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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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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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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新云——我的农民父亲


祖母怀父亲只七个月,就生了他。父亲很瘦小,手和鸡爪一样。祖母没奶,嚼米糊喂他。见上门讨饭的妇女奶孩子,祖母便多供几餐饭,请她给口奶让父亲吃。无论米糊,还是别人的奶,父亲的小嘴都咂得“嘣”响。

父亲四岁时,祖母就去世了。不久,一群东洋鬼子在村里“叽里哇啦”地嚎叫。他们把铁丝穿进一个乡亲的锁骨拉着,鲜血在乡亲赤裸的胸前奔涌,乡亲的裤子血糊糊的。屋内一只鸡,头颈伸直,向外飞冲。鬼子正闯近家门,“嗖!”地挥起又长又白的刀,“嚓!”地砍下鸡头。鸡颈“咕咕”地喷着血,向前蹿了一段路,才栽倒在地。祖父浑身打颤,旋即搂着父亲,钻进床底下的薯洞里。祖父的嘴凑在父亲的耳边:“别哭!”父亲瞪着黑亮的大眼睛,牙齿咬着嘴唇,嘴唇冒血了,也没出声。

父亲六岁入学。每天清早上学前,后祖母总怂恿祖父,老早赶父亲起床捡粪。大冬天的,父亲穿着露大洞的单袄,缩着脖子,跺着脚,捏耙提篼在黑乎乎的村巷里转。有时看不清是猪粪还是泥团,他鼻孔凑近去闻。天还没亮,父亲常常捡了大篼的粪回。他轻轻地推开门,悄悄地拿起书包去学校。父亲放了学,也得先捡一大篼粪,才能吃饭,并且只能盛饭中的麻子茅芋头。这芋头,尽是结巴团,又硬又涩,只咬一口,嘴就麻半天。父亲把饭瓢往白米饭上舀,祖父大叫:“谁该替你吃芋头?”父亲一哆嗦,随即把瓢里的饭倒掉。他大口地吞芋头,浓黑的眉头皱都没皱一下。父亲如没捡满一大篼粪,回家罗罐便是空的。他低头找半天,才在灰箱里找到小半碗冰冷的芋头。

那时的课文,都是之乎者也,父亲不喜欢背,只记得《孟子》中的“威武不能屈”。他常在路上玩,八岁便离校放牛。而他写得一手刚劲的毛笔字,特别是小楷。多年后,父亲还嫌我们兄弟的毛笔字欠功夫。每年阴历七月十五,他悬腕写包袱,令我们瞪眼咋舌。父亲上坟,用大块肥肉,在墓碑正中端端庄庄地写个正楷“毛”字,下次我们拿肥肉在现字迹上重写一遍。浓厚的猪油字迹,长期是青湿的。过路的人,老远就知道这是毛家的祖坟。

父亲十二三岁就推磨。四月新麦出世,磨了准备端午发粑。父亲一前一后地张开两脚,双手握着五六尺长的活动把手的横柄,一推一拉,直径尺多长的麻石磨的上扇,就转动起来,雪白的麦粉纷纷洒落在磨凳下平坦的竹匾内。轻风能吹跑麦粉,父亲便关门。在低窄的磨房内,父亲的身子,随着对磨的推拉而柔韧地作圆周晃动。他又累又闷,大滴的汗顺着两腿往下流。他两脚的脚跟和脚尖,老在原地轮流起落,把地踩出两个水荡。而后祖母发了粑,藏进衣柜。父亲找出来,嚼得干硬的粑粉直掉。

父亲十四五岁时,六月天还穿着角子大的补丁连成厚厚的青大布褂,捂得满身绯红的痱子密密麻麻,像锅巴。父亲有烧热病,挑着大担的稻,在毒日头底下走,身上一滴汗都不出,只得张大嘴喘气。他放下一担稻,刚站到稻堆旁的阴处,解开烫手的褂襟扇风,祖父就吼:“再不走,老子一扁拐捅死你!”父亲赶紧低头跑了。他边跑,边掬起田沟的水,往大布褂上淋。可沟里的水被晒得冒气泡,泼到身上“嘁!”地起烟雾。


与我家田地相连的邻村的外公注意到,父亲国字脸,天庭饱满,浓眉大眼,在全垸的孩子中做事最麻利,并且一天天磨炼得手臂凸起结实的肌肉团,便把母亲许给父亲,还叫父亲跟他学泥瓦匠。

母亲兄妹十个,外公养不活,原把幼小的母亲送给我垸石横做童养媳。石横的父亲要八九岁的母亲在地里干活儿。母亲挑着大篼的土,跌了一跤。不等母亲爬起来,他就踢母亲,外公遇到了,只得流泪拉母亲回家。后来母亲长大了,见石横尖嘴猴腮,更看不中。听喇叭喊,新政府婚姻自主,她立即丢下塘岸上正洗的衣裳,甩着手,一阵风去乡政府,开回盖着大红圆印的条子,从衣柜底下找出外公与石横父亲交换的红纸帖,两下撕碎了。

父亲十七岁与母亲成亲。后祖母见母亲回娘家了,饭中的芋头便放得少些。有点什么好吃的,后祖母老避着父亲藏起来。夜里,父母饿得睡不着,父亲就爬起来,钻到床底下,拱起床,把坛子扳倒,倒出一葫芦瓢爆米花。母亲缩在被子里:“我不吃,娘会骂。”父亲说:“不怕!她骂,俺爹会打她。”母亲买来轻薄的洋布,自己裁剪缝制衣服,给父亲穿,还在野外采黄黄菜,给父亲垫肚子,父亲才慢慢着了些肉。

母亲笑谈,父亲原订过亲,姑娘嫌父亲黑瘦,便算了。父亲说,那是很早就订的亲,后来姑娘的父母没生儿子,要父亲倒插门,而父亲是独苗,这亲事便告吹了。吹时,几个老人带父亲去姑娘家。一个老人伸手去拔姑娘头上的金簪子,父亲立即说:“算了!”起身就走。这老人跟在父亲的身后:“你这败家子,金簪子哪是大水淌来的?”父亲只顾加快步子,头也不回。几年前,那姑娘已是老妇人了,到我垸卖桔子,走到我们兄弟的楼房下,问这是谁家的楼房这么高大?别人说:“是新云几个儿子的。”她“哎哟!”一声,红着脸脚步连连地走开:“我几个儿子种庄稼,没得用。”


评家庭成分时,石横被评为贫雇老子,后来当会计、队长。因祖父年轻时与别的女人有瓜葛,祖母气得上了吊,祖母娘家整个垸的人冲到祖父家,曾祖父卖地杀猪,办流水席谢罪,把祖宗勤扒苦做的一点积蓄,消得只剩下巴掌大的薄田,祖父便被定为中农。

特别是父亲身强力壮,泥船陷在烂泥田里,父亲抓住船头拖起来。大伙儿打赌,看谁最有劲,在代销店拿发饼当奖品,父亲小指挑起大秤砣还伸得秤杆一样直。挺棍时,父亲一只手握着桑树扁担的一端,另一端顶在石横的肚子上,石横的弟弟紧靠在石横身后打桩。父亲只“嗨!”地一声,石横两兄弟就四仰八叉了。

外公也是贫雇老子,二舅斗地主积极,当了乡长、区长。还有别的干部正直,父母才不致于被石横踩上一只脚批斗,而是石横多派父亲干重活儿,少记工分。后来,石横还扣大哥和姐的工分,老找碴儿。

大哥十三岁在队里做工,一天两分工。一次扯秧,他刚随手把秧田边的几根草带进去,石横就注意到了,立即叫大家开会。石横把那几个秧往稻场中间一丢:“大家看看,这也是个种庄稼的干的!”父亲的眼瞪得像酒盅底,射出红光,“嗵!”地一拳,把大哥砸倒,随即喝令他:“站起来!”母亲说大哥还是孩子。父亲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做事,就得做好!怎能留话让别人说?”

从此,无论什么事,大哥从不马虎半点。大家比赛背《老三篇》,大哥白天歇间掏出“红宝书”看,天黑煤油灯下默诵到半夜。结果,他一口气背下来,没错一个字,全大队第一名。

姐十二岁时,在全垸出工的姑娘中最小,但秧插得最直最快。你看不清她手指的分秧插秧,而觉得像鸡啄米,只听到一片紧密相连“叮!叮!叮!”的水响声。父亲这才抿嘴微笑。而石横还捏造姐出工晚了,在大会上批评。姐气得流泪,父亲只得找别的干部评理。

我割谷时,直着腰随手把稻乱丢。父亲摆头瘪嘴:“看不得!”特地扭过身子,统统摆齐。他切沟也是先拉一根绳子,切得笔直。父亲的锹,擦得雪亮,锹口锉得锋利,还配上一边伸的铁脚踏,一脚踩下去,再板结的地,也和豆腐一样好切。乡邻都来借用。

父亲一年到头,从不缺工,还时常加夜班。到荆竹挑水库,去长江对岸山上砍柴。要十天就十天,要半月就半月。大担的土挑起来飞冲。那次与石横轮班驾船,石横只弄两下,船就摇晃起来。眼看水从船舷往舱里灌,石横越手忙脚乱,柴堆成小山的船,在激流险滩中越晃得厉害。父亲一个箭步跨过去,一下把石横从船尾丢到船舱。父亲只掌一下舵,摇两下橹,船便悠然平稳前行了。本想混父亲卖柴钱的石横,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捏着瓢,把舱里的水往外舀,再也不敢随便混。

每年大队评劳模,从没漏掉过父亲。我家堂屋的正墙上,总是满墙“奖给:毛新云”的红旗奖状,过年不用买年画。

后来,石横连大哥当兵寄回的信,都偷偷地毁掉。邮递员一般把信送到小队干部家,再由小队干部分送。我梦见去石横家,问有我家的信么。石横的老婆头发凌乱,呲牙咧嘴,把一茶缸白气腾腾的开水,从我的头顶往下一倒。我遍身麻木,内心绞痛。大哥把信寄给舅爷转,父亲才封封都收到。

小弟与石横的小儿子吵嘴,石横的大儿子细头捏着锹追杀小弟。小弟跑回家,闩严门,躲到楼上草堆里。细头撞门,父亲叫小弟开门,摊开手掌对细头摆动:“你进门试试!”细头气哼哼的:“明天出门就晓得老子狠!”父亲又叫小弟出门,站到细头面前。父亲瞪着细头:“你杀一下试试!”细头扭头离去。父亲揪着小弟的耳朵把他拎起来:“你今后惹他们,老子一气打死你不歇间!”小弟嘟着嘴,擦着泪:“是他先欺负我。”“先让他几次,最终一定得想法搞倒他!没得用该死!”

大弟平时言语不多,从不与人争执,而在大街上表演拉拉力器,让众人惊呼。一次,一个老人挑担米在街道上换肩,扁担一横,差点碰到一个飞车而来的小伙子。老人慌忙说:“对不起!”小伙子吼道:“你差点撞瞎我的眼!”路过的父亲连忙说:“小老弟,算了⋯⋯”,可小伙子脸红脖子粗:“我不是随便能‘算了’的人!”父亲搓着手,脸上僵着笑。大弟只张开蒲扇一样的巴掌,在小伙子背上一拍,他的脸立即煞白,低头弯腰缩脖子。父亲望着大弟,眯眯地笑。


1954年,大哥出生只几天,长江就破堤。垸里的房屋都冲倒了,水淹到树梢。树梢上站着鸡,缠着蛇。我们全家搬到山上搭棚。父亲整天在外挑坝。后祖母每餐是大罗罐的干薯藤叶麦炸粥,见父亲回了,便揭开罗罐盖,拿大瓢连连地往里加水。父亲望着四面八方透风漏雨的破棚内,哇哇哭的大哥和瘪着奶的母亲,急忙说:“娘,你少加点水,我少喝一碗。”碰巧,发大水有时有鱼赶浪头。父亲拿网出去,天黑提回半鱼箩活蹦乱跳的鲶鱼、黄鸭鱼。饭桌上,母亲便能见几个鱼头。

多年后,每到早稻灌浆时节,天下连雨,湖田很快就淹了。而长江正涨水,往往比港里的水位高很多,就是勉强用抽水机、排水泵,把湖田的水排到港里,也流不出去。那港坝又单薄,看坝的人常雨夜跑向垸,大喊:“破坝了!”立即听到全垸各户的开门声。大家都奔向坝,用草袋灌土,去堵缺口。草袋拉扯几下就破了。有时闸口堵不严实,只得用蛇皮袋装黄豆去堵。黄豆在水中发胀,能把闸口堵实。

眼看快到手的稻浸在水里,父亲和乡邻便起早摸黑,站在齐腰深的水中,一把一把地捋稻穗,往浮在水面的木澡盆里放。以致每年初夏,天一下雨,父母就皱着眉头:“要是发大水,这么多张嘴吃什么?”我们兄弟姐妹都瑟缩地挤在一块儿,盯着四处漏雨的瓦缝,巴望老天出太阳。

