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山野

   月色山野

春末夏初，我来往奔波于河北南部的武安县城与县境西南七十华里的柏林村之间。柏林村东有座阳邑烈士陵园，陵园安葬着1940年孤的山战役牺牲的133名抗日烈士，柏林村民郭成忠与其儿子郭王所父子两代守护烈士遗骸达八十三年，我想拍摄他们一个图片故事，图片故事中首张烈士陵园的全貌，总想拍摄一张北斗星移，星汉灿烂的夜色景象。从今年的春天盼啊，盼啊，盼天色大睛，盼睛空万里，盼万里无云，盼人无闲事挂心头。

一天天，一夜夜，不是天睛人未空，就是人闲风雨满天空。等啊，等啊，终于熬到农历四月初十，接近仲夏时分，前几日阴雨连绵过后，天色放睛，睛空一碧万里，家中无若等闲事挂碍，傍晚时分收拾行装，急不可耐地走起。

夕阳落照，我开车奔驰在平坦开阔的旅游快速大道上，一路向西，一路鲜花绿树快速闪过，落日的霞光金光万道的铺展在大道上，一直延伸到西边天与山的交界，隐隐迢迢的太行群山横亘在西边的天际。车过沙洺口，驰入309国道的山区弯路，一路爬行，在高山深谷里穿越，依山傍谷的树木高大茂密浓荫蔽日，暮色早早降临，只有在峰回路转才瞥得见一岭半影高山的峰顶，峰顶上一方半角淡蓝的夜空。山路行驶约二十多分钟，从国道的主路拐入通往柏林村的乡间道路上，乡村路虽然穿插在田野沟壑之间，但铺设的沥青依然平整如砥，暮色愈加浓重，路两旁的田野一片漆黑，只有两柱昏黄的车灯刺破黑色的夜幕。

当车爬上柏林村东石坡沟东岸的土崖上，停在孤的山烈士陵园门前的停车坪，停车坪约百十平米砌着镂空的方砖，地面镂空的间隙长满了芳草绿茵，一脚踩下去，就踏进了月色笼罩的世界。淡淡的月光照在停车坪的地面上，绿草芳姿摇曳，门前的水泥路灰白而明亮，陵园的黑色铁栏大门，门楣上鎏金的”阳邑烈士陵园”几个大字，园里的汉白玉墓碑，沿墙而植的青松翠柏都清晰可见，沐着淡淡如水的月光，月白风清的立在那里，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我心中大喜，月明星稀，淡月星稠，好天象，好夜色。

一抬头，一轮半规的明月挂在南边的夜空，夜空湛蓝而高远，偌大的天幕象一弯极大的穹庐笼照在头顶，幽蓝的天幕上飘荡着几缕微白的云，满天都是星光璀璨的星辰。时不我待，极目苍穹，寻觅到七星相连的北斗星勺，沿勺口五颗星辰之距，找到微明微亮的北极星。赶紧开机，以陵园正面取景，地面与天空三分，保留高远的天幕，支起三脚架，快速设定好相机参数，锁上快门线，一顿忙活之后，就静等时间流逝，看满天星斗与流云在底片上悄悄滑过，在夜空中慢慢流转。

无所事事在陵园前溜达，慢慢地观察陵园周围的夜色。圆形阔大的陵园占据崖顶的中央，陵园的南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北面、东面、西面都是一片片、一块块大小不一、跌宕起伏的农田，农田高低错落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此夜月光下的山峦只是高大起伏的剪影，巨大的山影下是柏林几个山村的屋舍烟树和星星点点的灯火，远处山村的犬吠声隐隐传来，叫一声歇两下，单调而寂寥。近处田野四处的蛙声却鼓、哇、鼓、哇，群鸣合唱鼓噪不停。也许前几日的雨水让泥塘池满，群蛙们喜不自禁地享受他们仲夏之夜的乐趣。时令接近芒种，已是杏黄麦熟的时节，徐徐的夜风带有麦田麦穗的清香与田野间槐树槐米开花的粒粒香醇，一阵阵沁人心脾。在这月色笼罩的山野之间，群山巍峨，田野静谧，让人不由的想起辛弃疾所吟的“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听取蛙声一片”的美丽诗句，多么恬静而惬意的仲夏之夜啊。

