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糖团
天大的一颗糖,金灿灿地悬在眼前,凑在嘴边。浓郁的香气,直钻鼻孔。我闭上眼,大口地吸吮,甜津津的糖汁,润入心肺。
一会儿,不用吸,糖汁自动涌入口中,喉管,肚里。肚里装满了,腿脚发胀,我便蹬脱袜子,任多余的糖汁,顺脚指往外流。我浑身畅快,从发梢至脚根。我好像坐在热乎乎的汽船上,升向天空。空中浮满了五彩缤纷的气球,挤挤撞撞。我坐着汽船,在气球丛中飘来荡去。
突然,我觉得屁股痛,天大的糖团从口中溜掉了。睁开眼:娘那骨瘦棱棱的长手指,在颤抖,干瘪的奶耷拉着,奶头滴着鲜红的血,眼里汪着大滴的泪:“儿呵,娘吃的是菜粥,哪来的奶啊!”
“忘掉过去的梦!”
天阴沉沉的,飘着雾似的雨丝。我扛完最后一袋谷,拍打几下破旧衣服上的尘土,按一按怀中揣着的《高尔基》,拖着疲惫的步子,往村里走去。
路过镇上的大商场时,我看见柜台内一位姑娘,红肿的眼里噙着泪,薄薄的嘴唇咬着笑,脚步连连地向我奔来。我愣住了。她伸出白嫩的手,在我的脸上作出很用劲的样子,轻轻地一拧:“你呀,好狠的心!”我的心一颤:你还爱着我?!可我还没成为“作家”呀!
她挽起我的手:“走!”我望望身上汗渍斑斑的衣服:“我这个样子,能进去吗?”她嗔了我一眼,把我的脖子拉到嘴边:“我真要咬你一口!”
⋯⋯一条水牛脱缰奔跑,我和她并肩追赶。赶到小草青葱的山坡上,我们抓住了牛。隔着牛头,我们相视而笑。在我向牛鼻子里套缰绳时,她一手抚摸着青草上闪射着朝晖的露珠,一手伸过来,捏着我的鼻子,笑眯眯地说:“这下你可逃不掉啦!”
我正准备把放在路旁拖拉机上的褂子拿来,无人驾驶的拖拉机竟动了,褂子掉到地上,车轮从褂子上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口袋里的钢笔,不知碾碎么?
心,一阵阵地绞痛,痛醒了我。我一下一下地抹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吐出闷气,泪还是流进耳朵,浸入枕头。我不禁长叹出声,还没叹完,就连忙咬紧嘴唇,把这未完的半声叹息嚼碎,咽下肚去:这是在舅舅家借宿。
我摸摸枕头底下,崭新的《高尔基》还是完好的。我庆幸自己适时地住了泪。就着窗外射来的淡淡月光,我颤抖地记下这个梦。
后来,她看完这梦的日记,眼望别处:“真的做了这个梦?”“这还有假?”我睁大眼睛盯着她。她转过身去,从背后把日记还给我,高跟鞋“咚咚”地迈进柜台,披散的黑发向后一甩:
“忘掉过去的梦!”
父亲的追杀
父亲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紧紧地追着我。我使劲往前跑,可脚总是提不高,步子总是跨不远,身子像大绒包,很臃肿。我奇怪自己的行动,现在为何这么笨拙?眼看握刀的父亲越追越近,就要追上我。而路旁的芦苇太矮太稀,藏不住身子,我慌忙急转弯。趁父亲没刹住,继续往前冲时,我连忙向侧边跑。可眼前横着一条大水沟,我努力纵身一跳,还是“嗵”地掉进沟里。父亲正追杀过来,血红着眼睛。我连滚带爬,一身泥浆扒上岸,向村边的古庙逃窜。
撞开庙门,“砰”地关上,正想闩门,可门闩不见了,我只得身子顶在门上,大口喘气。门外寂无声息。我赶紧悄悄地爬上楼,一点一点顶开瓦缝,抽下几块瓦,再缩着脖子,轻身爬上庙顶。然后,顺着庙后的古树往下滑。脚刚沾地,发现父亲守在树边,白亮的刀,向我刺来⋯⋯
我猛地醒来,坐在床上,心还在嘣嘣地跳。我眼睛喷火:为什么我总被追杀?而追杀我的,为什么总是我的父亲?!这时,我听见父亲气喘吁吁地爬到我这全村最高的楼房顶上,故意干咳嗽,惹得乡亲仰头搭话:“瞧您老人家的儿子多能干,这么高的楼房,我望得头发晕!”
永远地寻妻
妻子的背影,夹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时隐时现。我侧着子,在人缝中弯七拐八地向前挤,想尽快追上妻子。可前面总是堵着人,拨开一个,另一个又堵严实了。好不容易挤到街尽头,街头却冷冷清清,不见妻子的影子。我连忙转入小巷,小巷阴暗曲折,狭长静寂,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很刺心地响荡。我来到野外,拨开荆棘,攀上悬崖,崖上是一片丛生的杂树乱草。我涉过茫茫的水面,那边岸上,也是一片迷雾茫茫。
我还在找,不停地走,觉得步履特别沉重。不说向前迈,仅仅提起脚,就万分沉重!往日举手投足,总是得心应手,现在为何这般的艰难?我万分焦躁!万分愤怒!张大口喘气,浑身大汗淋漓。我感到一股热血在胸中沸腾,在喉头冲撞,憋得难受,不觉张开五指,在胸前一抠,胸前的皮肉竟像吹足了气的气球,很薄很亮,一触即破。我顿感畅快,随即又抠开喉管。血流飞迸!飞到空中,一滴滴的血,变成一颗颗鲜嫩跳荡的心。每颗心开个大口,向四面八方发响:
“我的妻!你在哪里?!?”