几次,人们误以为长江决堤了,都拚命往山丘上跑。父亲挑着大担的谷跑。连续往返几趟,把衣被、锅碗等要紧的东西,都抢到山上后,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即使家里还有金子,我也只能让水淹了!”后来,姐妹找对象,父亲也提醒她们,尽量找山村人家。

还有一次,人们大喊:“地震了!”父亲也是累个臭死,把家里的东西都抢到村前的空地上,才知道是误传。全村人在村前的空地上搭尼龙纸棚。父亲在空地上挖圆坑,把大缸嵌在坑内,叫我们如来不及跑,就钻到缸里躲。

1958年,麦炸粥都没喝的,好多人吃树皮、白土,拉不出屎,活活地憋死了。父亲上有老,下有小,越焦急,越想吸烟,越吸越想老吸,只得卷干荷叶当烟。他长长地吸一口,吸得“吱!”响,伸长颈深深地吞下去,抿嘴憋半天,鼻孔才慢慢地放出气,而没见一丝烟。他经常呛得连声咳嗽,鼻涕眼泪直流,但鼻涕眼泪还没擦干,手上的干荷叶烟又往嘴里塞。


三九天,父亲拿着有一排倒挂须的铁钩耙,在湖边港汊扒鱼。有时,父亲邀几个不怕冷的乡邻,只穿条裤衩,把石头系在猪血浆过的粗长麻绳的两端,横着在港底浮泥上拉动,赶起委泥的鱼,拿大篾罩子罩,伸长赤裸的手臂,在罩内搅着圆弧抓那冲撞的鱼。父亲偶尔抓起背脊立着一排刺似尖刀的锯鱼,手被割开了大口子,还连连从水里“哗”地提起罩子,又“扑”地按下去。随着父亲手飞舞的水成了彩带。

父亲的手掌常裂大口,像伢儿嘴。他在煤油灯旁烧“猫儿粘”,烧化的大团滚烫的液体,带着“吱吱”叫的鲜红火焰,“嘶!”地滴进裂口内的嫩红肉上。父亲飞地一巴掌,颤抖着捂紧剧痛的裂口,咧开嘴唇,咬牙吸冷气,缩着脖子蹦跳。一会儿,他张开手掌看裂口粘上没有。没粘好,他再滴滚烫的液体,再咧嘴咬牙吸冷气,缩脖子蹦跳。

三伏天,父亲身上往往生疖子,有时生在肩头,高高耸起。父亲挑稻时,把两头翘起,弯成“V”形的扁担拐弯处,往疖子上一压,紫血立即从肩头涌出,疖子平下去。父亲还挺着腰肩,“嘿哟!嗨哟!”哼着简短雄浑的调子,一步一步,走得高高翘起的稻捆,一上一下地舞动,谷粒有节奏的“沙沙”响。

远远望去,田埂上长长的一大阵闪动的金黄稻捆中,翘得最高,舞得最悠雅的,就是父亲挑的。乡邻都知道父亲的翘扁拐省力,但很多人借去,一上肩就翻,斫痛了颈。

父亲的赤脚,不时被田里的碎玻璃,或碗片割破。一次脚跟割得露出骨头,父亲用布片包扎着,穿上高统靴继续耕田,一拐一拐的,但扬鞭赶牛,“得!叱!”的吆喝声,还照样清脆响亮。后来汗水、泥水把脚跟浸透了,父亲觉得碍事,叫我拿剪子剪。看着那翻着的裂口内,一层一层浸涨了的白皮肉,像切开的竹笋,也像山谷口的风化崖层,我剪一下,“嘁!”地一声,至今“嘁!”得我心绞手颤。

港里长着又扁又长的鸭舌头草,港有多深,它就长多长,在水中随波飘动。父亲用细绳把两根一样长的修长竹子,并排拦腰系在一起,做成剪竹。父亲站在岸上,两手握着剪竹一端的两根竹竿,掰开,另一端的两根竹竿相应地张开,插入鸭舌头草丛中,随后夹紧,旋转剪竹,鸭舌头草就紧紧地缠在剪竹上,缠成一大团,再一拉剪竹,青青的鸭舌头草和它们白皙的根,带着几丝浑黄的泥浆,便浮现在清亮的港面上。

几剪竹下去,就是一大担鸭舌头草。父亲有时撑船,站在船里夹鸭舌头草。父亲把这草挑给猪吃,也堆在地里沤肥。其实,它没啥营养,猪吃了只是度命;堆一大堆地里,只沤一点轻薄的灰泥,肥力有限。但没别的办法,父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不知挑了多少担,装了多少船。


我上小学时,父亲天天是队里收工后,挑担窖泥水去自留园,摸到月上中天了,才回家。大热天夜里,他用两根篾片弯成的篾络儿,挑起几个大冬瓜,吱呀吱呀去二十里外的县城。作年豆腐时发酵的豆渣,几分钱一碗,父亲常起五更用大碗盛给城里人。有时起得太早,到街上天还是黑古隆冬的,不见一个人影。父亲怕我冻坏了,便带我到工厂的火炉房,双手敬烟给烧炉工人。

母亲常生豆芽,让父亲提到街上卖。城里老少妇人,一大群,穿得漂亮极了,却闹哄哄地抓抢。本来秤杆翘上天了,有的还要抢一撮豆芽,父亲装着忙得看不见。有的甚至拿走豆芽说马上送钱来,却不再露面。父亲等一晌,又问旁人,最后只得摆头离去。

父亲在街道上遇到两个人,说父亲的豆芽,他们单位食堂全要,叫父亲跟他们去。到一间小房,他们从口袋里掏出红袖章,说“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豆芽都扣下,随便开个白纸条给父亲。父亲气得眼睛充血,但也只得咬牙气呼呼地走开。

一次,父亲到百货大楼买东西,掏了半天,上衣口袋里七借八凑的八十块钱不见了。父亲想起有几个留卷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在他身旁挤撞过,便一下子腿发软,颤抖到大楼角落,一屁股坐下:“年纪轻轻的,怎么不干点正事?”

父亲一天没吃没喝,跌撞回家的一路上,他反反复复地掐指计算着:八十块钱,买种子能买多少斤,买肥能买多少袋,买油能买多少瓶,买盐能买多少包⋯⋯算一笔账,他就捏拳“咚!”地砸一下头。回到家,他的头,都砸得鼓起包了,但他叫我们别说出去,让邻居“笑落下巴!”他抓起铁耙,在门口的石板上“砰!”地一磕,大步踏向野外。


妹幼时手脚僵硬,父母今天请这个医师抹,明天求那个郎中蒸。小弟气管炎,憋得半夜哭叫:“你们都睡觉,只我一个人喘。”给秧田打完水的父亲,刚回家在门板上躺下,又爬起来,坐到小弟旁边,睡着了自己不知道。我生骨髓炎,三年脓血未干,父亲把我背到这里,抱到那里。一次五更,父亲想赶回队里上工,只见眼前是白路,但他背着我走到天亮,才知道在原地打转。

母亲下身大出血,头发晕,长年用手帕缠着头。有时深更半夜母亲头晕,抓着床板哭喊病故的大哥保佑她,叫父亲去大哥坟前烧纸钱。父亲急得打头:“你小点声,吵得隔壁邻舍的都睡不成。就是上坟烧纸钱,也得等天亮吧?”

姐的对象是祖父提议,父母同意的。1954年发大水,我们家在山上搭棚时,祖父的朋友就在附近山村,接我们全家吃了几餐饭。那朋友有个独生子,相貌还行,但好吃懒做,脾气很暴。姐婚后受不了,要离婚,但父亲说:“爹孙几代的老交情,不是开玩笑的。过去那饭就是命根子。人要脸,树要皮。”父亲多次去劝教那独生子,却没用。最后,姐实在忍受不下去,说宁愿钻到汽车底下,也不去他家。父亲只得长叹一声:“无脸见人!”不再去那山村。偶尔路过,也低头弯一脚。

我读高中时,每两个星期回家拿一次菜钱。父亲为了那两三块钱,常常急得团团转。有时卖苦力,有时搓草绳卖,有时卖本来不够吃的米,有时东挪西借,有时提前给大队书记帮忙干活儿,再找出母亲治病的药费条,求书记批了,领回几个少得可怜的报销的钱。父亲从没让我空过手,他对母亲说:“哪怕拆屋,也要供孩子上学!”

那夜,我们兄弟和妹围在堂屋大方桌旁煤油灯下做作业,父亲同母亲在房里小声商议半天后,坐到大门边连抽几根烟,干咳几声,强装笑脸对读小学三年级的妹说:“妹,不上学,回家捡粪行么?”妹低头做作业,咬牙不吭声。父亲连忙把烟往嘴里塞,划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烟:“你想上学,就上吧!”父亲还说他明天帮人做屋,叫大弟跟他去搬砖:“那红砖又不是搬不起,嘴总混出去了。”

母亲说姐已出嫁,为了能供我读高中,我们家实在没办法。妹低声说:“那我就捡粪吧。”几天后,妹与伙伴比赛,天不亮自己爬起来捡粪。她歪着身子提大篼的粪回,坐在椅子上张大嘴,喘一晌粗气,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地,愣半天。父亲闭紧眼,跌到一旁去抹泪。

父亲的烟瘾更大了,每天一包烟还不够。母亲说他一年又一年,吸掉多少钱!听说有个女人,见男人买一包烟,她就藏起与烟钱相等的钱,后来把这钱拿出来,做起一栋房子。母亲要父亲戒烟。父亲戒不了,说那个男人后来没吸烟,他的女人便没藏钱,他们家还是没钱,那男人又捡起烟来吸。父亲只得找最便宜的烟吸。父亲帮人做事,别人给他三毛二的“游泳”烟,或两毛的“圆球”烟,父亲一直换最便宜的七分钱的“红花”烟。连一毛五的“大公鸡”烟,他都舍不得抽。别人说差烟伤身子,父亲笑道:“总比干荷叶强。”


每年大年三十,母亲拿竹篙绑扫帚扫屋梁上的灰尘,父亲用石灰水刷墙。他们边做边说着七事八事的,就争吵起来。一次吵火了,父亲气呼呼地找粗绳子,没找到,就在门角落扯轭头上的犁藤吊颈。祖父后祖母边手慌脚乱地解犁藤,边嘟囔:“过日子,怎能这样?”母亲流泪挎篮,跌撞去菜园。父亲喘着粗气,扛上铁耙去地里。西斜的太阳,苍白地照着桶里石灰沉淀了而清冷的水,我的眼泪打碎水面的太阳。

而大年初一,我们起床,堂屋墙上是洁白耀眼的。我们一年来摔到墙上的斑斑泥点、鼻涕不见了。父亲在祖宗牌位前,满脸虔诚,双手插香,双腿跪地,“砰!砰!砰!”地磕头。磕完头,父亲又满脸泛红地带我们去拜年。

每年正月,父母总是小铁锅堆尖招待亲戚,不断往亲戚碗里夹肉。亲戚一放下碗筷,父母就把剩肉夹起来。他们连汤都舍不得喝一口,老咽腌萝卜、辣椒。父母每年还要请我们的老师。一群老师有说有笑地进屋,出门时脸庞红得发亮,拿稻草剔牙,夸父母礼节周到。父母搓着满是裂口的手,说我们淘老师却没什么孝敬老师。


六几年,大哥从学校带回“红卫兵”袖章,说学校明天不上课,而批斗老师。父母连忙说:“儿呀,斗老师有过!我们去割谷。”

大哥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英俊。考兵时,母亲赶着给他提褂领,拉褂后摆。接兵的首长指点着大哥:“这小伙子不用考。”我们大队民兵连长说:“新云哥生的孩子,个个是好苗子!”父亲望着高大的大哥,笑得眼眯成缝。

可仅两年,大哥二十岁,在部队正要入党提干,却突然病故。父亲乌黑浓密的头发,一下子粘在枕头上、脸盆里,父亲的头顶显头皮了。但他在人前从没流过泪,还小心地把边沿没脱的几根头发,往秃顶上遮盖,把印着鲜红“劳动模范”、“贾家大队革命委员会奖”的白汗衫下摆,扎入染过还隐约能见“日本尿素”字样的黑尼龙袋长裤,腰间系着大哥那宽厚发亮的棕色皮带,照常挑呀驮的,并摸夜给生产队仓库粉水泥门框。

大队干部夸父亲刚强,照顾父亲到大队林场自由看管树木,还派人给他当帮手。父亲自己带头干,说那帮手不该做事拖拉。帮手咕哝父亲把他当童养媳,父亲便独自一人干,大冬天的,照旧脱下外衣剪枝,挖沟。

为了感谢大队干部,父亲把年底我们垸抽塘分的仅有的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放进水桶,提到大队书记家;把母亲杀了准备过年的一只鸡,用碗端给大队长。


父亲经常无偿地给大小队干部、老师、亲戚六眷、孤寡老人、乡邻等,做屋、打灶,从五更摸到半夜,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双抢时,父亲更是日夜连着挑稻、打水、耕田,眼睛血红,吃剩饭,没菜咽,不时渴了喝田沟和港里的水,一年又一年,他竟熬过来了!

