家,人俏脸蛋好,和谁长久了?”麦叶急了,“在咱家…。”刘林摆手止住女人,低声对丑叔说,“为了小勇家门有后,我的意思你懂,那就麻烦丑叔上手试一试?”刘林随手从炕上的包里摸出两条稀有的香烟递过去。丑叔会心一笑,说还是侄儿肚里弯弯肠肠多。

哗啦一声,屋外传来一声碎帛裂响,四人骇得噤住了口,走到屋外一看房檐上一片青瓦掉落地上,一阵风呼啸着从屋脊上刮过,吹的院里梧桐树枝摇乱晃,刘林浑身激灵一下打一寒战。

冬夜寒气逼人,一层油布能挡风,但挡不住天地寒冷之气的侵袭。谷场灵棚内的气温极低,只有潘妮和九婆在棚里上夜,两人围着小火炉烤火取暖。九婆是在晚上人都散尽,走几十里山路赶来的。不久前是潘妮安慰九婆丧夫之痛,现在是九婆陪潘妮为亡夫守灵。那天九婆拎着包袱坐着拐女婿开的三轮车离开狮子巷,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摸着被人一把锁住的家门,九婆伤心佝偻离开的身影让好多人都流了泪。

现在两人默默坐着心里却是一样的心境。

呼地一阵风钻进来,供桌上香烟火烛一阵摇曳,丑叔一掀帘跨了进来,瞅见棚里的九婆犹豫一下,九婆很坦然地点点头起身让出火炉边的小凳,转身拨弄瓦盆里纸火让它旺旺的燃着。一月前九婆还是丑叔的大嫂,现在却是相逢不再相干的路人,一月前也是丑叔带人锁了九婆家的门。

现在丑叔讪讪地进来,先到灵前燃一柱香插上,点燃一卷冥币放在瓦盆里,长叹一声,小勇一生争强好胜,前半生坐二十几年牢,出牢什子才几年就出了这档事,人强命不强啊!说着干咳几声掉了几滴眼泪。扭身一屁股坐在火炉边的条凳上斜了眼瞅潘妮,见潘妮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身白孝衣映衬着象早春二月田野上带雨的梨花,丑叔的心里泛起一阵潮涌,嘴上就多了些近乎的话,侄媳啊,人死不能复生,上田种地、养孩子、侍候公婆,你是好媳妇啊!小勇命薄,与你三年夫妻没有到头,守孝送终你也算仁至义尽,日子还长你还年轻,多想想自己想想以后的路吧……

潘妮素常对丑叔印象不佳,那年春天在巷口撩着衣襟哺孩子吃奶,丑叔走过直勾勾地看。今天听丑叔的话里有话,潘妮就冷冷地说:“叔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丑叔掏出烟点燃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说:“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受人所托而来,小勇出事有一笔巨额赔偿,如何分是有道道的,你留在刘家钱有份,走出刘家可分文没有啊,你看是要钱,还是要自由啊?”

潘妮一听心里打一寒战,对丑叔说:“小勇亡灵还在,现在谈钱清理门户不早吗?”

丑叔说:“丧事家事小勇身后事都得办,刘家有句话让我捎给你,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自己掂量。”说罢丑叔瞟了一眼九婆转身出了棚。

丑叔走后,九婆握着潘妮的手一阵冰凉,虽然坐在火炉边却感受不到那猩红炭火的温暖。望着潘妮一脸悲愤的样子,九婆想起自己的遭遇。

一月前九婆的男人大秋,趁着冬闲拉着村上一帮花枝招展的老娘们去邻村工厂承包绿化植树的活儿。第一天驾着电三轮在厂区一陡坡飞奔,大秋腿抽筋,电车失控飞驶电掣地窜下坡,老太太们尖叫着安然无恙,大秋却一头撞到南墙上,工厂自认倒霉赔了家里二十万。谁知人刚下完葬,大秋前妻的儿子女儿就提出九婆不是他们亲娘,没有义务为老太太后半生养老。在村上红白理事会丑叔会长,也就是大秋兄弟的主持下,以大秋与九婆没有结婚证为非法婚姻的理由,让九婆签了一纸丧后处理协议,丢给九婆两万元钱,请九婆离开了他们李家。

