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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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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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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叔


六叔过去在人间滚爬跌撞,

现今儿女当总管、经理,

六叔在小洋楼上,

仰躺在摇椅中,

一前一后地摇晃,

抹着油光的嘴,

大笑:

我要写出自己今生的——

起伏沉浮!

苦辣酸甜! 

六叔小我一岁,儿时跟着我玩,见我弟弟喜儿哭了,他连忙摇晃着跑到我面前,拖着鼻涕说:“人(银)儿锅(哥),椅(喜)儿屋(哭)了!”他爹牵着老黄牛路过,来揪他的耳朵:“天打雷呀!没大没小的。银儿该叫你叔,你怎么叫他哥?”六叔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他爹刚转过身去,他又“人儿锅”开了。

上学时,六叔的作文好,常被老师念给同学们听。可初二没读完,他爹交不起学费,要他离校挣钱。空闲时,他常借我的书看。

一次,我在他房里,发现一本崭新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写着我的名字,我反复端详。六叔向坐在堂屋门边搓草绳的爹瞟了一眼,凑近我耳旁嘀咕:“爹娘若知道我买书,就要打我。但我在街上做临工时,看到这本书,几次放下又拿起,最终克扣几天的饭菜钱,偷偷地买来,并借用了你的名字。”我笑道:“你的心眼,真够当作家。今后尽管用!”他嘬嘴眯眼,低声嘿嘿,最后,长叹一口气:“只是没有钱!”

六叔经亲戚介绍,到外县一家锯板厂做临工。因为日夜加班,护拦板又断了,以致在他闭眼张口打哈欠时,突然,一股剧痛,直钻心窝。他睁大眼睛──闪着红晕的锯轮,在“呜呜”地飞转;两截鲜红的指头,在满是白木屑的地上,一颤一颤的,恍如两个虫子在挣扎。他惊嚎一声,抓起沾着木屑的指头,窜到附近的卫生所。

医生说那指头弄脏了,接不上,只有包扎剩下的指桩。而指桩上的骨头太露长了,只有把指桩上的皮掀开一些,把指骨锯短,还要锉平,再用掀开的皮包起来。这根包扎好后,再掀,锯,锉,包另一根。

六叔盯着那一滴连一滴地滴着血,像没关严的自来水龙头的指桩,浑身哆嗦:“不⋯⋯不这样,行⋯⋯行不行?”医生说,搞不好,指桩会感染,整只手都会坏的。六叔上下牙碰得碎响:“还⋯⋯还有别⋯⋯别的办法吗?”医生板起脸,粗着嗓子:“我能得你多少钱?你治就治,不治就拉倒!”六叔立即挺起胸膛,硬着喉管:“治!按你的办!”

“你能忍住吗?”“能!”六叔走到卫生所门口一棵扭曲的大桑树旁,抱着树干,请医生把他捆在树干上,并把双手扎紧,露出那断指桩就行。

手术完毕,医生才想起没听见六叔哼一声。给六叔解绳子时,医生见老树皮已被啃烂了一大块。本是乌龟壳一样的老树皮,现快变成红唇膏了。医生定睛看了六叔几眼,免费送他几包药,叫他回家休养:

“好好活人,孩子,你今后定不一般!”

六叔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满眼是泪。

六叔找亲戚借了路费,还没进家门,他爹见他的两只手指被包扎着,还短了一截,便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呸!我怎么这样命苦?老了能靠这个儿子?”六叔咬着牙,闭紧眼摸进房,和衣倒在土砖垒起、竹棍和稻草铺成的床上,呆呆地望着那污迹纵横像世界地图的帐顶。

感到臭气刺鼻,满身淌汗,六叔才想起,大热天的,他却两天没洗澡。他默默地摆好澡盆,舀来水,用那只好手抹澡,有半边背总也擦不着,喊爹帮一下。他爹坐在大门边那断了一只脚的凳子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尺多长的竹烟筒,茫然地望着门外飘落的遭虫蛀了的青叶,似乎没听到。六叔故意嘬嘴咕唧:“我带回了两根油条,放在碗柜里。”他爹把烟筒在凳脚上磕了磕,咳嗽两声,倒剪双手踱向灶房。

六叔见娘拿着当浴巾的破布片来了,连忙夹紧两腿:“不用!不用!”“哎呀,身上滚烫!你在发烧?”娘的手一沾他的背,就吓了一跳。六叔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死不了!死一个,我少操一个心。”他爹在灶房里,瓮声瓮气地嚷。

好长时间,六叔找不着事干,爹娘骂他吃闲饭。他心里闷,便出外转。一天夜里,看到山凹有人偷电线,他准备走开。那人认识六叔,叫他帮忙。他迟疑一下,便动手了。

没几天,派出所的人把六叔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上寒光闪耀的手铐,推出大门。他爹倒拿着稻草扎的扫帚,挥舞着赶在后面打他。娘跌坐在地上,甩着鼻涕哭骂:“剁头鬼!”六叔低着头,匆匆地走。他的姑爷慌忙找关系,一遍又一遍地说:“他还只十七岁,孩子不懂事。”他被关六天,才获得释放。

六叔一出来,就是找饭吃。狼呑虎咽,不用菜,大碗的饭几口就光了。

“牢里不是人呆的!”六叔说一踏进牢门,小腿肚就被踢了一脚,不觉腿一软,他立即站直身子。眨眼间,从床铺上跳下一个虎背熊腰的家伙,对六叔当胸一拳头:“送你一个‘定心馍’!”六叔正想还手,只见大群的光头挤撞着围过来,重重地按住六叔的脖子,三两下扒光他的上衣。紧接着,打了结的电线铜芯,猛地抽向六叔赤裸的上身:“再送你一顿‘皮带炖肉’!”六叔挺身站立,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一直眯着眼睛翘脚架手坐在床铺上的牢头,见六叔不叫饶,便喝令他到墙角水龙头边的空地上去睡。他们大泡的尿,很响地撒向水龙头下的水池,火辣辣地溅到六叔血淋淋的伤口上;洗手时,大滴的水又冰针似的扎进六叔那肿起发烫的脖子。当时正是严冬,水泥地冰冷铁硬,整个屁股都麻木得要与地冻结在一起。但六叔还是一声不吭,在墙角坐到窗洞发亮。

早上分饭时,牢头大大咧咧地来接六叔的饭碗。六叔一把捉住牢头的手,随即扑上去,张大嘴,一口咬住。“哎哟!”牢头杀猪一样地惨叫。牢头的几个兄弟一窝蜂地拥来,捶六叔的头,踢他的背,他还是死劲地咬,噬。牢头痛得跪在地上:“求您放了我吧!”六叔刚松口,牢头就脱口一句:“娘的!”几兄弟一轰而上,密集的拳脚铁锤似的砸向六叔,把他打昏才罢。

六叔醒来,又扑向牢头。牢头护着痛手,尖叫着溜开。几弟兄又准备动手,牢头粗声喝斥:“算了!从现在起,他是老大!”牢头主动让开靠窗的两个铺位。

再来饭,同牢的人都自觉先捧给六叔。六叔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各吃各的一份!”