酷热的夏夜,遍处和蒸笼一样,低矮的屋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父亲把大门卸下来,平放在堂屋里靠近大门口。他把麻袋展平,吊在楼方下,麻袋里放一块木板,用长绳系在木板的下端拉动扇风。开始,我们一拉一放的,轮流嘻哈好玩。夜深了,我们疲倦了,父亲便接过绳子拉到天亮。

父亲有时扛着竹床,在村旁打转,遍处唤风,口哨吹得刺破天,也不见一丝风。他把竹床放到塘岸上,塘水散发的热气冲人。他想去井边,井边早围满了老人小孩。他把竹床扛到村旁土墩,蚊子抓成把。扛来扛去,扛到太阳出来,父亲骂道:“娘的!这老天不要人活!”他只得把竹床扛回家,拿锹出去。

双抢缺水,父亲整夜地车水。他把长长的木制水车,一头斜放进水塘或港里,另一头靠在岸上,往田里车水。父亲在岸上安好架子,手扶胸前的横杆,屁股坐后面的扁担,脚连连地踏那安在水车龙头上高高伸出的木踏,带动长长的车水抱,拉起塘里或港里的水。

我人小腿短,时时得屁股离开扁担,歪着身子踏木踏。有时踏空,木踏撞痛脚骨。我生怕没抓住横杆,掉到龙头那四叉的小木板上。踏熟练了,我才有心思观望天上密密麻麻似痱子的星星,擦去头顶大团凉湿的像汗珠又像泪滴的露水。

父亲伏在横杆上,发出粗长的呼噜,盖过吱呀的水车响和哗哗的水声,以及此起彼伏的蛙鸣,而他的脚还在均匀地踏动。与父亲并排的我,有时踏空,父亲的脚照样连连地踏动木踏,带动长长的车水抱,把塘里或港里的水,源源不断地车到田里。

水车往往被别人用着,父亲便盆舀桶提,更是一夜忙到亮。有一夜,父亲叫大队抽水机打水,他赤着脚跑来跑去,七个小时过去,水还没到田,都在半路渠道坝洞里漏了。


一天傍晚,蛇咬了父亲的脚一口,他满不在乎继续干活。我立即请医师给他放血,扎紧。一会儿父亲的脚就肿得很粗,痛得嚎叫。第二天消肿了,他一拐一拐地又去干活。见那小蛇是竹根蛇,几锹就斩碎了。医师说邻村一个女人,也是蛇咬一口,不在乎,第二天就肿到胸口,没救了。我们吓出一身冷汗。

一年冬天,父亲与乡邻到别垸挖藕,回家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摔下来,耳朵流血。医师叫父亲躺直拍照,别动。如动了,得重拍,重花钱。父亲咬牙捏拳,硬挺。拍完了,他还问是否颤动了自己不知。医师说他转好快,变坏也快。我想父亲一直刚强,定会快好,果然不久出院。尽管父亲的嘴还歪着,他扯动着嘴角,说慢慢会蓄好,后来真的恢复正常了。

一次牛脱了鼻,好几个人吆喝着赶到这里,追到那里,半天穿不上。父亲路过,一下抱住牛头,飞快地穿上了。而牛拱了他一下,他的胸口喘不出气来,抹很久才好。

七几年,毛主席号召根治血吸虫病,国家出钱。父亲与几个农民住在宽敞的房里,洁白的墙壁,白净的床单,白净的护士侍候,还有白米饭、白豆腐块。父亲连续几天坐靠在床头,与同房的人聊天,不用日晒雨淋,不用烦心,不用劳苦,竟能吃好住好,每天还得整个的工分,他惊奇:世间竟有此等福享!父亲不禁竖起大姆指摇动,连声咂嘴:“毛爹真了不起!”

几天后,父亲脸上的黝黑似乎淡了些。别人老叫那药难进口,又苦又涩,吃了绞心。父亲也瘦了些,但他的脸上,整天洋溢着微笑,口气温和,俨然在天堂里当神仙,不时地叨念我们在尘世受苦,寻找机会,让我们送衣服什么的,也去享受他的白米饭、白豆腐块。


后祖母很早就说“提不起大罗罐的饭”,单独过,而父母还拨工分孝敬他们。我们超支,称不回口粮,向进钱的他们借,他们不肯,再向别人借,才称回口粮。

后来分责任田了,父亲在稻场打谷,每次是把谷装得箩口堆尖再挑给祖父。母亲说讲定了几百斤,堆尖一担不止一百斤,而我们家大口阔,吃粮的多,打仗的少,要减点尖。祖父说一担没一百斤,便在稻场上追打父亲。祖父气喘吁吁,父亲脸颈红紫,他们都一脸的愁苦无奈。

我说:“这不非常简单吗?”拿来秤,平息他们多年就有的争吵。父母却对我说:“给东西上人,只能凭心,不能用秤,用秤有过。”

祖父去世时,坐在椅子上,拄着拐棍撑着头,张大嘴流涎。父亲一见,就涌泪变腔大哭:“我爹呐!什么解哟?”我粗声说他:“爷爷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死?”后祖母望望门外乌云翻滚的天,说起风暴了。祖父连忙催父亲去捆稻。

父亲只捆两捆稻,就丢下稻往家赶:“我回去!搞不好送不到你爷爷的老。”他还没到家,祖父就停止了呼吸,父亲一下子瘫在地上。多年后,父亲还说自己不孝,祖父只他这个儿子,他在家竟没送祖父的老。

父亲再碎谷,总是把米扇得干干净净的,大插箕堆尖的放在后祖母的门槛上:“娘,这米你拿去。”后祖母说还没吃完,父亲说:“多拿点,你换点豆腐块咽。”父亲再忙,也要把后祖母的水缸挑得满满的。

八十多岁的后祖母,去世前病了五六十天,也遇双抢,父亲白天时时抽身去看,夜里整夜守着。后祖母大小便失禁,父亲从田地里回,每次是先把手插到后祖母屁股下,摸被单弄脏没有。一点脏湿,就换干净的,还给后祖母擦屁股,轻手轻脚。后祖母怨自己不早死,父亲劝她:“这是命定的寿数,做儿子应该的。”

后祖母临终前,眼定着,气还在喘。有人对父亲说,抱着她一抖,她就断气了。父亲瞪着那人:“催命鬼到了?”父亲给后祖母穿好寿衣,守在她面前。连续三天三夜,父亲眼都没闭一下,一直守到后祖母断气。连后祖母的娘家人都说:“亲生的儿子,也没这么孝道!”


1982年,分责任田。双抢季节,几家共一头牛,这家解落轭头,那家又套上,白天黑夜连着干。牛倒在田里,鞭子又抽它起来。父亲见牛起不来,共牛的人还挥鞭猛抽,父亲立即大骂:“你真是杀牛的心!牛也是条命呀!”

父亲牵起牛,坚决要让牛休息一天:“如果把牛累死了,谁也别想用!”见牛背上的一块皮磨掉了,露出鲜红的嫩肉,在冒白血,父亲把正准备贴自己手上伤口的胶布,贴到牛背的伤口上,还轻轻地揉牛那肿起的肩峰,再拿棉花纱布包好轭头,连碰牛脚处的小横杠也包纱布。

轮到我们家用牛,父亲与牛并肩拉犁,扭头对牛说:“你比我还吃得苦!”父亲看着笨重的老犁,再寻找合适的歪脖子树,最终自制了小巧的犁。他自己先拉,觉得轻快多了,不禁笑起来:“这才差不多!”然后让牛拉,并教乡邻学做这样的犁。

夜里,父亲顾不上吃晚饭,饿着肚子给牛添草,点草把熏牛栏里的蚊子。草把熏不走大麻蚊子,父亲便在草把上撒一些“六六六”粉。浓烈的毒药气味,使人喘不过气来,父亲又拿来大蒲扇,往外赶毒气和蚊子。

一次,父亲同一大阵的人挑稻。我们与别人共的那头牛,被人系在路旁的树下。它见父亲来了,就“哞——哞!”地叫。父亲开始挑着稻没在意,后来转身,那牛又对父亲叫。父亲见它昂头眯眼,张大嘴,叫得悲切,树下没一丝风,就牵它去塘边。它低头“咕!咕!”喝了半天水,才抬头长吁一口气,伸鼻头来蹭父亲的手。乡邻笑道:“这牛晓得新云哥心疼它!”


父母早就办了屋场,他们起五更睡半夜,去几里地外的荒丘挑土升屋场。当时垸旁生产队田地里的肥土不准挑,别人夜里偷偷地挑,大担的,而父母从没偷挑过一小团土。人多高的屋场,就是他们从几里地外捡黄土,一点一点地积起来的。后来,我和弟弟们的屋场,父亲更是乐呵呵地全包了。

建房买不起砖瓦窑烧的红砖,父亲便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割稻时,平泥地割,不留稻桩,让田泥晒干些,再赶牛拉石磙碾压,压得结实干展,和滑冰场一样,用切砖机切土砖。

切砖机上系着几根犁藤,几个壮劳力把平直的铁锹板,拉进泥土,父亲一人掌握木柄,用侧劲翻起粘湿沉重的土砖块。一般人只掌一会儿就放下了。父亲一天下来,夜里也觉膀子酸,但第二天照掌不误,有节奏,很响亮地翻起一块又一块有棱有角,闪着阳光的青湿土砖。

母亲帮在社办企业当领导的四舅抚养孩子,四舅帮我家买平价的红砖和杉树屋梁。等土砖晾晒干硬,父亲终于用土砖做内墙和外山墙,红砖做前后墙,建起三间房子。父亲望着他一手一脚建起的新房,长吁一口气:“孩子们今后找对象,就可以说‘有三间两面红砖的屋’了!”

有些人刮女婿,我父母从不要姐夫和妹夫的东西,说他们自己也要过日子。爱儿连媳,爱女连郎,只要他们好就行,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请四舅弄轻活干。我跑了多次路,替四舅挑了无数担粪去菜园,但“轻巧事儿”还只挂在嘴上。父亲说我小时生过病,身子骨弱,重活干不了,轻活想不到,求四舅得赔小心⋯⋯说着说着,父亲哽咽起来。母亲摔着鼻涕骂他:“老不中用。”父亲哭着腔:“我心里难过哇!”

我决定搞文学,选脏活重活,抓紧时间干完,便坦然地回房看书。父亲见我看书,就摔东西:“看书,讨得到饭吃?”我问他:“祖父和你,一生劳苦得变了形,得到了什么?”他愣半晌,才吐一句:“祖祖辈辈都这样。”“我绝不走你们的老路!”“有本事你就考上大学嘛!”“我自学!”“滚出去!”“滚就滚!”外面滚不开,我又挨回家。在家里与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我又滚出去。

乡邻在我家门口聊天,说世上没有不爱钱的。父亲立即指着房里看书的我:“我家就有不爱钱的!”有时我正与文友或小弟在房里谈文学谈忘了形,就放开喉咙“侃侃而谈”。房门突然被撞开,父亲板着脸瞪着眼:“谈得禄位高升!碗里扒的不知哪里来的!吃屎要人屙!”我认为父亲是我文学的死敌,便写小说《杀父》。

我多次与父亲针锋相对,顶撞得他躺倒了几次。时间不长,他爬起来,看到脸皮耷拉,眼眶青肿,就洗个脸,再出外干活儿。遇到乡邻,他还是响亮地打招呼。母亲说大哥去世后,父亲的脾气彻底改了。要是过去,早动粗了。弟妹们见我老坐在房里看书,便偷懒贪玩。

那天一大早,父亲把保温瓶里小半瓶热水,倒一点打湿毛巾,擦擦脸,随后舀一瓢糠放进猪食盆,倒热水泡一下给猪吃,才披着育秧用过的尼龙纸,扛上铁耙出去。

父亲冒雨在田里搞一天,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摸黑跌撞回家,见我们正拿碗筷,他用那被雨水浸得发胀发白的手,一下按住罗罐盖,瞪眼吼道:“不做事,哪来吃的?”

