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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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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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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回家





这是四十年前,十七岁的高中生,用血泪实录的——在苦难中,拼命奋斗的中国农村家庭。

现今,他们的后代,在蜜罐中笑咧着嘴,有几位愿意伸出红嫩的舌头,㖭一㖭这黄连——人间宝贵的良药——的苦味

     我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我要好好地挑着它,走向似锦的前程⋯⋯




前天吃过早饭,学校放假。

我走到家,后门一把锁,前门闩着——母亲哪里去了?

我摸到钥匙开门,把书包、菜瓶放在桌上,准备去挑水。见缸里有大半缸水,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做作业。我正看相框里亲人们的相时,只见相框玻璃上闪现出人影子。我一盯:姐回了。

姐说母亲到山里大姑家去了。我问:“做么事?”“探望。”我皱起眉头:莫不是母亲又身体不好?我见堂屋地平展光滑,像是水泥筑的,地上有草渣、土团,就拿起帚子扫。没烧透的纸钱和灰,戳在眼前——啊!母亲身体又不适了。我便猜想母亲的病⋯⋯

姐说:“母亲清早去的,她说走得就今天回,走不得就明天回。”姐又说:“你洗澡么?你去换我挑土,我来烧水。”我去顶姐挑火粪,乡亲们都微笑着看我。

“银儿现要得,前几年病多重。”“明年毕业吧?”“一定考得上大学,在大金读嘛,学习又不是不用心。”“俺这些人家没钱,儿女也跟着吃苦。你母亲叹惜说别的同学吃什么,你没么吃的。”

我心里翻腾:“我白费了父母的一片心血。成绩在班上占不到尖子,明年怕会名落孙山⋯⋯我不管怎样吃苦,比俺家人还是太享福了。”

姐叫我去洗澡,她来挑。我回家一看,她把衣服、澡盆、毛巾、热水都办好了。我洗完澡,她又叫我去挑土,她来给我洗衣服。

我大担大担地挑,来往如梭,挑了两担乡亲们还没挑一担。她们都教我慢慢挑:“长拳慢打嘛,像你这样挑,一两天就会累坏的。”“你们应该慢慢挑,我只挑得一时儿。”

我们回家吃午饭时,姐洗完了衣服,外婆来了。姐拿点面下,说剩饭少了。

吃完饭,我开始做作业。


下午两点左右,弟妹们才回来。他们说:“老师说现在天晚了,早晨上一节课,中午上五节课,下午不上学。”

他们赶紧盛来饭。妹铲来姐留的较大一盆面,大弟小弟抢着咽,妹也抢着咽。一碗饭,一会儿就吃完了。大弟乘小弟和妹盛饭去了,就把剩下的面夹了一半。小弟赶来,一边说大弟不该,一边将碗里的饭往面盆一倒。妹嘟着嘴说:“你们都倒去了吧?”我劝解:“算了,还有酱。”妹便端酱来咽。

吃完饭,大弟上学去了,他说五年级老师抓得紧些。小弟和妹围在桌旁做作业。


天黑了,姐煮好饭,我们吃起来。不多一会儿,腊梅姑和春芳姑,先后来邀我姐,去全珍姐家玩,因为全珍姐明天出嫁。姐吃完饭去了。

一会儿,父亲回来,问母亲回家没有,姐哪里去了。他全知道后,就低沉缓慢地说:

“你娘这几天,特别是晚上,头昏、身上痛。前夜还说了糊话。她怕今夜又难过,清早又去大姑那里一个女人家诊病。你姐昨天也去了。你娘现在瘦得不像人,哪里走得动?这么远,不是实在没办法?

“我今天到有生家帮他做屋,还不是想弟妹们学习好?因为有生是校长嘛,做了又没钱给的。你娘这些时用了几十块,现在哪里有钱?昨天我估计你今天回家,就到你爷爷那里借了十元。上次还不是俺家的一点花生,卖了换点钱。你爷爷前几天,把家里半大的猪,卖给别人了。这次你要多少钱?”

我说:“没有钱就要四块。”“我在你爷爷那里借了十块。”“那就给五块,我助学金还没发,不知发不发。上个月的助学金,奖给成绩好的了。”“啊,还奖了,你还不用心学习⋯⋯”

祖父来了,我叫他坐,他与父亲同凳坐了。父亲对我说:“你要用心学习,现在又不是不懂事,争取也要明年考上,考不上多⋯⋯”祖父说:“他哪里不想考上?要有那个能力。”“明年考不上,还对得住人?我还没钱⋯⋯天天用心读,哪有个考不上的?”