尽管九婆跟大秋生活了二十多年,把前妻两个幼崽抚养成人,但在村上,在狮子口没有人站出来帮九婆说话。

二十多年前九婆还叫九妹,那么年轻漂亮,就象大山岭上挂满红果绿叶的一株柿树丰硕诱人。那时大秋的脑里也只是一根筋,认为两人睡在一起,生活在一个家,那张证办不办有什么用?但现在九婆却没有了那张证的庇护……

现在潘妮面前的处境跟九婆多么相似啊。潘妮想起三年前与小勇结婚,小勇因出狱身份证信息没有及时变更,在办理结婚证时卡了壳,后来身份证齐了,小勇外出新疆打工,两人一直聚少离多,也因种种临时的原因懒淡着推迟着办理。

潘妮内心深处还有一丝隐隐的恐惧,自从县小调剧团解散,随着师兄弟们走村串乡给人婚丧嫁娶当吹唱班,被第一任丈夫嫌弃离婚,经人介绍见了好多面,有干部,有工人,有经商,有务农,岁数大的,岁数小的,见面谈了几天的,上门生活了一段的,他们喜欢的是她的脸她的身子,不喜欢她没日没夜地跟吹唱班疯跑。在吹唱班里担任那个哭丧女,有的丧主没儿或没女,丧事上为求体面,就重金请吹唱班人临时充当儿女,还得披麻戴孝哭爹哭娘。为了吹唱班生意,架不住丧主苦苦哀求,也是潘妮面慈心软,一次哭丧后她就声名远扬,传遍了方圆百十里的村庄。潘妮组过好几次家,男人嫌弃,家里嫌哭丧不吉利,可潘妮舍不下吹唱班,舍不下吹唱班师兄弟们生意暗淡的惨况,走三乡串五家的潘妮成了方圆百里露水夫妻的代名词,对结婚那张证书,潘妮心里就有了心结,万一与小勇缘分又不到头呢?

一语成谶,小勇没有嫌弃她哭丧,她为小勇也离开了吹唱班,可他们两人的姻缘还是没有走到头,为什么……潘妮翻来覆去地想,九婆也想厄运为什么总降到他们这些女人身上?失去丈夫,她、潘妮就感到孤苦无依,为什么男家、男家的家人、家族在巨额的金钱面前总是那么冷酷、无情、雪上加霜?她们感到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际存在的东西在吞噬着她们,就象夜里的寒气侵袭、包裹,如潮水般涌来,渗透她们的肌肤,刺入他们的骨肉。

长夜漫漫,寒气逼人,虽然夜空挂着半弦残月,泛着朦胧的光,可这水银似的光让人感到这山村,这狮子口街巷更加冰冷。

早晨,当晨曦还未大亮,九婆告别潘妮要回山里老家。当九婆握着潘妮的手,问潘妮与小勇到底领证没有?潘妮没有告诉九婆,她不想让九婆再为她担惊受怕,暴风雪要来就朝她一个人来好了,她不想认命,她想要抗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九婆消失在雾气弥漫的狮子口,消失在回山村的路上。

太阳升起,从天与地接壤的地平线上升起来,越过山峦,越过村庄河流,越过佛堂寺高崖的屋脊,金色温暖的光照耀着狮子口街巷,也照耀着巷口那片空荡的打谷场。

早饭后街巷里的邻人背舍,刘家的亲朋好友都陆陆续续地前来帮忙。因为小勇停丧是短三天,昨日从陕北回来算一天,今天丧礼上有很多事情要做。

一大早,刘林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子站在院子里吩咐人做事。让人去请刘画师给小勇的黑棺漆画金龙百蝠,村人讲究棺柩男漆龙、女漆凤。又挑选八个精壮劳力去八里长岗选一向阳土崖打一孔窑洞,做为小勇下葬入土临时墓穴,双亲在世,少亡者暂不能进入祖莹。

麦叶招呼着狮子口邻里的婆姨们,在院子中间用砖泥砌一大炉灶,支起面口一米多宽的大铁锅,挑满井水,灶堂里塞了干枯木柴,熊熊燃烧着大火,坐水洗菜煮肉,今天亲朋礼友帮忙人最多,主家要起灶招待饭。丑婶拉了一帮上年纪的女人们钻在屋里,坐在椅子上,盘腿坐在炕上集中裁白布缝孝衣,只要与刘家沾亲带故,远近亲疏的分为全孝衣、半孝服、一条白布裹头孝。