见我们都愣住了,他便走开,边脱贴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边说:“我一个人在外一天做到黑,死了还没人晓得。我就是头牛,也要喝口水吧?你们都这么大了,不能只晓得吃饭,应该晓得饭是怎么来的!”这时,邻居喊有鸡猪在我家稻田旁糟蹋稻谷,父亲拔腿往外跑。

他忙半天,才到饭桌旁坐下。吃了几碗冷饭剩菜,喝了两碗水,他又扛着锹出去。母亲说父亲之所以不倒,是他的牙口厉害,无论什么难咽的东西,他都能吃几碗。他像骆驼一样,能吃也能饿。

父母干活儿,一般一气干完这个活儿,或这活儿的某一部分,才歇间,或回家吃饭,顺便换农具带出去,干另一个活儿。他们常常午饭没吃,说“三回九转的,工夫都丢了。”就是把饭送到田间,他们活儿没干完,也没心思吃饭。

我开始想不通:老不按时吃饭,不饿成病吗?吃饭要不了很长时间呀!吃了饭再干,还有劲些。多年后我写东西时,才体会到父母的劳动,也是在创作,他们全身心地投入了。

每当切完条条笔直的沟,割倒并摆齐了一田的稻,栽下一地碧绿的油菜,或堆起一座金山似的稻堆,扬净一堆瓜子金似的谷粒,父亲常在田埂或稻场就地坐下,掏出一根纸烟,“嚓!”地划着火柴,把烟吸得“吱——吱!”的响。在缭绕的烟雾中,有时衬着西下的夕阳,父亲眯眼欣赏自己刚干完的活儿,不觉翘起一丝嘴角,忘了尘世的一切烦恼,他那宽阔的面庞,泛出古铜色的光彩,他就像勤快的下凡神仙!

一次,我急于回房看书,把谷挑泼了点,父亲责怪了我好几次。我说他:“细米嘴的!不就几粒谷吗?”他瞪大眼睛:“谷来得容易吗?到嘴的粮食丢了,不痛心?”后来我才明白:我那是剜了父亲的心头肉。

父亲交公粮,历来是大太阳烤得干干的,大风头上扬得净净的,粒粒饱满,咬一口,谷壳“嘣!”地炸裂,米粒白亮亮的,齐整整的,像瓜子银。可那验收的人,拿个长竹扦,闭眼往袋子里一戳,懒洋洋地拉出,斜眼一扫,含糊地说不够标准,要扣秤。父亲刚开口说:“我的谷晒得最干⋯⋯”他就扭过头去,验收别人的谷,不向父亲望一眼。父亲只得叫在房里看书的我去交公粮。父亲说我不像种庄稼的,那验收的人可能不会小瞧。而我排队还拿着书,过秤时秤都没看,交完粮不知多少斤。父亲又急得打头。

见我太痴迷书,父亲有时跪在地上“呯!呯!”地磕头,有时要喝农药,有时拿锹追杀我。现在想来,我老顶撞父亲,真是罪过。我那时遭雷击,也许是上帝惩罚我。而听说我在房里看书时被雷击昏,正在野外干活的父亲,拔腿就往家跑。狂风暴雨中,父亲跌撞着倒在泥地上,起来又跌倒,跌倒又往起站,实在起不来,便往家爬。他的指甲又宽又厚,手指粗壮,像虎爪,把泥地扒出深深的、显出干硬白土的沟。

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父与子》,就是写父亲与我的矛盾。他见我写时,瞪着眼:“发极了!不怕羞!”后来发表了,他把崭新的散发油墨香味的《长江文艺》,放到鼻子下连吸几口气:“好香!”轻轻地翻开,伸直他那裂着大口、大口中填塞着泥土的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读:“父⋯⋯有⋯⋯子⋯⋯”小弟说是“父与子”,父亲笑道:“没有父亲,哪来儿子?”妹说写的是他与我吵架的事,他却扬起刊物:“写得好,上书了!”见刊物上有“国外发行⋯⋯”父亲立即竖起粗壮的大姆指:“连外国人都看!”

供销社有个姑娘见我搞文学,主动帮我买复合肥,多次给钱我买书,父亲更是笑咧了嘴,而他自己不知道。再从门角落拿锄头铁耙,父亲都是蹑手蹑脚的,没点声响。


房子与我家在一块儿的村主任,让我当小组会计。父亲非常高兴,起早摸黑帮主任做事,不管事的大小,他都笑眯着去做。

组里开会,有时在我家。父亲连忙摆凳办水。冬天烧大罗罐的开水,拿大蓝边碗双手端给乡邻:“暖暖身子!”夏天挑来大担的凉井水,招呼乡邻:“喝点水凉快些!”会议扯长了,父亲把半担水倒掉,再去挑新的。我常在会上念乡邻的工分或上缴款,父亲总叫我:“声音放宏亮些!”见我随便,他弯着腰扯着笑,立在我面前轻言细语:“银儿,认真些!”散会后,父亲捏着稻草扎的扫帚,弯腰低头扫地上的烟头等垃圾,他噙着的烟时暗时明,照见他嘴角的笑纹,像灿烂的放射线,他像在稻场上扫拢刚打的金黄谷粒。

但我开会时看小说,连账都不愿算,更没心思管队里杂事,从没为主任拈过一根草。而细头老找机会与主任亲热,主任老婆笑着夸他:“会做事!”

主任的儿子偷偷地把我秧田的水,放到他秧田去了,父亲禁不住破口大骂。主任趁平时帮我算账之机,藏起一叠条子,说我错了账,把我当一年会计的工资私吞了。父亲明知是主任捣的鬼,却算不清账。特别是主任叫我“让贤”,把会计让给细头;在镇里当过拖拉机站站长的天佑,说我比细头差些;主任派人催逼我们还那“错账”而欠的钱,限定一天内还清,否则挑走我们吃的米⋯⋯父亲又气得躺倒了。

不久,细头带一大群人清理私自乱开荒,把不合理的收归队里。天佑见我父亲开的一小块荒地上的菜,长得油绿茁壮,不管大家说过:“这小块地角偏,丢了也是丢了,开荒正好。”大家都走过去了,天佑也要转身,伸锹把菜铲掉。

父亲立即粗起嗓子:“我X了你屋里的X?”天佑说:“我们打一架!”父亲把锹插在地上,向大家说:“大家看到了,是天佑要跟我打架。”父亲走向天佑,天佑退避,大家劝阻,父亲便算了。

母亲大骂天佑:“瞎眼狗!”“撑裤裆!”天佑说他是党员,作得主。母亲又骂他:“大家都说不碍事,你却把菜铲了。那点地角刺你眼?剜你心?”天佑说他是为组里,跑到村里找干部“为党员撑腰”。

夜里我和伙伴冼芜散步,走到仓库旁边,突然听到天佑拿腔拿调地说:“我没说银儿比细头差⋯⋯”我一看:仓库门口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人。

父亲本来感冒了,喉咙哑了,嘶哑一晌,别人听不清说什么。天佑见父亲有四个堂弟,便提前向父亲的大堂弟、我的大叔说了好话,把大叔“当个大人”。大叔此时就显出公正的气派,扯我父亲坐下:“别说了!”父亲气得歪着身子,连连地张大嘴,却吐不出音。我正气得浑身发抖,冼芜推我一下:“你去说!”

我说我父只盘泥巴,怎能说得赢天佑爹?天佑爹是当干部的,连稻草他都能说成金条。大家立即哄的笑了。天佑指着天上的月亮,扭着头:“月亮做证!”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敢对着月亮跪下来发誓?”天佑一下子愣住了。大家又笑起来。

天佑跑到喜欢做媒的承慧跟前:“承慧哥作证!”我记得天佑说我差些时,承慧在场,我便说:“承慧爹,你直说!”承慧仰在椅子上:“不记得!”我笑道:“要说直话,您老人家当然‘不记得!’不过散会后,您老人家一个人躺在自家床上,摸摸肚脐眼儿,就自然记得了。”大家又哄的笑了。

天佑又说:“我是共产党员,组里的事做得主!”“你党个屁⋯⋯”我还没说完,主任就变腔尖叫:“怎么?党员是个‘屁’?”我没料到主任这么突然插一杠子,也愣了两三秒钟,大家都屏住呼吸望着我。我咬着牙瞪主任,很快厉声反问:“我说了所有的党员是个屁吗?没有坏人冒充党员吗?‘四人帮’开始不是党员?最终不是屁?”

主任的老婆尖声说:“我知道,天佑叔确实没说那句话。”我问她:“他说那话时,你根本不在场。你怎么可能‘知道’?”

细头坐在会场的正中,拍着桌子:“别扯了!我们这是开会!”我立在他面前,瞪着他:“你开的什么会?半天扯不清楚。我把你的会开清楚!”说完,我转身走了。

天佑追着叫:“银儿,我们到土地庙去敬香,凭土地神⋯⋯”我边走边笑:“你有气力,就去多敬几炉香吧!”天佑还在叨念:“我确实没说银儿差些⋯⋯”天佑的堂哥咬牙切齿:“闭上你的X!老不中用的!”天佑才跌撞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低下头,双手撑着下巴不吭声。

一会儿,就散会了。夹在人丛中的一个老人说:“新云生个好儿子!”

冼芜见我离开会场,就与我并排走向野外,喷沫畅谈:“这些狗贼,老欺负本分人,狼狈为奸,我早就痛恨他们!”我和冼芜在田间小道上越走越远,最后在湖滩边坐下来谈。突然,听到一声发自胸腔的嘶哑声音:

“儿呀!回家睡觉吧!”

我心里一抖,立即站起来,望着白雾里稻丛中的父亲,喉咙发硬地应了一声。我从没听到这样深沉的呼唤!


改革开放,准允农民进城时,我请四舅帮忙,上街开理发店。我挣了几个钱就买书,常关理发店的门去书店。

因我痴心看书,决定先不谈对象,父母只得先给大弟定亲。承慧说有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说大弟好伢儿苗。父母笑得合不拢嘴:“俺穷家薄业的,竟有好姑娘看得中俺儿子。”父母倾尽家里的所有,再找亲戚六眷借,终于热热闹闹地接回了大弟媳。别人逼债时,父母才觉得,娶儿媳的“礼儿”太多了!

三个月后,我结婚时,只几本破书,一沓退稿,没一分钱。已负债累累的父母,简直是过难。父亲去我岳父家,我岳父留父亲吃饭,父亲本觉礼数不到,无颜以对,但不端碗又太生硬。而我岳母说“八字没一撇,七字没一勾;一个在太白湖,一个在横岗山,不晓得你我怎么开起亲来!”使父亲不晓得自己怎么放下碗,又怎么离开我岳父家的。

我找四舅贷款,四舅特地要父亲去,当面粗着嗓子,说父亲不让我听他的安排。父亲白天卖工夫,晚上走向县城,来回四五十里。深夜我们走在漆黑的天地间,坑坑洼洼的路上,父亲低沉地说:“我受惩没什么。你现在晓得锅是铁做的吧?”结果,绝大部分结婚用品,只能借摆一下,三天一过,还给别人。

我当时正在县城开理发店,父母为了让我多抓几个钱,借东西等杂事都归他们。而堂舅怕我们弄坏了他的电视机赔不起,便给父亲一台面前转扭都掉了,而显出大洞的电视机。我骂父亲:“你瞎了眼?借个瞎眼的电视!摆相都不成?”父亲咬着牙又抱去换。

父亲怕多一个人搬箱,得多贴一餐饭,便借个小台扇。而摆看必得大落地电扇。到大家等着挑东西时,有落地电扇的人家,门上一把锁。我破口骂父母活在世上干什么?不躺进棺材?——这又该遭雷轰了!——父亲又低头跌撞着去借。大家说我不该多丑的脾气,父亲在人前笑道:“我和他娘惯坏了他。”


1989年动乱,小弟正当武警,十多天没回信,我们都焦急。大家挤着看电视,有人在父亲面前说,电视上放过:不少地方,暴徒把武警吊着打、烧⋯⋯父亲立即吼他:“你嚼什么蛆?暴徒怎么可能打得过武警?部队没枪吗?”

夜里,父亲时而蒙头躺下,时而下床打转,一遍又一遍地问:“细儿怎么不回信呢?”他一根连一根地抽烟,对母亲说:“要不是部队纪律严,我就去换下细儿!这悬心比打仗还难受!”

