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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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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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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 客

在县文化馆开会时,我与余草结识了,便邀他去我家玩。

我打开衣柜,内面那一排书,是我长期积攒的,一般不让人动。我对余草说:“我的书都在这里,你随便看吧。”我母亲连忙炒花生米,下面条,面条上卧鸡蛋,随后,又到镇上买鱼买肉。每顿饭桌上,余草都夸我母亲作的饭菜特别香。见我父亲面带汗水、衣沾泥土,喘着粗气从野外回家,他称赞我父亲是劳动能手,说他的父亲如还在世,他该多幸福。我父亲立即喘气平缓了。我父母都说,他比我懂事多了。

余草在我家玩了一个星期后,拉着我的手,要我也去他家玩一个星期,说他有两大箱世界名著,他那山地的花生,比我这平畈的花生香。我说没必要一定玩一个星期,尽兴就行,我确实想看看他那两大箱世界名著。

下公共汽车,拐过几道弯,翻过山坳,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闪着霞光的山垴。山垴上,盛开粉红花朵的桃林,环抱着两间土砖瓦屋。余草说:“那就是我的家。”我不禁赞叹:“真是好地方!”

还没到家,余草就伸长脖子喊:“娘,小毛来啦!”

话音未了,就见几只肥大的鸡,尖叫着从门窗里飞冲而出。随即,几个高矮不一,穿着满是补丁衣服的半大孩子,欢叫着跑来:“哥!”再看到的,是位个头不高的大妈,花白的头发盖不住嘴角眉梢闪射的笑纹。她招呼我快进屋坐,说山路把脚走痛了。我笑说这细软的沙路,越走越轻快。“那好!多玩几天。”

余草说:“是要小毛多玩几天。他们一家人把我当贵客。娘,你把楼上的花生种炒些给小毛尝尝。”

我连忙说:“花生种怎能动?不用客气。”

余草说:“留有一大包。你尝尝我这山地花生的滋味。”

我们进屋,门角落一头猪缓缓站起来。猪肚子瘪拉好长,窄耸的脊背上搭着几根金黄的稻草。猪向门外走时,顺势在青砖门框上缺了一块砖处蹭痒,蹭得门框一颤一颤的。余草呵斥一声,猪毫无反应,他便照猪屁股踢了一脚。猪还坚持蹭两下,才出门。那缺口处沾着几根黑猪毛和黄稻草,像花胡子老人笑开缺牙的嘴。

这时,余草娘把葫芦瓢藏在有破洞的围腰底下,匆匆向外走。一会儿就盛回一瓢米。余草见我看到了,连忙说他这次离家时间长,家里的米吃完了,还有很多谷,没来得及去碎。

我说看看余草的世界名著,余草叫我别急,先喝点茶。我说喜欢凉井水。余草笑咧了嘴:“对呀,我这山泉的水,冬暖夏凉,能治病,不少外地人,带瓦罐来装。”余草用竹筒舀来满筒清亮的水,我的嘴唇刚沾上,心底就清爽透了。一仰脖子,几咕咚,竹筒底就朝天了。余草咽着口水:“再来点?”我拍拍鼓起的肚子:“过会儿再喝吧!”

进余草的房,见几块码起的土砖上,拼凑着厚薄不一,长短不齐的木板、竹棍,铺着半尺厚的稻草。稻草上仅有的一床棉絮,板结灰黑,中间凹陷,和铁锅一样。被单皱乱着,像烤卷的面皮。余草的弟妹们连忙来拉扯,便清楚地展示出无数块各种形状、面积和颜色的补丁,令人想起世界地图。

“都出去!”余草赶走这帮小家伙,指着墙边砖墩上叠着的两个黑亮木箱:“世界名著在这里。”而两位铁将军赫然把守着。“我来拿钥匙。”余草拉抽屉,翻枕头,又察看窗台、房地,搔着黄细的头发,皱眉嘬嘴,长长地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咦,钥匙呢?”我连忙尖着眼,床底墙角,脚拨手扒。“你别忙,我找就行。”最终,他摊开满是灰尘的手:“明天再说。”

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叠手稿和沈从文的《边城》,叫我看看稿子,提提意见。他的稿子,每个字我都认识,但看完后,不知啥意思,脑里一塌糊涂。我摸着发热的脸:“看不懂。”他脸上薄皮起皱,微笑着:“没关系。今后慢慢就懂了。”一会儿,余草娘叫我们吃饭。

堂屋中央,摆着大方桌。围绕桌子的,上方是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其余三方是三条窄小的长凳。桌面几块薄板,抹得湿亮照人。薄板间裂开寸把宽的缝隙,阔底菜碗,得脚踏两边船,才能站立尽职。桌子的上方,堆尖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靠近这碗饭,扇形摆开几碗菜:烤得两边黄的鸡蛋,炒得油亮的黄豆,腌得通红松黄的辣椒萝卜。桌子的下方,是半碗乌黑卷曲的干菜。

余草娘叫我坐上方,我叫她老人家坐。余草和娘一人捉着我的一只胳膊,往椅子上按,弟妹们也来推拉。我只有坐下,才了事。余草娘把烤黄的鸡蛋,夹到我面前的饭碗上,就像垒起一座稻堆。她说没什么菜,叫我饭要吃饱。本来要炒花生米,但没借到梯。我说这就很丰盛,很香甜了。为了证实我所说的,我便很响地咀嚼,大口地呑咽,并且不拒绝她的“再来一碗饭”。而他们只吃一碗饭后,再舀的都是粥,并以喝得“唏溜溜”响,来证实他们都爱喝粥。

