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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历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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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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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记忆中的姑妈

 

低头夹馒头时,有人在问候我,转身一看,是我的表姐梅声。小个子的她,满脸沧桑。

寒暄中,得知姑妈的病情有所好转,我心中有些宽慰。她可以下地了,但行动不甚自如了,不能照顾自己了,无法动手烧饭了,只能由三个儿子轮流侍奉。不再卧床,已是万幸了。表姐说:母亲的日子不宽裕,过得清苦,比起几位舅舅、阿姨,她一点都不悠闲、清闲。我附和着说:是啊,人是无法相比的,大家都不容易,为了生计而奔波,有的如愿,有的不如意,在所难免,只要姑妈渐渐恢复健康了,那才最为重要,生活或好或坏,都可以克服,粗茶淡饭,并非坏事,不会饿着就行。

一小会儿后,表姐与我告别,匆匆离去。

去农贸市场购物途中,忽而想起旧事。

今年清明节,我难得回老家一趟。与亲友攀谈中,有人告诉我,尽在咫尺的姑妈,最近病倒了,卧床不起,挺严重的。我当即决定,抽空上门去探望姑妈。

姑妈住在小儿子的家。房子低矮,与周边的气派农房相比,它显得寒碜不已。我心中隐约感觉到表哥生活的不易。他不在家,表嫂有些尴尬招待我。孙媳妇为姑妈喂养稀粥早餐,我的到来,姑妈颇感意外,心情很好,她本来是躺着的,就执意让孙辈帮她慢慢扶起,她要坐起来;她的床和被褥,都不起眼,但不影响她热切与我交流。姑妈的苍老病痛,让我心疼,视线变得模糊。姑妈苦楚的脸上,渐渐转晴,她的微笑,一如当年,使我年轻。也使得神采,在姑妈身上重现,尽管隐隐约约,不一定时时明朗。

姑妈一直以来,体格不错,这得益于她早年农事的“熏陶”。印象中,姑妈给予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明澄,向我展示了一种至美的人性。这境界早已战胜了岁月的销蚀,超越了年龄的限制,在这位年届九旬的老人身上,焕发着顽强的无可比拟的生命魅力。

姑妈念旧地说:怀念那些抠海蛎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渐渐远去,数十年来,人多地少的家乡沧海桑田,不大的海域,已围垦造田了,号称省级后海303工程,围垦面积达三万零三百亩。一大批像姑妈的依海为生的渔民上岸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海蛎要从数十里外,通过鱼贩子车载运回,村妇们零星购买,抠着家用或外卖。姑妈说:没海,还想着它,梦着它,梦着下海,梦着小杂海、梦着生活好起来。姑妈的愿望是这样复杂又这样简单,她的要求是那么多有那么少。

人人都有不断的梦。人总是有一点梦的:梦想、梦境、梦话······哪怕是荒唐梦、美梦、酣梦。没了梦日子便少了滋味。有了梦,你就获得了双倍的时间与勇气,也许,你会为了一个梦去追寻终生,纵然一路荆棘,你也无所顾忌。

我与表嫂也拉起了家常。

 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外地上大学。那时时兴寄发贺年卡。我寻思着,该给姑妈寄一张,以表达我对她的敬仰。我特别害怕那种将温柔热烈而又不着边际的空话印满纸面的贺卡,机械里滚出来的句子,总缺少具体真诚,将它们寄至亲友好像不是祝福,反倒成了敷衍。在我的日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的敷衍和尴尬,这么一想,加上姑妈不识字,也不一定收到贺卡,于是,这份美丽的心思,终于没有绽放,而对姑妈的感激,依然存留心底。盘点我的大半生所经历的那些人与事,姑妈是我常常回首的一个。

姑妈的三个儿子分家后,我没有上门拜访过,至今至少有20个年头了。平日里,我偶尔回家看望母亲,在二弟的小杂货店里,会不时遇到姑妈,她在小店里与村里老人聚在一起,安度晚年。

年幼时的我,对于姑妈,印象深刻。她是待我特好的长辈之一。

昔日的乡下供销社、合作社,是农村购物必到之处。那时商品少,店铺更稀少,方圆数十里,才有一家店铺,所以每当放学后,家长常让我去店里代为购物,诸如一小盒两分的火柴、番子油(点灯用的汽油)、肥皂、红霞牌、鹭江牌等香烟一包不超过三毛,等等,更多时候是买烟:稍好的香烟为海堤牌,每包0.33元,再好一点的香烟为一包0.50左右的飞马牌的,最好上档次的就是一包不超过一元的大前门香烟,后两者一般是特供的,只在年底才限量供应。

