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永成的头像

马永成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1/07
分享

漫长的婚约

木口村是太行山区最普通的小山村,在连绵800多公里的山脉线上,谁会留意这么小的山村呢?窝在太行东麓晋冀交界的山区,说它是山窝窝也不为过?你能在祖国雄鸡的版图上用放大镜查到它吗?你能在河北省地图的南端发现它吗?不能,它是大山里的自然村,三面临山,一面背依八里长的田岗,太小了,小的只有一百多户人家,长不过一里的街道,层层叠叠的房屋加上一棵棵桐树槐树椿树杨柳的遮掩才是一洼儿片掌大的村庄。

只有我会在意它,那里有我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的土坟,有我过世父亲埋在村北八里长岗田埂上的坟丘,有我年迈七十岁的老母亲留在村上种着二亩三分七的田地,我得不断的回去,回去上坟烧香耕田播种间苗锄草收庄稼,那里有我的血脉,在我脐带深埋的地方。

我也在逃离,木口村虽然有我的童年、少年快乐顽皮的时光,但它没有工厂医院没有商场超市没有公园和高楼大夏,有的只是连绵的群山和一层层的梯田,是曲里拐弯的街巷鸡鸣狗吠的村庄。我要赶上时代,要象村上很多孩子一样发愤逃离,梦想一日成为城里人。我嘴上说着思乡,可心里还是眷恋大城市的生活,就像现在电影电视里演的节目一样,故乡是诗,梦想是远方。我是多么虚荣的一个人,在这个大家都很虚荣的时代,就象村上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无论上学、进厂做工、跑运输,还是当建筑小工,一旦兜里有了钱就去县城买楼,带着孩子进城读书远走他乡,以后不断的离乡回乡回乡离乡,在乡村和城市中间辗转轮回。

我虽然考上县城老师,但没结婚,单着,在木口村有心结,对一个女人的心结。

每次回去,我总能在村北高崖佛堂寺的山门坡下麻石巷见到老袁叔,他家四合院的大门正冲佛堂寺的山门大坡,老袁叔总在他家门口石板上晒花椒,晒柿子,也晒他自己种的金黄的烟叶,还能在门口的石墩上见到他家年轻漂亮的儿媳妇林燕。林燕姑娘也就二十来岁,个头高高,就象村边河畔那排迎风而立的杨柳,高高的身材丰韵有姿,你见过太行山岭上秋天挂满红果的柿树吗?就是那样喜人!说她是姑娘是从她的长相看,是我二十来岁年轻人心里偷偷承认的。其时她已有两个孩子大毛二毛,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在巷口快乐的逗着孩子,孩子咯咯的奶音和她银铃的笑声感染着每一个路过麻石巷的村民。

林燕和老袁叔的儿子袁小北结婚时,我是伴郎。袁小北是我打小穿开裆裤一起玩耍的伙伴,直到初中毕业,我进城读高中,他随他爹老袁当木匠。在结婚仪式上林燕是那么漂亮一身红衣刺绣金丝银线,我偷偷瞄着林燕,林燕浑身散发着一层光辉,新婚的女人总是洋溢着喜人艳羡的光辉,就像秋天刚成熟的苹果在阳光的照耀下浑圆玉润透明发亮。唉,二十来岁的男孩总爱瞅女人的细节,你年轻时不也这样吗?

袁小北从陕北领回林燕,是他用一个手掌二十八关节中三个指关节换来的。在陕北胭脂村给林燕家新房打家具,林燕开玩笑推了小北一把,小北的右手碰到电锯上当场鲜血飞溅。林燕的父亲果断拍板让林燕跟袁小北走,说陕北人不是孬种不欠人家生死债。林燕这才从陕北高原的北部来到冀南山区木口村。

这是袁小北说的,站在麻石巷石碾磙子上对大伙说的,唾沫四溅满天乱飞,大伙都信。我不信,我知道袁小北打小能吹,小时一起下田偷西瓜,我被人家逮住罚站在太阳底下,小北躺在地上打滚儿说肚子疼得要死,种西瓜的刘锁子一路背着他小跑回家,他扭头朝我做鬼脸,我回家被老爹一顿胖揍,他被老袁叔端着海碗喂鸡蛋挂面汤。

真假与否不重要,小北有了女人,麻石巷的邻居们有了陕北馍馍、紫红的大胖枣、满窗的剪纸窗花和麻辣筋道的正宗陕北凉皮,那陕北高原红的尖辣椒拌在皮带厚的冀南拽面里吃的满头大汗那叫个得儿爽!太行山不产红尖椒,木口村自古也没有林燕这样泼辣喜人的女子。这是我个人判断,从我有限二十几年青葱岁月得出的结论,一个没结婚男孩儿的心结。

这是大家最初的印象,十年前对袁家的印象,后来他们家在木口村麻石巷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被人们议论嘁喳着。

前些年,我回木口村,老袁叔原先的一头黒发全染了白霜,褶皱的脸更加沟壑,披着件藏蓝的旧中山装蹲在巷口一口接一口抽旱烟。林燕带着大毛二毛在门口青石板上喂米粥,我叫了声袁叔、小林嫂子。袁小北那兔崽子比我生月大三天总在辈份上沾我光。林燕姑娘腾地涨红脸,脸绯红的如八里岗上三月的桃花,一低头青丝遮住脸颊。老袁叔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梗劲的脖子青筋暴露,让我想到巷口老槐树苍老粗粝的树干。

回家听母亲说,母亲喜欢端了笸箩坐在马扎上捡虫米虫面絮叨,说袁小北走陕西好几年没回家,老袁头急的上蹦下跳指桑骂槐,林燕小媳妇的日子不好过?