六叔的姑爷承包镇里猪场,发了财,运饲料常用车。见六叔没事干,他便帮六叔贷款买了辆小型手扶拖拉机。那时买拖拉机,是非常了不起的大事,一般人连自行车都买不起。不用说,六叔除了给姑爷运饲料,还在外找货运,没日没夜地跑,想早点还清贷款。

那天,天快黑了,六叔在拖拉机的抖动中,迷迷糊糊的。突然发觉对面来了辆拖拉机,他才明白自己跑错了边。刹车、转弯,都来不及。当时,他和对面的车正行到两山间的凹处,都是下坡而来,冲撞力大得很。哪方冲力弱,便受损严重。

在一瞬间,六叔就明白了这一切。他浑身一振,加足马力,向对方猛冲过去。只听“砰!”的巨响,对方的车已被撞歪。车头的司机和车箱里的两个人,都被摔出老远,在地上嚎叫。六叔的车也熄了火,车箱脱落。而他的两手还捉着车把,正端端地站在地上。六叔一点也没碰伤,只是裤管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躺在地上的人,哭叫别让六叔跑了。碰巧,他们就是附近村的。村里立刻传出呼叫声,铁器的碰撞声。村民们扛着锄头铁耙,向这里奔。六叔想开车跑,但路的两端都有人。自已溜掉,有啥用?车比他的命还重要呀!再则,丢下车,车箱上有车牌号,也能找到他。呼叫声,一声声地清晰,响亮。他只得两眼一闭,向后一倒,“嗵!”的一声,笔挺在地。

惊慌,愤怒,而又杂乱的人群,首要的是抓六叔。但天地间一团漆黑,不见六叔的影子。大家以为他跑了,只好急忙把那痛苦嚎叫得最响的人,先往板车上抬。这时,一个人被地上的东西绊倒,大叫:“哎呀!组长,他在这里,已不省人事了!”

“救命要紧!”于是,那叫得最响的人,被抬下板车,放在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这不出声的人抢上板车,往附近医院飞奔。当时处于“救命”状态,大家只顾抢六叔上车,没想到该往板车的前面抬一点。六叔的一只脚拖在地上。他本想缩一下,但怕万一别人发觉,只得一动不动地硬挺着,舍得那只脚在沿路的石子尖上拖。拖到医院,六叔脚上的骨头快露出来了,鞋的破洞处,血肉模糊。

一个就近的护士,见大家磕磕绊绊地抬进一个僵直的肉体,大叫:“赶紧抢救!”医生扒开六叔的眼皮,用电筒晃了晃,又把听筒按在六叔的胸前,趁别人不注意时,小声地问:“你是不是吓着了?”六叔还是默不作声,笔挺着。趁大家去抢救那些嚎叫者,他赶快把口袋里的驾驶执照,塞到屁股后压着。想到医生会打屁股针,他又飞快地把执照挪到背心。不一会儿,医生在六叔的屁股上打一针,就走了。六叔立即起身,问同房的病人:“厕所在哪里?”便溜了。

六叔早注意到,组长收拾了他的摇把等工具,便直接找到组长家,昂着头,尽量平静地说:“那几个人没啥大事儿。”接着低下头,口气沉重:“医院把我的驾驶执照押着,叫我赶紧回去拿钱。”组长连忙把摇把等工具给他:“快点去吧。拿多点钱!”六叔边说:“晓得。”边三步并作两步走向车。

组长觉得有些不稳妥──驾驶执照真的押在医院里?得先搞清楚:“等一等!”六叔三下五去二,很快拉来车箱,插上插梢,猛摇摇把,只几下,车就“咚!咚!咚!”一溜烟地跑了。组长赶过来,只有在浓烟中猛咳嗽了。

飞车回猪场,六叔才长吁一口气。他脱下贴在身上的湿褂子,一扭,汗水滴在地上响。

第二天清早,六叔的姑爷见车头的油漆脱落,油箱凹陷了些,就瞪圆双眼,大吼:“你死了,没什么。可车坏了,事就大!”六叔的姑本来最讲禁忌,早上多说吉利话,这次也一声又一声地咕叽:“不成器的东西!”六叔咬着牙,灰着脸出车,再也不敢走那条路。

一年后,组长在街上遇见六叔,用手指点着他:“是个角色!幸亏那几个人只是闪了腰,扭了脚。”

六叔赶忙掏出烟,向组长点头又摇头地笑:“我也是家里太穷,没办法!”眼眯成线,嘴嘬成圆:“嘿嘿!嘿嘿!”

两三年下来,六叔还了些贷款。看到农用车运客,比手扶拖拉机拉货来钱,也风光些,他便鸟枪换大炮,把拖拉机卖掉,买来别人半新的农用车。

开始几个月,还可以。但随后,车老坏。他常常浑身油污,眼白布满红网,钻进车底,仰躺在地上修车。很快,他就交不起修车费、养路费,不得不卖掉破车,还清贷款。六叔又两手空空了。

六叔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不少同龄人抱孩子了,而他连做媒的也没有──谁见了他家那东倒西歪的土砖屋,不走远些?况且那三间破屋,分到他面前,还没半间房。他便求姑爷分包一栏猪给他。

六叔买来不少《科技养猪》之类的书,翻来翻去,禁不住嘟囔:“这叫什么‘科技’?难道不能叫肉猪一天长十斤?母猪一月下一窝猪仔?”他抱来被子,在猪栏边睡,常常半夜起来,看猪的睡相。猪粪他总要用短棍戳开看。

