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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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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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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土地费



1984年7月6日


今天上午,我们这些小组会计跟村长去张垸收土地费。

张垸比较大,房子建得很乱。不少是土砖房子,低矮、阴暗、潮湿,霉烂气刺鼻。特别是茅草或尼龙纸盖的土砖墙厕所,茅草枯黑,尼龙纸破烂,墙大窟窿小穿的,地上屎尿漫溢,无处插脚,臭气冲人⋯⋯一走近厕所,人就头皮发麻,浑身打寒颤。

孩子们颈、耳朵都是黑的,衣服破旧。鸡猪鸭很少见。听说张垸田地少,人口多,底子薄,是全村最穷的。

一些欠钱的户主,被叫到会计家,多灰衣土脸,低头弯腰。村长说,他没本事把合同改动,把钱减少。再说,这次上缴的钱少些,秋收更多,这次不缴清,下次更难缴。所以只好恨着心,毒着手收款。

在木匠家舌战了三四个钟头,还没榨出一分钱,讨钱队便商议:把水桶拿走,使木匠家吃水困难;把蚊帐下走,使他们睡不成;把大门下去,使他们日夜担心。其实,木匠家虽说有两间屋,屋内却只有两张桌子,几条凳子,连农家起码的农具、家具都缺乏,几乎穷得只剩四面墙壁。

几个组长会计端桌子的端桌子,扛水车的扛水车。木匠的妻子死死抱住水车,嚎叫着往家里拉:“这是我娘家的哎!”木匠也伸手来拉。村长一手捏着木匠妻子的手,使劲往下扯,一手把水车往外拉。两个组长帮忙。

村长见拉不动,便咬牙猛地把水车往地上一摔,木匠妻子立即惨叫:“哎哟,打死人啊!”瘫坐在地上,摸着被水车砸痛了的脚,破布鞋散在泥地上。

张垸男女老少和其他一些讨钱干部围在旁边,很多人眼里含着泪。我心绞痛,眼眶热胀,差点流下泪来。


下午,我们去李庄讨钱。

先叫盲人狗儿叔来李庄会计家。狗儿叔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妻子抱着胖娃儿,拍着娃儿屁股,说她田里秧发了病,但没钱买药,只好让虫吃。

大家说:“你在外算命的钱呢?”狗儿叔说:“没算几个命。前不久在外病了,住医院把几个钱都用了还不够,只得拖着病回家。”

村长说:“如果你没出外算命,大队就可以给你照顾多一点。现在你家做了田,总要交一些。你的没交,别人有钱也不肯交,都说‘别人也没交嘛!’你交了,别人就无话可说。‘你看,连狗儿这样困难都交了,你还有啥话说?’”“我家的一点田地都是请人做的,几个钱都给了别人。这我垸的人都晓得。”

“不交总不行!你猪多大?”村长板起脸,提高声。狗儿叔低缓地说:“百把多斤,想还养些时,抵上缴任务。”村长手一挥:“不行,得马上拉去卖掉!你回去商量一下!”

一会儿,听到后门有粗重的喘气声,我扭头一看,只见瘦弱的老太婆,拄着高过头的竹杆,穿着灰黑线布裤,灰白长褂,黑布鞋,裤腿、衣袖又细又短,头发苍白蓬乱,额角狭窄,脸瘦长惨白,布满皱纹,眼昏浊,牙齿稀黄,手节骨凸出,青经蚯蚓似的爬在手上。

老太婆的嘴嚼着,缓慢地一声声诉说她儿子狗儿眼瞎了,一点事都做不到,很少算命,没挣啥钱。儿媳个子小,干不了多少事,脾气犟,不大通道理,动不动就骂她。她家的田地常请人做,亏待了别人又不好,所以田地没啥收入。

她自己年老,连走路都艰难,更做不了多少事。地里长满了草,她只得端个小矮凳去,用小刀一颗一颗地雕。家里碎谷、挑水都麻烦。猪吃的糠也成问题。儿媳常骂她老不死,她几次拿了农药瓶,准备喝药一死了事,但一想到孙儿还小,她死了便害瞎儿幼孙,只得咬牙活下去⋯⋯她满脸是泪,淹平沟壑,缺牙的嘴一张一合,尖突的喉结一上一下,沙哑声时吐时咽,鼻涕眼泪一起从下巴尖往下流。

开始很多组长会计抿着嘴,眼睛发亮地望着老太婆,站着听她说。后来,大家都扯闲去了。我想给钱她,但摸口袋,一分钱也没有,家里还有很多债,便只得揉着绞痛的心,听老人诉说⋯⋯

我们到老太婆家去,只见砖墙歪裂,像鳄鱼张开的嘴。墙脚有不少大小鼠洞,一只瘦长的老鼠,竟然大白天钻出来。想必她家粮食少,连老鼠也饿肚子。一头百把斤的猪从屋角爬起来,把几根稻草散在潮湿的地上。屋里充满猪粪臭气、霉烂气味。

我感到脚酸,便端把小椅子坐下。凳椅只靠屁股处显出树木的本相。突然觉得有东西掉到头上、颈上,我一摸:是草渣、木屑。抬头一望:楼上没有楼板,只有几根木楼方,楼方上垫几根小竹杆、弯木棍,再放些稻草。稻草掉着,呈黑色。蛛网布着,网上沾着草渣。楼方上有不少蛀虫,正“嘁!嘁!”地蛀着楼方,纷纷散下木渣。

门旁放着摇篮,篮内仰躺个胖娃娃,平伸双手,弯曲双脚,使人想起“古”字。娃儿眯着眼睛,半开小嘴,肚子微微上下鼓动。

村会计说:“你这孙儿很不错。”老人脸上惨白的皱纹立即平展,泛出潮红,嘴角翘起笑,泪水也不见了,昏浊的眼睛射出亮光,口气响快:“是的,我这孙儿是好孙儿!他多乖哟,一天到黑不哭一声。早上起来,在轿子里也坐不住,喜得双手乱舞,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嘴不停,‘哇哇’叫。夜晚,他娘把他放在床外睡,常摔到地上,‘嘣’响,也很少哭。我老叫他娘把他放在床里睡,他娘总不听。”

我忍不住说:“她可能认为孩子在床外睡凉快些。”“她心里不大清楚。”

最后,村长叫他们想办法,缓一段时间,等猪上缴了再缴款。

出门时,我对老人说:“慢慢来,等你孙儿长大就好了,他会有出息。”

老人双手从上往下,慢慢摸着胸口,拖长声,叹着气:“一天——都是——难熬的哟⋯⋯”


天快黑了,我们一步一滑走在泥路上,都低头不吭声。昏沉中,突然响起:“土地费这么难收,我这村长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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