月色如水，夜凉也如水。夜的寒气是先从脚下土地里升起，从脚踝渗透到全身，来时有些匆忙只穿了件短袖，此时周遭凉气袭人，一阵疾风穿过，吹的田野树木庄稼一阵哗哗作响，风疾是陵园前那片松林隐隐有了渐响的涛声，望望四周，一片黝黑，月色暗了下来，半阙之月也悄悄躲进了云层。突然记起，白日里曾看到大片松林里有一座偌大的私家陵寝，青石墓碑纸扎的花圈遍布坟头。又看了看周遭的田野，远处的田地近处的堰根耸立着大大小小的坟墓，一个个黒乎乎的坟头不由得让人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讲的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我的心里一悚头皮有些发麻，身体也接连打了两个寒颤。一时懊悔临来时，我家那个领导敲着车窗吓唬我，说半夜三更深山野岭小心孤魂野鬼出没……我反讥道，深山野鬼都是聊斋中的狐仙，香艳得很。眼前此景让我后悔大话吹过头了。

我不由得摸了下裤兜，记得裤兜里长揣有老娘给的朱砂荷包，老娘知我爱好四处摄影，从她旧时的经验给我缝了件辟邪的怯物。今天裤兜里空空无一，我心里有点凄慌，突然想起老娘以前还教我有三个绝招，她说夜里走到漆黑岔路口，风声鹤唳处，心里惊悚害怕时，就手摸颅顶正摩三下，反摩三下，人的头顶有天火，再者双目圆睁，怒目而视，眼里能喷出真火，孙悟空不就火眼金睛吗？三者双手大挴指掐住中指指尖，心里默念三声南阿弥托佛、南阿弥托佛、南阿弥托佛…身体火焰就永不熄灭，人只要守住了这三味真火，一切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远避三尺。

我正想试试这三个绝招…

隐约看见陵园门口的台阶上有个白色的小兽，象猫一样沿着台阶向上爬，我的头发㬝地一下倒竖了起来，看看月亮还隐在厚厚的云层，远处村里的狗也没了声响，田野里蛙们的鸣唱也噤了口，田野一片寂静，只有风一阵紧似一阵吹，白色的小兽从铁门的下面钻进陵园悄无声息了。我心里真想此行没劝说我家领导陪我进山作伴，她小时惯常陪父母走夜路赶山集，俗称捏大胆，天不怕，地不怕，真乃女汉子。家有女汉子真好，此时举目四野无人依傍啊。

突突的心跳还未喘匀，猛然发现陵园铁门下又钻出一个黑色的小兽，黑黝黝的象只狗，或许是獾，是野狼，窸窸窣窣地顺着台阶向下爬，低着头闻闻嗅嗅往停车坪过来，我紧张得不行，突然嘴里蹦出了一句歌词，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啊、啊…不是唱出来的，是我声嘶力竭喊出来的，虽然嗓音颤抖，但那黒兽却受了惊吓，一扭身嗖地一下窜回了陵园，再没了踪迹。陵园内一片白茫茫的月色，宽大的院里，十几级台阶之上空空如一，只有晚风拂过青松翠柏，树叶摩挲作响。

此时月色大亮，陵园内外，四望田野一片明亮。抬头看天，万里夜空一碧如海，一缕几朵的白云慢慢悠荡，明月皎洁，星斗满天。远处的山峰逶迤起伏，近处的田野树木庄稼清亮明晰，均沉浸在如水、如银、如轻雾，如薄纱，一个清明澄澈的月色世界。

我望着陵园汉白玉墓碑上“孤的山战役抗日烈士公墓”几个鎏金的大字，心里不禁感慨万千。想起八十三年前1940年10月6日夜，八路军129师混编第一旅千名战士埋伏在阳邑孤的山之下和山南八里横附近，设伏阻击日军扫荡太行偷袭八路军梁沟兵工厂。由于日军占据优势装备，孤的山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重伤员三百多人被抬至柏林村南打谷场，当场医治无效牺牲一百多人。时任柏林村武委会主任、地下党员郭成忠组织村民把牺牲的战士抬到村东石坡沟东岸的土崖上悄悄掩埋…