丑叔是在北房正屋的堂上支了八仙桌,铺开纸墨,拎着狼毫毛笔开始写丧礼帐,撰写讣词挽联,用白面浆糊贴在北屋两侧的门框,刘家院门、狮子巷口的墙壁上,讣告小勇生平葬礼诸事安排。不时刘林走过来与丑叔碰头商议潘妮和毛毛的事情,潘妮是个难题,毛毛也是个难题。

刘家人来人往,院子里洗菜做饭烧火劈柴的,上门看望的,两人一伙三人一堆甚是热闹。与之相比谷场上小勇的灵棚却很冷清,棚里只有潘妮、毛毛和刘林的儿子小兵,坐在稻草上百无聊赖地守着。只要亲朋好友邻人进棚,点香烧纸鞠躬吊孝,棚里候着在族里颇有声望的一个老者就拖长嗓门喊,“孝子还礼……”潘妮、小兵就趴在地上给人家叩首还礼,毛毛不知叩首是个啥,在棚里安静不住,自己跑进来跑出去,玩的咯咯地笑。

进棚的男男女女鞠完躬,都斜了眼瞅潘妮,转身出棚后在谷场上大声的毫无禁忌地议论着,有的打听小勇怎么出的事?知情的就神秘地说,小勇在矿上刚下井身体就不舒服,脸色苍白额头岑岑冒冷汗,班组长让他升井休息,提升的罐车还未到井口他就昏厥过去,120急救车未到人就一命呜呼了。你说是矿井的原因,还是自身的原因?这就不好说了。那他矿上能赔?赔啥?哪那么容易。矿上要调查要解剖,可小勇的哥哥刘林不是简单人物,那能让人剖小勇的肚子。刘林鬼点子多神通广大,后来矿上领导干部都低下身子赔情说好话,催着尽快解决。你说赔多少?赔一百二十多万呢!你说这钱能给了潘妮吗?我说玄乎,潘妮多年轻才四十来岁,能把大好的青春耗在刘家,象古代狮子口贞节牌坊一样?刘林是个算盘精,一笔巨额赔款,谁见谁不眼红。万一以后潘妮走个人家、或招个赘婿,那刘家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一场好戏要上演喽……

谷场上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潘妮在棚中听的一清而楚,别人不知道刘家在陕北要钱的经过,她清楚地记得,刘林在矿上急得一筹莫展,憋来憋去就是让潘妮捧着小勇的遗像跪在矿井口,一直跪了三天三夜……

跪在井架林立的矿井口,一堆堆黑煤矸石山的路边,罐车、传送带往来穿梭日夜不停,机器轰鸣灰尘满天,潘妮举着小勇的黑白遗像,跪在地上高举的双手一刻也没放下,一队队升井、下井作业的男矿工们从她身边走过,先是小声议论同情,后来言语就肆无忌惮,目光狂野地在她脸上、胸上扫来扫去。再后来那些男人们出井入井看她丧气,嫌遗像在矿井口不吉利,就侮辱咒骂,朝她唾弃,扔鞋砸鸡蛋,黄汤碎蛋皮砸在头上,粘在脸上流在衣服上,她忍受着不躲不避也不还嘴,她不恨他们,她知道往常小勇和他们一样戴着头盔,穿着黒灰的工作服,钻到地下几百米的巷道里,没明没夜的抡镐刨煤与塌方、透水、瓦斯、爆炸打交道,谁知道哪一天就会埋葬在井地下呢?第三天矿工们罢工了,矿上领导干部们都跑了过来……

潘妮翻来覆去地想,小勇怎么突然病逝?这次离家头天晚上还如胶似漆地粘着她,第二天早晨走时还恋恋不舍。她打趣结婚三年,他还象贪吃的鸟儿一样没得满足。突然想到了有天晚上,小勇躺在她身边,说在煤井下一听刺耳的钻煤声,他的心就一阵阵心揪发慌…

潘妮想的头疼,一扭头看到小勇的妹妹刘娟走了进来。刘娟上前插了一柱香,在瓦盆前点燃一沓鬼票,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看刘娟哭个不停,潘妮就把她拉起。刘娟悲悲切切地坐在潘妮身边,脸上挂着泪止不住的抽噎。潘妮知道刘娟给二哥最亲,刘林比两个弟妹大十几岁,长年在外经商。刘娟小时候都是二哥带她玩,成家后男人在砖窑上坏了腰做不得重活,家境也就很一般。去年春翻盖新房,还是二哥小勇给拿出五万块钱。

