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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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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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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我的太阳!



2000年春天,我在蕲春开自行车店,大盖帽微笑着抄走存折,翻几十倍加税;闪着油亮的光头,三天两头推走自行车⋯⋯我觉得天昏沉沉、冷飕飕的。接到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刘海东先生对我稿子赞赏、催我去北京的信,“北京是全国的文化中心⋯⋯”我立即感到出太阳了,全身心霎时温暖明亮。

我马上带妻子儿女到北京,在六里桥租房住。转遍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西南侧的大碗茶商场,租了三个柜台卖鞋。

我的生意刚好点儿,旁边柜台卖鞋的小伙子,就塞钱给商场经理。经理挥手赶我走。我迎着他说,合同没到期。他伸手卡我的颈:“老子的商场,叫你滚,你就滚!”把我的鞋,踢到广场边的路上。我打110。警察一会儿就来了,用警棍指着经理:“跟我走!”警察对经理说:“不少北京人欺负外地人,外地人打了就跑,最终吃亏的是北京人。”我觉得再干下去,没脸没皮,只得把鞋摊转给了小伙子。

随后,我在珠宝市租半边门面,请服务员卖鞋。接着便租下了整间门面。前门上半年游客拥挤得走不动,我开店卖鞋;下半年游客稀少,我丢店看书。兴浓时,才动笔写稿。后来,我租下楼上楼下几间门面,叫来了老家的弟弟和姨妹。

我抽空把之前写的《故人西辞》,寄给《北京文学》。白连春老师很快送审,杨晓升主编立即安排发表,而后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老家的报刊电视连续宣传。我无论走在街道,还是村巷,都有人对我脸红眼亮:“恭喜您!”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北京的阳光。老夸我的高中语文周老师,翘起嘴角笑:“你出了口恶气!”我笑着摇头。 

我刚挣了点钱,北京迎奥运,不少地方拆迁,我店也被拆了。

那时,北京天桥有套房,70多平米,卖34万元。我有36万,买了房就得丢书开店,我便没买房。

2007年,我正准备再找门面,可女儿得回老家高考,我只得带全家人离开北京,眼巴巴地看着千年难遇的奥运发财良机丧失。

2009年,女儿高考一结束,我又带全家人去北京,又在珠宝市开鞋店。可我租的不足20平米店面,月租金由奥运前的7000元涨到17000元。而前门好多居民都搬走了,顾客少多了。20元进的鞋,由原来卖60元、80元,后来降到40元、30元。我一年干到头,连干八年,也只略有盈余。很多老开店的,只混了张嘴。我去年白干了一年。今年上半年亏本,我只得在9月份甩货不干。

去年沙子口鞋城外,挂起了“缓解北京拥堵”的红布白字大横幅,批鞋市场被通知拆除,地下仓库被关闭。今年10月,珠宝市店门被砖堵了半截。不少店老板流泪与城管拉扯。本来网购就冲击大,我们实体店大多亏本。而我们干老本行多年,突然失业,不知干什么合适。特别是现在很多行业都在喊:“萎缩!”

小儿今年8月,就被动员回老家读书。9月份,公房一律不准出租,很多人找不到私房。10月底,我回乡,别人接租我在樱桃斜街租住的私房,主动把月租金由1100元涨到3000元。

没料到,现今的房价翻倍疯涨。没买房的我,成了穷人。

女儿原在北京上小学、中学,老师让她当学习委员、班长。而她到老家县城高中考试,分数倒数第几名。老家的学生起五更睡半夜,专读教材,老做作业。女儿勉强考个大专,刚工作时,月工资只2000元。而她的北京户口同学上北大,一毕业,月工资就20000元。

幸喜北京老师注重德智体全面发展,女儿从小就被北京老师教导得纯正大方。县城大群同学去隔江的庐山游玩,代理大家买摆渡票时,都低头红脸往后缩。我女儿主动轻快地走到售票窗口,微笑着清朗地说:“阿姨,买X张去对河的学生票。”女儿工作几年,挑选了几次,工资很快就整万元了。而今她已与踏实能干的对象结婚,都在北京工作,买了房。

原来我们时而回县城,时而来北京。北京与老家的教材不一样,正读初中的大儿,只得反复读初一。他在县城老上网,老师把他丢到教室后排角落。而北京的网吧,18岁以下的人不准进。北京老师让他当学习委员、升旗手,叫他“领头羊”。最后大儿还得回老家上职业高中。考上大学后,也被鄙视。他比同学大两岁,难交朋友。

今年春天,女儿让妻子体检,竟检出甲状腺癌!怪我无能,要妻子长年累月,起早摸黑,陷在劣质鞋堆里,与世界各地来的顾客讨价还价,时时刻刻为租金发愁。庆幸发现得早,及时手术。北京的医生医术高明,妻子很快恢复了健康。可医药费两万多块,妻子抱怨我无力报销。