茫茫宇宙,一片死寂,半点回音都没有。一颗颗的心聚拢来,开成一朵硕大鲜亮的莲花。
我盯着莲花,渐渐地看清:这莲花粉嘟嘟地盛开在洁白的帐顶上,是妻子精心绣的──我是躺在床上!妻子正搂着我,发出音韵极纯正的鼾声。一头乌发,披散在我的胸前。妻子嫩藕样的脚,压在我的身上。
我生怕妻子会像影子一样溜走,烟一样消散,连忙箍紧她。妻子闭着眼,含混地问:“怎么了?”
“你不见了!我总寻不到!——求你今后别老在梦中折磨我。要寻,请你让我醒着,腿脚也利索些⋯⋯”
妻子在我的怀中,用很响亮的鼾声,热烈地回应我。
高高的梯上
我把长梯靠在村边的草棚旁,夹着一本《鲁迅经典》,向梯尖登去。感到四面八方都是清新的空气,我张大口呼吸,觉得心肺连同每根肠子都洗涤清净了,浑身舒坦,轻爽。放眼望去——
旷野的稻田,棋盘样散布;劳作的农民和耕牛,棋子似的移动;远处农舍的炊烟,像洁净修长的手,抚摸蓝天宽广的胸怀。远方树颠上雄鸡的打啼和云层中雄鹰的鸣叫声,像雄壮的号角声,清晰地传来。我兴奋地看书,真是一目十行,行行赏心。
书看长了,觉得脚酸,我怕看忘了形,摔下去,便准备下去。但往下一望,梯太高太陡。我怕自己把梯弄翻,便请人帮忙扶一下。地面的人,蚂蚁似的拥动着,麻雀似的叽喳着。我喊这个亲人,又呼那个熟人,却不见一个回应。他们好像干脆没听到,照旧拥动着,叽喳着。我只得咬紧牙关,双手扶着梯边柱,双脚踩牢梯档,身子笔挺着,一步一步地下。
我浑身冒汗,下了一半,才见一个不知是熟人,还是生人的中年农民,跑来扶梯,高声喊我小心。我下到地面,这农民微笑地看着我,口气柔和地问我梯上冷不冷。我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中,详细地告诉他。
窗外乌蓝的头
我穿着短裤褂,独自仰躺在床上。半夜里,我睁开睡意朦胧的眼,随便扭头向窗外望。看到一个乌蓝的面孔,紧贴在窗棂上!乌蓝的亮眼,发着乌蓝的光,笔直地射向我。我慌忙伸手在床上摸,想抓被子蒙住自己,可床上光光的,什么也没有。我只得爬起来。窗外那个乌蓝的面孔移开了一点,乌蓝的身子侧立在窗外。
我咬紧牙,硬起头皮,盯着那个乌蓝的头,一步一步走向窗户,去关木板窗门。手一挨,窗门就散了架,“啪!”地掉到地上。那乌蓝的面孔好像抖了一下。我四下张望,想找块大东西遮住窗户,可发觉房门没关严。我闩门,门闩无声地断了一截在我的手中,轻轻一捏,成了粉末。再看:门边的墙砖也是松动的,整个墙壁都是大窟窿小穿的!
我瞪大眼睛。窗外那个乌蓝的影子还在钉立。我仰起头,房顶的亮瓦上,分明地显着那个乌蓝的面孔。我低下头,地上的月光里,又是那个乌蓝的面孔,在对我炯炯地斜视着。我昂头挺胸,一脚踢开房门,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外走去。外面是──
天高地阔,月光明亮,柳枝轻轻摇动,清香阵阵拂来⋯⋯
自封顶
不管怎么瞪大昏花的老眼,久住的村庄、房屋,还是模糊一片。那么多的亲友,不见一个影子。我伸出手,颤抖地疏理几下苍白的鬓发,迟缓地拖着步子,独自向野外跌撞。
选一处静僻、干净的高地,重重地坐下,我又欣赏起熟悉的旷野——
蓝天高高的,白云淡淡的。鸟雀们亮开多彩的翅膀,翻飞,滑翔,一路洒下清脆婉转的歌声。阵阵微风中,充溢着幽幽的香气:荷花的,稻穗的,泥土的⋯⋯
我觉得缓过气了,便用骨节凸现的手,在面前的地上,扒一个坑。手够不着了,人便滑下去,蹲在坑底抠土块,再往地面送。
我奇怪,这土怎么像豆腐?随便一抠,就是一大块!我生平做事多棘手,没料到,如今办这人生结局的大事,竟这般利索!我不禁开怀大笑,一串串爽朗的笑声,在这宁静的旷野上荡漾开去,田埂上踱步的鸟雀,纷纷拍翅飞起。
不一会儿,坑就有一人搭一手深,我便把坑边的土块往头顶上盖。先留一个小孔透光通气,等最后一口气快喘完时,我便拉一块土,封好顶,随后,放下手。
洞内一团漆黑。但不一会儿,忽见四壁金光闪闪,一块块的土块,变成一本本的厚书,一个个的字迹,星星似的闪亮。这些书,像是孔子、鲁迅的,也像是巴尔扎克、高尔基的,又像是我自己的。
我正想看个究竟,突觉顶上土渣直掉,洞内顿然昏暗。我仰头上望,顶上开了个洞,透过洞口,只见一匹野狗,腿像粗柱,耸天而立,闪动的舌头,遮天而垂。
我看了看自己只剩骨头的身子,正要替这饿狗叹气,忽然醒来:我那胖嘟嘟的儿子,正坐在枕边,嚼着饼干,抚摸着他妈丰硕的奶,嘴角露着微笑。
1993年冬 写于湖北武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