有时我会公事私办。在店里这儿看看,那儿瞧瞧,也顺便趁营业员不注意,弯下腰,看看大柜台下,是否有几分硬币或几毛纸币在下边,偶尔也会有所惊喜发现,此刻心里喜滋滋的,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家,好像有重大的收获。那些小钱,就积攒在那边,那是私房钱呀。

姑妈的家,就在那家公家店铺的右侧,中间仅隔一条浅浅的小水沟。她的房子外,有一堵高高的围墙,院内的番石榴、无花果等绿枝条伸展墙外,路过时,我习惯地探头一望,看看姑妈是否在屋檐下忙碌着抠牡蛎,她和家人总是及时把那新鲜的牡蛎抠出来,有了一定数量后,在上午时分,而且必须赶早,专程步行提、或挑到三四华里外的埭头集镇,去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要是下午的话,价钱会稍低一些,就地销售。

 路过的我,有时很幸运被姑妈发现,她就热情招呼我:来来,进来坐坐。当我扭扭捏捏落座后,姑妈马上放下手中的活,一家子忙开了:大表姐负责烧火;二表姐负责选取最新鲜的牡蛎,淘洗干净;三表姐负责做菜、取淀粉等食材,姑妈负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煎油灿灿的让我过目难忘的砺饼。然后,招呼我趁热吃了。姑妈又匆匆忙忙坐下来,继续奋斗。

饥肠辘辘的我,美味当前,没有推辞,很不客气地,不消几分钟,就把它消灭了,一抹小嘴巴,告别姑妈,美美回家了。父亲问我:去了哪里贪玩了?怎么去了这么久?当他得知我小肚皮填饱了,就不责怪我了,还慈爱地摸我的头,说:姑妈对你好吗?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三次·····

在那缺衣少食的年代,一份油灿灿的煎砺饼,对我来说,当然诱惑巨大,特别难忘。以至于,时至今日,我还非常想念砺饼,酷爱砺饼,每当参加喜宴时,砺饼就是我的最爱,它总会勾起我对昔日的追忆,想起姑妈给予我的那些芬芳的日子。

人总是会渐渐老去,而舌尖上的回忆,又是那么的美好。

无以回报姑妈,只能在心中,默默为她祝福,祝愿她好人平安。

舌尖上的回忆,有些奇特,总感觉那时的海砺饼格外好吃,而如今吃上的海砺饼,食材再怎么高档、技艺再怎么精进,都无法与当年的它相比,也许里边的不同,在于亲情的味道,那个佐料不能复制,以至于氛围、心境再也难以重现。

我常常莫名其妙悠远而顽固地联想,要是有可能,再吃上姑妈亲手制作的海砺饼,那个风味是否如初?人还是姑妈这个人,食材也没有二致,那昔日艰难中的美好,是否又一次降临?

想起幼年的我,好多次上供销社,不单是为了购物,却完全为了一饱眼福,穷过瘾,其实埋伏着路过姑妈家有意让她发现的小小企图心,狡黠的我放慢脚步,就是为了在姑妈的外墙门口处,慢动作,再慢动作,为了让姑妈瞥见我的单薄身影,为了一饱口福。这个低微的愿望,有时酝酿了许久许久,才在自以为天衣无缝中实施,很担心我的意图、小心思被姑妈识破。

有些时候,或者说,更多时候,路过的我,不总被姑妈发现,我也由着那份心思,去学着关注姑妈忙碌的身影。有时,只见她在院子内,饲养着家禽、家畜,有时,她在洗衣缝补,有时,她在修补农具,有时她在收拾家具环境,有时根本寻不着她的身影,也许外出去田园,也许病痛卧床,此刻,我东张西望,有莫名的担忧,袭上心头。抠海蛎,大都在冬春时节,尤其冬日来临,蛮横的寒风肆虐,姑妈为了多赚个小钱,又是怎样挨过她的刺骨时光,但不得不安然迎送着每一段寂寞枯燥单调时光,用自己娴熟而温暖的手,去抠冰冷的海蛎,手指麻了,冻僵了,不灵巧了,还得去抠,明知有些不情愿,也得抠下去,这一抠,抠得是钱,是积蓄,是家人生活的改善,不抠行么?不能退却,不能选择放弃。不忍目睹的是,即使左手的拇指、食指都生疮了、皲裂了,她就得换右手,继续笨拙地抠着,不愿偷懒。姑妈的执着,那平凡而灵性的举动,抚慰着我焦躁不安的世界,教会我,坚定的付出,也许换来的是不小的收获,再难的事,总得有人去做。爱干净的她,全部搞定这脏累的活计,再把庭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长大后,每当想起姑妈在寒冷中抠海蛎一幕,我的孤独情怀,得到了排遣,温暖了我孤独旅程。幼年的贫穷、困顿,使得我多了一层同龄人所没有的孤悲,孤单与不自信,常伴随我左右,笑容极少在我脸上舒展。而命中注定,我这辈子里,姑妈就是带给我这个常挨饿的小吃货以安乐、自信、开心的人。