刘娟坐在潘妮身边,突然想起大哥刘林交待的一件事。她抬头对潘妮说,大哥考虑明天出殡丧礼,孝子摔火盆仪式,担心毛毛年幼烫着,决定让侄儿小兵摔盆执幡,让你不要反对。

潘妮一听急了,因为村上讲究养儿防老也为送终,父母灵前的火盆就是衣钵,衣钵必是儿子继承,女儿都不行。谁摔盆拉灵,谁就有权继承亡者衣钵包含生前一切财产。这不是嫌弃毛毛是外人吗?在她和小勇眼里毛毛可是唯一的儿子啊!

潘妮望着刘娟,一字一句的说,告诉大哥,我不同意。毛毛若不行,我就摔盆执幡。

刘娟吃惊地看着潘妮,迟疑地点点头说,嫂子,我估计你的身份也不行……

刘娟走后,潘妮陷入苦闷中,她知道,刘林不会轻易给她赔偿款的,刘家担心她再嫁。嫁人是她的权利,为了刘家门户让她年纪轻轻的守寡,这不是在浪费、糟践自己的生命吗?拿活人的生命换死人的钱,她内心不愿意屈服。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刘家、刘林正在结一个巨网,让她往里面钻,钻网的还有毛毛。

下午麦叶匆匆跑进来告诉潘妮,快去村口找毛毛。潘妮不知发生啥事,看棚里没有毛毛影子,跑到棚外谷场上人群中也没有发现毛毛玩耍的身影,问周围的人都摇头,但人们脸上表情古怪,有的人还向村外指一指。潘妮就慌的往村口跑。

在村口路边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一个女人抱着毛毛,和两个男人正准备上车离开,毛毛又哭又闹喊着找娘,女人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哄着孩子,三个人都是外乡人,潘妮从来没见过。潘妮发疯的冲上前一把从外乡女人怀里抢过孩子,顺手狠狠地扇了那个女人一耳光。那个女人愣了,捂着脸叫道,这是我的孩子,你干什么啊!旁边两个男人发了火,撸起袖子准备干仗。

潘妮把毛毛放在身后,顺手从路边捡起一块半砖头,瞪着眼发疯道,来啊!你们敢动孩子一根毫毛,我就砸碎你们脑壳子。两个男人犹豫了一下把那个女人拉到一边商量,约摸一袋烟的功夫,三人钻进小黑车一溜烟走了。

黑车在马路拐弯处消失了很久,潘妮高举着砖头瞪眼的姿势还一动不动。哇地一下受惊吓的毛毛哭出了声,潘妮一下子瘫软在路边,坐在地上老长时间才缓过神。

夕阳下山,夜色从山峦的脚下向村庄蔓延。潘妮背着毛毛往回走,感到脚下一阵钻心的疼,她低头发现自己早就跑掉了鞋子,一双光脚踩在村巷石板的路上。

傍晚,狮子口街巷各家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谷场上的那座灵棚显得更加清冷。麦叶进棚来,让潘妮回家商量事情。潘妮没问什么,她知道刘家要摊牌了,她把毛毛交给刘娟照看着。

走进刘家,潘妮坐在北屋堂内的门槛上。正中方桌两边椅子上坐着刘林和丑叔,屋里还有麦叶、丑婶,是家庭会议又好象不是,丑叔在,刘娟没在。

丑叔似乎对下午的事做解释,说:“下午来的人是毛毛的亲生父母,刘家的远方表亲。听说小勇出了事,怕孩子没着落,就想把孩子领回去。”

潘妮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纸是硬纸盖着红戳,说:“你们只知小勇在监狱被人群殴受伤不能生育,毛毛是抱养的。可你们不知道毛毛的亲生父母有了两个男孩,第三个男孩一出生,他们找到小勇经过民政部门办理了领养证明。小勇犯过法,二十年牢狱生活让他敬畏法。”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柳叶、丑婶凑上前细瞧。刘林和丑叔互相对视了一眼感到意外。

刘林干咳两声,“毛毛有证合法,你和小勇没证是非法的吧。你们能瞒老爹老娘,瞒过街面上邻家背舍,能瞒过我刘林?”

