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酒厂做临工的时候,厂长派我去通山县采购做酒用的薯渣。县城供销社胖乎乎的主任,带我踩着绿油油秧苗间曲折纵横的田埂,向那浮动着洁白薄雾的山区供销分店走去。
刚到那里,一个消瘦的中年妇女,马上迎住主任拉话。我把背上的麻袋,放到旁边的地上,坐在麻袋上,掏出口袋里的书来看。
一会儿,一个姑娘甩动粗长乌黑的辫子,端着大杯茶,来到我面前:“请你喝茶。”我站起身:“谢谢!”几口喝干了。她侧着身子,手伸向店:“房里坐吧。”我说:“不用。”她的手还伸着:“请吧。”我便随她进了店内的一间房。
房里条桌旁,放着几本书。我一翻,是织毛衣的。桌子正中,摆着一面红边圆镜。床上的花毯子,折叠得凌角分明。洁白的纱帐里,挂着一把薄丝小圆扇。她又倒来一杯浓糖水,取下那小圆扇,递给我。外面有人喊买东西,她就出去了。我坐在桌前,继续看书。她再进房来,叫我吃饭,带我去店旁的小厨房。
桌上摆有一大碗鱼,一大碗肉。吃饭时,主任还与那妇女谈业务,妇女一心把鱼、肉往主任碗里夹。姑娘和我默默地吃饭。姑娘不时地把鱼、肉往我碗里夹。我不好意思老吃,有时退还菜碗里,有时夹给姑娘。
饭饱后,我又掏出书来看。主任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是古代笑话。他叫我谈几个听听。我便谈起来。他们都听得笑了。特别是那姑娘,胖手托着红腮,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
今天我们来是叫她们抓紧收购薯渣,过几天运走。我们回县城时,那中年妇女,向主任招手,叫他好走。那姑娘站在门旁青翠的竹林下,眼睛发亮地望着我。双手把背后的粗辫子,斜拉到胸前,抠着。在晚霞的照耀下,那竹林像青绿的烟雾,姑娘似雾中的雕像。
过几天,我来看薯渣收得差不多了,准备明天运走。回县城时,姑娘叫我等一会儿。她的家就在县城,她也回去。她紧跟在我身后,我快走几步,她也加快步子;我慢走,她便放缓步子。我故意说路不熟,让她带前走。她又侧过身来,走在我的旁边。路窄,就灵巧地跳到前面。她还不时地跟我说话,不觉挨得更近了。
我放眼观望野外的景色。附近有条小河,一线清亮的河水,在河中的石头上,激起雪白的浪花。两边的河滩上,摊着大小都圆溜的石头,闪着耀眼的阳光。河岸上,长着半人高的青草。不论远近的山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林中升起袅袅炊烟,飘浮薄薄白雾。不时有背书包或骑牛的小孩,扛挖锄的大人,从林中闪现,又隐入绿林深处。还有悠长的歌调,或雄鸡啼鸣声传来。一些大人相貌不佳,竟有不少光头。而这姑娘是其中的健美者。
到县城,姑娘跟我到旅社看了一下,说明天早上邀我一路去分店。夜里,姑娘又来窗前,邀我看电影。我觉得不大合适,便说我有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沐浴着朝阳,沿着那清清的小河,向分店走去。姑娘浑身上下,整洁鲜亮。时而前走,时而后跟,时而与我并排,像只活泼的鸟儿。快到店时,她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
“你还来吗?”我看了她那乌闪闪的眼睛一下:“不知道。”
“你还来吧!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带你去九宫山玩。”“为什么去九宫山玩?”“我爸爸在九宫山工作。那里的风景可美啦!”
农用车在门口等着。那姑娘和中年妇女帮我搬薯渣,弄得一身的灰,满头的汗。搬完薯渣,我与司机坐进驾驶室,那姑娘站在车旁,眼圈红红地望着我。整齐、细碎而又雪白的牙齿,咬着乌黑的粗辫子。
车走远了,我回过头来,还见那粉红的朝阳沐浴着的青翠的竹林下,红艳艳的面孔上,乌亮亮的眼睛在闪光。
回到家里,我写日记时发觉,姑娘只知道主任喊我“小毛”,而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多年后,我翻看那日记,想到契诃夫的《万卡》中,少年万卡在一封急信的信封上,写的是“乡下爷爷收”,不禁惊奇:那时,那姑娘的“你还来吗?”!
尽管我至今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她现在什么地方,但她那一前一后跳动的身影,青翠的竹林下,沐浴着霞光的雕像,就像黑夜里悬在我眼前的明灯,越来越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