父亲对祖父说:“若不是在你那里借了十块钱,这次就没钱给他。现在,米也不多。”祖父说:“不要你还,谷我过些时称一箩给你。银儿读书要用,不要你还。我现在还顾得开。”父亲喉咙发哽:“只能我养你,你还养我么行的?”

谈了一晌,父祖起身准备回去。我说:“看得见吗?”“送爷爷一程。”父亲说。“不用送,看得见。”


一会儿,父亲也出去了。我们兄弟妹四人围在桌旁,在电灯下做作业。我拿着笔,写不到什么,脑里总想些杂事。

姐回家,带腊梅姑到她房睡,把电灯牵去了,说:“你们也是好玩,去睡觉,明天再写。”我们兄弟三人去睡觉。姐叫我们在父亲床上睡。妹跟姐睡。

弟弟们都睡着了,我的脑子还思七想八。我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父亲说:“你明天又要钱,我来把你娘吃药用的钱的条子寻来,请中成批,再到水儿哥家把钱领回。”他寻来叫我看,有五元多钱,如果报销80%,就可领到四元钱。

他说好像还有一张没寻到,他坐下来吸烟。刚吸一口,就猛地咳起嗽来。我说吸烟对身体有很大坏处,别人多禁烟。他说:“禁不住。”我说:“慢慢禁,一天少抽一根。”


昨天早上,父亲起床,我也起床,他说:“你不穿皮鞋为什么?”我说在校坐着不动,冻得脚指头发痛。他长吸一口气:“我又穿不得,脚背厚了。你穿着多好,又说冷。给喜儿穿又大了。现给你娘穿。”我没寻到棉鞋,皮底单鞋更冰人,只好穿起皮鞋来。父亲看着:“你这穿着多好。这鞋是细舅爷特地送我穿的,他还叫鞋匠上了新底,把破处补了。”

我们各倒了点热水洗脸,留下的热水,父亲倒在猪食盆里,搅点糠给猪吃。他连忙又出外。我问:“你又到有生家做屋么?”“是的。”

不一会儿,他又回了,微笑着说:“中成批了。昨夜我在水儿哥家坐了好一夜,他先说没有钱,见我说实在没钱用,他只好叫我请中成批来领钱。”他接着去水儿哥家,一会儿又回了,说:“水儿哥没起床,等会儿起床了,你去领来。中午领也行,反正明天你上学要。再加上我还给你一块钱,不就有五块钱,你不就够用了。”他又叫我早上煮点薯汤,把剩饭炒了吃。他赶紧说完就去有生家了。

姐起床,叫我等她收工回家做饭,她马上要出工。

姐回家加了点米,煮了饭,煮了点萝卜汤咽。

吃完饭,姐叫我在家做作业看屋,她上工,弟妹们都出外玩了。


上午十一点左右,母亲夹着四、五刀草纸,用手帕包了一点东西提着回来。她脸色苍白,缠着头巾,颤抖着,教我写那给她诊病的人教她要写的东西。

一会儿,她开始做饭,问我吃面没有。她拿来面,把仅有的七个鸡蛋拿来。说是要下三个我吃,四个细祖母吃。她说细祖母帮她诊了病没叫细祖母吃饭。

元爷用锹扛一个树蔸放到我家,说是大弟挖的,还有两个。我连忙去接回了。

母亲盛了一大碗面给我,上面有三个蛋,要我都吃下,说我一个月回一次,回来家里没什么吃的。她盛了一小碗面给大弟,叫姐自己盛。她又盛了堆尖一碗面,内有四个蛋,端到细祖母家,还带了我写的那纸条去烧。

约半个小时,母亲拿着空碗回了。她舀半碗面汤喝了,就去菜园。

一会儿,她提回一筐菜。外婆来了,说刚才打牌,还没吃。母亲说用这菜下面外婆吃,外婆要走,我们拉住了她。母亲很快就把面下熟了,盛一大碗给外婆,盛一大碗给我,她自己又是一小碗。我说不饿,她说下午不再煮饭,就只这一餐,我只好吃了。

母亲看着我说:“你有点冷吧?”她把我哥的棉衣拿来,颤抖着手帮我穿:“穿着哥的衣裳,哥保佑你百病莫沾身,读书进步,考上大学。”