潘妮愣了一下,她和小勇没办证两人一直保密着没给任何人说。可她不知道这两天刘林一直未闲着,专门去乡民政所跑了一趟,托人查询小勇结婚情况。

刘林见潘妮不语,接着说:“婚姻不合法,赔偿款你就不能依法继承。为了给小勇留后留门,你想要钱就必须留在刘家,一生不能再嫁。否则的话,请净身出户,毛毛留下,不过会给你两万块钱补偿费,为了以后免生嫌气,你必须签个丧后处理契约……”

潘妮霍地站起身,盯着刘林一字一句说:“钱我不要,毛毛和我决不分开,谁要拆散我们,我就给谁拼命……说罢,潘妮气愤地转身出屋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刘林拍着桌子大吼,敢和我叫板,看你在刘家能待多久?

晚饭后,一辆拉着锣鼓吹乐大小音响的小货车停在狮子口巷。刘家从县城边请来了一个吹唱班。吹唱班的师傅们下车四男一女。潘妮愣了,吹唱班的五个人都是自己的师兄妹。师兄妹也没想到为潘妮男人来吹丧。他们记得潘妮是为了一个男人离开他们,离开吹唱班的,令他们很伤心。

吹唱班在空旷的谷场上,支架起音响喇叭和话筒,摆上五条长凳,琴师就位,捧笙的就位,打锣打铙的就位,敲邦子的就位,胡琴拉响,笙箫吹响,锣鼓套敲了起来,主唱的小师妹款款地走上前,捻身挑指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的是武安落子“王宝钏住寒窑,吃苦是为了那离家征战的薛平贵呀……”

晚上的谷场,瞧戏的观众人影寥寥。只有几个上岁数的老人搬了竹凳坐在谷场边闭着眼听,寒风呼呼他们合着曲调哼唱着。唢呐胡琴笙箫铙钹一股脑在谷场上交响着,潘妮想起一年前,小勇开车拉着她娘儿俩去县城看了一套二手房,给人交了10万元首付,高兴地对他们说,要给娘儿俩一个城里的家,让孩子进城读书,不要象他一样走弯路。

现在物是人非,小勇已经成了一张相片摆在桌上,潘妮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第三天是小勇的出殡日,一大早前来帮忙的邻家背舍、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刘家院子里人头攒动。丑叔忙碌的分派人做事情,有的人在分发花圈纸鹿纸鹤,有的组成抬灵队在收拾绳套灵具,有的在分发孝衣孝帽。院里正中的那口大锅围了一群婆姨们在大厨师的指挥下,煮了一锅又一锅大米肉菜,成摞的白瓷碗摆在竹篮里,成盘成盘的鞭炮堆放在院里的角落。

谷场上灵棚内也是纷纷扰扰立满了人,刘林带着全家正给小勇做最后的入殓。木棺底板上铺了白石灰、黑煤渣、生铁防潮,上面撒了稻米谷子粟玉米豆类的五谷杂粮,祈盼生生不息。五谷上面撒了一大把钢镚垫背钱,放了一束桃枝,桃枝上系五色线,铺了新棉花做成的新被褥,给小勇从内到外穿上寿衣寿裤,用棉花沾着新鲜的井水给小勇擦洗面庞……入殓仪式完毕之后,众人抬起厚重的棺盖合上,抬灵的汉子就用八方铁锤把长达八寸的铁钉砸进棺椁。咣咣地砸钉声,让潘妮心肝欲裂,双手抓着棺沿,一声声呼喊,小勇、小勇你躺好,别害怕,躲开铁钉躲开锤啊…

正午时分,百十号忙人亲朋好友用完午饭,人们纷纷排队列阵,吹唱班唢呐笙箫在头,敲锣打鼓的紧随其后,扛彩旗、举花圈、拿纸鹤的,带孝的男男女女,一下子在狮子巷排成了长龙。

刘家的至亲聚在灵棚内,三岁的毛毛一身白衣白帽跪在灵前,尖耸的孝帽压在他脑门上,宽大的孝衣象麻袋一样套在他身上,拖在地上。那幼小稚嫩的身体,一脸慌慌无助的目光让人看得揪心。一个干瘦扭劲似麻花的老头站在旁边。