六叔时常忘了吃饭,他姑把饭送到猪场来。那些苍蝇出奇的大,惊人的多,如同出箱的蜂群,时而“嗡”到猪粪上,时而遍布在饭碗上,仿佛扣着一个麻黑的盖子。筷子插下去,筷子附近的苍蝇懒懒地移开身子,还站在夹起的饭菜上,到他的嘴边,才飞开,又落在饭碗上。而六叔浑然不觉。

不久,六叔对猪的生长情况了如指掌,仅听猪喘息,就知道猪康健与否,连姑爷也常向他请教。年底猪出栏,六叔的手中握了一把票子。

六叔本来长得高大、健壮,穿上一套西装,攥着拳头,把那短指藏进手心,人们才惊奇:他原来是一表人才!猪场附近村的姑娘,就有瞟上六叔的。原来姑爷把媒人请到自己的楼房,说这是六儿的房子,人家姑娘还是不肯上门。现在,六叔故意带姑娘去“老家”看看。

两天前下过雨,两天后,近屋的小巷里还泥泞。“我这老家的路,晴天扎人,雨天拉人。”六叔看看自己脚上锃亮的皮鞋,正犹豫着。“没事儿!”姑娘蹲在六叔跟前,伸手到后边一拉,还没等六叔明白过来,她已背起六叔,几个稳稳当当的步子,就把他放在家门口了。

六叔指点着这歪裂的土屋:“这就是我的家!”姑娘拍打着六叔,“咯!咯!”地爽朗着:“我们做新的!高的!大的!”哥嫂们赶来迎接,个个眉开眼笑。有的邻居,躲在窗后咕嘟:“好得三天?”

很快,六叔就在猪场成了亲。媳妇的哥哥是木匠,送妹妹一套精美的组合柜。姑爷也送六叔一些生活必需品。六叔借一些时兴的电器,三天一过,还给别人。新媳妇主动帮忙。六叔马上扩展了猪栏。

六叔的爹夸六叔有福,娶了个好媳妇。说她壮实、勤劳,与六叔比起赛来干,甚至常把六叔按在椅子上,自己去干。大桶的猪食,她不偏身子,就轻巧提起,走得飞冲。扫猪栏,挑猪粪,她围腰一系,干净利落。有时穿上六叔的衣服,别人还以为她就是六叔。

不到一年,六娘就生个女儿。六叔搂着白胖的婴儿笑:“别人生孩子时,我还在做梦。今天,我不也梦想成真了?”他在女儿那红嫩的小嘴上,很响地亲了一口:“是不是真的?真!真!”六叔的女儿便叫真真。

转眼三年过去。刚好那三年猪肉涨价,大车小车的猪送出去,大把小把的票子拿回来。六叔和六娘,在猪栏旁低矮的小房里,昏黄的灯泡下,碰了几次头,数清票子后,齐声说:“做屋!”

凑巧,公路扩建,拆迁猪场。拆下的砖石,丢弃在那里,六叔只意思一下,就大车小车地往老家运,请人刮干净,做房子的内墙。三间两层的楼房,很快就在人们的惊叹声中,耸立起来了。

往日断定六叔“一生是瞎”的邻居,见六叔的屋檐,出到了他老屋的上空,说今后会碍他的事。六叔在楼顶挺直地立着,眼望天上,长长地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真像是“呑云吐雾”,拳着的手,飞快地一劈:“不会的!等你屋做两层时,我已做了三层。你做三层,我就做四层。永远不会碍你的事!”邻居噎得无话,气呼呼地离去。

新房粉刷还没完工,六娘的房里就“哇!”的一声,生了个胖小子。乡人笑着说,人生三大喜,六儿一次就占了两大喜。六叔整天进也是笑眯眯的,出也是笑眯眯的。时值初春,六叔买来军用薄黄袄,不罩褂子披在身上,更显得膀阔身高。走路时,他下脚很重,使人感到地动;起脚很快,刮得路旁的油菜花,像一群金黄的蝴蝶,纷纷跟在他身后飞舞。六叔的烟,也吸得特别响,特别浓。他走过一晌,空中还有烟味。

六叔给儿子起名:卿。我问他啥用意。他说:“皇帝,俺想不到;大臣,却想当一当。”庆贺大厦落成,六叔的门上贴着又宽又长的红联:门阔窗宽,纳四季来财;人高屋耸,接八方降福。大展宏图。

原来,六叔想贷款时,信用社主任懒洋洋地抠着鼻孔:“叫你姑爷来。”六叔骂一句:“狗眼看人低!”就走了。现今,这主任提来长鞭“春雷”,挂在六叔的门头上轰。

六叔的屋里,常传出很响的流行歌声:“灿烂星空,问谁是真的英雄?”“剑在手,问谁是真的英雄?”六叔总爱粗重着腔调,跟着吼几句。这歌声,在粉得雪亮的几间新房间,来来回回,舞跳好久。

六叔的四哥病故了,嫂带侄儿外嫁,乡邻笑他们家有“寄子”,他们争气接回。为养父母和侄儿,他们家闹起了纠纷。六叔叫来哥哥们。嫂子们想参加,六叔一掌把她们推出门外:“没外人的份!”六叔站在大堂当中,拍着胸膛:“娘和侄儿,我一人包了!娘养到老,侄儿养到十八岁!”几个哥哥低头走了。

六叔堂屋的正上方,摆着紫红发亮的八仙桌。每次吃饭,总是六叔一人坐上方,一手夹烟,一手握酒瓶。吸烟、喝酒的吱溜声,在大门外就能听到。不久前买来的大狼狗,曲卧在桌子底下啃骨头。六叔的娘、儿女和侄儿,偏位围桌。六娘靠近六叔,半边屁股坐凳,一只脚弓着,随时准备给六叔添饭。老父亲坐在大门边那可以摇晃的躺椅上,时而望望六叔,时而很响地吐出一口浓痰。他本想发射出门外,但终因射力不足,痰总落在脚旁。六叔呼他:“爹,外出吐!”