我知道袁小北有了大毛二毛两个男孩儿,山村的木匠活儿少的可怜。村里建房不再起脊挑梁用木匠,全是一溜的青砖水泥铝合金。山村人家也不再用褡裢笼子木头柜子八仙桌,挑担拎斧头的木匠在山区成了日渐没落的行当。他就随村上大虎、二虎一伙人走西口,去山西陕西下窑挖煤。袁小北曾拍着胸脯对我说下窑一月能挣七、八千块,比成天拉锯强一百倍,啥挣钱咱就干啥。

我心里惦量在城里教书一月才三千元人民币,袁小北一月翻我一倍还多。他奶奶的,娶媳妇比我早,挣钱也比我多。我不能骂他娘,他娘活着常给我俩蒸饼折合子吃,就是白面油饼卷了鸡蛋粉条韭菜外皮焦黄里面酥软喷香,我一次吃六张撑个肚圆。他娘笑着骂我,你伢仔个头不高肚囊不小,长大也是个吃货。吃人家东西嘴软,我指着油饼对他娘发誓,一辈子与袁小北好。他娘笑着哭了,那年他娘一吃饭就噎住了嗓子,人瘦得象田里的麻杆,山里人叫咽食病,在袁小北刚上初三那年秋天死的。

晚上掌灯时分,老袁叔上门,蹲在我家灶间门口。门边有小板凳他不坐,蹲着吃饭抽烟是他的习惯,一边看我母亲烧饭一边抽他那呛人的旱烟,说今年春打五九头,雨水飘山头,不知是丰年还是灾年。

母亲说袁子有事就说,门挨门的邻家不要绕弯弯肠。袁叔咳了咳嗓子又磕了烟袋,说想找大侄子打听点事,大侄子在城里干事见多识广,咱家小北的事想找他唠唠。听一块下窑的大虎说,小北在神木下窑不到一年跟一伙河南人去了家房地产公司,在房地产公司干了不久又到一家高科技直销公司,卖啥奢侈品,西装领带的请大伙儿去神木饭店吃大餐。还让捎信儿到家,等他攒够钱了在神木买个楼回来接媳妇孩子去城市生活读书。快三年了,刚去陕西按月往家打钱,后来就断了钱款。城里楼没买下,人也不回来,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露面,这算咋回事吗?

我说地产公司做销售月入一万不假,科技公司直销奢侈品不知真假,下窑挖煤挣的是实在钱,直销传销骗人的事太多。小北是不是大富大贵,老袁叔你直接去一趟当面问清,听话的拿钱回来,不听话把他绑回来不就得了,就象当年我俩逃学跑到邻村镇上玩,不是让你一条绳子绑回来了?

对,我去一趟把他找回来,可我没走过那么远的地方。老袁叔咳咳咔咔地走了。我知道袁叔做木匠走村串乡吃百家饭,一辈子没走出过太行山区,最远就是我们的县城,木口村距县城一百多里山路,更别说跨省出县跑陕西,走南闯王北他不如袁小北。

望着老袁的背影,母亲说袁子老了。年轻时上山下乡生龙活虎,当年生产队夏收大伙儿在谷场上打赌,他一口气把谷场上五六百斤的石碾磙举过头,年轻力壮的象头青骡。做木匠给人家打家俱,椅子桌子木榫卯的比铁钉还牢,铁钉烂了卯榫不坏。媳妇慧珍走后,人就老了,老的丢三拉四做事没了主张。

冬寒消退,春暖来临是从河畔垂柳露出嫩芽,岗上的杨树飘起毛絮,一团团杨花柳絮在村庄街巷飞舞,八里岗上的田野便姹紫嫣红起来。黒翅白尾的长喜鹊、灰鸽子、小麻雀便成群结队的从河汊山脊飞到花草芳香的田野。木口村人便牵着耕牛拉着犁铧,或雇用小型犁地机从八里岗东边的果树坪向岗西的长川地一块块耕耘,翻耘的土地湿润润的带有泥土腥气,泥土里的蚯蚓虫子晾晒在明媚的阳光下,引得一群群飞鸟争相啄食,晴蓝的天空上也就会飞来一只只鹞鹰凑热闹,如有几场细雨落下,布谷鸟儿便会从山间飞到村庄绿树的枝头咕咕地鸣叫。