父亲生前总在清明节和七月半前几天,把祖宗的坟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烧纸,敬香,放一挂响炮,磕头。他还要把祭祀的肥肉,在祖宗的墓碑上,写个“毛”字。每次祭祀,就老字迹重写。路人老远就能看到,我祖宗墓碑正中,一个大大的青湿的“毛”字,长年不褪色。父亲吩咐我们照办。而我多年在北京开店,从没特地回乡祭祖。每见有人在北京的胡同口烧纸,我都想到祖碑上的“毛”字,现已淡化,整座墓地,被杂草掩没,不禁低下头,心里憋闷。

我们兄弟和姐妹都多年在外开店,老母一直寄住姐家。老母常低头小声叨念:“兄弟三个,没一个在家。”去年底,母亲对姐说:“从五楼跳下去,不知摔得死么?”我立即惊恐。前几天,我一回乡,悬在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母亲说,去年算命的说她寿数86,还得活6年。母亲说寻死,算命的说寿数没到,寻死也死不了,母亲才没跳楼。我惊叹算命先生的威力,感谢他救了我老母,让我漂在北京,没抱撼终生。

我在北京用了多年的电动车,刚托运回县城,就被人剪断了锁扣,偷去了电瓶。我一回老家,就不断往外掏钱。小弟笑:“你回来了,还依北京的脾气,别人笑你蠢。”我这才想起,20多年的同乡兄弟陈楫宝,在北京让我见识了大批德才兼备的老乡。

有位在北京银行工作的姑娘田英芳,与同学找到我在珠宝市的鞋店,同学说她是我的“粉丝”。我问他们父母干啥,同学说:“普通工人。”小田轻声说:“早退休了。”我请他们进餐馆,小田却提前去交钱。我赶紧起身,她同学立即揪住我:“让她交吧!一样的。”小田还把螺丝肉大勺地往我碗里舀:“毛老师,您吃菜。您老说话,没吃到菜。”我说我算不上老师,他们还叫我“老师”。

她同学说买我的作品集,我没作品集,送他们几本登有我稿子的《北京文学》,同学却要掏钱。分别时,小田还与我小儿挥手:“再见!”扭头看我住房附近的标志,说下次带她女儿来听我说话,晓得怎么走。

过后我才知道,她父亲原是省领导。

离开北京前,突然想到:我前后在北京近20年,却没去北京鲁迅故居、老舍故居、大观园等,这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圣地。我立即了却心愿。坐上回乡的火车,我感到满载而归。

前些天,在北京打包时,我把一包又一包的《北京文学》,塞进纸箱。妻子嘟着嘴:“每次搬家,总是大堆的书,抵脚绊手的。”尽管我写得不多,但这些发表的短篇小说、散文,都是我写几年再改几年,真正的生命结晶,我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的生命不久就会消失。我高中毕业时,就决定:“把我毛银鹏的生命,炼成一本传世经典!”

当年《故人西辞》在《北京文学》发表,我买了300本。零零碎碎地送给老师、朋友、记者、文学爱好者等,而今我珍藏的不够5本。所以,我每在《北京文学》发一篇稿子,哪怕只几页纸,最少也要买100本。

说来也巧,连续好几年,我的稿子在《北京文学》发表,都是年底。我每次回乡过年,都拉大箱的散发清香气息的《北京文学》,与故乡的师友们在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中分享。妻子常笑:“杨老师又让你过个好年!”

从高中毕业立志“此生献给文学”起,我常梦见接到编辑回信。我颤抖着急急地拆开牛皮纸信封,抽出白纸黑字的信,小心展开,睁大眼睛,向信盯去,一下就醒了。再怎么闭紧眼,屏住呼吸,也回不到那梦境,看不成那信。这梦,多年来无数次地折磨着我。直到我在北京,拜识了《北京文学》的恩师们,才再没被这梦折磨。

杨晓升老师教我:“别只写黑暗,人间本来有光明。”白连春老师教我:“用细节表情达意,比喻得新奇,对话得简短。”王秀云老师教我:“不影响表达的,一律删去!稿子别从头到尾一个调子。把沉闷长文分成精彩片段。”寇挥老师教我:“只干货,才能久存。”还有多年前,林斤澜先生教我:“文学有两条路。一条热闹,一条寂寞。要想作品传得久,必得忍受寂寞。”

我庆幸遇到了《北京文学》,遇到了杨晓升等恩师,尽管我一直没见到刘海东先生。在54年的生命中,我常觉身陷黑暗的地狱,是杨晓升等北京恩师,让我享受了天堂的幸福。

我打着伞,走在阴雨连绵的故乡城郊,接到杨晓升恩师的电话。他吩咐我写北漂的得失,教我:“发掘平常生活的亮点,使这亮点燃成熊熊大火,照亮生活。”我感到暖融融、亮堂堂的,收拢伞,只见通红滚圆的太阳,已在东天。


                                                 (本文原载《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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