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毛银鹏的头像

毛银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13
分享

人间小记



“是得精!”


一个老人进店,开口就问:“剃头多少钱一个?”我说:“四角。”“老头子不讲究啥式样,也收这么多?”“青年伢儿的头发只剪几下,老人的都要剃短,还得硬工夫。”“三角可以吗?”“价钱是统一的。”他走出了店门,又转身进来。

他坐上理发椅:“剃得短短的。唉⋯⋯”我给他系上披布:“为何叹气?”

“我不会做生意,也没本钱,几亩田,税都交不起。送礼一年就得三四百。大儿二十八了,媳妇还没影子。不拿出两三千块,想都别想。二儿读北大,回家只住三天,就借两百块钱到学校去了。家里没处他睡的,几夜都是借宿。老娘还躺在医院里。”我边捏动推子,边说:“是难。”

他喉咙发哽:“上有老,下有小,把我这土埋半截的老骨头榨油,也榨不出一滴呀!”他流下泪来:“唉,我早饭还没吃!”“那就少收你两角钱,你去买两个馍。”

他是络腮胡子,又粗又密又硬,胜过刷子。我把刀子磨了又鐾,可他突然打了个喷嚏,他下巴的皮挨出一丝红痕,沁出血来。我烧撮头发按上,血立即住了。而他竟咬紧牙,颤抖着微微张开的嘴唇,长长地吸气:“咝咝咝──瞎了!啥时能好?这大热天的,灌脓就瞎了!从没破过相,年纪一大把的,倒破了!”

“只伤点皮。少收五分钱。”“还收一角五?”“只一丝红痕。你看,血不是住了?”“最多五分!”“好,五分。”

“不要再割了呵,再割了,五分也没有!俺丑话说在先。先小人,后君子。”“再划了,就贴你四角!”

他嘴一动,我赶快抬起刀子。等一晌,他只干咳两声。他皮皱着,我按住展开。我正刮时,他突然头一扭:“太按重了!”下巴立即出现一道大口,像伢儿嘴。

我慌忙抓把头发,火柴还没掏出,他早已弹跳起来,冲到我面前。我后退一步,他逼进一步,瞪大布满红网的眼睛,摊开遍是叠着发亮厚茧的手掌:“你还想赖账?”

我松了口气,连忙掏出钱来。“君子一言!君子一言!”他急急地连声说着,双手抓过四角钱,展平叠好,掀起衣摆,塞入裤腰,卷两卷,按三下。我赶紧烧了头发,按在口子上,再拿来带子扎紧。他笑眯眯地点头离店:“你这手艺,还得精呵!”

望着他佝偻的、渐小的背影,我苦笑:“是得精!”



囚子


我在县城百货大楼门口的厨窗卖书时,日能晒雨能淋,便准备给厨窗撑块塑料布。

我拿起一根长竹竿比划着,竹竿的一端挥到路上时,正巧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几乎要撞上。他立即刹住车。我吓出一身冷汗,马上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注意。”他气呼呼的:“你怎么在大街上挥竹竿?差点刺进我的眼睛!”

我放下竹竿,搓着手走近他:“实在对不起,我忙着撑塑料布,忘了路上的人。”他立直腰,头扭着:“差点把我的眼刺了!”

在厨窗内抱着小儿喂奶的妻子,连忙出来:“对不起,师傅。他是无意的,也没刺着你。”小伙子瞪起眼睛:“差点就刺着了!”

我那满头白发的老父,在乡野忙完“双抢”,刚上街来想松闲松闲,也低眉微笑着,口气轻柔:“小老弟,实在对不起⋯⋯”小伙子对我老父粗起嗓子:“对不起,就算了?”

我立即放开喉咙:“我们再三跟你说对不起,你还要怎样?”小伙子歪仰起头,眼向天上望,把半边红紫的脸,展示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舔嘴欣赏,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人,弄得火了,不是随便能了结的!”围观的人都凑近来,伸长脖子,有的还吹起了口哨。小伙子的身子立得更直,头昂得更高。

他可能看我的个头比他小。我万分恼火,但实在不愿把小事闹大,站在那里,咬牙瞪着他。

这时,在大楼里打牌的大弟,摆着遮耳长发,摇晃着披牛仔服的高大身躯,大步跨来。围观的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大弟伸出他那搬过重货、在大街上表演过拉力器让人惊呼的大手,向那直立的背上“啪!”地一掌,大喝:“下来!”

