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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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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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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人间一日》



昨天早上六点左右,我又和往常一样,从家里堂屋的沙发上起身,刷牙洗脸,向小矿泉水瓶内,灌小半杯凉开水,拧紧瓶盖,放进宝弟原送我的棕色粗麻布小包。包内还放有小电脑板、钥匙、眼镜和卫生纸。穿上特留的破旧黑球鞋,轻轻慢慢拧开家门,到门外,把钥匙轻轻慢慢插进锁孔,轻轻慢慢旋转缩进锁头,轻轻慢慢关严门,轻轻慢慢放松钥匙,让锁头轻轻慢慢弹出,锁上门,我轻轻慢慢抽出钥匙,戴上口罩,轻轻慢慢走下楼梯,轻轻慢慢开关楼门。

来到楼外的马路上,我才全身心放松,点开手机里白云出岫演播的《红楼梦》,把手机播放口朝上,放进特穿的胸前有口袋的短袖衬衫口袋,双手和全身自在晃动,登上过街天桥——这也是宝弟关照过的——“每次都要走天桥,别横穿马路,路上车多,危险!”我开始随便横穿马路,心里想《红楼梦》、《鲁迅经典》、《论语》什么的,几次车突然到面前,很响地煞住,吓了我一跳,才听从了宝弟的警告,每次都走天桥,才一直放心继续想我的心事。

走过水泥面江堤,特地跨过围栏,一脚一脚地踩这青翠柔软浓密的草地,听宝黛情话、刘姥姥谈人间⋯⋯

边听,边随意走到白亮东闪的长江边,踩净软的细沙滩,看江水一下一下荡到沙滩上又退回去,再荡上又退去,又荡上。江水与沙滩的接触处,荡动着一线浑黄的沙流。沙滩靠江堤,长满高过人头的杂草。我多次深夜闻着这浓浓的清甜草香,看着这草尖上浮动的白纱一样的月光,幻想着与梦中情人牵着手,随脚走动,随口说话⋯⋯

而现实是,数年来,只孤独的发白眼花的毛某自己,最多是抬头望明月,“对影成三人”。庆幸有手机播放的孔子、曹雪芹、鲁迅——这也是我自找的——有时与我散步的小弟说:每人的结局,都是自找的。因为人生几十年,追求什么,都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我坚信我的“流传后世”的文学梦。

我在江边避开人,一般早上转到八点左右,便往回荡。

昨天吃过早饭,洗了澡,想回毛垸转转,与世家爹随便聊聊。我每月总要回毛垸一两次。世家爹如不在家,我便到村外转——

紧靠村前的一块长田,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过去田岸光滑,而今长满青草。我四五岁时,母亲给我缝了一条短裤,我刚穿上从这田埂走,村里的年轻妇女毕芳姐等,在这田里扯秧,扭头望着我笑:“银尔穿崭新裤头,想找俏媳妇吧?”我昂头挺肚向前走,抿着嘴。她们笑着跑来,扯下我的短裤。我立即扯起短裤,抓泥巴向她们身上摔。她们轰笑跑散,我走下秧田,把她们每人坐的秧马,糊满泥巴。我长大后,甚至头发白了,她们见了我,还笑谈“每个秧马都糊满烂泥!”

村前的稻场,大半边土场,现在都长了碧绿的菜;小半边水泥场面,缩得指甲大,几点破处,长着一撮毛似的青草。世家爹多次笑谈我七八岁时,在这稻场边的草堆旁,指派小伙伴们挤暖儿,谁不听我的,我便拉出谁。比我大的全林、锡武,都不敢吭声。

稻场前的大林树,原三棵,那棵小的,村人说是妥儿子,已不见了,只老夫妇,一东一西并排站立,树干两人合抱不了,树枝有的断了一截,像断指。树干上还有黑疤,或烂进一个黑洞。树皮像大片鱼鳞一样翻起,厚过龟壳。而新绿的树枝,还是向天伸展,嫩绿的叶子上,蔚蓝的阳光,一闪一耀。