不知不觉,明净的月光已经洒上餐桌。余草娘准备点灯,余草问我是否出去散会儿步,我说好。余草手一挥,叫娘别忙。

一出门,月光就水一样洒在我们身上。举手投足,特别轻松自如,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在飞。余草屋旁,竹篱笆围着的小院中,几棵桃树,伸展着众多修长的枝条,在白净的月光下,像披着薄纱的千手观音。几只鸡把头插进翅膀,在横斜的枝条上,或蹲或站,俨然大自然怀里的宠儿。我们在野外边走边聊,聊到月亮快隐到西边山垴,才回余草家。

第二天,余草还没找到钥匙,也没借到梯。我又以不拒绝余草娘的“再来一碗饭”,证实她家的饭菜特别香。他们又以很响的“唏溜”声,证实他们爱喝粥。我想喝粥,而他们一定要我吃饭。

饭饱后,我和余草坐在床沿看稿子。吃过晚饭,余草夹着《边城》和稿子,带我去饮活泉水,躺青草地。眨眼间,鲜红的太阳,变成洁白的月亮。

我们走在离余草屋不太远的叉路口上,余草站住,指点着说:“小时,我爹长年躺在床上,娘每次熬药给爹喝后,药渣总撒到这叉路口,让南来北往的人踩。娘说,晦气踩消了,爹的病就好了。所以,娘每次撒药渣,我们都使劲地踩,不管穿着鞋,还是赤着脚,也不管日头落山,乌云遮住了月亮。连走路都不大会的小弟弟,也一歪一跌地倒腾着瘦小的脚。”

我们再往回走,余草还说:“爹去世后,娘忙地里的活儿,或上山砍柴,天黑好半天还不见回。我们兄妹几个,又怕又饿,常常矮的在前,高的在后,排着队到这叉路口上等。每当听到迟缓粗重的响声,每当看见朦胧的月光下,山坡上一耸一耸地露出柴棍,我们就呼叫着向娘奔去。背不起柴捆,也要托着,小弟也要拿走娘手上的柴刀。实在饿得受不了时,我们偷过生产队喂猪的红薯。娘打了我们一顿,逼我们还回去后,我见她自己在月光下,悄悄地把梯靠在生产队猪屋旁,爬上去,把瓦上晒给猪吃的薯渣,一团一团往胸前衣兜里装。”

这夜,我们聊到鸡啼,才住口。

第三天一早,刚吃完饭,余草突然双眼一定:“小毛,我有件事,要上县城。你在我家玩,等我回,我们再聊。”

我巴望能找到钥匙,便说:“你什么时候回?”“也许下午,也许明后天。”

我家就在县城旁边,我们正好一路走。余草说:“我们还没聊够。”我说:“今后再聊吧。”

余草推出一辆黑亮的“永久”载重自行车。当时,很少人买得起自行车。余草说,为了这部车子,他积攒了很多年。现在,去县城聊文学,卖米,买化肥,方便多了。我觉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充满了力量。

余草问我会不会骑车。本来,我的个头比他大,骑车带他最合适,但我从没骑过车。余草双脚叉开,钉立在地,双手紧紧捉着车龙头:“我带你。”我非常笨拙地摇晃着登上车后座。余草叫我坐好别动。他歪歪扭扭地推车走几步,待车平稳,便一脚踏在车踏上,另一只脚在地上点着走几步,再飞快地跨上车,连忙使劲踩起来。

上坡时,余草站起身子踩。左脚踩时,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往左脚上压,气喘吁吁地说:“小毛哇,你要熟——悉生活!”我双手死死地抓着车后座,身子僵直地呆坐着,随声应和:“我是要熟悉生活!”余草右脚踩时,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往右脚上压,气喘吁吁地说:“小毛哇,你要理——解生活!”我还是双手死死地抓着车后座,身子僵直地呆坐着,随声应和:“我是要理解生活!”最终,车子向前动不了,却要后退。余草立即大喊:“下车,小毛!”余草和我同时翻跳下车,共同捉住车子,都是满头大汗。余草摇头苦笑:“这路真不好骑。”摇落满头汗珠。我搓手笑着:“你骑车先走吧。我慢慢步行。”“哪怎行?我们一路走。”

推车上坡后,走几步,就下坡。余草叫我上车,坐着别动。车子飞快地向坡下冲,两旁的树一眨一眨地向后闪。余草披开的褂子,翅膀似的飘扬起来,他活像一只飞冲的燕子。我感到凉嗖嗖的风呼呼擦过身子,不敢想象摔下车,或脚踏进车轮钢丝的后果。再上坡时,我下车一摸,一身冷汗。

终于来到平坦的柏油公路,我长长吁口气:“现在,去县城好骑车了。”

余草叫我站在路旁等会儿,他去附近小镇看看化肥涨价么。一会儿,他来说:“小毛,我刚在供销社遇到熟人,又有点别的事。可能今天去不了县城。你回我家,明天我们再一路去县城。”尽管我明知来到这公路旁的不易,但我想:今天如能找到钥匙,明天带几本世界名著,又与余草一路畅谈,多幸福。

“明天你去县城?”“不一定。也可能过两天。”“那我还是回家。”“你有钱搭车吗?”“没事,我喜欢走路。”“好几十里,走不到家,天就会黑。”“不怕,我喜欢夜里散步。”“哪怎行?这么远!一定要搭车。”

余草从几个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凑在一起。一数,几角几分,刚好搭到离我家只八里路的小镇。“下车后,你走回去,没事儿吧?”“没事!其实,这车真的不用搭。”“哪怎行?这么远。车来了,你上去吧,我们今后再聊。”

余草把票子整理平,再数一遍,交给售票员,便关上车门,隔着玻璃向我招手。望着余草闪动的笑相,我心里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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