六叔对我说,他爹大人做小孩事,拿几块豆腐藏在褂子里,他装着没看见。我说,你们应该给足你爹,不用他动手。六叔说:“那是哥哥们的事,我养着娘和侄儿。”

侄儿一次哭着回家,说别的孩子打他。六叔照头一掌:“不准哭!没用的货!”侄儿立即住了哭。六叔吼他:“站直!听着!──我不要看见你哭!我喜欢别人的爹娘,牵着孩子哭到我们家,说你打了他。我假装赔礼,但心里喜死了!”侄儿说:“别人大,我打不过他。”

“想办法!我问你:别人打你,伸不伸手?”“伸手。”“对呀!他伸手打你,你就扑上去,双手搂住他的一只手──这你做得到吗?”“做得到。”“那好!──搂住那只手后,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住!狠狠的!用力!把这手上的肉,咬落一块来!──不能只咬痛,一定要咬落!──这样,别人看到你就怕,今后再也不敢打你了。”

侄儿睁大眼睛。六叔盯着他:“听到了吗?”侄儿颤颤地说:“听到了。”“蚊虫放屁?大声回答!”“听到了!”“这就对!”

六叔的爹迈进门,沉着脸对六叔敲指头:“你这是要把侄儿教成狼。”六叔大起嗓门:“你不懂!”六叔爹“呼”地冲到门角落找棍子:“你这个龟儿,是你生出我?”立在一旁的大狼狗摇着粗大的尾巴,对天狂吠几声。六叔边往外跑,边笑道:“你看,老猛都懂!”

六叔的大狼狗,总跟在他脚前脚后。六叔怕它伤人,就用粗长的铁链套着,牵在手上。一次,遇到过去在他头上玩过味儿的乡邻。他正准备掏烟,这乡邻却装着没看见,低头弯腰,加快步子,还努力显得若无其事。六叔便把铁链放松些。大狼狗两步跃近这乡邻,咕咕地喘粗气。这乡邻只得抬起吓白了的脸:“六⋯⋯六儿,莫⋯⋯莫开玩笑!”六叔才收紧铁链,递上一根烟,眯眼嘬嘴:“这狗,不咬乡亲。”

一天,六叔笑嘻嘻地叫我猜他有什么大喜事。我猜几个,他都摇头:“人生三大喜,我还缺哪一大喜?”“你不是早结婚了么?”“那就四大喜吧!”“做官?”“对!──我要当村主任了!”“真的?”

“那还有假?镇里有位领导,准备培养我入党。他说我算农村的尖子人才,正年轻有为;而我们村的主任年纪大了,这次换届选举要换下。我准备找关系──直白地说,就是用两三千元买个官当!这领导还告诉我,只要我干得好,升起来很快:村书记、乡镇干部。”

我还是不大相信。六叔的眼睛非常地亮:“真的!过几个月,你就能看到。那时,我首先要杀杀过去欺过我的人的威风!”他喷溅着唾沫,说断指可以接,他准备花点钱,以免影响形象。等官当成,他便借乡里的吉普车,去看望原来给他治手的医生。

不久,村主任的老婆叫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苍蝇跳在秤杆上,不知轻重。接着,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上六叔的门,要他交早生费。他生儿子,距女儿的出生没五年。

六叔差点与计生办的人打起来。计生办的人一大群,还带了手铐。有一个是六叔的牢友,把六叔拉到旁边:“老大,就是鬼上门,你也要烧点纸。何况我们是执行国家的政策。”六叔只得交一部分钱,再打张欠条。

第二天,计生办的人拿来欠条。内有一人点拨六叔:可以拿你侄儿的抚养款抵。村里每年给他侄儿两百元,一直给到侄儿十八岁,还有八年,二八一千六。六叔只好打张领条,再交一些钱,才了结。计生办的人说,因牢友说情,减免了很多。

第三天,两个头戴大盖帽的土管干部,来找六叔。六叔不在家,他们便坐在六叔堂屋那八仙桌旁,从乌亮的公文包内,掏出鲜红的文件本,微笑着叫六娘和六叔的爹娘都来围坐学文件,并温和地对六叔的爹娘起身拱手:“老人家们坐上方。”

干部们红润厚实的手在文件上指点着,语调亲切而清楚:你们建这新房,手续欠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条╳款之规定,应该交罚金╳元。如果拖欠,甚至抵赖,便加倍罚款,移交派出所处理。干部们还掏出两张洁白挺括、头衔一大堆的名片,说六儿若有什么疑问,可随时给他们打电话;如果觉得处理不公,请在半月内上诉。

六娘和六叔的爹娘急急忙忙去撞钱,七借八凑的,额头忙出汗,才捏来一把零票子,一数:不到两百元。干部们摇头苦笑:“你们这是打发讨饭的!要我们再跑路。”

六叔回家,眉毛倒竖,几下把名片撕个稀巴烂,“叭!”地摔进门口的烂泥窖里。

此后,三天两头,总有镇里乡里村里组里各种名称的干部,来找六叔落实国家的地方的各种政策。六叔不得不离开家,贷款另租猪场。

六叔从亲戚六眷赊来猪仔,还承包了猪场边的池塘。猪粪撒入塘里喂鱼,塘面放养鸭子。这段日子,六叔往往长时间呆立,上牙深深地咬进下唇。随后,他常去打牌,赌注大得很。六娘劝不住。

一天夜里,六叔离开牌桌,往猪场走,老远就见池塘泛光。他仰望天上,月亮正明晃着。近些,他觉得塘面白得不对头:鸭子都出笼了?再近,才看清:几两、整斤的鱼,都肚皮朝上,在水面浮着。他急急地走,踢得瓶子一滚,一股药味刺鼻而来。“娘的!”

这时,六叔那猪场旁的房里正传出:“灿烂星空,问谁是真的英雄?”六叔进房,“叭”地关掉收录机,摸出长矛,牵上狼狗,把矛对着月亮晃动,看月亮在矛刃上闪射寒光。“剑在手,问谁是真的英雄?”六叔那好动的女儿,又拧开了收录机。

六叔绕池塘转几圈,狼狗在后面乱吠几声。什么也没发现,只有浮满塘面的鱼,白得刺眼。

清早起来,地上一堆烟头。

六叔夜里握矛牵狗,在猪场旁打转,有时白天去牌桌坐坐。

一天下午,六叔从牌桌下来,见一头猪歪在地上懒得动眼皮。他一眼就看出猪发瘟了!上午猪们还在抢食。他“嗖”地跳进猪圈,提着一只猪耳朵,就往外拖,很快拖到附近山脚,挖洞深埋。六叔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见另几头猪,偏头愣着,向他翻白眼。六娘不忍心,呆在一旁。

六叔一挥手:“拉!”六娘怯生生地说:“六儿,屠宰场不是收这猪么?”