几天后,小弟回信了,说前些天忙于维持秩序,现在平安了。父亲才坐下,长吁一口气。看到小弟信的后半部分,拿出信纸卷着的几十块钱,父亲流着泪:“我细儿心疼我!”擦干泪,父亲端把高椅,坐到屋门口,一手捏着钱,一手展开信纸,举着看。乡邻笑问:“新云哥,细儿回信了?”父亲扬着钱,朗笑:“是的!这调皮鬼,在家是糊的,出外就理儿直甩,叫我和他娘少做田地,保养好身体!还寄钱叫我买酒喝!”父亲说武警服装雄势,小弟便买了帽子和大衣寄回来。

小弟退伍回乡,在稻场表演气功,招收徒弟。父亲早早地拿大杂帚把稻场扫干净,披开褂子,一手拄着杂帚柄,一手叉腰,看小弟赤脖仰躺在钉板上,凸起的肚子上放着大青石,叫人挥大锤,砸碎青石。小弟起身,背上布满深深的圆圆的小凹窝,一会儿,和气球鼓足了气一样平复了。小弟拍拍石渣,拿来刺刀,喉顶刺刀尖,刀柄顶吉普车,一口气把吉普车顶出几十米。

在稻场四周,围满了远近乡邻,都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不时发出惊叹声。石横挑担窖泥水,从稻场边过,脚步匆匆的。有个姑娘捂着鼻子,她身旁的小伙子盯着石横:“这老头不自觉!”石横低着头,加快步子,大幅度地晃荡着尿桶。乌黑的窖泥水夹杂着黄草渣、白纸屑,溅到他的头脸上,他也顾不得擦,急忙跌撞离去。父亲用眼角斜了他一下。

表演完毕,主任的老婆说:“新云哥,你细儿真是不得了的硬功夫!垸里人都来观看了,应该每户出点钱,给你细儿买东西吃。”父亲连连摆手:“他只是好玩儿,怎能要众人的东西?就是大家送来东西,我们也吃不下去。”


我家有块田二亩七,每年双抢时,割谷,捆稻,挑稻,打水,耕田,插秧,父亲总要连续忙几天几夜。后来,姐妹都出嫁了,我们兄弟都结婚分家了,父母的年纪也大了,父亲把田耙完,累得实在受不了,坐在田岸上,叫母亲出钱请人插田。别人都不肯来,他们知道父亲做事太认真,谁插了绵水秧,或插稀了,父亲都要一株一株地拔起来再插。他要每株直立,每行笔直,株与株、行与行的距离相等。

母亲抱怨每年田地的收入,顾不了土地费、化肥农药等的开销,还有每年冬天的水利建设等义务,承担不起。最后,父亲只得把一田金灿灿的稻谷,送给乡邻收割,才把这块田转给乡邻做。

父亲这才少做田地,常买纯谷酒喝。父亲去世前,说他享了十八年福,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正月间唱戏,父亲出面搭戏台,统一用大油桶做墩,上面铺门板。大家都说扎实,谁想捣乱,掀都掀不翻。大家知道我父母不但不私拿东西,还倒贴东西,便放心地让我父母弄饭招待演员。

那天,通向我垸的大路上尽是几寸深的稀泥。我推车往回走,老远就见一人戴着黄绒帽,披着黄大衣,一摇一摆地近来。他高昂着宽阔红紫的面庞,挺着身板。我正眨着近视的眼,猜想:这是哪位退休的将军?没想到,高亢的声音传来:“银儿回啦?”我立住脚,迟疑地问:“父?你哪里去?”他与我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继续一摇一摆着高大雄伟的身影远去了,只丢下一句:“我有事!”我回到家,母亲和姐妹都笑着说:“俺父当戏头了!”

一次,父亲提着酒壶去打酒,乡邻五喜翘着嘴角:“新云哥,你做么事?”父亲挺着腰板:“我打酒哇!”“你钻土哇?”父亲盯着比他小十多岁的五喜,响亮地说:“你钻了土,我还没钻!”五喜偏着头:“我们打赌?”父亲当即拈起地上的稻草,掐了一长一短的两根草筒,上端摆齐,捂着下端,叫五喜拈。五喜抽出一根,父亲亮出另一根,五喜是头阄,父亲朗声大笑:“我说你先钻土吧?哈!哈!哈⋯⋯”父亲挺直腰,一摇一晃地走了,手中的酒壶摔成花儿。

不久,五喜真的病了,瘦得皮包骨。父亲慌忙买了冰糖、罐头去看他。五喜望着父亲流泪叹气。父亲赶紧握住他的手:“小弟,我们那是开玩笑!别当真!你比我小十多岁呢!你绝对能好!”母亲怨父亲老爱打赌,父亲抡起巴掌扇自己的嘴。

后来,五喜康复了,父亲拍着他的肩:“我心中的石头,落地了!”


父亲还特地建了灶屋,打了大灶,置了大锅、蒸笼。

过去年底做年粑,全垸共一个大灶、一副蒸笼,拈阄按班来,日夜连着蒸。我们老去转,巴不得早些到我们面前。父亲常整夜不睡。

大冬天的,瓦檐掉着几尺长几寸粗的冰条,而父亲只穿单褂,高高卷起袖子,裸露着粗壮的手臂,双腿叉开,靠在我们家特制的、桐油油得黄亮的大木围桶外围,上身弯在热气腾腾的桶中,先伸直手掌,插入桶底,翻动米粉,搅匀粑糊,随后捏拳,连连狠凿,像玩魔术一样。别人一袋烟还没抽完,就见一大桶均匀、紧密粘连的柔软粑团,像刚生出的白胖小子。父亲在白粑团上“啪!”地一拍:“好了!”直起腰,抹去鼻尖上,不觉掉出的一滴亮点。

我们坐在大灶门口,把扎成小把的棉花秆,用火杈叉着往大灶里送。望着舔着圆圆的大锅底,时而通红,时而金黄的火焰,我们浑身暖烘烘的,上眼皮老往下掉。忙得团团转的父亲,不时地叫我们好好烧火,说粑快熟了,等会儿吃起来柔软香甜,也可以把一个蒸熟了的枕头粑,丢进灶里,烧得外层黄硬,特别香脆。可惜,瞌睡使我们丧失了胃口。父亲扒开我们的眼皮,我们的眼皮又软软地合上。父亲望着我们沉睡中口角流出的涎水,长长地叹气。

粑蒸熟,摊开晾硬后,父亲把粑捡进箩里,披着棉袄,挑起大担的粑,在深更半夜结冰的地上,走得“吱嘎!吱嘎!”的响。

而今,我们家有了灶屋,父亲高兴什么时候蒸粑、打豆腐,就什么时候畅快地干起来,还任随乡邻借用。石横也来借用,父亲照样把地扫净,工具备办备全。父亲常主动帮忙,比干自己的事还卖力。乡邻夸他热心肠,会做事,干劲不减当年。他笑盈盈地说:“没做好!”神态比喝了蜜还甜。

不少乡邻力气不够,粑没揉好,蒸后还有生粉,吃在嘴里像泥巴,留不了几天,就变臭了。而父亲做的粑,越嚼越有味,挑来井水,浸在大缸里,到插秧时节,再捞出来吃更香甜。

母亲用大碗给父亲盛粑,放在堂屋大方桌的上方。父亲坐下,把粑条夹起又放下,放下又换角度夹起。几个来回后,看着舒服了,父亲才把粑的一头放进嘴里,咬下一口,细细地嚼,慢慢地吞。他嚼时,眼还发亮地看着筷子上的粑,不觉之中,嘴便嚼得“吧嗒!吧嗒!”地响,惹得从门口路过的乡邻流口水:“新云哥吃粑——真有味!”


我上街开店不久,赚了点钱,在垸里建起楼房,顺便在房后空地围小院儿。细头邀几个干部作伴,不准我围,要我申请办证。我围我的,没向他斜一眼。那几个伴一直远远地站着,不吭声。细头转半晌后,翘着嘴走了。他说当这小组干部太花不来,赚不到什么,反而得罪人,便丢了这干部,上街做临工。

我带两个弟弟在县城开店,三年之内,在村东连竖三幢楼房,占了村东的一角。因小弟做屋没拍主任的马屁,主任便以没批为由,不准小弟建。主任原来私得了大弟的四百元钱,便让大弟的房没批却在良田中建起。而小弟只是拆旧屋稍移地基重建。

主任整天推着个破自行车,请组长、村长、乡长、镇长、土地管理所所长、土地局局长、法院等,开小车,拿红文件本、白记录纸,甚至下了“石佛寺镇人民政府”的《停建通知》,还准备开两车武警来⋯⋯

我找县里当干部的老师帮忙。小弟正带一大帮徒弟,腰系红带,赤着脖,在门口“哼!哈!”踢打沙袋。特别是父亲,蹦跳起来,向吊在两棵喜树间的大沙袋,飞起一脚,随即伸出大锤一样的拳头,猛烫一拳,结实的大沙袋,便“哗!哗!哗!”往下掉沙。父亲摇晃着指骨凸突的老拳:“我六十多了,那杂种也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他敢动我屋一块砖,我就要下他的头!”

土地局局长私下问主任:“这屋没么大碍,拆了会出大祸,怎么办?”主任咬着牙:“拆!”局长说我们回去商量。此后,再没见一个干部的影子。而主任的老婆在外面说:“已拆了!”周围几十里的农民们,纷纷赶来看。

父亲一挥手:“放电影!让大家看个够!”父亲把好几丈长的春雷,挂在靠近主任屋的树梢上轰。那天,主任正嫁女儿,亲戚们躲在房里不出门,小孩却蹦跳着:“我要看电影!”不少外乡人,把自行车停靠在主任门口,大声议论:“那老农民厉害!”

我们的房子,当时在村中最高,父亲老登到楼顶平台上晒谷,乘凉,观野景。见有乡邻从下边路过,父亲大声干咳嗽,惹得乡邻仰起头:“新云哥,你儿子这楼房,我望得头发晕!”父亲压低声:“一般般,你儿子的楼房,今后会更高。”

后来,父亲七十岁了,做不了那么多的田地。而那时谷不值钱,土地费却很高,乡邻都做不下去,很多田地抛荒,父亲也只得抛荒。但主任还让组长给父亲送土地费条子,说父亲年轻时做的田地,永远记在他头上。父亲把条子撕个稀巴烂,拿扫帚往组长面前一丢:“我拈根草你捉着,你要得到我一分钱,我伏在你胯下嗦X!”组长慌忙转身飞跑。

主任又请来乡里逼款队。父亲一见他们进门,就向母亲大叫:“老太婆,拿犁藤来捆我,我跟他们坐牢去!”随后“嗵!”地坐在地上,用老拳猛砸自己的头。“砰!砰!砰!砰!”额头立即凸起蚯蚓一样的青筋。那铁腕队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瞪大眼睛:“这老人,怎么这犟的脾气?” 赶紧出门。

再后来,主任又借口小弟生儿子与女儿的出生没隔五年,要拆小弟的屋。在外地开店的小弟打通主任的电话,叫主任的儿女们都回,他独自一人与主任全家人打,要下他们的头。主任老婆嚎哭,主任跑到小弟门口,在地上打滚,自己打自己。

父亲赶紧闩门,不向他望。主任滚打半天,弄得满身泥土,脚在石头上碰得鲜血直流,但没一个乡邻望一眼。主任只得自己爬起来,说我父亲:“你好狠的心!不牵我起来。”父亲说:“我自己也糊了!”

主任跌撞回家,躺了两天,托组长叫父亲去说句好话。父亲昂着头:“我没么理赔的!”组长说主任的脚肿得动不了。母亲送三十个鸡蛋去,主任老婆又送回:“不要东西,只要和解关系。”父亲连忙说:“那好!五代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他立即去了,并一定要主任收下三十个鸡蛋:“打点汤喝!”

父母年纪大了,便把与主任田地相挨的一块菜园让给主任。主任老婆说主任不会白捡便宜,我们家的田地少五六分,他给我们弥补了。母亲立即问她怎么弥补?我们已做了二十多年,大队多收了二十多年的土地费,应该退给我们。主任和老婆都不吭声。父亲说算了,我们现在不做田地,大队已改为村,不少干部换了。后来,好多乡邻发觉自己的田亩实数,比登记册上的少,也只得埋怨几句罢了。

主任退休后,在小弟门口的空地上打黄豆,说自己往日是发糊。母亲说父亲的脾气不好。父亲去世,主任夫妇特地送二十元钱,叨念父亲帮他们做屋、耕田等。

父亲原叫我别忘了:我被雷震昏时,急需打一针什么药。主任连忙说:“我家里有!”飞奔拿来给我打。打后一会儿,我就能动了。

父亲还教我们,邻里之间,牙齿和舌头免不了相碰,但见面和顶人的牛一样,瞪着眼,日子难过。应该一个呵,两个笑。

我们的屋基,邻居三华早就想要,但终被父亲批来,三华的脸色,便不大好看。而见三华雨天路滑,在墙角碰破了头,血流如注,父亲立即跑去捂,喊母亲扯絮来包扎,赶紧骑三轮车冒雨送三华去医院。

三华的妻子送罐头、大礼包感谢父亲。父亲又送给三华,说三华头碰了,我们应该看望他。他们的好意我们收下了,这是我们的心意。父亲去世,三华埋头找事做。


细祖父过去说过:“谁欺负我侄儿,我打得他过不了门前畈!”父亲终生记在心头。细祖父做屋,父亲给他拖土升屋场。拖到半夜,细祖母睡了,父亲自己回家吃冷饭。细祖父缺屋梁,邀父亲去偷,父亲也去了。而父亲一生,从没为自己偷过粟米大的一点东西。乡邻对细祖父说:“你这个侄儿好!”细祖父仰起脸,摸着一撮小山羊胡子:“我这侄儿,就真是侄儿!”