谷雨过后,村民们就要扛上播种耧,拎上锄头,背上种籽下地播种,大块田播下玉米谷籽,小坪地撒下芝麻花生黄豆绿豆,堰头地跟儿还要种上高粱,栽上红薯秧苗,春天的八里岗到处是一片人畜繁忙生机勃勃的景象。

虽然我在城里上班,耕田播种必须回村帮忙。自从父亲多年前去世,我就接了父亲拉耧的绳套,套在双肩上低头弯腰在前面拉,母亲在后摇动耧铧播下籽种。那天我和母亲在八里岗西头棉花坊田间种玉米,就瞧见不远处长川田间老袁叔扶耧,林燕姑娘弯腰弓身使劲拽着木耧在田间播种。

长川地一眼望不到头,平整开阔的大田,人们一般都会雇用机器耕作播种,不远处的播种机轰鸣着播下一行行整齐的秧苗,老袁叔和林燕一绳一耧的样子显的那么渺小而费力。

母亲说,这几年老袁头疯了,他疯狂地收种别人撂慌的田地,八里岗上的长川地就收种三十多亩,还有山间梯田小地块,一家老小的吃喝开销全靠种田卖粮,又舍不得租用机器耕耘,全靠两个人拉耧播种,可苦了林燕这小媳妇,你看陕北与咱河北有啥区别?

我说陕北胭脂村的女子跟冀南木口村的女子没啥两样,照样卷起裤腿儿下田。听林燕说,陕北的田是沟连着沟,壑连着壑,一摞摞的梯田,出门抬脚就是土坡陡崖。冀南山区是山连着山,岭连着岭,山颠岭上一眼望不到头。林燕到木口村没啥不适应,就不习惯这里村民不唱花花。

有一次在岗上,几个妇女在田里收割油菜,在田婶的怂恿下,林燕实在拗不过就唱起了陕北花花。

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这圪梁梁上站。

叫一声哥哥你么听见,妹妹心里胡盘算。

山峁茆上看的远,你在那张家畔。

叫一声哥哥你没听见,妹妹心里实在想念。

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这圪梁梁上看。

长长的辫子个好身段,毛眼眼亮个闪闪。

山峁茆上看的远,还是那张家的畔。

抱一抱那要命的亲格蛋,亲亲我的毛眼眼。

哎嗨心中的哥哥吆,唉嗨甚时能一搭里吆。

那花花唱的,起初小声轻唱,后来曲调高扬嗓子放开,高亢辽远直戳人的心窝窝,一岗八里的上下川地田间男女都停了手中活计翘首眺望。男人听的一脸销魂,木口村的女人则呸呸的往地下唾,说不要脸不害臊,男女之间咂嘴爱爱,光天花日山野田间太那个羞人,林燕与咱木口村女子真不一样。

我喜欢听林燕唱陕北花花。她唱时,我也停了手中的锄头和岗上男人女人们一样仰头张望。母亲说啧、啧看你那个怂样,跟你爹活着一个货色。

街间乡邻鸡飞狗跳满地鸡毛,人们夸赞林燕一表好人物,也猜测小北长年不归家她是否耐得住寂寞。就像麻石巷的田婶,男人大周多年不归,周家门口就是门庭若市。

田婶六十岁,身体保持的条条挂挂。多年前男人大周上山西下煤窑一去杳无踪影,她把两个儿子含辛茹苦养大,儿子长大后到县城经商卖玻璃。她一人独自在村上,一人一碗一院挺好,可她不爱清静爱热闹,白天不是王狗上门,夜间就是刘顺坐夜,在木口村麻石巷传出许多香艳的绯闻。秀婶见谁都笑盈盈的,远远的看着亲切可人。

有一天午后我和母亲在八里岗上田间喷药,这是我替母亲主张,也是村上好多庄稼人种田方法,春天籽种一下地就打药喷洒除草剂,田间庄稼整个生长期都不用锄地蓐草。母亲说是做孽,村上山羊吃了田间喷过药的野草是不怀仔儿的,人能比牲畜强多少?我说全国种地都这样,要相信科学相信除草剂,母亲直摇头。我背着药管从田间地头一行一行的喷洒,呛人的农药随风飘荡,整个田间川地人们都在喷药,一望无际的八里岗到处飘荡着刺鼻的农药味,母亲立在田头鄙夷的看着我做孽。

老袁叔也蹲在地头等我,我到了地头他招手让我歇会儿,递给我新装的一袋旱烟。我呲呲牙没接,顺手从兜里抽出一支白玉兰细烟叼在嘴上。老袁叔讨好的掏出打火机凑近点着,才说上月央求村上大虎陪他去陕西神木,坐六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到神木铜锣湾煤矿,才知袁小北早就让人除名了,在煤窑上不好好上班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袁叔与大虎在神木城转悠了两三天,也没找到那家高科技直销公司,后跑到派出所找警察。民警说在神木大小煤矿外地民工几十万,寻找几年前的袁小北就象大山煤海里捞针,案已经报了,回家等着吧。

老袁叔蹲在田埂不停的搓着手上的泥疙瘩,说这咋办,离家前还是一个好好的人,咋就失踪了呢,这孩子能去那儿?