六叔脚一跺:“断子绝孙的事,我六儿不干!”“换一个钱,少欠一点贷款。”

六叔向六娘横眉瞪眼:“靠这也救不了命!你难道不明白──一头猪,要零卖给多少家?仅装过这猪肉的碗,洗下来的水,都传染!”六娘不觉后退了两步。

两三天下来,猪栏空了大半,六叔的心还提在嗓子眼。六娘埋怨他不该打牌。他伸出那只残手,瞪眼盯着,牙齿咬得“嘣嘣”地响,从牙缝里迸出:“如果再摸牌,剩下的指头都砍掉!”六娘的脸立即煞白。

没几天,信用社主任上门,催交贷款。亲戚们也脸红气喘地赶来,张大嘴说家里有急事,等钱用。六叔到屠宰场一问,猪价大跌,连饲料钱都亏进去。几个养猪的人,都乌着脸。

主任说再松两天,如交不出,便查封猪场。亲戚们叽哩咕噜,或破着喉咙:“再过两天没钱,别怪我们翻脸!”六叔一根根地分烟,眯眼嘬嘴:“就两天!一定还清!”

第二天,债主们来一看:遍处是空的,人兽都没影儿,只见地上零乱的猪粪、鸭毛、破布条和碎碗片。找到六叔的老娘、侄儿,还有哥嫂们,都是一问三摆头。

债主们不约而同地软了腿,一屁股坐在地上。“骗子!”一个债主刚骂出:“不得好死!”另一个债主慌忙去捂他的嘴:“不能瞎说!但愿六儿平安,兴旺,好早点还清我们的钱。”有个吃斋的亲戚,不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几天后,乡邻说,六儿搬到外地去了,还是养猪养鸡。不到三个月,听到六叔屋里传出他儿子的哭声,乡邻又咬起耳朵来:六儿被外地人算计了,偷偷地溜回啦!

债主们来,只见前门挂着一把大锁,后门闩严实了。主任吃了几次闭门羹后,干脆坐在后门槛上。还不济事,他便藏在附近。终于见门开了,他立即直冲进去。

六叔一见主任,就摊开两手:现在身无分文,拆屋,坐牢,听便。主任颤颤抖抖摸着就近的凳子,重重地坐下:死猪不怕烫!坐牢,出来还不是没钱?这屋,码起来,还像个样儿。拆散它,破砖、脏预制板,值几个钱?在城里,都是垃圾。就地拍卖?乡里乡亲的,谁好意思买?

债主们气呼呼地跺脚进门,六叔搓着手,软笑硬无钱。债主们啃了几次干鱼头壳后,离去时,好一晌,才拖动半步,骂六叔:“老贼!”说六叔叫女儿什么真真,根本是假假,句句是假;叫儿子什么卿,根本是欠,赖,骗!六叔感到“债多不愁”:目前总是还不清,整天愁急,人就活不成。不如干脆踢开一切,图个轻松。

六叔找我谈心,说外地流氓用钓竿钓他棚里的鸡,还想钓他的狼狗。幸亏这狼狗不吃生人的东西。

要是在本乡本土,他早就不客气了。而在外地,随便遇到哪个人,六叔都要马上脸露笑容,亲热地打招呼,甚至双手递上特意买来的好烟,生怕他们丢药、瘟鸡头、病猪肠什么的。只要谁随手来那么一下子,整棚的鸡、整栏的猪,就完了。他们的口头禅就是:“你个外地佬,来发我们的财!”弄得六叔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几次半夜梦中惊得坐起来,火得跳起来,浑身颤抖。

最难对付的,是当地计生办的人。他们说六叔的罚款不到位,搬走了电视机、收录机,还说过两天再不见钱,就拉猪。六叔刚喝过两盅酒,血红着脸,鼓着的眼喷出火来,大喝一声:

“老子不活了!”

六叔“嘣!”地进房:“杀一个捞本,杀两个赚一个!”握着长矛,就要往外冲。

六娘死死地堵在房门口。六叔一下把六娘摔开。六娘旋即抱来儿子。儿子紧紧地搂着六叔的腿,连声哭叫着不太清楚的“爸!爸!爸!”六叔一下瘫坐在房地上。六娘与人说情:“缓两天⋯⋯”

当天半夜,六叔就把家当一车拉回了。那长矛,六娘藏起来后,故意丢下。

这狼狗,现在无肉给它吃,都瘦得显骨架了。六叔只得找一个真爱狗的人,带走了。那天,六叔特地出去。买狗人牵不动,六娘拉,这狗还是屁股坐地,前脚死死地抵着,把地抵出两道沟痕。不管给什么食物,它都不张口,长久地愣着,一动不动。最后,只好等六叔回,摸它,拍它,跟它说话,它才吃了些东西。

“我带你去玩!”六叔牵着狼狗向村外走,到公路旁,又说:“我们上街去!”他自己先上车。狼狗犹疑了一下,也跳上去。六叔把它搂在怀里,用衣襟擦它的头,擦呀擦的,顺势脱下长褂包上了,颤抖着把狼狗塞进早已打开门的铁丝笼。买狗人随即关严门,上了锁。六叔仓皇跳下车。他刚转头,就见狼狗已挣脱褂子,脸和嘴顶平在铁丝网上,眼珠快要凸出铁丝网外,变腔地干嚎着。

六叔泪眼模糊,踉蹡到路旁,紧紧地抱着低垂的头。好一晌,他才抹一把脸,向狗去的方向望着:“老猛,你暂时忍耐一下,我一定尽早接你回!”六叔双手插在裤兜里,直着身子往回走,吃惊地感到:风有些割耳,野外的草,都枯黄着,颤动着,发出“呜呜”声。

六叔再想打牌,可总找不着对手。别人看到他,都默默地走开,连话也无兴说。他告诉我:现在欠债三万,只一万出利息。而他手上有千多元,留着保命。干什么?眼下什么事都扎手。先歇一歇再说。

“我绝对不信,我老六爬不起来!过去那么惨,我都挺过来了!现在,我经验也足些。”

“白发?”他突然指着我的头发,大叫,“银儿,你老了?”我无奈地笑笑:“人没活伸展,就糊里糊涂地白起发来了。”坐在一旁的六娘大声地说:“你也有白发!”