细祖父后来走到我家的新屋旁,扭头望天。父亲向他借秧时,他说没有。父亲一走,他就牵牛把多余的秧耕了。细祖母挑柴从我家稻田边过,横着担子,把田边的谷粒撞飞。父亲叫她打直担子,她粗声大叫:“三条大路走中间!”还气呼呼地说:“我是婶娘,柴米大人三十岁!”父亲气得要拉她去她娘家说理,她赖在地上,父亲便叹气摆头走开。而过后父亲从不计较,还诚心帮细祖父的儿子们。

大叔生病,父亲老询问。大叔夭折,父亲办丧事,边擦泪,边跑得地响。

二叔做屋,因墙脚少几尺,他如移界石,别人就要打他。父亲连忙找人求情。求情没用,二叔叫我们兄弟都拿锹去。父亲叫我们到一旁去干,他独自咬牙撬动界石,把墙脚打好:“别人打骂,我一人顶!不管怎样,屋总得做起来!”

三叔与三娘吵嘴,正要挥拳打三娘,父亲说三娘身子弱,冲到中间挡,三叔的一拳正砸在父亲那牛拱过的胸口上,父亲痛得吃了好几副中药,还不要三叔出药钱。

三叔在外打工,三娘挑的稻乱放在稻场上就回家煮饭。父亲路过见了,不声不响地堆好。第二天三娘奇怪:“怎么堆好了?”别人说:“是你那后屋真心的哥堆的!”

四叔负债累累时,偷过乡邻的猪。深夜一声“捉贼啦!”全垸人起床捏锹追杀。大家抓住四叔那十一岁的侄儿,请我父亲处理。父亲要四叔的侄儿交出猪,否则押他坐牢。四叔的侄儿交出猪,父亲对大家说:“这事就这么了结。夜里睡一觉,明早什么也没有。”而第二天派出所来人,四叔慌忙溜走。随后,四叔把侄儿打得钻床底。父亲去阻止,细祖母拍掌顿脚喷沫:“发极了!牛角向外弯!”父亲满脸红赤,使劲搓手离去。

四叔做屋请父亲作主,父亲带头干,督促大家干,大家说父亲:“和队长一样枷着我们。”

细祖父去世后,几个叔都外出打工了,细祖母在菜园闪了腿,坐在地上对旁边的乡邻说:“喊我新云驮我!”父亲说她八十岁了,不该随便出来,出了事没人照看:“不是我驮你,鬼驮你呀!”细祖母伏在父亲背上说:“总有个把鬼儿驮我。”父亲还是低着头把她驮到家。路过的乡邻都说:“要是我们,早把她丢到地上。新云哥在上人面前,多好的脾气!”

父亲去世时,二叔和三叔在几千里外开车,都停车失声痛哭,要赶回来给父亲送葬。在邻县的四叔不避债主,连夜开车赶回,“嗵!”地扑倒在父亲棺前,“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说他与我父亲同辈,不用磕头。四叔说:“我这哥哇,比我父还好!”

细祖母也含着泪说:“我这老不死的,腿折了还是我新云驮回的!我新云却早走了!”


我在北京开店时,父亲去玩了几次。毛主席纪念堂父亲进去了好几次,父亲说毛主席个子长大,“毛爹把我们的毛姓,在世上叫响了。”

在长城上,父亲蹲下身子,细看了长城的排水沟,说安得巧妙,我们的祖宗聪明。他还说长城和故宫,之所以永久不倒,是因为地基打得很宽,而墙做一层往里缩一些。

父亲与我儿子比赛登长城,最后在他的孙子面前认输:“我的孙子赢了!”走到“不到长城非好汉”的石碑前,父亲拉他的孙子并排,昂首挺胸地站着:“给我们留个纪念!”看到古代的刀剑长矛,父亲特地选最重的,挥舞着让我拍照。见身旁一个富态的美国老人笑眯眯地观看,父亲叫我把他们拍在一起。

回乡后,父亲把这些相嵌进相框,乡邻笑道:“这中国老头与美国老头蛮相配呢!”父亲豪着嗓子:“那古代重兵器,没几个人拿得起!”我垸一个老农坐了飞机,大家时常咂嘴。我们开始没在意,后来叫父亲坐飞机回家,他没带身份证,准备今后再坐,他却突然病倒了。

父亲一般穿黑布裤褂。我妻子见北京好多人穿丝绸上起金色的龙或圆形古钱图案的上衣,纽扣是老式的布纽扣,便给父母买了。父亲刚穿上身,乡人就笑:“这是过去地主穿的,你真发苞!”父亲连忙脱下来,送给亲戚,他照旧穿平常的黑布衣裳。

流动照相师给父亲晚年留影,说父亲虎眼豹睛,气势非凡,特地把父亲的相挂在自行车龙头前。别人老远就喊:“那不是新云老头?”“对呀!他的眼神看得透人心。我照相多真!你也来一张?”

我的小说得了奖,电视台记者到我家拍照。拍我说话时,父亲见我身后墙上挂的种子袋不雅观,伸手去取,不好取下,他怕影响拍照,转身望一眼就走开了。后来人们说他上了电视,可惜只露一下脸。父亲对母亲说:“早知这样,我在银儿身边多站一会儿。”

很多垸共建的庙峻工,各垸的头面人物坐在一块儿庆贺。酒桌上,一个胖老人多喝了几盅,便依仗儿子是公安局的,粗着嗓子鄙一个瘦老人无能。瘦老人咕哝几句,胖老人就挥拳打他。他慌忙往外跑,胖老人立即追赶。别人都低头喝酒,父亲一捶桌子,大喝一声:“都站住!”父亲伸出粗壮的食指,对瘦老人点动着:“你站着别动!他敢打你一下试试!”胖老人叉着腰,破起嗓子:“我把你当个X!”父亲的嗓门更大:“你还当不上我胯裆的X!”胖老人红着眼,走向父亲:“我们打一架!”父亲闭上眼,袖手直立:“我让你先打三拳!”大家劝阻,胖老人自知不是父亲的对手,便趁势回到座位。父亲敲着筷子:“比你差,别人还在这里坐?”


后屋一个女人,丈夫去世了,请父亲帮她耕田。母亲说她是老实人,可怜,便常叫父亲帮她做事,饭都不吃她的。下雨天,母亲还催父亲去帮她打草步,说玩也是玩过了,不如给人帮点忙。

父亲到那女人家,她连忙夹来一捆稻草,红着脸说:“要新云哥费力!”父亲平淡地说:“没什么,玩也是玩过了。”父亲把那捆稻草拆散,抖松,喷上几口水,让草柔软,抓起一小把草,扭成一绺,按在六七寸长的步棰粗的一端,再把那绺草分开一些,挨着地上的草,转动步棰,地上的草就通过父亲的手指间,很顺溜地缠在步棰上。父亲只转动几下步棰,步棰上就缠满了光滑结实的草步了。父亲把步棰瘦的一端,向屁股下的小凳脚上一磕,“叭”的一下,随即把草步尾按入卷曲的草步筒内,往地上一丢,就见一个光溜如辫子、紧密结实得和弹簧一样的草步了。那女人站在一旁,咂着嘴:“新云哥真会打步!”

父亲打的草步,捆稻从来不断。打稻谷时解下来,还是结实的,可以再捆稻草,能连续用好几次。

父亲堆的稻堆,稻捆紧密相挨,一层一层笔直地压上去。圆堆像碉堡,方堆似高房。堆顶起尖,斜盖稻草。圆堆顶像张开的大伞,方堆顶如长房上盖了瓦,使雨流到地上,而不漏进堆里。等双抢过了,闲时打谷,拆开没歪没裂的稻堆,谷粒和稻秆都金黄喷香。那女人眼睛发亮地说父亲比她去世的男人能干多了。

父亲帮那女人干活儿多了,她常留父亲吃饭,喝酒,看电视,父亲竟对母亲粗声哑嗓的。一次父亲挑了一大担乱七八糟的包装带,给母亲编菜篮卖。风吹得父亲一跌一撞的,父亲便说:“老太婆,我望你早死,免得我挑包装带。”母亲觉得奇怪,后见父亲常往那女人家跑,才觉不对味。

母亲说父亲:“她把你当牛,只有死做,没得吃的,咽咸萝卜。”父亲不吭声。母亲说父亲不该向那女人望,父亲抡起巴掌,“啪!叭!”地往自己眼睛上打:“这眼睛哪里瞎了?不望人?”

我在外听说,打电话说父亲七十多岁了,这么大年纪,干这种叫人小瞧的事。别人原先一直敬重他,有什么事老请他作主。他在电话中含糊,后来一直不接我的电话,对母亲说:“他算什么?管我。别人是院长,都不管老子。”

母亲说村里老太婆身体都不好,很多老头子找那寡妇,不少是过去在父亲头上玩过人的,有时几个在她门口相争。后来父亲去了,别人就没再去。母亲骂寡妇不自重,说自己好心惹个鬼。主任老婆鄙父亲:“天天坐在堂屋上方,翘脚架手‘滋儿滋儿’地灌酒,灌多了就发癫。” 我们兄弟都谴责父亲。父亲再没进寡妇的门,而是骑着三轮车,带母亲去周围垸卖他们编的篮子。

一次他们分开卖篮子,走着卖着,相互不知道对方在哪里。父亲站在他们分手处等到天黑,不见母亲,便焦急地向县城走,边走边跑,去叫弟弟给母亲打电话。他们的手机在母亲身上,父母都不记得电话号码,当时他们只会接不会打电话。最后,他们在几条路的汇口处,意外相遇。骑着三轮车的母亲见父亲把夹祆抱在手上,穿着单褂跑,眼睛睁圆发亮地盯着母亲,张大嘴,边喘粗气,边大喊:“老太婆!你没走丢!”母亲眼睛发潮了。

后来,父母在县城,照看弟弟们的孩子。一有空,父亲就骑着三轮车带母亲逛公园,看戏。我给他们打电话,往往听见电话中传来锣鼓声、唱戏调,父母常说:“我们在公园看戏。”或“我们在江堤上玩。”

夏天,每到太阳落山,父母就早早地吃了饭,去长江大堤散步,看竹竿挑着的灯泡下的人唱老戏,或坐到宽阔的江滩边的圆石凳上,看露天电影。如今的江堤,比公路还宽,比楼房还高,像山一样大。靠江水的那边,严密地铺了统一的六角水泥板。靠县城的那边,长满青葱的小草。堤面上,中间是平坦的水泥大道,两旁镶了翡翠色转角花纹的瓷砖。走在高耸的江堤上,俯看白亮的江水,和另一侧的行人车辆,沐浴着清新凉快的风,举手似乎摸得到蓝天白云,就像踏上了通向天堂的路。父亲倒剪着手,对母亲笑道:“再大的水,也不用担心了!现今国家的力量太大了!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我垸那湖田,早退田还湖,养鱼了。我们的家乡,现在真正是鱼米之乡!父母常说:“俺俩得保养好自己,多享几年福。”


别人说:“生儿子不在于多,而在于有用。”父亲说:“儿子多了,自然有有用的!”

大弟媳连生好几个女儿,到四十岁了,还不见儿子,我们都以为算了,连大弟和大弟媳都作了不生儿子的打算。可父亲一直肯定大弟能生儿子。特别是父亲晚年,多次坚定地说:“等喜儿生了儿子,我就给祖人立墓碑,把喜儿儿子的名字一同刻上!免得立早了,再往上刻麻烦。”在他生病前的四个月,大弟媳真的生了个大胖小子!怀上了这孩子,大弟媳自己都不知道,我们更觉是奇迹。

大弟媳开始多年没生儿子,大弟媳的母亲听算命的说,丧一个老人就会生儿子。父母很生气。大弟媳的母亲说,不是说丧我的父母,我们还有七十多岁的后祖母。母亲吼她:“你去把她弄死?”父亲瞪眼粗嗓:“我打翻那算命的嘴!折断他的琴!”大弟媳的母亲低头不吭声。

后来这胖小子洗三朝,父亲搂着他,在他的胖脸蛋上很响地亲:“我这孙儿长得多大样!眼睛又大又亮,双耳垂肩,叫他毛文?毛武?——啊,叫毛斌!——我这孙儿一定文武双全,读清华北大!我是越活越有味!越活越有劲!越活越年轻!”大弟媳的母亲坐在一旁,满脸通红地笑望着爷孙俩,小声对大弟媳说:“犟爷会说!”