陕西河北路途遥远,袁小北也好长时间没给我联系。想到我对他娘发过的誓,心中隐隐不安,我只能安慰老袁叔,相信警察耐心等待吧。

儿媳妇林燕立在不远处踢着土坷垃,低头斜瞅着我,她牵着那头拉水的黑驴突然叉开双腿滋㕸㕸地撒起了尿,喷泉似的黄尿在干燥的田地上腾起一片灰尘。我补充一下,木口村属太行东麓山区,山坡梯田岗上川地都是旱作农田,没有水源渠道灌溉。晋冀交界属山西高原与华北平原过渡的丘陵山区,典型的北方气候。北方的春天干旱少雨,干燥的春风吹的大地呼呼作响。林燕说过,木口村与胭脂村没啥两样,太行山与与陕北差别就是一个山连着山,一个土崖连着土崖。

我和林燕立在田间呼呼春风里,脚下感觉到田野的干涸,一眼望去八里岗上都是黄罗伞、蒲公英在风中摇曳。

她裹着一方红头巾,在平坦空旷的田野上特别显眼,就象田间岗上,山间沟壑陡崖峭壁上突然闪出的一株山桃树,满树明艳绯红烂漫。我多想裹一方白肚手巾,与那红方巾遥相呼应,但我不敢,我怕母亲骂我犯贱。

我知道,木口村尤其中老年男人平常在村里池塘岸边晒太阳无聊时,常议论村里年轻的媳妇。在男人长时间外出,女人会跑到村口路边天天翘首眺望,也有跑到佛堂寺的庙殿上日日烧香祈祷。在漫漫长夜里掰着指头数日子,在狂风呼啸的街头匆匆跑过,在明月照耀的床上辗转难眠,一个人会对着孩子,对着灶火,对着井台自言自语,也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花田李下红杏出墙飞出风流韵事,有豆腐坊巷的女人,有三岔桥的女子,也有麻石巷的田婶,大家也猜测袁家的小媳妇林燕。

春风吹过清明,吹过谷雨,渐渐到了初夏。山野的阳光明媚炽热,村庄的树木都浓郁茂盛起来,花草日夜吐露着芬芳,花鸟虫鱼一到春天都在发情酝酿爱情,就连母亲养的那只小花猫夜间都窜到瓦房屋檐上喵喵地叫春。

一天课间我在报纸上看到某资源大省乡镇小煤窑发生黒矿井事件,是一伙民工专门招徕外地打工者下窑,在偏僻无人的井下合谋把人砸死再荒称矿难敲诈矿主,一伙人把亡者的赔偿款一分了之,几年来屡屡得手,被他们砸死在井下不下十几人。后来某矿老板不堪其敲诈,遂报警案发。据说黒煤窑事件震惊全国还拍成了一部电影,我看着报纸想到多年没归的袁小北,心中颤栗不安。

春末夏初我回木口村,在麻石巷石碾磙旁见到老袁叔带着大毛二毛,没见到袁家漂亮媳妇林燕。

听母亲说,林燕亲自去陕西神木找袁小北了。 走前老袁不同意,说一个年轻女子外出那么远,让人骗了咋办?林燕泼辣劲上来,扔下孩子就走。我想陕北女子的红辣椒不是白吃的。

麻石巷的邻居,村上池塘岸边的人们都说,外乡来的女人靠不住,说不定就此回陕北老家。

事情往往出乎木口村人的意外,过了十几天,林燕拎着背包独自回了麻石巷。

林燕回后曾悄悄对我母亲说,陕西派出所民警来电话称在一座废弃的矿井发现三具遗骸让她去辨认。当她与民警、煤矿工作人员乘罐斗车往井底深处滑行,十米二十米一百米向下深入,她心里恐惧不安。空旷的废巷幽暗的煤洞阴森森的,在巷道里拐了好多弯爬过几堆塌方的落石才找到遗骸。遗骸没有血肉只有阴森空洞的骷髅头依偎在一起,靠着洞壁坐在地上,身高骨架头发体型身上的衣服还可隐约地辨认。民警说是一所私人小煤窑,多年前井下偷采塌方因塌方量巨大煤矿主放弃救援,之后矿井转手倒卖废弃开采折腾好多年,在最近一次开采中被人发现遗骸。她上前摸三具骸骨的手,没摸到袁小北,没摸到缺了三个指关节的手掌,走出煤窑后她哭的涕泗横流。

母亲问,不是你男人你哭啥?