“谁?”六叔连忙盯着她。“你。”“那怎行?老子还只三十刚出头。拔掉它!”六叔挥舞着手。“不止一根。”“都拔掉!”六娘拔不下,想用剪子剪。“剪了还有根。连根拔出!”六娘捏住一根白发,一咬牙:“哎呀,肉都带出了!”“肉,多的是!拔!”六娘望着那白发根上红亮的肉珠,颤抖的手,再也不敢伸了。“拿镜子来!”六叔坐在桌边,对着镜子,一根根地拔净。

六叔站起来,拍打几下瘦硬了些的胸膛,“咚!咚!”地跺几脚:“我六儿,正年轻有为!”“六叔是不显老。”“今后别叫六叔,还叫六儿!我该叫你老兄。”

突然,六叔双手松松垮垮地掉在身子的两边摆动,摇摇晃晃地挪着细碎的步子,嘬鼻含糊:“人儿锅,椅儿屋了!”

我瞠目结舌:六叔这神态、腔调,与儿时极其相似!几十年的风雨,竟未洗刷掉他的童心!

我们不禁哈哈大笑。六娘擦着笑出的泪,拍打他:“你这顽皮的家伙!”

当时电视里,赵本山正在表演小品。一个小孩笑着指指电视,又指指六叔。我们定睛一看:六叔眯眼嘬嘴,真活脱脱一个赵本山!六叔说:“不知怎样能成名。他那小品,我也能演。”

接着,电视播放外国狗的故事片,六叔赶快叫儿女和侄儿都来看。他边看边发表议论,看得饭都不吃。这狗由弱小,受尽欺凌,变成强大。看到这狗带着一大群后代,在浓密的丛林间,在曲折的山道上,簇拥着,呼叫着回归老家时,六叔跳起来欢呼。随后,突然,他一愣,“嗵”地坐下:“俺老猛,不知怎样了?”

与六叔聊天时,我说六叔的经历,如写出来一定有意思。他一拍手:“是的!我原也想过。我常看《小小说选刊》。”“对,先从短的写起。你本来小时作文就好。”六叔第二天就拿来了稿子。

找对象

一个青年找对象很挑剔,年纪大了,还没找着合适的。

一天,他在街上走,无意发觉一个姑娘长得很标致,不知不觉的,就跟在后面。似乎有股香味,很浓的。他不禁嘬鼻吸溜,不觉吸出响声。姑娘回头,嫣然一笑,写给他一张纸条:

“如有意,河边请。”

他跟姑娘来到河边茂密的树林中。面对天仙似的姑娘,他满心的欢喜,不知怎么表达,便脸红,呼吸不自然。姑娘又写张纸条:

“先交钱,后脱裤。”

他大吃一惊,拔腿跑了。

这篇稿子,六叔是用他侄儿的铅笔,写在拆开的香烟盒纸上。我便给他钢笔和方格信纸,叫他用正楷字誊好,寄出一试。他问我,稿子发表,能有多少钱。我说,很多人搞文学,穷得饭都没有吃,这只能是精神上的爱好。编辑部稿子成堆,一般不回信。你想回信,最好来个“有偿服务”,往外掏钱。六叔勉强地笑道:“那就‘有偿’吧。”

不几天,六叔告诉我,一位大学毕业的高中老师,看了他的稿子,大吃一惊,说六叔初二还没读完,而今天的高中生没一个能写出。六叔的兴致很高,又写了几篇。一篇《光棍逼债》:光棍怕欠债的青年溜,连青年拉尿,也要捉住他的一只手,以致他拉不出尿,而滴下泪来。光棍见青年的媳妇耸乳凸臀,便说摸一下,让过关。青年见光棍快要动手,大叫:“慢!”摔钱给光棍:“滚!”

六叔准备写部长篇小说,或电影剧本《姐弟俩》:贫家出身的姐弟俩,姐嫁国外,弟流落街头。后姐弟相见,抱头痛哭。六叔谈得浑身颤动,很多是他自已的感受。他说不少老太太,都听得流泪了。有时兴起,不管是饭桌旁,还是床上、路途中、厕所里,他都照写不误。不为钱,也高兴写。

六叔寄出的稿子,一封回信都没有,只是那“有偿”的二十元汇款退回了。他没再往外汇。

年关近了,债主们又上门。六叔的“保命”钱用光了。不说办年货,给孩子们换新衣裳,连米缸都是空的。六叔只得贩几只鸡卖。六娘说孩子上学没学费,她准备到广东她弟弟的发廊去作洗头工。六叔咬着嘴唇,没吭声。

一天,六叔趁我妻子不在店时来找我:现揭不开锅了!亲戚朋友,没一个肯借他一分钱。我问他要多少钱,他颤颤兢兢地说:“我知道你负债好几万⋯⋯”他眼一闭:“借我三四百⋯⋯半月内还你!”“给你五百。”我宽慰他:“啥时有啥时还。关键是:目前你得振作精神,坚持走正路。绝对能闯过难关!”

“是的!”六叔双眼放亮,咂着嘴:“现在,女儿可以上学了。别像我,没读到书。”我留他吃饭。他连忙把钱塞入口袋,说有事,匆匆地走了。

我收拾东西,发觉一大串松黄粗壮的香蕉──是六叔悄悄地放在一旁的。我拿起香蕉,赶到店门口,不见六叔的影子。路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

听说六娘回了,带回不少的工钱,还向她弟弟借了一些。她弟弟开发廊赚了很多钱。六叔便在城郊捡别人放弃的门面,也开起来。

六叔与我谈过各种男人玩女人的嘴脸。乡下卖鸡的老头子,讨价还价。外地生意人,占了便宜想溜。有的干部,开发票报销。村里电工先说不收六叔家的电费,后又说六叔店的小姐再没吸引力,叫他给几百块钱,去别的店玩。六叔不答应,家里的灯泡便不亮。还有个哑巴,小姐不肯陪他,他就发疯撒癫,扬着几张大票子,叽哩哇啦地嚎叫:“钱!钱!钱!”见小姐们都吓跑了,他便摔凳子,砸玻璃。

“要不是我使出比哑巴更‘哑’的劲头,差点没治服!”六叔吐痰,咂嘴,脸紫眼亮地说。“今后,我有兴便写出来!特别是有句话应该记下来:成功的男人,白天瞎╳╳忙,晚上╳╳瞎忙;失败的男人,白天没╳╳事干,晚上╳╳没事干。”六叔还说,这钱来得快,过几天就还我那五百元。