今年七月中旬,我刚回乡,父亲骑一三轮车装着稻草,在村旁的小沟处翻了,胯摔痛了。请乡邻抹不见好,上街找医师越治越痛,夜里跪在床上哭爹叫娘。小弟带父亲到武汉同济医院检查,医师对小弟说:“肺癌晚期。没治了!”小弟不信,再请专家诊断。专家一致断定肺癌晚期,是烟吸坏的。只得开点药减轻痛苦,延长生命。

小弟刚出医院的门,坐在门口的父亲就立起身,迎着小弟:“怎么样?”小弟气呼呼的:“叫你莫吸烟,你老吸。肺熏黑了一大块!”父亲的脸立即惨白,慌忙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半包烟,飞快地一摔:“我再也不吸烟了!永远不吸!”

他随即解开手提袋,掏出整包的烟要摔。小弟连忙和缓口气:“医师说现在吃消炎药慢慢治,只是得好长时间。你那整包的烟丢了可惜,可以送给别人。”父亲望着小弟,口气像孩子一样柔软:“送给别人哪?那就不丢。”颤抖着手,把烟塞回手提袋。三年前就开始干瘦弯腰的父亲,更显瘦弱弯曲了。

我接父亲到我租的房子住,打吊针方便。在他不太痛时,我请他谈谈他的过去。他认为过去吃的苦,没什么不得了的,只随便谈几句。他说他的肺,是1958年点干荷叶吸伤的。

几年前,父亲就在菜园的土墩上,为他和母亲修筑了墓基,石头砌外围。土墩早被雨水冲洗得发白,阳光晒得干爽,轻风抚摸着墩上的小草,令多年在遥远的闹市尘嚣中挣扎的我,迈不动步。去年冬天我回乡,抚摸寒风中的墓基石头,一股暖流,“嗵!”地涌遍我全身。

父亲生病时,老叨念立墓碑。但田里的稻还没黄,父亲怕抬碑时踩了乡邻的稻,只得等秋收后。而父亲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他生怕此生不能完这心愿。


父亲病一个多月后,刚打完吊针,小弟用电动车带他去石匠那里。他走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本来拄着拐棍,而他只拄几下,就把拐棍往旁边一丢,硬挺着腰,倒背着手,大步迈向石匠,清朗地与石匠谈价:“这你骗不到我,我内行得很!你这两副三门的大理石,最多只值四千块!”石匠红着脸,柔声说:“当然,对您老师傅,可以优惠些⋯⋯”

父亲一再申明,他和母亲健在,立的碑文应是“寿藏”。但石匠打印纸样时,还是错成“之墓”。父亲瞪着眼:“怎么搞的?难道我真的会死?”

终于等到秋收之后,可以立碑了。立碑那天,父亲已倒床一个多月了,而他硬要起床,在我们的搀扶下,拄着拐棍,一步半步地挨到坟地,坐在椅子上,挥动着棍子,吩咐怎么立。嫌别人做事不利索,他不觉站起来,丢掉拐棍,自己亲手把关键处立好,他才感到有些跌撞,又坐到椅子上。

望着没安完的墓碑,父亲瞪圆的双眼内,似乎喷出火来。眼珠凸出眼眶,像子弹要射出去!最后,一声“哎哟!”盈满眼眶的泪,淹熄了火。父亲低下头,颤抖着伸手,去按那最痛的胯处。

墓碑按父亲的心意立好后,耸立在空旷的乡野上,令人刮目仰视。大理石板上电脑雕刻的标准字体,鲜明漂亮。乡邻眼睛发亮:“新云哥会办事,不给后人留麻烦。这墓碑,多雄势!”“它和镜子一样,照得见人!”

父亲双手按在膝盖上,眯笑地望着立好的墓碑:“这下,我就放心了!”父亲叫我们今后清明上坟,提前一两天,把拜台扫干净,放一挂响炮,别人会说:“这家后人孝道!不忘祖宗。”

立碑后的几天,父亲的身体似乎又硬朗起来。他端凳子,到村前并排的两棵大枫树下,全村的祖坟地,观看了祭祀大典。听老人说,这两棵树一公一母,是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江西瓦屑坝搬来时,开荒种下的。为防备别垸人破坏我垸的风水,夜里偷锯,我们的祖先把锅铁钉入树干内。现在,树干粗得要三个人才能合抱,枝繁叶茂,遮盖好几亩丘地。远远望去,就像大片森林。秋天一阵风,摇下几担枫球。父亲深深地呼吸着树下清新的气息中,伴着的鞭炮和香火的香气,不觉站起,走动。祭祀完后,父亲竟扛着锄头,去菜园锄了一晌草。到夜里,他才感到胯痛。


父亲病两个多月后,叫我拿镜子给他。他仰躺在床上,枕着两个叠起的枕头,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按按脸庞、下巴,说脸塌、下巴尖、眼凹陷,是死人相。我说是他这么长时间没吃饭造成的,好人不吃饭也要瘦,何况他病了。

我拿来热水给他抹脸,还给他刮了胡子,再拿镜子叫他看。我说只是瘦了点,他似乎默认。我劝他咬蛮吃饭,身体才能好起来。他本已好几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而此时,他说肚里发烧,几大口吃下大半碗冷井水浸的饭。

父亲病三个月后,侧卧在床上拉大便。常常没垫好,流到被单上,沾到手上。母亲有时对来看望父亲的客人说:“糊一手,两天后还臭得刺鼻。”父亲紧闭眼,假装睡着了。等客人走后,父亲叫母亲:“今后别说了,我羞得钻地坼!”

亲戚们提礼物看父亲,父亲都要他们带回去,说只聊一聊就好,东西他吃不下,也吃不完。堂舅特地拿罐头等东西来,说父亲心肠好。四十多年前,堂舅那患肺病的父亲临终时,寿衣没穿,堂舅不在家,别人怕传染,父亲连忙跑去给他穿。我们乡俗认为得在人临终前穿好寿衣,死后穿的衣裳带不到阴间去。还得趁早把要死的人抱到椅子上坐着,否则,死后僵硬坐不了。父亲在他面前给他扣纽扣,他正断气的一大口臭气,都“扑”地喷进父亲的嘴里。有人说父亲的肺癌,可能是这臭气致的祸。而父亲毫不在乎,要堂舅把东西带回去。

大姑的大儿子买超市里最贵的牛奶,拆开包装,双手送到父亲的嘴边,说他装修房子,父亲笑呵呵地帮忙,七十多岁了,还和年轻人一样挑驮。后来,他的妻子和我们一起抬预制板,放到父亲的坟后拦土,笑谈他的相貌、脾气、做事的样子等,都像我父亲,有时她与他拌嘴,刚说“你和你舅爷一样⋯⋯”他立即喝住她:“我舅爷是皇帝!谁说半句都不行!”

二姑和二姑爷买的莲籽粉,父亲一定要他们各冲一碗喝。他们说不用,刚吃过饭。父亲还要他们冲,急得哭。见他们各冲一碗喝了,他才咧嘴笑。二姑说父亲从没说过她一句重话。五八年父亲饿得受不了,二姑偷大食堂的麻根粑给父亲吃。

细姑和细姑爷几乎天天来看父亲。过去细姑刚与细姑爷定亲,承慧说有比细姑爷条件好的小伙子。父亲粗着嗓子:“亲,一旦定了,就铁钉弯了脚!”细姑婚后非常幸福。细姑爷原把别人送给他的两百多块钱一瓶的酒给父亲,父亲一直摆在桌上,舍不得喝。现在父亲也要细姑爷带回去,说他们心意尽到了。父亲去世后,细姑爷要把这酒拿到父亲坟前祭父亲。

五喜来看父亲,说自己先重病,父亲说能好,后来真的好了,父亲也能好起来。父亲坦然地说:“我是想多享几年福,但事不由人想。不过,我有这么一把年纪了,死是顺头路。”

父亲越来越吃不下饭,只喝点牛奶、糖水,咬蛮吞止痛药,药更绞心。细姑说打吊针会好过些。我请来附近卫生所的医师。母亲说抽针麻烦,打针么用?要死不如趁早些,过些时地结冰,我们天天夜里往家跑,更不是事,病人健康人都受罪。

我说我们尽力而为,让父亲最后的日子宽心些,今后我们问心无愧,总不能催父亲早死。论说怪我们这些儿子愚蠢无能。如我们聪明些,几年前,一见父亲瘦了,就检查,早根治,可能治好了。就是肺癌晚期了,如我们大富大贵,把父亲送到最高级的医院,用最好的药养起来,还活几年也有可能。小弟说父亲这是凭他体骨刚强在挺,体弱的早痛死了。母亲红着脸说:“他的寿数还没到。”我说:“既然有寿数,那我们更得耐细烦。”乡人说,父母去世前,生病,乱拉屎尿,麻烦儿女,是怕儿女们舍不得,而故意的。


一个深夜,父亲闭眼抿嘴,呼吸微弱,只下巴靠颈处有轻微的脉动。我赶紧打电话,叫两个弟弟回去。母亲连忙在父亲床前烧纸钱,说赶紧送钱他用。我觉得火燎烟熏的,连健康人都喘不过气来,怀疑开始兴这做法的人,是催病人早死。我立即叫母亲拿远点,一张一张地烧,别有烟。

弟弟们站在床前叫父亲,父亲才慢慢地张开眼,渐渐地呼吸强起来,说我们不该都回,乡邻见了,会说:“新云老头没狠了,会死。”

几天前,母亲准备把父亲留着做的几块菜园给别人,父亲也这样阻止,并说:“我做了一生的田地,不是上交公粮,就是交土地税。眼下做田不交税,反而有补贴,我却老了!”政府给父母每人每月的抚恤金,过去只一元两元,如今增加到三百多,基本上可以供养他们,而父亲却不能消受了。父亲还说现在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餐餐有鱼肉,天天比往日过年强。

父亲几天前还叫母亲找出坏了的喷雾器,花一块钱买来零件。母亲随便敲,插,父亲立即拉过来,慢慢地修好:“这喷雾器,我下回还要用。”

父亲做过的田地,当前乡邻个个想要,种什么长什么,没一根草。过去竹叶排挤满秧田,父亲连根抠起,大篼地提给猪吃。一年又一年,终于抠净竹叶排,只见绿油油的秧苗,和秧苗间隙的水面上蓝蓝的天。

几天后的夜里,父亲说他会去世,叫两个弟弟回。父亲望着并立在床前的三个儿子:“你们怎么这么孝道?”母亲说父亲不该大冷天的深更半夜叫大家回。

父亲平静地吩咐我们:他下葬的石灰适当买多些,在阱的外围多放些,预备给母亲的那边少放些,今后把母亲的寿方与他的挨在一块儿。父亲还叫我们给抬寿方的八仙们的白球鞋、白毛巾、烟等,都买质量好的,酒席也办丰盛。

这些钱,父亲都要归他掏腰包。我们兄弟已出了父亲治病的几千元钱,可父亲坚决拿出他和母亲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钱,还给我们。丧事的费用,父亲早办好了,不要我们出一分。只是乡俗认为立墓碑谁出钱谁得福,父亲才让我们意思一下。

我问父亲还有什么愿望,有什么要紧的话,趁早说,免得病危时想说说不清楚,我们想听听不明白。父亲声音清朗:“我一生活得硬气,很满足!你们兄弟间别算账,都凭心,自己吃点亏更好。保本分,就是过分。”


妹在外地作生意,特地回来,把父亲接到县城她的房子里打吊针。两个弟弟家没妹家方便。母亲一再声明:“这是女儿家,你晓得么?”父亲说:“晓得。我只歇三夜,自己走回去!”乡俗以为父亲死在外人家不吉利,女儿算别家人。

我很生气:“你别给父亲增加精神负担!住一下,有什么不得了?要不,去我房!”母亲说:“你房是租的!别人不高兴。”这时,我才真正地咀嚼起我一直鄙视钱的恶果。

在妹家,父亲真的独自挣扎着坐了起来。连续几天吊针打下去。妹每天变花样炖荔枝汤、熬红枣粥,端到父亲嘴边,用汤匙喂父亲吃,劝父亲多吃身体好得快。父亲本已吃了大半碗,说饱了,妹还说:“只剩两汤匙了。”边说边向父亲张开说“算了”的嘴里倒,父亲又只得嚼吞下去。不几天,父亲的脸色又泛起红来,似乎胖了些。他思维敏捷,嗓音洪亮,和健康人一样,还说等病好了,同妹一路坐飞机去外玩。

自从武汉回来,父亲一直日夜不停地吃止痛药。开始见效,后来加药量还止不住痛。没别的办法,只得再加药量,而不顾更伤他的身体。妹说我们三兄弟白天忙事,晚上照护父亲又想睡觉,便给止痛药父亲吃。而止痛药只会坏身体,她叫父亲别吃,忍一忍痛。父亲立即叫妹把药丢到垃圾桶去。后来,他整夜不吃药,竟也度过了,痛时忍一会儿就不痛了。妹送他再检查,确信他是肺癌晚期。

父亲想下床走路,下不了,心里急。我妻子送桂圆汤他喝,他拉着我妻子的手哭:“儿媳呀!”我妻子望着他哭,他又哭:“你好孝道!”弟媳们和孩子们都去看他,和他握手,他笑咧了嘴。我对父亲说:“你原叫孩子们别把你的相片丢了,我准备把你写到书上,相片也印上去,力争永远流传下去。”父亲没说什么,一脸的平静。

妹在家一个多月了,父亲催她出去,说外面生意忙,别耽误太多了。妹刚准备走,父亲就浑身发痛。妹说不走,父亲又好些。妹最终得走,父亲又发痛。妹上午离县城,父亲下午就要回乡下:“我如死在女儿家,别人会道议我‘不在行!’”父亲原说到我们兄弟店各坐半个小时,而此时痛得只望早些到家。到家只一个星期,父亲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的头一天夜里,我照护他。他浑身痛,我给他揉摸。揉重了点,他更叫痛,我只得弯曲指头试探着,轻轻地摸。从一根根硌手的肋骨,摸到瘪下去贴在背脊骨上的肚皮,我的心一“嗵!”好像从悬崖跌下深谷。从贴在背脊骨的肚皮,一点一点地往尖耸的胯骨上摸,我喘气艰难,似乎在攀山峰。

父亲的手脚更是骨头,连屁股的皮都贴在骨头上。我不知人竟能瘦成全身没一点肉,只剩一张薄皮包着一具骨架!前几天我抱他洗澡,他还问我抱得起么。我开始也以为难抱,没想到抱着他像是抱一把芦柴!

