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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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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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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一个太行山村的记忆

1947年6月,刘邓野战军的主力纵队从晋冀鲁豫边区武安县冶陶村开拔南下,过黄河,千里挺进大别山,拉开了解放战争战略反攻的序幕。

初冬,太行专署的武安辖区进行第三次大规模的扩军征兵,全区掀起了“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的热潮,号召有志青年积极参军,保护胜利果实,投身到解放战争中去。石灰水书写的大字标语刷写在临街墙面上,五颜六色的宣传彩纸贴满了大街小巷。

与晋冀鲁豫中央局机关驻地冶陶村五里之隔的固义村,时有600多户、1500多人口的村庄,本次报名参军竟达44人,加上1946年6月、10月参军的32人,一村76名参军青年占到全村青壮劳力的百分之三十八。

初冬十月寒气逼人,走兵的前一天晚上,烟树与青瓦掩映的村子很不平静,街头巷尾的狗一直在狂吠。

时年13岁的董炳贵出村,去四十里远的和村区上看望哥哥董起贵,在村外南阁口遇见急匆匆往家赶的刘长青,问道:嘛事、赶这么急?长青答道:家中捎信,说爹病快回。

当长青一脚踏进门里,他爹刘北方好端端的坐在院里抽烟,西厢房的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屋里红烛摇曳,土炕头上坐着一位红衣衫的大姑娘。

原来他爹用一口袋麦子,两斗小米,一包袱棉花从邻村给他聘来一媳妇、邢兰姑娘,要他临走之前圆房,为刘家留个苗根儿。

在上街井古道口马成林家,马成林的爹去世较早,弟弟幼小,当成林报名参军,他娘跑到山沟狼虎村给他讨回一寡妇,晚上当成林拉着媳妇去上房给娘磕头,一向刚强的老娘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摸了摸他的头说,儿啊、去吧,娘给你守着家、守着媳妇,等你回来。

西阁口李全来家,油坊古道智同娣家,李街家庙李守财家,牌坊古道刘喜山家,都是刚娶了媳妇没多久的小伙子啊,还有丁家古道丁张喜、丁振海,东大桥上的刘喜林也是刚刚有了孩子的家庭,娇妻与幼子是多么心痛的离别,全村十三条巷子,四五十户人家,这一夜是多么短暂又儿女情长啊?

漆黑的夜里,村街旱池南岸抗战小食堂的院里,煤油灯火还彻夜通明,丁丑为、宋同年、乔老二、刘南看等几个人还围着炉火起劲闲聊。每当村里青年报名参军,村上都要杀猪宰羊让参军的孩子们大吃三天,老汉王南方从1945年打理小食堂,不知迎来送走了多少上前线打仗的人们,老汉抽着烟锅,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羡慕他们年轻有热血,夜深了不忍心让他们回家,这帮孩子们爹娘去世的早,在村儿上就是光棍一条,回家也是孤单影只,明天就要离开村子上前线了,一伙人挤在这里拉磕没完。

夜色寂静,巷子幽深,寒风在村子里呼啸而过,树枝发出哨似的尖响,敲打着窗棂也惊醒那些离别人家的梦。

晨曦微明,带头参军的村支书暴长安带着44个青年要出征了,村上各街一下子牵来了四五十头骡马,骡马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带着串铃,小伙子们胸带大红花兴高采烈地骑在高头大骡上,雄纠纠气昂昂地从大街上列队而过,乡亲们敲锣打鼓,敲得震天价响,一街两旁立满了欢送的人群,人群中也拥挤着眼里含泪的爹娘和新媳妇们,宣传队在高唱: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太行山上,气焰千万丈,听吧,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我们在太行山上…

当出征的队伍渐渐远去,送行的人们还站在村口,望着汤汤的洺河水怅望,这一去千万里,这一去枪林弹雨。

接任支书丁吉余、农会主任王福林和民政主任刘魁山,当日就组织村上一、二、三街民政委员李马的、王喜廷、刘西方和军属代表参加的参战军属代耕会,会上把全村76户参战家属的劳动力和代耕土地汇总,按照一亩田地二石(dan)产量为一分儿,用一个劳动力一分儿,一头骡马一分儿,每亩地再加一斗肥料计算,然后把全村儿剩余的劳动力、骡马畜力汇总,让全村乡亲们分街分巷的帮扶参战家属耕种田地。新兵丁林山家的地最远,在山沟岭上,王福林首先承担,几个光棍汉的地,全部由民政委员包种,会后乡亲们积极报名踊跃参加,都说代耕好,人家丈夫、孩子上战场,流血打仗为大家,不能再让参战军属受苦受累,荒田减产,我们在后方替战士们耕田种地,他们在前线英勇打仗,代耕种田也是抗战嘛。