我定定地看着六叔的眼睛:“难道不能干点别的?”六叔眼望别处,说县里不少干部都开,邻村一个小子开得暴发了,建起四层的小洋楼,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咂着嘴夸他有本领。我说那总不是好事,最好别干。

不久,六叔的发廊又关门了。他说管理太严,插手的太多,好小姐也难找。他现在养了三头猪,几只鸡。所幸的是姑爷说情,请县招待所的事务长,让他收拾垃圾桶,年底意思一下就行。他缩着颈,嘴前伸,从牙缝里长长地吸一口气,由鼻孔慢慢地放出,眼睛眯缝着:

“这真叫‘大开眼界’呀!那哪能叫‘垃圾’桶?我们乡下人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的饭菜桶!一人高,澡盆口那么大的口!那馍,有雪白发亮的。那鱼,有整条的。还常冒着热气。那肉,隔壁的光棍老头子,拿去洗晒一下,烤得松黄,眯眼下酒:‘嘿,天天过大年!’他叫我也尝一尝。嗯!味道真不赖!一个县,地盘这么宽,各种干部那么多,各种名目的会,天天有。这桶,便没有不满的时候。我想再捉几头猪。”

可是好景不长,六叔这美食又断了。那事务长嫌他“不晓得事”。

突然听说,好像是六叔的朋友差点被打死!

村旁一个富裕人家的老妇,半夜里听到屋后有响声,点灯一看,圈里少了两头猪仔:“有贼!”她的儿子连忙翻身下床,大喊:“捉贼啦!”半边村子的青壮男子,都捏着铁锹扁担赶来,分头去追。

失猪的小伙子,发觉干枯的丝瓜架里似乎有个黑影,便抡横磨得乌亮铁硬的桑树扁担,猛地一摔。那黑影飞快地往旁边一闪。只听“叭!”的一声,撑丝瓜架的树棍断成三截,中间一截飞出老远,“哧!”地插入泥田。整个丝瓜架,“啪哩叭啦!”瘫成一堆。小伙子也跌倒在地。等他爬起,那黑影早融入墨海似的稻田、炭山样的甘蔗林里了。

几个人在稻禾被踩倒的田边,寻见一只特大的沾满泥水的鞋。有人说,这贼可能是我们村子里的。大家便团团围住村子。

这时,有人在甘蔗林里找到一个小孩:是六儿的侄儿。黑亮的大眼珠,骨碌碌地转,浑身打颤,抿着嘴不说话。大家牵他到组长家。组长说干的坏事改正了,还是好孩子。不然,要送去坐牢。他才带人去甘蔗林,提回那两头睡熟了、喘出酒气的猪仔。大家摆着头,各自睡去。

第二天清早,六叔从破土砖屋出来,脚尖插在他爹的小鞋里,拖步回自己的新楼房,自言自语:“昨夜我爹发烧,我看守了一夜。”

一会儿,派出所来人。六叔的娘说:“六儿上街办事去了。”派出所的几个人,蹲在村边池塘岸上的警车旁,小声地商议。洗衣裳的女人说:“六儿欠一屁股的债。天天有人来逼,没一个不讨一肚子气回去。”他们才钻进车:“这事今后再说。”

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空荡着衣裳的人,与我迎面走来。昏黄的眼珠,凹陷在多皱乌黑的眼眶内;尖瘦的脸上,扯动着干硬的脸皮;嘴唇仿佛短了,包不住突出怕冷的门牙⋯⋯我吃了一惊──这竟是六叔!

“嘿嘿,那夜,是个朋友喝了酒后,闹着玩儿的。”“这样危险得很!不是差点⋯⋯”“我晓得⋯⋯”

连绵的秋雨,把乌黑的棉秆、瘦小的油菜,都笼罩在阴冷的沉闷中,使人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后来,六叔在一个山镇叉路口,租别人的破旧摩托车送客。因为没有身份证、驾驶证,只能趁隙偷空拉几个客。又怕债主们看见,他便从上到下都遮住。身上是沾满油迹灰尘的破旧衣裳,头包吐絮绒帽,面戴口罩和墨镜。

六叔在路旁租间小房,一家四口都挤在一张窄床上。他一般不脱衣服睡觉。不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不管饭吃完没有,估计客到了,他连忙开车出去。常常一会儿他又回来,推开门,倒在床上。他说没客,纵然有几个,却坐好车去了。再听车响,他又出去,摇着头,自个儿苦笑:这真是“坐卧不宁,寢食不安,没日没夜。”

一次半夜里,六叔开的车向路边冲,而他的手脚麻木,简直不是他的,那两根短指更显短了,车龙头老扭不过来,差点钻进路旁的深潭。车后座的两个人,还在谈笑。下车时,他们给钱,六叔抖抖索索的,几次接不住。他们吓得吐着舌头跑了。

六叔回房,脸色惨白,浑身鸡皮疙瘩直翻,大滴的冷汗直冒。六娘说可能是撞上鬼了,买些香、纸,到路边去烧。两个小孩,也跪在湿漉漉、冷冰冰的地上,把黄发凌乱的头,磕得砰砰地响:“求各路神仙,保佑我爹!”六叔想到爹娘和侄儿,紧紧地闭上眼睛。

六叔的爹牵六叔的侄儿,去找村干部。村干部说,抚养款早被六儿领光了。如果个个都像他这样,还要村里负担,村就会垮。他们找亲戚六眷,亲戚们也只给点儿旧衣裳、鞋袜,再贴一餐饭。六叔的爹只得带着孙子,沿家乞讨了。见他们祖孙相携,拄着拐棍,提着袋子,走在落叶满地的村边小道上,乡邻撇嘴:现在,哪有几个还讨饭?