土崖就是现在陵园南面一块荒崖，崖高五十余米，荒凉偏僻秘密保护着这些烈士的遗骸。建国后，郭成忠一直在村上默默地守护着这些烈士，直到1992年病重，叮嘱儿子郭王所，“埋在石坡沟东岸上的100多个烈士，总得建个墓园安葬才好，要想想办法。”郭王所惦记着父亲的嘱托，时不时到石坡沟东岸土崖上去看看，发现有白骨外露，就挖坑掩埋，见杂草太盛，就拔拔割割。他一次次跑城里向上级反映情况，建墓园这个信念一直萦绕在心头。2009年10月下旬，郭王所在村上能人刘清林的帮助下，征得武安市民政局同意后，寻挖烈士遗骨启动，郭王所组织村民16人，寻挖29日，找到133具抗日烈士忠骨。烈士遗棺临时安置在石坡沟一块地堰下，从2009年12月17日冬天到2010年4月春阳邑烈士陵园公墓建成，郭王所日夜守护在烈士旁边……

从1940年至今，孤的山战役牺牲的百余名抗日烈士长眠在这里，郭氏一家父子两代守护烈士英魂长达八十三年，这是一片英雄的土地，这片土地的人们是那么勤劳、朴实、坚贞，充满浩然之气。

一想到这些，想到这片土地，这片山野，在今夜的月光下，陵园内有百余烈士作伴，天地间有浩然之气长存，我的心不由得大胆无畏起来，豪迈地巡视着四周，俨然自己也是一名无畏的战士，竟轻轻地哼起了小曲，月亮出来亮汪汪啊，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哥象月亮天上走啊，小河淌水清悠悠…

正在我思绪翩翩，轻哼小曲之时，一阵咳嗽响起，吓得我浑身出了冷汗，见一黒影从田间小道上走来，还有一粒火苗一明一灭地飘随，坏了，真的孤魂夜鬼来了，黒影越来越近，我弯腰从地下捡了一块半截砖头，攥在手里，准备与他拼死一搏。那黒影瞅见了我，立在不远处喊，啥人，在那儿干吗？

我一听是人，是一老汉抽着旱烟立在田埂上，忙说，照相的，照烈士陵园星轨相。

半夜三更照什么鬼相，吓死我老汉了。

老爷子，不是什么鬼相，是月亮星光转动轨迹的天文相片。

您半夜去田里转悠什么，老爷子？

逮蝎子，老汉一举手，拎着一玻璃瓶里有好多张牙舞爪的蝎子。这东西蠢，月夜常跑出来晾月光，能入药，好卖钱，不打扰了，走了。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老汉走了过去，空气中弥散着老汉抽的旱烟烟丝的味道。

我稳下心神，赶紧查看长达一个小时自拍的结果，显示屏上月光照耀下的陵园，灰色的园墙，墨绿的松柏，清白的台阶，玉白的墓碑，黒色的铁门，金色的匾额一切都那么层次清晰，陵园上空幽蓝的天幕上无数个光环围着北极星一层层一圈圈地排列着，光影璀璨，多么壮观，多么美丽，多么神奇的星轨啊！真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时针已指在深夜子时，星轨照片不虚此行，我赶紧收工结束。驱车离开了柏林村那片山野，一路上在山谷弯路上急奔，深夜车辆行人稀少，时而有几声鸱鸮在山谷里鸣叫。

当车冲出沙洺口，行驶到旅游快速大道上，夜行的车辆多了起来，天地一片豁然开朗。逼仄的山峰，一下子分开在北洺河的南北两岸，河滩宽阔一泻千里，一马平川，旅游大道更是平坦如砥，一展向东，宽广的原野，映照着高远的夜空，夜空蔚蓝，明月皎洁，银色的月辉普照着这辽阔的山川河流，河流边的田野村庄。村庄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也许早已酣然入睡进入了梦乡，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英雄的故事，英雄们永远象高山一样常青，涧水一样常蓝，山泉一样淙淙地流淌在人们心田。

在今夜这美丽的月色世界，在仲夏这美好的山野之行。

202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