林燕说哭下窑的人真苦,人死了也没人领尸首。袁小北若真死了,我背也要把背回来。

自那次陕西之行,老袁叔说林燕就不安分了,此后每过一段时间,林燕就外出几天,不管孩子,不管农忙农闲。

村上跑运输的司机回村说,他们跑车拉煤在山西路边的饭店见过林燕,给人端盘子倒水当服务员。也有的司机说,他们在跑陕西的途中见到林燕拦过往车辆搭顺风车,也有的看见林燕背着包在神木路口拦车发卡片,卡片上印着袁小北的大头像。

老袁叔坐在麻石巷,有时去村上池塘岸边晒太阳,在众人面前不说话,大部分时间默默的独坐静静的观看,很落寞。别人在议论林燕时,他拎起凳子就走,也有人故意说给他听,他不发脾气不回嘴。人们都说老袁头脾气变了,从前老杠头,现在是老顺头。

仲夏暑期我回木口村,在麻石巷见到老袁叔坐在石碾磙上,三伏炎夏还是披着那件灰不拉几的中山卦子一边抽烟一边剧烈的咳嗽,说身体大不如往日。

听母亲说,整个夏天林燕回来看看就走,孩子不管吃不管穿,她三天两头在外面跑,村上说她可难听了,一个女人名声坏了就象发馊的鸡蛋会招很多绿头苍蝇。

这一次是跟村上丁汉走的。丁汉五十多岁,是村东刘庄桥最早买大货车跑运输的车老板,手下有十几辆大货常年跑山西拉焦炭,一天从太阳升起到晚上落下收入几万元。丁汉是个腰很粗的老板,不仅有钱,人也肥头大耳,但婚姻不全。前几年媳妇二凤生病走了,他落了单,跑运输挣了钱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房买了车,自己在村上单门独院居住。木口村的男人口袋鼓了就要想入非非。村上池塘边的人们都说,丁汉就是村上发情的壮驴,成天跟这个女子飞眼,转眼又跟那个小媳妇拉手,他儿子小军都劝他早日找个正经的小后娘,拴住他的裤腰带。

这一次林燕坐丁汉的车去河南安阳,在村上可算捅了马蜂窝。人们兴奋的议论丁汉那头叫驴可逮住嫩草啃了,两人相差三十多岁,与旧社会老地主娶姨太太有啥区别。

我听到这个消息半天合不拢嘴,想不通林燕那么年轻漂亮,丁汉粗俗不堪,二人风马牛怎么搅和到一个勺里。

据说走时,林燕与老袁一番激烈的激吵,老袁劝林燕不要往外跑,大毛二毛在学校常被同学骂是破鞋的孩子。林燕说谁爱咋说咋说,自己一身清白,她要找袁小北,袁小北活着要给她句话,死了也要把他背回来。

老袁为什么反对,只有老袁自己心里清楚。他不对林燕明说,风声是从田婶口里说的,田婶与老袁熟捻,熟捻的如同一家人。田婶的男人大周与老袁拜把子兄弟,上山西下煤窑时把家托付给老袁。谁知一走多少年不归,田婶家的大事小情一直是老袁帮忙,田婶心思活泛时,老袁认死理兄弟妻不可欺,但老袁有事爱跟田婶商量。

为袁小北,老袁去过朱砂家。朱砂在村上很神秘,虽然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可在三乡五里朱砂是个人物。据说朱砂少女时曾患过一种怪病,不能听人哭,在家里吃着饭街上走着路,只要一有哭声,她立马跌倒在地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一个时辰之后身体不治而愈行动自如,多少医院都检查不出毛病所在。最后在异人指点下,父亲背着她上了山西的五台山,在五台庙里一住多年治好了病也学了点神佛之道。从此她在村上挂起易经八卦看风水的招牌,每日上她家登门算命看风水的人络绎不绝。村民不知朱砂有多大能耐,有一次外乡三位老板来还愿,一次性的在供桌上摆了六十六万人民币,成摞的百元大钞齐整的摆在村北佛堂寺庙前,主持法事的就是朱砂,震惊了全村老少的眼球,也是这一次朱砂名震西部山区。村民有事一般不敢烦劳朱砂,据说登朱门问事,张嘴开口就是五千元起步。庄稼人从哪儿来这笔横财呢?老袁也是没法儿才登朱家的。今年开春老袁就觉的身体出了问题,每日有气无力走路都喘咳中带血。他知道大限不远了,因为十几年前做过一次肺癌手术,术后医生告诉他,如果日后咳中带血有可能肺癌犯病,犯病必是晚期。在他有限之年似乎看不到小袁归来,可林燕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男孩儿怎么生活,老袁得为这个家谋条后路,他怀揣多年的积蓄走进朱家。

朱砂虽是女子,可两鬓后脑勺头发剃的发茬青青,留着与男人一样短发的寸头。朱家四合院上房北屋常年供奉一玉雕的女神像,说是西天王母之神,朱砂可与神通灵附体,在山村在冀南被人通称有眼儿的马牟。老袁进门俯身在地磕了长头,拈香祭拜向神祷告一番,尔后在桌上卦筒里抽出一支卦签递给朱砂。朱砂拈住卦签并未看一眼便插在香炉中间念念有词,等一柱香花燃落才把卦签递给老袁,说叔你走吧,凶卦险签有来路无归途,我只卦生运不测亡讯,说着把那摆供的钱也递给了老袁。老袁惊骇之余,看那卦签上是一叶扁舟泛在江河上,舟载一男人愁容满面,小船无底江浪翻涌。老袁长叹一声,命啊,一时百念俱毁心痛如焚。他一直没对林燕说,想等以后合适的时候说破此事。

这一次外出,据说是村上二虎给林燕透露,当年是河南安阳平塘村刘二平搭伙袁小北去的直销公司,可去平塘村找刘二平媳妇问个音讯。林燕动了念头,凑巧丁汉想搭讪年轻女子,说自家有车人也有空,愿做好事陪林燕跑个三天两夜。林燕也知商人无利不起早,丁汉不沾光是不会白出力,遂心里悄悄做了准备。

麻石巷邻居们说,林燕与田婶一样耐不住寂寞, 孤男寡女同车干柴见烈火能不走火入魔?

