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死了

                                               人生片羽

我若死了

我若死了

就立着葬

使我的肋骨

成为天梯梯档

让后辈登上去

升作太阳

我把灵魂高高举起

我把灵魂高高举起

举向天国

任我的肉体

在尘世跌撞

就像涉河者

任他的赤脚

在泥水里蹚

而高举他的衣裳

抚摸故乡的墓碑

在外滚爬跌撞几十年

冬天回到故乡

伸出布满老茧的手

一摸到寒风中的墓碑

就有一股暖流

“嗵！”地涌遍全身

遗嘱

孩子

把我的骨灰

撒在故乡的旷野

让秧苗更绿

使菜花更黄

黄土只能掩埋我的尸骨

黄土

只能掩埋我的尸骨

我的灵魂

定变成坟头的青草

尽管冰霜使它枯黄

但枯黄的只是它的枝叶

它的根深扎于地下

待来年春暖

它定破土而出

向蓝天点头

对大地微笑

当风雨袭来时

当风雨袭来时

真正的人

应该有坚硬的铁骨

独立的身躯

不要向上帝跪拜

给我吧，力量

不要向异性乞求

给我吧，爱情

当风雨袭来时

一切都靠不住

朋友另有朋友

情人另有情人

他们把遭难的你

只当瘟神

当风雨袭来时

不要寻草棚藏身

不要找铁丝作避雷针

草棚不生刺

铁丝不吐箭

就是你的福分

啊，尊敬的人

当风雨袭来时

你只得傲然挺立

君不见

雷击后

娇嫩的花朵

烂泥一摊

而旷野上的大树干

尽管焦枯

但铁刺苍穹

冬夜的鸟鸣

冬日的早晨

我比公鸡先醒

烦恼猪们的鼾响

惊心夜鸟的呻吟

在这沉沉的夜

在这寂寂的静

你耷拉着凌乱的翅膀

悠长着凄厉的悲声

风雨无阻

日夜兼程

是为了摔掉黑夜

还是遭了敌人的明击

朋友的暗行

你为何起得这么早

为何早就得哀鸣

我又昏沉入梦

听到你清脆的歌声

看见你展翅舞腾

我为你放声庆贺

发出的却是

你的哀鸣

遥想在路遥墓前

很早以前

就想到您那里玩玩

找您谈谈高加林那小伙子

还没出发

您却走了

猝然而去

我呆坐久默

无声泪下

至今心绞

很有些怪您

不知照顾自己

为一套《平凡》的书

耗去了宝贵的生命

您如悠着点儿

《人生》路上

该添多少好兄弟

我想对您说

我不步您后尘

年纪一天天地大

觉得过去对《人生》

理解得太浅

太轻

您痴狂成神

怎顾得世尘

怪世人

又捉不到把柄

后见照片上

有人在您那秤砣样壮实的墓旁偎坐

更感您使苟且者失重显轻

我知道我的份量很轻

很想去您墓旁久坐

只是目前我还两手空空

没合适的见面礼提拎

我从乡村到县城

从县城到省城

从省城到京城

今后再到哪里

很想您说说

我听听

加林那小伙子当年想去联合国

现在走到了人生哪一程

好多人想续《人生》

还只有您能告诉我

今天的高加林

还有刘巧珍

但愿我到您墓前时

太阳不太烈

月儿不太阴

风儿不太紧

鸟儿不太吟

我听见·我看见

我听见

我出生时的啼哭

我去世时棺盖盖严的声音

我看见

我白嫩的手

红润

粗壮

萎缩

僵硬

白嫩

今生，只求你的一滴泪

亲爱的

今生

活着不能见你

只求死后

你来我坟前

你如能流下一滴热泪

我全世界的冰山

立刻被融化

闪耀粼粼的阳光

漾起一汪温柔的清水

亲爱的

今生

活着不能见你

只求死后

你来我坟前

你如能流下一滴热泪

立刻成了我生命的大海

我这条在尘世渴死的小鱼

随即在无边无底的海洋里

上下翻游

前后滑翔

摇头摆尾

啊

亲爱的

今生

我别无所求

只求你的一滴泪

今生，我俩不能相见

今生，

我俩不能相见。

只求我速死，

你到坟前看我。

你奔涌的血泪一落地，

就溅出鲜红的花朵。

你拖曳的每个脚印，

都盛开红硕的花儿。

你跌撞的蜿蜒的路，

成了红艳的飘带，

在宇宙间飞舞成──

天堂中我俩的洞房纱窗上，

大红“囍”字。

高铁

亲爱的

我的家乡已通高铁

如你不来看我

我不能去找你

那它就是飞冲的毒箭

加速扎进我的心窝

奔向你

亲爱的

在奔向你的途中

我的面孔

越来越布满尘霜

而我的心

依然鲜红

呼呼燃烧

火光向天冲

过了爱的季节

过了爱的季节

不谈爱

不谈思念

只道永别

恨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故

呼天天不应

喊地地无声

破天穿地不消恨

只图与君伴

孤独时

孤独时

我想你

不觉左手抚右手

把左手想成我

右手想成你

确知左右手永不分离

我就成了上帝

微笑地看着

左右手相互抚摸

拥抱

扭结

扭结得

发红

发热

明知⋯⋯还要⋯⋯

明知再也见不到你

还要想念你

明知不会寄信给你

还要一再地为你写信

明知不可能与你有爱的结局

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对你产生新的情感

明知人生只有一次

还要作来生的努力

故乡

回乡

惊奇儿时的田园

巴掌似的狭小

道路

掌纹似的短窄

外出

欣喜老家的小路

万里长城一样横在眼前

故乡的田园

世界地图一样铺满心间

给老母打电话

静观

亿万年的太阳

照射着几百年的前门楼

几十岁的我

静坐在楼前观望

我在冬夜的北方

我站在北方窄长的瓦巷

面向南方

摸着杂乱的胡茬

仰望青色锯条样的天上

破洞似的月亮

乌云拂动的月亮

像我流过汗正被荒草掩没的田地

月中的嫦娥

如我滴过泪已与人生子的姑娘

月亮上闪现

萍浮的亲戚朋友

沙散的兄弟姐妹

歪裂的教室里含泪北望的儿女

塌陷的坟内一把灰的爹

依在别人门旁缺牙的娘

我的眼只盯月亮

我的心只往南方

我的身夹在陌生人挤撞的深巷

寒风冰碴一样

砸向我颧骨高耸的脸庞

我的脑海冉冉东升

春天滚圆火红的太阳

在城里

在楼促巷窄

人挤车撞

尘扬声噪的城里

我渴念

万里蓝天

无边草地

茫茫森林

想我前生

可能是

鸟

兔

树

今世误投人

一如误入烟花的浪子

在灯迷酒醉

粉浊脂浓中

糟贱性命

要想离开

只能待囊空包净

但愿我回归旷野时

羽丰毛润

振翅凌云

踏上故乡的土地

踏上故乡的土地

我就嘬鼻扩胸深呼吸

呼出城里的闷尘

吸进故乡的气息

故乡的稻穗

是母亲奶乳的气息

故乡的太阳

是父亲肩头的气息

故乡的油菜

是妻子胸膛的气息

故乡的月亮

是儿女朗笑的气息

连故乡的牛粪

都有香气

离开故乡

我是一只在城市上空

找不着歇脚枝头的灰雀

踏上故乡的土地

我就是一匹

重生的舔家猎狗

回乡

每次回乡

总要上楼看画

有时黄间绿

有时遍地花

特别是后辈娃儿

你眨几下眼

他晃几下脑

就已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