漫长的冬天过去,天气渐渐转暖,杨花柳絮飞舞,岗上的田地开始春耕。

刘魁山带领代耕户,牵着自家的大青骡,套上木轮车,开始为军属户刘长青地拉粪上田,狮子口马麦的吆着自家的驴开始一趟趟地为军属们驮肥。在八里长岗的田间小道上,一头头骡马,一架架排子车在田埂上来回奔跑,人们往车上装肥,赶车吆喝的,在田间乘风扬肥的,吆牛执犁开始耕田的,一副人勤春来早田间忙碌的景象,最早上肥,最先耕种的都是参战军属的田地。

当呼呼的春风从太行山吹暖了八里长岗,农忙就不再停息。耕耘平整田地,等到谷雨洒在岗头,乡亲们就趁墒洒下芝麻与高粱、大豆、花生,当高粱的绿苗噌噌地长满堰头地畔,小麦就到了发黄收割的时候,五月割麦龙口夺食,从摸黑上田弯腰挥镰割麦,到麦捆打垛装车,人拉马驮运送到河场,骄阳烈日晒麦,拖了石碾磙一圈圈碾压,乘风扬芒列场,吹尘装袋归仓,村上男女老幼全家出动,一晌都不敢耽搁。那一年农历四月十五正值村上集会,上午晴空万里好麦天,村上各组都顾不上赶集先给军属割麦上场,第一场麦扬风完毕,下半晌就风云突变,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好多村民自家的麦田都遭了冰雹,婆娘们急的咒天骂地,村上民政代耕组员们却谢天谢地,老天爷没有完全发狂保住了军属的麦田没有一厘减产。

麦收后接茬播下秋作物,一场透雨过后,太行山的原野就长满了青盈盈的谷苗、玉米苗,盛夏酷暑就到了,热不过三伏,忙也不过三伏,间苗薅草锄三遍地真是最累人的时候,村上每一个代耕户锄了军属田再锄自己地,早晨黄昏还要给军属家挑水扫院,担粪修房。农忙间隙民政委员们组织男人们站岗放哨,护送伤员抬担架,往区上送军粮,女人们纺线织布做军鞋,全村乡亲们的心与前线战事连在一起。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田间的谷穗、玉米棒子晒出了金黄,村民最担心蝗虫麻雀糟蹋庄稼,刘魁山的田地与刘长青的田地相邻,金黄的谷穗秋阳下丰盈喜人,田间绑着稻草人儿吓唬不住灵巧的麻雀,刘魁山与父亲在田间从北头跑到南头,可抵不住成群飞起成群落下的鸟雀,只好守着长青的谷田不敢离开,在地头父亲告诉魁山,一亩金黄的谷子也抵不过战士的一滴血,再难也要保住抗战军属的粮。

春耕夏耘,二十四节气物候流转,村上代耕互助的工作开展的热火朝天,军属们都说男人上前线了,地没荒,田照样种,产量还有保证,打仗种田都为了咱国家。

太阳在西山落下,月亮从东岗升起,乡亲们日夜惦记着前线打仗的亲人们。

布谷鸟从南山咕咕地飞到岗头,前线的捷报就不断地传递回来,从区上捎回的信说,刘邓大军在鲁西南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过了黄河,打到大别山去了,咱村的战士们英勇的很,东王户的王僧安、王从田还是便衣侦察兵呢。

喜鹊也从大寺高崖的庙宇上飞到街巷的树梢上,叽叽喳喳的欢叫,人们喜欢听喜鹊叫枝的声音,那是吉祥的鸟为全村报喜,为每一户军属报平安。王起元在大别山战斗中担任了营长,马三的在徐州会战中立了二等功,区上敲锣打鼓送来了部队喜报。

寒夜露白、霜降满地,从区上赶回来一辆马车,缓缓拉回了丁同庭,行军的绑腿还裹的严实,部队的军装还穿的齐整,可年轻的脸上蒙了一层白布。大哥丁廷的不敢相信,欢送同庭、小三两个亲兄弟骑马出征的情景还在眼前,怎么转眼就牺牲了呢?