这树下的地,高于四周,夏天常有南来的风,吹得这大枫树叶沙沙响。乡人只来这里一会儿,满身的汗都不见了,全身心凉爽。大集体时,这树下的高地,成了全垸人乘凉的圣地,大家用赤脚板踩得光滑发亮。

这大树脚下的高地南边,立着一排石碑,字迹模糊,我垸的一世祖、二世祖葬在这里。我大哥四十多年前当兵病故,在这东侧安睡。

树脚再东边的上日塘,过去长满荷叶莲蓬。一年初冬,父亲叫我挑塘水,给他掺粪滴菜,我看到枯黄卷曲的荷叶旁,举着一个拳头样的凸籽莲蓬,我浑身一热,两下脱光衣服鞋袜,纵身跳进塘里,一把拉来莲蓬,抹几把泥水,穿上衣服鞋袜,挑水去菜园,父亲干脆不知我下塘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菜园就在荷塘东边,父亲在菜园的东侧,用石头砌了坟前小台,他自己指点着,安好了他和母亲的墓碑。他躺在这里休息,也有十三年了。

大林树南面的大片田地,现在有的栽了树苗,有的种了一季稻,都碧绿。

再南面的小港里,安了鱼网蟮笼,港岸上张了鸟网。再南是与邻村交界的大港,大港坝上,长满野生的酱叶树和杂草,密密挤挤,插不进脚。

我转身走向东边的田埂,见过去一株一株插秧割谷,大半天弄不完的长田,竟巴掌一样窄小。

走到东港与南港交角处的抽水机房,房门上焊着小指粗的钢丝门扣,挂了秤砣样的大锁。水泵生锈粘灰。看水泵的单身汉升贵不见了。过去我几次来这里,与他聊几句,他说弄饭我吃,令我想带点食品给他。

转身向北,看到坟堆层层叠叠的方家林。儿时听说方家林夜里蹦鬼火,正午出鬼。几年前的天黑,我来给祖母上坟,先浑身发紧,后觉“我嫲在这里!谁敢动她的嫡亲孙子?”我觉是到地下世界的大垸走亲戚,全身心一下松爽了。

再向北是大队小学,原也办过初一初二,我读完初二才离开这里。后又来当了两个月的语文代课老师,带学生靠教室外墙,挤过暖儿。墙缝里的泥,被我们的小手指抠光的土砖墙教室、办公室,早不见了。操场边的一棵高过屋顶的大杨树,也不见了。但我还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写的日记,被公社文教站长董承袖,从堆满几张办公桌的大小日记本中,选出来。他微笑着闪出金牙,说我的《几粒米》写得好,问我肯不肯让他带去,给全公社师生看。

读初二时,课本缺少,我向堂表姐借了两次,同学们笑我俩“好亲热!”我俩竟真地用作业本纸写起信来。一次母亲炒菜,叫我烧火。我望着土灶上,并排在一起的油罐盐罐,立即写出:“愿我俩和油罐盐罐一样,永不分离。”表姐洗衣时,把这信忘在塘岸上,同学龙江捡到,我一进教室,同学们就齐喊:“油罐盐罐,永不分离!”我立即心跳脸发烧,快步到自己的座位,翻开书立着遮住头脸。

再转向西,是蔡家塘,我在这学校读初一初二时,星期天常来钓鱼,有时拖起尺多长的鲤鱼,心跳好多天。见有人清早把钓的活鱼,提到街上去卖,傍晚拎回喷香的大馒头,我想今后就靠钓鱼过一生,不受人管,多自在!