只听得咚、咚、咚三声震天炮响,老头喊道:“孝子摔盆喽!”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毛毛身上,刘林阴沉着脸,毛毛不知所措地望着潘妮,潘妮蹲下身告诉孩子捧起火盆摔碎它。毛毛看着那纸灰燃烧的一盆纸火,胆怯地望着潘妮,喊娘……

潘妮绷了脸没有应声,泪儿就在眼眶里打转。

毛毛小手慢慢地去摸火盆,盆边烫手,哇地哭出声,又叫:“娘,烫手…”

潘妮的泪就啪打啪打地往下掉,发狠地说:“摔不了盆,别叫娘…”

毛毛哆哆嗦嗦地捧起瓦盆,火苗舔烧着他的小手,他抽噎着,无助绝望地看看看娘,看看刘林,望着周围盯着他的人们,又扭头望着小勇的遗像,大叫了一声:“爹啊……”一松手瓦盆应声而落,万片碎溅一阵黑色的纸灰上下翻飞。

“起殡喽,”瘦老头扯着嗓子喊着。巷里万挂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锣鼓锁呐齐声大作,十几个壮汉一齐喊“走…喽……”抬起了棺柩,棺木百年油松是刘林常年贩木的一个老户送的,棕褐如墨重达千斤。灵枢出棚,棺头一根粗如蟒蛇的棕绳就压在毛毛的肩上,毛毛一手拄着白色的孝幡,一手费劲地搂着粗绳,跌跌撞撞地在前面拉,棺后面一群亲朋哭哭涕涕地跟着。小兵突然走上前,一把牵起毛毛的手,替弟弟托着那粗壮的大绳,刘林看着眼前的兄弟俩,想起小时候的小勇,心里一阵悲怆一股泪水缓缓从眼角流下。潘妮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憋满了,一滴、一滴地砸在巷里的石板上,双手拼命地拽着棺木跟着抬灵人踉踉跄跄地住前走。送葬队伍出狮子巷入主大街,街巷两边门楼下、台阶上就立满了看葬的人们,看着一坐二十多年监狱的小勇走了,留下这年幼的孤儿,年轻的小媳妇在这世上,人世艰难啊!人们唏嘘着谈论着。

送葬队伍走到村中心池塘边的空旷处,举旗的停了脚步,举花圈的停了脚步,村上旧俗,送灵队伍要在池塘的岸上吹打热闹一番,亡者才算告别这最后的人世。锣鼓围了起来,吹唱师傅们围了起来,胡琴拉起了调门,捧笙的鼓起了腮帮子,唢呐手就仰天吹起太行小调,一腔冲天而起,响彻飞荡半空,婉转似一群婆娘们欢歌,高昂处恰似一群庄稼汉在田野上呐喊。帮子手、钹拔手咣咣当当地敲出急促的节点,小师妹抬脚提步准备登台演唱,突然被潘妮一把拉住,潘妮立在了场地中央。吹唱班的师傅愣了,送丧的亲朋呆了,围观的乡亲们也慒了,小勇有儿无女,难道潘妮还要当哭丧女?!

只见潘妮一张嘴起了调门,胡琴师兄,捧笙、吹锁呐师兄,帮子锣鼓的师兄们赶紧转调而跟,潘妮没有兰花挑指,原先清清亮亮的嗓门,现在是哑了嗓子一腔的悲声,曲调是太行山间落子小调的《桃花庵》,可唱词却是她和小勇的故事。稀罕了,人们来劲了都聚起耳朵听。潘妮唱:二十多年前自己是花旦,多少人捧来多少人赞。一次随团到木口,台上花旦盈盈地唱,台下一伙小青年为她争风动了手,小勇莽撞抄了砖头,一砖伤人住牢房,一进监狱世茫茫。花开花落几春秋,花旦飞落吹唱班,走村串乡我哭丧女,嫁汉嫁郞颠簸几分离,人嫌哭丧不吉利。二十年以后再相逢,他是囚犯她风尘……

潘妮唱的是曲,诉的是伤心事,悲咽哽泣的几欲摔倒,小师妹一把扶住她。围观的人们听的也是伤心落泪,一边唏嘘,一边感叹,一段孽缘啊,不是冤家不聚头。吹唱班的师傅们,玩命使劲地吹着锁呐,鼓着笙箫,敲打着锣鼓、钹拔、邦子齐声大作交响在村庄街巷,飞彻在高远天空,好像这黄土地上,大山沟里,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最热闹的娱乐,最庄重的告别,就是庄稼人这一生最后的一场戏。