那时起,我对姑妈的好感,感恩的心,一直精心地保存下来。每当听说大表哥醉酒时对姑妈不敬,或很不以为然,我心中总在痛骂他一顿。我以为,姑妈对我这个侄儿都这么好,不忍心敷衍,可见她对家人、子女该有怎样的耐心与爱呀,难道对自己儿子会差吗?难道会冷落儿子吗?不感恩的大表哥,该骂!今日,想起表哥的“恶行”,不解的我,都茫然地摇着头。

我熟悉的姑妈,总爱穿着旧式的乡下农妇的“巴狗蓝”上衣,下穿宽腰带的黑裤子。仿佛永远的一副不变的装扮。在我眼里,姑妈简单的服饰,依然光彩照人。她的巧手,她的美食,我做客时,一时间,我心情激荡,甚至胜过过乡间期盼的节日,激动中,涵盖着一种新奇感和神秘感,不知姑妈的海砺饼与清汤,会不会玩上什么新花样?

乡村的待客之道,我记忆中,坚固地美好存留着,尤其是点心。村里待客,先上点心,可能是炒米粉,可能是线面,而它上边的点缀品花样百出,可能是清香的煎鸡蛋、炒花生、猪肉、炒韭菜、炒紫菜,非常诱人,香喷喷的“点心面”,一下子就激起我的食欲,连同一小碗鲜美无比的牡蛎汤,也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欢乐。汤里有蘑菇,有鲜绿的韭菜。姑妈精心煎海蛎饼的同时,又烹制了这份下饭的汤,我心中,盛赞她的用心。

那时,我边美美享用,边心中感激姑妈。时至今日,姑妈的真诚、竭尽所有的待客之道,这份心,实在是发着光,成为我的一笔财富,学习它,借鉴它,弘扬它,我分明是受了一种光彩的照耀,它来自姑妈的传承。我从未大言不惭地说,我已传承得很好了。

传承并非一定要风风火火的,而是润物无声,在宁静和纯真中,不受世俗的干扰;不要像我的大表哥,只管自己信口开河,口无遮拦,一定要把母亲说的很不堪。他常误解母亲,以为母亲偏爱两个弟弟,把母亲一丁点的失误无限放大,明明母亲那么地辛勤付出,一心顾家甚至忘了自己。有时,我非常想告诉大表哥,好好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去看清楚姑妈身上的闪光点,四时埋怨老人,是自己没有本事、没有教养的表现;不可以看待母亲,只是叩其门轻轻开启一条缝;有时让自己的眼睛只盯住你眼前的那一方私地,就会忽略了你的母亲的整个宇宙。

我想对目光不诚挚的大表哥说:姑妈对你的关爱与付出,就如同电灯泡,电灯泡早就用了,你却还在质疑着、讨论着电灯泡。这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能徒增烦恼,作茧自缚;离开了欢乐、崇敬、憧憬、期望、感恩,只剩下哀怨、孤寂、惆怅,表哥,我想告诉你,那一声声的长叹诉说中,秋色、水鸟、芦苇,也都在长叹起来。你的对姑妈的认可,真的就那么难吗?我没有资格强求你对姑妈做多少多少倍的回报,至少你要平静下来,不要给老人添堵,尽自己所能,不要寻找借口不理老人。

每逢走过姑妈的家门口,那条路子狭窄,却充满温馨,愉快与纯净,在我心头荡漾。

这条路上,野草丛生,还有荆棘,更有爱蘸裤子的“草果”,可是我却萌生了几分“感觉”,在低头一只只拔掉约一公分长的黑黑“草果”时,我发现了其中的愉快与新意。同样的“草果”,不同心境下,感觉不一。平日里厌烦的它,居然霎间可爱起来了。这正是:天地间,“则物与我皆无尽藏也”。

毕竟岁月不饶人,姑妈的鬓发白了,眼神也不好使了,皱纹中,多了岁月的痕迹。成年人,都惧怕年老。又是添加一岁了,不知何时,皱纹和白发将武装我的头和脸,而我的这种惧怕,却又无时不在加速着我的衰老,使我不安;使我不安的,还有姑妈,年龄大了,病痛多了,不可抗拒了。

我也青春激情过,为什么总为自己年龄而不安?为什么不去坦然迎接新的一天那些新的美好呢?

假如我曾经不安过,加入我的心境曾经比您的年龄还要苍老过,是您的微笑照耀了我的日子,您的微笑使我年轻,姑妈!

今年清明时节,看望病床上的姑妈,她的微笑情景,久久难忘。她那常有的宁静而又充满希望的目光,叫我觉得前面的生活,总有无限的美好。

                 

 

2014.7.8-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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