傍晚,母亲又不舒服。我和小弟去祖父家玩,祖父祖母询问母亲病情。

电灯亮了,我们回家做作业。母亲坐在椅子上,头靠着椅靠。

天全黑了,父亲才回来。他看着靠在椅上的母亲,沉着脸没说话。

全兰来叫我姐到她大娘家去吃饭(全珍姐前天出嫁,她的伙伴送了她),父母也催姐去了。

父母都围在我们写字的大方桌旁,先谈母亲的病,后谈到我的现在学习和明年高中毕业是否考得上大学。父亲又说家里没钱用,哭着腔,强装笑脸对妹说:“美珍儿,今年准备不把你读书,叫细舅爷把你弄到别人家做杂事,俺家没钱用,行么?美珍儿!”妹埋着头,不吭声。

父亲问我钱领来没有,我说今天没见到水儿哥。父亲就叫我把条子给他,他自己去领。过了一会儿,母亲叫我们睡觉。


我们兄弟三人睡在后房的床上,母亲点着灯,躺在前房的床上。两个弟弟很快就睡着了,我的耳朵里总有小闹钟,一直在“嘀哒嘀哒⋯⋯”

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父亲的声音,他说钱领来了。我睁开眼,房隔墙处的门,是一个昏沉直立的长方形。父亲说把钱给我,母亲阻止他:“银儿睡了就让他睡,不要把他弄醒了。”我连忙说:“么事呀?”父亲连忙把钱塞到我手上。母亲问:“你钱放在哪里?”我连忙答:“棉袄荷包里。”⋯⋯渐渐的,我迷糊入梦。


“你搞瞎!现成鸡一天生不到几个蛋,好长时间又不生,七个蛋,你就这样给他们吃了⋯⋯”我在梦中,突然听到父亲粗着嗓子的话语,又听到母亲的病腔:“你晓得个么事,人家帮我诊病,我不给东西她吃么行的?银儿一个月才回一次,回来俺屋里又没什么他吃的。”“你身体多好哇?叫你每天冲一个鸡蛋吃,多就冲两个,吃了身体不就强些⋯⋯”

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小声地哼起来,越哼越变腔,接着,哭起来,哭着说头发晕,晕得难过,边哭边叫喊我去世的哥哥默佑她好。父亲急得在窄房内打转,脚步“嗵!嗵!嗵!”粗着嗓子:“像个什么话?深更半夜的,吵得别人睡不成觉⋯⋯”

母亲变腔急促地说:“快些!把那符烧了,泡在开水里给我喝。”父亲连忙烧符,赶紧泡了。母亲两大口就“咕嘟”着喝下去,那灰烬粘了些她的喉咙里,她吐了几口痰,紧接着又是剧烈地咳嗽,哭叫:“要到俺大儿坟前烧纸,烧⋯⋯”父亲气呼呼地说:“天哪里亮了?等天亮了去烧纸呀!就是天亮了,也不能这么样⋯⋯”

我睁着眼,望着昏沉的、直立的长方形,几行热泪,流进枕头⋯⋯

渐渐的,母亲的哼声,终于小了。我转眼望向遮着尼龙纸的窗户,窗户像房门。鸡接二连三地啼起来。我感到头有些昏,便用被子包紧头,闭着眼,又昏沉入梦⋯⋯


“喜朋儿,上学哇!”我睁眼一看,房里大亮了,原来大弟的同学邀他上学。我们都开始起床。母亲穿着棉袄,坐在床上,靠着墙,转着凹陷了的眼睛,脸色苍白。

“称猪饲养料哇!”全友哥喊乡亲们称粮食了。父亲说:“俺有一百斤猪饲养料,银儿去称。”他又准备去有生家帮忙,对大弟说:“喜儿,跟我一阵去,你搬砖,混口饭吃,红砖你又不是搬不起。”母亲也叫他去,大弟说要上学,还是上学去了。

一会儿,母亲咬着牙,撑着床起身,慢慢地舀米煮饭。

我把谷称回,母亲问我:“错么?一百斤,谷么只这一点?”“没错,我看了秤。老九太称得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我说。“假惺惺地叫我看秤,他称金苟爹、世高爹的秤杆快要竖起来⋯⋯”这话我想说,怕母亲心里难过就吞下了。

“上次廖宗太你姐夫哥,送点肉来辞年岁,我留了点肉,今早兼面下了你吃得呵。”“你自己吃得嘛!留什么?我在学校又不是没吃肉。”