小伙子浑身一抖,脸色顿时煞白,立即低下头,弯着腰,双手死死地捉着车把。大家望着他这样子,都目瞪口呆。

大弟又用他那扇面似的大掌,向小伙子的屁股上一扇:“滚!囚子!”

小伙子的身子缩成一团,颤抖着伏在车把上,连连踩着车踏,在大家的轰笑声中,歪歪倒倒地消失了。



批屋基


艳芳到我店,说想批屋基,问我有熟人么。老表正在我店玩,连忙说:“我爸就是管批屋基的所长!你找我爸去。”

艳芳买了当时最贵的烟酒,跟我去表叔家。表叔眯笑地望着艳芳提来的烟酒,问她是我的什么人。我不知称什么合适,搔着头皮说她是我妻子妹妹的朋友。表叔笑咧着嘴,手一挥:“那也是你的朋友!”我一下心轻了,觉得表叔不愧是老当干部的:“对!她是我的朋友。”表叔微微仰着挂笑的大脸盘:“好!你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抽时间去办。目前我正忙着做屋──啊,你这朋友的爱人是干什么的?”艳芳说是木匠。表叔随即说:“正好!叫他明天来给我做门窗。”

艳芳的爱人起早摸黑忙了半个月,把门窗做完了。艳芳去找我表叔,表叔眨巴着眼:“你是谁?”艳芳的脸红了:“上次小毛哥带我到你家,请你帮我批屋基。我爱人给你做了门窗。”“啊,你这屋基麻烦,过些时再说。”一年多过去了,艳芳码在屋里的树都积满了灰尘,堆在外面的石头被别人零零碎碎地偷完了,表叔还说“麻烦”。

艳芳再来我店,把板车上她拉到街里卖的甘蔗,选一捆粗壮的搬到我店门旁。我把甘蔗搬回板车,叫她别客气。她丢下大半捆就跑了。我再去找表叔,表叔还是:“麻烦!”并说给艳芳大队的书记送了重礼。我只得找我的老师,老师一个星期就搞好了。

后来艳芳遇到大队书记,谈起批屋基,大队书记睁大眼:“金所长帮你批屋基?你问他:啥时,在哪儿,对我提过半句?”



尚老师


我从教室外走过,见尚老师高大的身子,挺立在讲台上,洪亮着嗓子:“人生天地间,最紧要的是人格、品德⋯⋯”

“砰!”坐在前排的春生,头向课桌一栽,立即鼓起大包。尚老师箭步奔到春生跟前,扶着他的肩,柔着声:“怎么了?孩子。”“我⋯⋯昨天就没饭吃了。”尚老师的眼眶涌满泪,摇头硬着喉咙:“父亲早逝,母亲重病⋯⋯”

尚老师向整个教室扫了一眼,缓缓走上讲台,悠悠颤着腔:“⋯⋯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变成美好的人间⋯⋯”他那红润的大手还一扇一扇地打着拍子。渐渐的,同学们都跟着唱起来。不少同学边唱歌,边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书包里的蛋糕、饼干,送到春生的课桌上。

尚老师望着这些同学,点头微笑,抑扬顿挫着:“能把温暖的阳光,洒向别人的心田,自己的胸中,定有火红的太阳!人无爱心,狗狼不如!”

第二天,我去尚老师家玩。一进门,就见尚老师的儿子满脸是泪,伸颈哽咽;尚老师拿着菜盘,脸颈红紫,瞪眼喘粗气。我问他们怎么了。尚老师伸出绯红的手指,像烧红的铁棍,颤抖地指向儿子:“这种东西,不爱惜劳动果实!”绯红的手指,随即向另一只手捏着的空菜盘,“嘣嘣”地敲着:“他把老子柜里的一盘鸡腿炒了,送给春生,那饿鬼竟吃得渣子都没留!”

我连忙说:“看到同学饿倒了,正巧家里有吃的,送给同学不是常情么?”“那怎行?捐助别人,要自己有富余的。理想与现实得分清。现实是残酷的,容不得头脑发热。”他的手指又“嘣嘣”地敲着菜盘:“这盘鸡腿,就花了老子三天的工资!上个月的工资,还是我向校长说情挪借的。那鸡腿是准备孝敬他爷爷奶奶的。这不孝之子,不知父母求生之难!”