过了一段时间,我给母亲打电话,打听林燕回来吗?母亲恼火,说林燕的名声坏掉了,臭鸡蛋与苍蝇一样令人讨厌,你在城里不好好找个对象,成天打听林燕女子干啥?不要犯贱。

林燕那次回来,木口村人们想从林燕身上找点艳迹。林燕旁若无事,脸还似秋天的苹果,身体还象村边的杨柳,衣服还是走之前那身衣褂。

人们在林燕身上没发现奥秘,街头遇到丁汉就打趣,丁汉丁汉这次河南蜜月之行度的怎么样?丁汉摇头苦笑,细心的人们会发现丁汉右脸上似乎有条不该有的伤疤,于是人们纷纷猜测那道疤痕的故事。热心此类艳事的人更惊奇地发现,丁汉河南之行变了,变得不再与女人小媳妇打情骂俏,林燕与丁汉也好像是陌生人一样,在街头相遇都会远远地躲避。

我对林燕也变了,在我眼中林燕与田婶一样会红杏出墙,墙外天高云阔多逍遥。我内心酸溜溜的,羡慕丁汉能与林燕独自相处几个日夜。

山村人影寂寥,炎炎的夏日漫长又单调。街头上窝在门洞里,坐在树荫下、墙跟儿边的老人们除了看日光从东墙移到西墙,也盼望出点新奇的事。树上的知了藏在绿枝叶间日夜的鸣叫,万里无云的晴空,山峦田岗都想来场瓢泼大雨透透清凉。

有一天在池塘边上,卖肉的拐屠户立在街头肉店前,见田婶打街边路过,打趣地问田婶“昨晚李三上家去了?”

田婶立住脚反问:“怎么了,你拐屠子剁刀卖肉,还管别人家门里事,你有意见?”

“没意见,觉得新鲜。”拐屠子摇头晃脑的说。

“你想新鲜,瞧瞧你那条拐腿,爬人家墙头落下的的吧,拐腿瘸驴还惦念上我家?”田婶直揭拐屠子软胁。

“我才不稀罕你那个破……”

“破……你有吗,成天对着猪屁股吹气泡,过猪瘾吧。我家谁上门,我乐意,咸吃萝卜淡操心,碍着你那根毯毛疼。”

哈哈哈,池塘岸边的男女都放肆无忌的大笑起来。

木口村的夏天就是在骄阳似火,街巷空荡,田间庄稼疯长的时光里过去了。

一立秋,山沟河汊的风就凉爽了。秋风象从山颠岭上跑下的一群野马,在村庄街巷横冲直撞,从每一条曲折拐弯的街巷一拦无余地跑过,冲撞院门上铁锁叮当作响,摇摇农家院里的石榴,敲敲佛堂寺的钟声,玩嗨了又跑到村北八里岗上,嗅一嗅金黄弯腰的谷穗,放肆地在青纱帐的玉米田地里狂奔,累了在开着洁白小花的芝麻地驻足,蹭一蹭田边堰头挑了红穗的高粱,引得满地的蝈蝈蛐蛐鸣叫,惊起成群的麻雀、长尾巴喜鹊、灰鸽子扑愣愣地从八里岗东边飞到八里岗西边,让八里岗的田野一下子金黄翠绿起来。

周六日我从城里回村,帮母亲收秋。母亲说,今年老袁家的谷穗、玉米都是麻石巷邻居帮忙收割的。老袁病了,病的出门要拄拐杖,走几步就喘的不上气。一生病,人说老就老了。

母亲有些伤感,说前几日老袁还把儿媳妇林燕打了。我把喝着的一杯水全喷到地上, 一地碎珠乱溅。

原来,今年夏天林燕从河南回后再没出去,自己托人去邻村铁厂上了班。 一天厂里一位工友回村,在麻石巷口见到老袁,说了一句,你家媳妇林燕在厂里真是一位红人。

老袁一听急了,骑着电车跑到厂里,正好在厂区看见林燕与一个年轻的男工友说笑。老袁上前不问青红皂白,一扬手给人家一大嘴巴,呸地一嘴唾到林燕脸上,骂道不要脸,到处疯。男工友被打的莫名其妙,不知与老袁有什么冤仇。为此老袁被带进了派出所,被民警训斥半天,向人家赔礼道歉。