人们常常看见,六儿那头大眼大、身子瘦小的侄儿,跪在黄土斑驳的坟前哭。有时把冷饭团,放在坟头的裂缝中:“爸,你吃吧!”“爸爸呀,我怎样才叫得你应哟⋯⋯哟⋯⋯?”尖利的哭声,惊得荒野的鸟雀,扑翅飞窜。一次,鸡蛋大的冰雹,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光秃的坟地,无处躲藏。湿透的单衣贴在瘦弱的身上,竹棍似的手臂搂着湿淋淋的头,孩子缩成一团,在坟前昏过去了。

六叔那新楼房,夜里漆黑一团,静悄悄的,连老鼠声都没有;白天门闩窗闭,一眼望去,窗玻璃也是青黑一块。只是有时,墙上的烟囱里,冒出几缕白烟,人们才知道,六儿的娘在屋里做饭。她时常用竹竿挑着硕大鼓圆的蛇皮袋,袋内塞着矿泉水瓶和一些破尼龙纸。她披开褂子,满头的白发蓬乱着,几绺粘在汗水直淌、肌肉松弛的大脸盘上,俨然丰收季节的老农。

听说六叔今在六娘的娘家那山凹里,捡荒地做,不出或少出土地费。乡邻看见他,多是在夜里。一个黑影悄悄地闪进家门,又无声地闩上。如果门早已闩着,黑影便拍门。屋里人问:“谁?”黑影还是一个劲地拍。一会儿,门就开了。但如果与谁迎面相遇,乡邻开始分明看到一个弯曲的黑影,树叶似的飘忽,待到眼前,这黑影却立即变成树干一样挺拔的六儿,嗓音浑厚,目光锐利,脚步坚实。走过一晌,乡邻还在眨眼:刚才是否眼发花?

我疲于生计,很少回家,好长时间没见六叔。几次想找六叔,而他的父母哥嫂都不知道他在哪里,甚至连六娘也常常不清楚他具体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六娘说六叔想找我谈心,她劝阻六叔:俺欠银儿的钱,他一定遭媳妇的埋怨。六叔多次独自默默地走了大段路,又转身往回蹭。有时在白晃晃的月光下,有时在耀眼的阳光里,他踢着自己倒在地上的影子,一声接一声地问:“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六娘原来是个粗壮的大块头,而今发乱衣不整的,瘦溜多了。有的乡邻在背后指点咕哝:“真窈窕!”六叔的儿子,和邻居的孩子同月生,却矮半个头。打架时,邻居的孩子一摔,他就倒了。六叔气得变腔大喊:“再来!”邻居的孩子吓得一抖,六叔的儿子猛扑上去,把他扳倒,骑上去:“嘚!嘚!”地大叫。六娘笑咧了嘴。六叔瞪着儿子,眉头拧成大疙瘩。

六叔的女儿见六叔的大嫂在灶房炒花生,香喷喷,响叭叭的,而她只是远远地呆立,茫然地望着。六叔的大哥吃惊:“这孩子怎么的了?往日早就抢吃起来了。”大嫂说:“在她舅那边,日子会好过?六儿还欠她舅一窝猪仔钱呢!她舅母骂六儿骗到自己人头上了。”

六叔的哥哥们都做了新房,尽管都借了债。六叔的爹一个人住在老破屋里。听说,粥饭的稀硬、菜汤的咸淡和时间的早晚,他与儿孙们合不上拍。几个儿子凑点米,让他自己煮。常常大白天的,他还躺在床上。有时拉肚子,他来不及上厕所,或屁股估不到尿桶的势,便拉在堂屋或房里的地上,也是常有的事。大家没必要进他的家门,从门口路过,还用手捂着鼻子,脚步匆匆的,甚至干脆绕道避开。

一天下午,六叔的爹觉得自己躺得太久了,身子很疲乏,想出外活动活动。他拄着根桑树棍,出去时还顺趟。往回走时,他感觉出路的凸凹,把个白发紧贴的长头偏着,尖突的下巴歪撑在光滑的拐棍上,张开缺牙的嘴,让白亮的涎水,由多皱的嘴角往下荡够了秋千,才勉强稳住身子,再挪移半步。最后,他脚酸手软,顺势坐在巷里的青石板上。路过的乡邻送他回去,并叫他的几个儿子轮流送饭。

那天,老大的媳妇来收碗,看到筷子还正端端地插在堆着尖的一碗饭上,便叫:“爹!”不听声响。她探头望床上:爹睁眼张口,纹丝不动!她惊呼着跑出门外。几个年老的乡邻进去,伸手一摸:早冷硬了!“六个儿子,十个孙子,他冷硬了,竟没一个知道!唉!”

六叔听讯,歪歪倒倒地骑着满是锈迹、没铃没闸的自行车,歪近家门把车一丢,他磕磕撞撞到僵硬地坐在乌黑木椅上的爹跟前,“嗵!”地跪下,硬喉号啕:“爹──”就哑了,只有泪流如抛珠、牵河。

夜里守灵,几个哥哥都歪头闭眼,而他僵直地坐在棺前,瞪着干涸的眼,似雕像,直到棺前的油灯失色。

第三天清早,随着轿夫的一声“起!”六叔又号啕一声:“爹!”捧着缠白纸须、包白布头的棍纸棒,趔趄相跟。下葬时,六叔扑在棺上,不肯移身。几个轿夫齐齐地用力,扯开他。他又木头一样,坐在坑前的地上:

“爹,您一生只做错一件事──白生了我这个儿子!”

烧完地契,焚过纸钱,把粗长的草绳搭在新耸的坟脊上,几个人拉扯六叔回家。

六叔直挺挺地躺在爹的床上。看到发黄的帐顶被什么压得快要破了,他拿下来,抹去厚厚的灰尘,拆开破损的塑料包皮: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它还完好如初。六叔盯着它,想起过去那医生的话,不禁自问:“就这么个‘不一般’?”他觉得眼眶热胀胀的,连忙闭紧。而他清清楚楚地梦见──

自己面向东升的红日,昂首阔步,挥手一划──在灿烂的朝霞中,两根短指像猛的一下吹足的长条气球,“叭!叭!”地伸长齐全,圆实,闪射金光。“我六儿,正年轻有为!”洪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六叔睁开眼,房里黑沉沉的。听到几个哥哥在堂屋低声商量:六儿目前困难,为爹用的钱,我们几个人分摊算了。六叔霍地坐起,跨出房门:“不行!该我出的,一分也不能少!”随后,默默地出去。

寒风,鞭子一样抽过去;树叶,大把掌似的打过来。六叔直着脖子,木然地移动步子,没入无边的灰朦之中。旷野里响起狼嗥似的狂嚎:

“老天,太阳已经下去,月亮为何还不出?”

1999年秋始于湖北蕲春

2001年冬续于北京前门

2003年冬改于北京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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