悲痛布满了丁街古道,也布满了全村每一条街巷,村上商议,革命烈士要厚葬,党员干部和民政委员要拉灵。当晚村上就请来了南乡的小戏班,在烈士门口唱大戏,唱杨门一家忠烈战沙场。第二天下葬时,时任支书丁吉余、农会主任王福林和民政主任刘魁山带着十几名党员干部民政委员,用一条长长的白布拉着同庭的灵柩在大街上缓缓地行走,全村老百姓都出来扶灵送别,浩浩荡荡地队伍穿村过巷,上黄土坡,葬八里岗。

村上第二台戏是为刘长青唱的,他媳妇邢兰拉着儿子坐在灵前说,长青你没见到儿子,你刘家有后了,我不改嫁,我给你守着家,养儿子长大。

第三台戏是为王文元唱的,第四台戏是暴有财,之后李全来、丁小三、王落义…,那两年村上一共唱了十六台戏,八里长岗的田野上隆起十六座坟丘,还有好多战士一去杳无音信,生死不明。1948年冬天丁林山的父亲丁雷廷为了寻找儿子,一人辗转寻到河南林县,在部队转战间隙找到参军的支队,见到林山时却同名同姓不是自己的儿子,老汉悲愤之下回村,不过一月就气绝而亡。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村上76名参军青年,为国捐躯的烈士21名,武安烈士英名录有丁金柱、暴有财、王金河、乔礼的、丁同庭、李全来、丁丕来、马成林、宋同年、王文元、付邢所、丁林山、王落义、丁张喜、丁小三、刘长青、李春堂(在烈士陵园碑上记载)…,因战而残疾的军人6名,其他子弟随部队横渡长江解放全中国,解放后国家都陆续地做了复员转业或安置。

据《武安县志》记载,在革命战争期间武安共有10194名子弟参军,1947年11月全县自愿参军4946人,在抗日战争1096名武安籍战士牺牲,解放战争1722名热血男儿阵亡。试想在八百里太行的千山万村,有多少儿女们投身革命,浴血奋战?以百万计,铁军奔流,又有多少村庄的百姓代耕互种,站岗放哨,做军鞋、抬担架、护伤员、扒铁路、破壕沟、筹集粮草,运送军火支前抗战呢?以千万计,浩如烟海。在太行山上,苍茫大地,英勇的太行儿女们就是一座刚强铁壁,八百里太行就是纵横中国北方的一条脊梁。

2019年春天,当我站在固义村口东阁下,听89岁刘魁山老人,讲述建国前固义村这段往事时,我能感受到老人的急切之情,他说村子立了一块革命烈士纪念碑,碑上刻着革命战争期间牺牲、受伤的参战军人名字,可还缺着丁丑位、丁热闹、乔老二、刘南看四个人啊。当年他们出征的情景还记得一清二楚,丑位、老二、南看是三个光棍,热闹的父亲是丁国成,丁国成为了等儿子音信,苦苦等了20年,临死还不瞑目…人战死了,烈士的名儿得传下去。

烈士的名字是:丁金柱抗日战争牺牲地点时间不详,

暴有财抗日战争四五年牺牲于安阳,

王金河解放战争四五年牺牲于黄河南,

宋同年解放战争牺牲于山西榆林,

王文元解放战争四七年牺牲于大别山,

付邢所解放战争四八年牺牲于徐州战役,

丁林山解放战争四八年牺牲于淮海战役,

乔礼的抗日战争四一年牺牲于武安阳邑村,

丁同廷抗日战争牺牲于徘徊铺上村,

王落义解放战争四八年牺牲于洛阳,

李春堂解放战争牺牲于保卫陕西延安,

丁张喜解放战争四七年牺牲于大别山,

丁小三解放战争四八年牺牲于老河口,

刘长青解放战争四七年牺牲于羊山,

李全来抗日战争牺牲于山西洪洞,

丁丕来解放战争四六年牺牲,

马成林抗日战争牺牲于山西静乐县,

丁丑位、丁热闹、乔老二、刘南看下落不明,

………

(注:此文写毕,感谢邯郸电大刘中央老师提供代耕资料并作精心指导,固义村委丁起元同志提供详实的参战数字,武安市图书馆地方文献室老师提供县志,感谢固义村代耕参与者刘魁山、董丙贵、马中金等多位老人和部分抗战军属后人的回忆讲述,谨以此文向革命战争期间参战的先辈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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