他儿子站在一旁,低着头,咬紧嘴唇,大滴的泪珠从闭紧的眼里涌出。我便说:“他这么大了,上初中了。即使该教育,也只需说他,怎能打他?”

尚老师的手叉到挺直的腰上,泛着油光的嘴,飞快地颤抖着大开大合,大合大开,热湿的唾沫溅到我脸上:“对这种东西,触及皮肉,就是触及灵魂!”



荆棘


荆棘的母亲找到我,含着眼泪,颤抖着伸出乌黑裂满大口的手,说每天一大桶脏衣服,洗得她这不中用的手,又酸又麻,煮不得饭,扫不了地,托我叫荆棘买点药治治。

我一到荆棘家门口,他就说:“银尔来了?我们去外面聊!”他连忙从沾有污迹的裤兜里掏出钥匙,丢到桌子上,穿上干净裤子,几步跨到门口,扭头喊他妻子:“快些!”

他妻子一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把孩子的衣服、尿布,塞到腋下夹着,再捏起奶瓶,脚尖插进鞋,趿拉着连连往外走。荆棘站在门口,望着她:“快些!”

他妻子的后脚一拖到门外,他就把门“砰”地带上。刚一带上,他就拍一下门:“哎呀!钥匙忘了!”他向妻子瞪着眼:“你预备钥匙了吗?”妻子边理顺孩子的褂领,边说:“没有。”他脚一顿:“蠢货!你看,我的钥匙不锁在房里吗?”

我睁大眼盯着他:“你自己把钥匙忘了,怎么怪她?”他挺腰伸颈,挥舞着手:“早对她说过,我忘性重,叫她办一把钥匙预备着。你看,这不麻烦了?”“你为何不办?”“我不是忙吗?”“忙得连放一下钥匙的时间都没有?”他手一摔:“我哪有那闲心?这蠢货!”

我与他并肩往外走,说他母亲手酸,得买药治。他却说:“你不知道,人老了,皮、肉、筋、骨都老化了,衰朽了,什么药都起不了作用。吃药丢药丢钱。用这钱,不如生个儿子,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就像破自行车,锈得不像样,你上颗新螺丝,带得新螺丝都锈了。花那修破车的钱,不如买辆新的。”

我说:“你这不是人话。”荆棘转身就走,手一劈:“你不懂!”



破篓子


我在僻县开自行车店时,进的车篓子,破了个洞,就把它放在旁边,便宜卖。别人一见那个破洞,就不要,便宜也不要。

后来,妻子在那破处贴上彩纸。别人一下就选去了,连一目了然、结结实实的好篓子,都不屑一顾,而对这破篓子,高价也肯出,并笑眯眯地夸它:“真好看!”

我差点喊起来:人啊,越是惹眼的东西,你可越得小心它!



二姨


那天清早,外婆刚生下二姨,就听到村前的大路上,啪哩叭啦地响,东洋鬼子大叫:“花姑娘!花姑娘!”外婆一下糊了头,不知怎么随乡邻跑到几里路外的村子。两天后,外婆清醒过来,料定那肉团早已冷硬了。托人偷偷地回家一看:那红紫的小嘴里,塞满了灰白的破絮,鸡爪样的小手还在床上乱抓。

二姨四岁时,外婆生了三姨。乡邻摇头叹气:“生个儿一喜,生个女麻雀都瘪嘴。”外婆的锅里,只有一片绿的野菜,连金黄的糠渣都不见。“只得送一个出去。”我母亲已七岁,早放牛捡粪了。三姨是需侍候的一团肉,别人不要。二姨的堂爷,便用红头巾搭在二姨的头上,抱起二姨往村外走。二姨扯下头巾,手抓脚蹬,尖声嘶喊,还是被堂爷抱到几十里外的山村。低矮的破茅屋里,颤巍巍地出来一对六十多岁的男女,还有个十岁男孩,穿的都是补丁摞补丁。

夜里,那女的用脚拨二姨:“起来拉尿!别拉在床上!”二姨拉完尿,低头向被子里钻。一只臭烘烘的脚板挡在胸前:“叫我‘娘’!”二姨站在床前的矮板凳上,抿着嘴。“不叫娘,你就冻下去吧!”二姨流鼻涕了,浑身打颤了,还是抿着嘴。



                                                    1987年  始写于湖北武穴

                                                      2012年  稍改于北京前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