面下熟了,母亲用办席的丰菜碗,盛了堆尖一碗面兼肉要我吃。大弟一小碗面上,有两团半精半肥的肉,妹一小碗面,小弟也是一小碗面咽饭,姐一大碗面内有几团肉。

母亲自己端点面汤来,边喝边说:“细哥在校一个月回一次,回来俺家又没什么他吃的。上次哥送肉来你们还吃了,这是留给细哥的。喜朋儿有点肉,那是他昨天挖了几个树蔸。”

我把碗内两块肥肉夹给母亲,她立即说我:“叫你吃就吃得嘛!现成的没什么你吃的。”后来,母亲见我碗内有很多精肉,我如果吃完就充足得很,她才说:“那两块肥肉,吃不下就给弟妹吃。”我把它们分给小弟妹,他俩把肥肉两口就吃了,只剩点肉皮。


吃完饭,我又摆开书,小弟也跟着拿来书,坐在我的身边看、写。母亲浆衣裳,准备去洗,姐有两套衣服,说要把全部衣服拿去洗。母亲见水冰人,就不肯让给姐,后来还是各洗各的。我对妹说:“俺娘头发晕,你去帮她洗。”妹头一歪,不理。

母亲把衣服洗完后,料理了一下家务,就说:“银儿,现在去称面。”她见我在看书,又说:“我自己去。”我把父亲给我称面的五角钱给母亲,外加一角,叫她买两合蛤蜊油,我和大弟各一合。

很快母亲把面称回了,把那一角钱还给我。我叫她留着用,她说:“你拿去,学校有鱼肉就买点吃,有多大个肉量就买多少,像一角钱肉,不要买多了丢了。”她又说:“你父给了多少钱你?”“五块。”“少么?”“不少。”接着她问我:“你这次回来吃了几餐面?”“四餐。”“还下点你吃行么?”“不用,已吃够了,吃点饭还好些。”


母亲又教我帮她做事(昨天她去的那个灵姑,教她要做的纸小人,她自己用纸做小裤子)。做好后,就叫我跟祖母说,叫祖母午饭后拿到野外烧掉。

后来,祖母来我家,搓着手说:“唉,细女泼(我细姑)生个女儿,她家没人照顾。”母亲连忙说:“那你赶快去,生人正要人照顾!我等会儿叫银儿爹去。那灵姑说,要家里上人办。”祖母走了,母亲开始做饭。

饭快熟了,母亲又舀一小桶热水,叫我抹澡,换件贴肉褂。抹了澡后,母亲叫我把东西办好,早点到校。

她把一碗青菜、一碗酱、一碗腌萝卜、一碗鱼兼萝卜丝,摆在桌上,叫我们吃饭。她自己把鱼(上次大弟在门口垅,捞的一条较大的鲤鱼,母亲把鱼头尾去掉,中间的留给我)兼些辣椒,往罐头瓶里装,还把炒好的一碗酱,装进一个大瓶,准备给我带校咽。装好后,她才来吃饭,把早上弟妹没吃完两片肉皮,夹给我,要我吃了。

吃完饭,母亲叫我把那中午做的东西,叫祖父拿到野外烧掉。我送去,祖父看着我,听了我母亲教我说的话,说吃完午饭去好好地做。我又跑回家。


我把菜往网袋里装,姐见我身上的、哥生前在部队穿过的棉袄,就笑着说:“银儿,我去把我用黑毛线打的领子,给你订在褂子领上,好么?”母亲连忙说:“好,订在棉袄领上,既保棉袄里干净,又暖,天冷就把领竖起来。”我也说:“好。”把棉袄脱下。

姐很快就订好了。本来有点热,把棉袄披着,姐姐还要亲手把我褂领扣好,一看,拍着我说:“不晓得几好!”

小弟已经把我的两瓶菜、几本书、一双棉鞋和一件棉背心,装在网袋里,用父亲特地为我做的小扁担套好,准备我上学。姐姐望着小弟那抿着薄嘴唇、翘着小嘴角、眨着黑亮的大眼睛的样子,笑了,我们都笑了。

母亲见我褂后边翻着,棉袄显出来了,连忙把我褂边牵平展,说:“今后穿衣注意,不要让褂边翻起来了。”


我挑好担子,走出大门。母亲连忙打开后门,弟妹们也跟着拥向后门,目送我转过后门上学。

我走完一段路,趁转弯时,扭头向家一望,望不清亲人们,只见金色的太阳,照耀着——父母和姐亲手做的三间整齐、高大的房屋,好像亲人们的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如黑夜的灯塔,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我要好好地挑着它,走向似锦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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