……

葬后第二天,潘妮去了乡民政所,民政所爱莫能助。一位年轻人告诉她,不妨去找找律师事务所。在民政所历史上还没有办理死人结婚证的先例。潘妮失望地走出乡政府大院,走在山脚河边那条狭窄的乡间公路上,公路一侧是山坡,一侧是冬天的洺河,洺河滩是干涸的。荒芜的河滩一望无际,河滩上北风呼呼地刮着。

第三天早晨,潘妮一大早开始收拾衣服。她和毛毛的衣服放一边,小勇的衣服放一边。没有结婚证就意味着她要离开刘家,离开刘家拼命也要带着毛毛走,她在怀里揣上一把剪刀。

村上有风俗,人葬后第三日家人要圆墓,圆墓要烧些生前的衣服,给亡者添衣,给生者做个解脱。潘妮在翻小勇双肩包时,发现那件白衬衣,那是小勇出狱后买的第一件衣服,他要清清白白的做人。后来到煤矿下井,到处都是黑色的煤灰,他一直舍不得上身,却长年带在背包里。

在八里长岗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小勇的坟墓在家乡这片广阔的原野上不过垄起一个土包。这个土丘没有墓碑也没有铭刻名字。刘家的亲人们把海碗大的馒头,脸盆大的烧饼摆在坟包前,插了一大撮香,青烟袅袅,点燃了一沓沓冥币,纸火霍霍地燃烧着。

潘妮拎起小勇的衣服,一件件地放在火堆上,浓烟冲天,火光汹汹。当拎起那件白衬衣,她犹豫了一下,火光透过白衬衣映照在她脸上,突然她看到衣衬里好象隐约有东西。她急迫地撕开衣衬,掉出一个信封,也掉出她怀里那把剪刀。众人都惊奇地围拢过来,潘妮的心突然紧张起来,她不知道小勇留下的是什么?

信上的标题是遗嘱,哦、怎么是遗嘱?人们都很意外。只见上面写道:潘妮、毛毛我的亲人,哥哥、妹妹我的家人们,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证明我也离开了人世。在煤矿上长年下井的矿工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钻煤井筒子是个危险活儿,不知何时突发矿难,会有阎王来临,我就和你们阴阳相隔了。猝然离世会给亲人们带来痛苦和伤悲,如果矿难有补偿也会带来纠纷。所以我和其他矿工一样,经矿上律师事务所,悄悄给自己留下这个遗嘱,告诉你们我自己的想法。潘妮我的爱人,毛毛我唯一的儿子,无论办证与否,是否亲生骨肉,他们都是我第一继承人,他们与我父母同样共享我的一切财产,包含我的赔偿款。如何分割请律师代为裁决。立此遗嘱,我是希望哥哥和妹妹,切勿以村上旧俗要求潘妮留在刘家守寡,更不得把我的赔偿款作条件要挟。我希望潘妮以后幸福,带着毛毛再找个好人家,好好的生活,让毛毛健康成长,成为对国对家一个有出息的人,我就安心瞑目了……

一周后清晨,天色还未大亮,刘林手持一块木牌儿,用锤子钉在刘家的院门上,木牌上书写“刘勇之家”。潘妮推门看见,扭身回屋拿出一张纸,啪地一下贴在大门上。早起的乡邻们都围过来看,只见上面书写着“丧后契约”,规定:丧后潘妮留在刘家,按月领取赔偿款,如之后嫁人,必须赔付违约金……

契约最下方签名处,却被潘妮用口红写了:见鬼去吧!一纸丧约……

太阳破晓而出,金色的阳光照耀着佛堂寺高崖,照耀着崖下的狮子口巷。小勇的父母立在巷口手拉着毛毛,一起注视着骑车出村的潘妮。潘妮骑车走在乡间公路上,天空湛蓝,山色冷清,呼呼的山风吹得她桔黄色的围巾向后散开,象一簇火苗在逶迤的山峦脚下、空旷的乡间道路上闪耀,猎猎向前。

远处的山脚下,一辆吹唱班的小货车在静静地等着,一支锁呐朝天迎风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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