邻居们都说,老袁就象一只看家狗紧紧地看着儿媳妇林燕。一天到晚就坐在巷口石碾磙上一袋接一袋抽烟眼珠不离的盯着林燕,如有男的与林燕多说一句话,老袁就使劲的咳嗽。

有一年夏夜村东的哑林跑到佛堂寺山门坡上吹横笛,老袁特不愿意。不愿意他不说,他在人家吹横笛时就敲脸盆,咣咣咣地震响在麻石巷口。急的哑林本来结巴的嘴,吹的横笛都是结结巴巴,曲不成调,笛连不成音。一巷子的人都跑到巷口央求两人,一个不要吹了, 一个不要敲了,佛堂寺泥塑的菩萨都坐不住了。

第二天众人指责老袁,老袁强辨道,哑林吹横笛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发情的叫驴闷骚呢。人们都知道,哑林因一只腿颠点,嘴结巴些,幼时父亲早逝,初中未毕业就辍学放羊,人到三十还没拢上一个对象。跑到林燕门口吹笛子,实在情有所发,就象公羊发情时在山坡上围着母羊撒花撩圈儿。哑林因学未上完,人特自卑,见谁都话少,大家认为有点缺心眼儿。好歹哑林有长处,笛子吹的好,羊放的好,羊牧在山坡上,一天天吹笛,羊群一年年增多。尤其夏夜晚上月亮升起挂在佛堂寺高崖,他在山门坡上一曲接一曲吹陕北花花,吹的林燕走出家门坐在巷口一眼一眼地望,你说老袁能愿意吗?

老袁叔与林燕的关系似乎降到了冰点。

秋末冬初的一天,在派出所的一个同学打来电话告诉我,说木口村老袁头与儿媳妇吵架动手打破了儿媳妇额头,他还到派出所报了警,真是神经质。

我赶忙把电话打到村上,母亲说这一次主要是林燕要去云南,听河南安阳刘二平女人打 来电话。有人见到刘二平与袁小北在云南边境的木罗镇做水果批发生意,不知真假,让林燕去云南看一看。女人对刘二平早已死了心,刘二平也是多年不归家不寄钱。关键这一次林燕要跟村上哑林一同去。

我知道哑林人特实在,也特别想成一个家,兴许林燕给了哑林一个什么承诺,众人都不知情的承诺。

村上人都说,哑林这个单身汉若没有好处,谁会千里迢迢陪一个女子长途跋涉去云南,一次云南之行得拿多少只羊卖啊?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云南途中的情景。

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月后两人从云南回来,哑林与丁汉一样摇头不说路上情形。哑林脸上没有疤痕,不过哑林说话更结巴,架不住池塘岸边聚堆的人你一言他一语的盘问,满脸涨的通红,结结巴巴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之后再赶着羊群上山坡,笛子吹的是那样忧伤,没有了往日欢快的节奏。

我无法脑补他们坐火车去云南一路的情景,晚上住在酒店如何就寝的状况。但我对林燕有了更讨厌的感觉,觉的林燕比田婶更有欺骗性。

万木落霜,整个八里长岗一派萧瑟。岗上田间掰了棒子的秸秆,割了谷穗的谷杆,枯黄干瑟的长在空旷的田野上,任由狂荡的西风哗哗的吹着。村庄街巷的树木都落光了叶子,山颠岭上的衰草一片枯黄。

天一入冬,木口村就下了厚厚的一场雪,覆盖了山川沟壑,覆盖了八里岗田野,也覆盖了木口村房屋街巷。

我坐在县城通向山村的客车上,车轮绑着防滑铁链,慢慢地跋涉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我回故乡是扫老家院里那几间旧房的雪。旧房是父亲八十年代建造的青砖瓦房,几十年的风吹日晒,瓦房灰泥的房顶是经不住大雪白日融化晚上冰冻,冻坏的房顶会裂缝漏雨。母亲已经七十多岁,扶着木梯攀到屋檐上扫雪让人很不放心,在屋里笼着火炉与邻里唠嗑还行。老袁叔的病情,入冬后更加恶化。

我回村顺便给老袁叔捎回几盒杜冷丁,是林燕打电话央求我买的,说老袁叔的病疼起来直喊娘,喊媳妇慧珍,也喊袁小北,在寒风呼啸的夜里让人惊悚不已。

佛堂寺山门坡下,麻石巷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覆盖在巷道麻石板上,人踩上去很容易哧溜滑倒。在巷子口我见到林燕,她正抱着一把大扫帚清扫巷里积雪,她变化真大,脸消瘦的不再是秋天的苹果,倒象一枚发黄的秋梨,两眼还是明亮清秀,清澈的象寒夜高挂天上的一轮明月。我递给她买来的药,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扫帚,帮她清扫巷道。她不再那么害羞腼腆,浑身透着利索,还有些警惕,

林燕突然轻声问我,你是袁小北好兄弟吗?我是个坏女人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没有抬头,只低头沙沙的扫雪。