我太摸轻了,减缓不了父亲的疼痛。我便边摸边问:“这样行吗?”他不时地抓着我的手,往最痛的胯处按。见他太难受,我问他吃不吃止痛药,他说吃就吃。吃了两粒烈药,他还痛。我问他塞不塞屁眼药,他说塞就塞,我又给他塞一粒。他才渐渐不叫痛,闭着眼,呼吸有些粗。

我一觉睡去,睁开眼已是天亮了。而父亲还是闭眼躺着,呼吸粗重。我觉得不对头,便对母亲说:“我今天不上街。父亲呼吸反常,会走。”母亲说一会半会走不了,催我上街开店。我便叫母亲别去菜园,要一直守在父亲身边,发觉不对,就打电话叫我们。而我到街上,竟把父亲忘了。平常我也没打电话问父亲的病情,只小弟一直过问买药,叫父亲吃什么药。

母亲说那天早上,我一离家,父亲就叫我给他穿寿衣,说他要走。母亲埋怨他,我在家时他不说。父亲轻缓地细声细气的:“银儿得做生意。”

一会儿,父亲又说他要走,母亲说他先前几次说走没走,弄得我们跑进跑出的。父亲便不吭声。

下午,父亲还说要走,母亲说傍晚我们就回了,问他能不能等,父亲点头。随后父亲说楼上好多人吃饭,给人吃饱,母亲便说他瞎说。他说楼上是有好多人,闹哄哄的,母亲就害怕。几天前夜里,父亲还说,两个解差的,坐在不远的田岸上,望着父亲。我拍响剪刀:“老子下他们的狗头!”父亲说他们跑了。

整个下午,父亲嘴不停地叨念。母亲听不清他说什么,傍晚按小弟早打回的电话号码,反打给小弟。小弟听母亲说,刚给了药父亲吃,便武断地说:“没事!父亲不会这么快就死的。我等会儿就回。”

天黑了,父亲吐音更含糊,母亲更听不清。父亲连连地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一旁的衣柜。母亲一时没明白,打电话给小弟,小弟的电动车在半路上没电了。母亲浑身打颤,跑到堂屋哭。

等小弟和大弟到屋,父亲的眼珠不大动,气微喘。小弟叫他,他似乎微微地动了一下头。母亲慌忙打开衣柜,拿出父亲的寿衣。小弟和大弟七手八脚地给父亲穿寿衣,母亲赶紧烧纸。寿衣刚穿好,父亲就头一歪,停止了呼吸,眼还睁着,眼角似乎有泪,小弟给他抹闭了眼。

此时是2007年12月4日夜里7点50分。父亲阳寿75岁。


我傍晚坐在店门口的尘嚣中看《世界伟人谈父亲》,手机振动失灵,响声被羽绒服盖住。好半天我隐约觉得手机响,打开手机,听到小弟的粗声:“快回!父不行了!你怎么老不接电话?”我本已忘了父亲,下午竟买了车票,口袋里揣了一包钱准备去武汉进货。这时我还慌忙跑回房,丢下钱和车票,向妻子交待几句,再跑到公路上拦车。

我赶到家,只见父亲眼已闭,嘴微张,脸温热,耳朵快冷了。我摸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叫他几声,已听不到他应了。此时已是父亲闭眼后的十多分钟了。我这骨子里冷漠的不孝之子,最终没让父亲走得坦然!

我们觉得不幸中的万幸:两个弟弟终于在父亲断气前赶到,算是送了父亲的老。后来,我们才明白:父亲的身体早就油尽灯枯了,全靠他的精神在苦苦支撑。撑到两个弟弟进房,父亲才罢休!

我庆幸提前问过父亲有什么要紧的话,他已说过了。但后来,我们才慢慢觉得父亲去世的那天,不住地叨念,一定是说最要紧的临终遗言。这不是平常心境能知道的,像我们写作,沉入状态后,才能产生灵感。我那提前问,是自作聪明。而父亲的遗言是什么?我们这些不孝之子,永远不可能知道了!父亲临终的泪滴,将使我们悔恨终生!

我们三兄弟望着父亲,都没掉一滴眼泪。倒是细姑爷赶来,弯曲双腿往下跪,硬着喉咙哭叫:“哥哎!”我心里才有些发酸。

我们在挺直的父亲身旁,半躺着,我叫两个弟弟睡觉,我围着被子坐着向细姑爷谈几句父亲后,竟大谈我的人生经历。转钟两点多了,两个弟弟说我吵得他们睡不着,我才住口,看看父亲,写起日记来。我觉得冷,扎紧被角。见父亲穿得单薄,只盖二十年前我给他买的尼子大衣,我准备帮他盖被子,觉得不必。我想给他买新大衣,也觉不必。


一大早,火葬场的车来了。父亲躺在抬尸板上,盖着蓝尼子大衣,闭眼抿嘴,直挺着。他本来只剩骨头,但骨架长大。满是厚茧的大手,没见消瘦,指节骨粗壮,似乎还能随时曲起,和铁钳一样,捏碎一切。

五喜抬着一角,走在村后的沙子路上,扭头望着父亲,翘起嘴角说:“你一生好强,现在没狠了吧⋯⋯”还没说完,五喜的脚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歪,差点摔倒。他慌忙立起身,炸出一身冷汗:“这家伙,死了还不服输!”

五喜又望望父亲,对抬另一角的三华说:“三华,提高点。新云哥的头,不能抬低了!” 五喜说父亲一生刚强,今年春天,父亲七十五岁了,还在八仙里顶一个,抬村里一位老人。

几年前,堂舅梦见他的母亲火化后,一脸的大泡,哭着叫堂舅给油搽。父亲听后,说火化是把人“牵去杀!”而父亲病后,从没问火化的事。开始,我以为他回避。后来,我以为他痛忘了。但还是觉得奇怪,因为他去世的前几天,我们三兄弟一路回去看他,离家时,他特地对我说:“你们一路走。”我说晓得。他竟说:“你们作生意,别把喜儿丢下。”

在火葬场,姐大哭:“父哎!这地方不是你来的!是政策大了,几个弟弟没办法!”我的心,才剧烈地绞痛,深切地体会到我在这尘世的无能、渺小、卑贱、孤独,任凭别人把父亲“牵去杀!”火化工把一个老人的尸体拉进火化室,随即“叭!”地关严铁门,两个妇女“嗵!”地在门口跪下,伏地齐声哭喊:“爷哎!快些跑哇!别让火烧到你的魂呀!”我更感万箭穿心,唰唰地涌下眼泪,茫然地望着灰朦朦的天地,似乎全世界都掉进泪海。

母亲说父亲去世的当天,她对父亲说:“俺儿子们去找人了,得花两千元,不烧。”父亲笑着说:“那好哇!”。我找当官的、运尸体的司机、火葬开票的、火化工,他们都不敢帮忙。最伤脑筋的是:有人暗中专业举报,弄得已埋下去了的人,被挖起来烧。所以,无能的我连这点孝都行不到,只得听从司机的指点,花六十元钱买六包烟,分给火化工,请他们让父亲的遗体慢慢地烧,烧过的骨头还是完整的,下葬可按原样摆好。不像一般人的,钩钩磕磕的,弄成一包杂乱碎灰。

我看见父亲笔挺地仰躺在火化炉内,通红的火舌在父亲的周围飘荡闪动,父亲像金子一样闪烁,他似乎在飞跃。一个多小时后,父亲的肉体,通过火化炉耸天的大烟囱,飘融于广漠的宇宙里,只剩下一包骨灰。这骨灰,也将与大地融为一体。

从沾满尘垢灰不溜秋的铁盘中,拿起泛白的热乎乎的轻脆的骨灰,我才知道人的脆弱短暂。见父亲所有的骨头都烧化了,唯独他老发痛的胯骨上,一团黑硬的东西,像乌黑的眼睛一样盯着我,我才知道──

连火都烧不化的痛苦,父亲都咬牙忍受下来了!

我仰望着火葬场的烟囱,忽觉它变成孙悟空的金箍棒。一眨眼,它又变成我的父亲。父亲挺直的身躯,耸立在茫茫旷野之上,渐渐粗壮,高大,耸入云霄,白云在他腿下飘浮,成群的小虫蚁在他脚趾缝间攀爬,我也是其中的一只。

亲戚们都说父亲一生不简单,叫我用心写好挽联。可恨我太无能,只得勉强拼凑——

先辈终生勤劳,铮铮铁骨,气冲云天;

后代永世谨学,堂堂钢躯,力辟新地。

继往开来。


父亲早说过:“我的棺材雄势,不要买纸扎的龙材罩着。”出殡时,父亲棕红的棺材,高高地耸动在众人的头顶之上,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

那天五更滴了几滴雨,天亮时出太阳了。乡人都说这是吉祥之兆,父亲让我们后代兴旺发达。

给父亲送葬的,是我们家的亲戚们。队伍不么长,条把田岸。鞭炮也刚够响到坟地。有些亲戚在外地,有些孩子上学。我的一些文学师友,特地打电话,说带司机,开小车来。但父亲和我们全家人,平生贫贱惯了,我便谢绝了师友们的好意。

一埋完父亲,我眼前不见了父亲,我的满脑子,都是父亲在挤撞着,我便随手写出来。一位在市里踩得地动的良师,只看了我粗写的《毛新云——我的农民父亲》几页,便摘下眼镜,擦着眼睛,责怪我不该不告诉他,父亲的安葬日期,他低沉缓慢地说:“我应该,去送他老人家!”

一位深山里的老友,也只看《毛新云——我的农民父亲》粗稿的几页,就眼泪鼻涕直流,连连张嘴而说不清话。他专程到父亲的坟前,深深地三鞠躬。然后,他低头细读碑文:

“公讳毛公新云乃世纯公之子承恭公之孙必达公之曾孙也 公生于民国廿二年六月初二⋯⋯”


父亲去世后,我叫母亲去公园玩,母亲喉咙发硬:“有什么玩头?原来总是你父骑三轮车带我!而今我一个人去,别人会问:‘你老头呢⋯⋯’”母亲哭起来。

父亲去世前,特地叫母亲把他们积攒的七千元钱,谁都别给,自己留着用。父亲说他生坏了病,只得早走,而母亲照护好自己,最少还能享十五年福。父亲见母亲胆小,便对母亲说:“我死后,你不用怕。我保证不吓你!你每次从街上回,推开门,我保证俺家是红红堂堂的!”

我碰巧买了电香炉供在父亲的灵位前,那两个红灯泡白天红得像火,夜里照得堂屋墙上到处是红的。母亲几次笑道:“你父亲有灵!他早说保证俺家红红堂堂,现在真的!”

父母家门口的走廊上,码了一大堆劈柴,是父亲几年前,用斧头一点一点劈野外的树篼劈的,留给母亲好几年烧不完。

母亲说,火化没烧着父亲。大弟媳梦见:父亲笑着伸手,要抱小胖孙子。母亲梦见:父亲通身闪射着金光,按着她的肩头,从床上下来。我去扶他,他避开我,很快的几步就迈出去了——

前面一个连一个的缺口,父亲一跃而过⋯⋯




2007年12月17日清早至2008年1月12日傍晚

(父亲的“二七”至“六七”)

写于武穴老公安局出租房


2008年1月13日至5月18日

补充于武穴正街童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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