林燕突然在巷子里喊了一句,袁小北你回来啊,你这个男人回来啊……她喊的撕心裂肺,咣的一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摔在巷边的墙壁上,明晃晃落在雪窝里,我细瞅是一把锋利的剪刀,我恍然大悟是这把剪刀陪她上陕西,去河南,到云南,与丁汉哑林隔了距离。她蹲在雪地上呜呜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

她伤心的哭着,呜呜咽咽的,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大片的雪花纷纷的飘落。我不能上前安抚,也不能转身走开,尴尬地立在巷子里,浑身上下冷得直打颤,心里也在颤抖。

晚上回到家我听母亲唠叨,老袁这一回真不行了,躺在床上,心里转了大弯,不再抱怨折腾儿媳妇,他想让林燕找个上门女婿,为袁家守住门户,这是他找朱砂藏在心里好长时间的心事。

结果怎么着,大家都很意外。林燕不干,说是死是活要等袁小北,活着让他给句话,小北死了,她把他葬了再嫁。

母亲自顾自唠叨着,疯野这么多年的的女子,三乡五里的谁敢要?连丁汉、哑林都躲得远远的。前些年整日往外跑,与人疯去,现在让她找男人好好过日子,她倒要起性子不干,人心难料啊。

那夜我从麻石巷上到佛堂寺,立在大寺山门的高崖边,望着黝黑的山峦,河汊沟壑,雪夜下寂悄悄的村庄街巷,寂悄无人的麻石巷,我想在这大雪飞舞的河流山川中,小山村有多少人事让人悲辛交集。

……

长长的省略号代表我有段时间没回故乡没回木口村,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冬进腊月的一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老袁头去世了,去世时袁小北也没回来,这个家只剩下林燕和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孩子。我心痛如绞,想立即乘车回村祭拜老袁叔,见见林燕姑娘。可是我没有,我很虚伪。当时,在同事的介绍下我正和一个漂亮的姑娘拍拖。我要开始谋划我在城里的生活,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春节回转木口村,麻石巷的袁家大门深锁,斑驳的门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是用红漆书写上去,在黝黑的门面上非常醒目。我认得那是林燕的手机号。

在院里看母亲往北屋檐下天地庙中摆设香炉烛火,母亲一边祷告天神福佑,一边唠叨除夕前,林燕父母突然从陕北来到木口村看望闺女。他们心痛林燕一直瞒了这么多年,只报喜不说忧,父母硬逼着林燕回陕北老家了。

春天花开,夏天知了叫,秋天树叶落,冬日八里岗又飘起了雪花。

一晃几年过去了……

一天我与爱人去市中心一家咖啡馆,在厅堂看到一女服务员特眼熟,脸红的象苹果,腰细的就象木口村边河畔的杨柳,那不就是林燕姑娘吗?穿着一身裙装,端着盘子,脸上还带着陕北女子的清秀与质朴。我想上前打招呼,纠结了半天。

我去洗手间路过走廊,见她在走廊角落里打电话,隐隐听到她说,“律师,这么多年了,我上那儿开他死亡证明,如果没有死亡证明,我这辈子就不能再结婚吗……”

我惊讶这么多年,林燕还单着。我悄悄地拉着爱人离开了咖啡馆。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领着妻子回木口村。补充一句,妻子与林燕长的很像,那杨柳的个头,那浑身上下荡漾着喜人圣洁的光辉。

走过麻石巷的袁家,我见到那扇木门已破旧不堪,黝黑的门面上红漆书写的电话号码还在,模糊的依稀难辨,一把锈锁挂在大门栓上。

年迈的母亲告诉我,这个春天木口村有件奇事。田婶男人大周回来了,走了三十年才回来,黑瘦黑瘦的老汉,脸庞黑炭似的,在村上找了间旧院住着,白日晚上坐在田家的门口守着,田婶一直不让他踏进家门。

我惊讶田婶的男人大周这三十年都干啥了?母亲说,他对谁也不说。

我在想,大周回来了,袁小北什么时候回来?林燕还要等多久,难道她和田婶一样,要等三十年,等人老了,耗去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岁月,一直守望那早已没了约定的婚姻?

一个女人用一生去等待,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婚约啊!

立在麻石巷,我隐约听见村北八里岗的田野上传来林燕当年唱的陕北花花:

你在山的那一边,我在这圪梁梁上站,叫一声哥哥你么听见,妹妹心里胡盘算,山峁茆上看的远,你在那张家畔,叫一声哥哥你没听见,妹妹心里实在想念……

一阵微风吹来,我的眼泪簌簌落下。妻子吓了一跳,问我咋了,我说闹人的春风迷了我的眼睛。

抬手擦去脸上泪水时,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而下,滴在麻石巷,滴在佛堂寺山门的坡下,滴在这三面临山,一面背依八里长岗的木口村土地上。

在这晋冀交界的山区,在这连绵800多公里的太行山脉线上,在河北的南部,在祖国雄鸡的版图上,朋友,你和我用放大镜能找到太行山区木口村吗?

谁会在意这小小的山村呢?

谁会在意一个叫林燕的女子呢?

2023年10月19日

2023年10月30日晚、2023年11月4日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