再转向南走,经李魏垸,跨过原来我们常比赛跳的水泥渠道口。小弟就是在这水泥角,撞痛了肚子,母亲背他去石佛寺卫生所诊好了。

再走过原来的七亩三,想起每到插秧或割谷时,我父母老着急,最后终于把一田的稻谷,送给细路儿,才转脱手。而细路儿刚接手两三年,国家就免收土地费,而今还有补贴。细路儿已卖了些给乡亲做屋,得了好几万块钱。

当年我花一万七千元建的二层楼房,在全垸最高,前后出两层阳台,乡人仰头呼叫。而今,垸旁新建的,多是三四层洋楼,完全照城里时髦的式样,伸出半圆的阳台,拱着扇型的窗子,造价近百万元。在福建做泥瓦匠的国喜,建的四层洋楼,仅一楼的前后不绣钢大门,就花了一万多。村西四尔,儿子在北京搞装修,仅堂屋吊一盏玻璃彩灯,都花七八千块!令走遍大半个中国、在北京近二十年的我,都睁大眼,张大嘴惊呼。过去我屋打的墙脚,用了十多车石头,乡亲都亮眼咂嘴,而今乡亲们建房不用石头,纯用水泥和粗长的钢筋,筑两道地箍,再搭屋架,可以防地震!

我走过长满杂草的门口,打开生了锈的锁,推开又闩上粘了灰的木门,上楼顶水泥平台,望望闪着五颜六色的阳光、飘着梦一样薄雾的四野,吸几口清甜的禾香,喝自带的白开水,吃苹果和酥糖,再到二楼布满尘土的书房里,随便翻翻书。

随后把纸板铺在楼板上变黑的枯叶上,伸展四肢仰面躺下,随便听屋瓦上一路“吱吱!——”而过的鸟鸣,和楼下屋外村路上乡邻零碎的话语。有时一两阵风,穿过门框窗栏,轻轻拂过我全身。我吸着这风中饱含的禾草和泥土清香,或睁眼望红机瓦下的黄色杉木条,和瓦缝里,或一线,或半点,白亮的天⋯⋯等再次感到,拂过鼻尖的微风里,浓郁的禾草和泥土清香,才知自己已在鸟鸣风拂中,香甜了一觉!

⋯⋯

昨天上午近十一点,我把特留的矿泉水瓶,灌了四瓶凉开水,装进小儿不用的书包,还把冰箱里的酥糖,和放了好几天的一个苹果、一个甜瓜,放进书包,还把小黄包放进书包,再把书包放进早充足了电的电动车车前篓,戴上口罩,沿江堤向东轻驰。

到城东那南北向的树木茂密的林荫道,我取下口罩,折叠装入书包旁的小袋,让自己全身心随车向北飘飞,再向东,又向北飘飞。刚飞一会儿,就见路旁耸着几十平米的牌子,牌子上成片绿树,绿叶丛中几平米大的鲜红的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看到横在眼前,闪耀着金色阳光碎片的官桥港,我不觉顺港向东望,想起我久已没逛逛这东北之地了!车子已过官桥,向北行了一段路,我还是扭转车头,沿港坝向东飘荡了!闫老师早教我:“您有时间一定出去逛逛⋯⋯大家都从天地间,日月光华中吸取力量。”

二〇〇九年夏未,女儿在武穴读完高中,考上天津的大学,我们全家准备再去北京,临行前两天,我独自骑电动车逛了这东北边。这之前几年,最少还有一次,似是骑自行车,沿长江江堤,向东到龙坪,经过布满白灰的田边小杂货店,见旷野一片绿茫茫,眼前的稻杆粗壮高大,稻禾茂密,稻叶宽阔,我当即想——

掏出手机、笔记本、钱包等,丢进水沟里。脱掉鞋袜,走进泥田,永别尘嚣,永别熟悉的一切,永在这陌生的旷野,忘掉姓名,不再看书写东西,不再与外界接触,只在这陌生的旷野,找一个身材壮实的姑娘做伴,长年赤脚,插田割谷,吃野菜,喝井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电灯,不看电视,只看花开果结,只看月升云飘鸟飞⋯⋯

我当时真不想走出这陌生的旷野!在这野外坐了半天,转了半天,觉得难于如意,只得流着泪,慢慢向北骑车,经董干房垸,到石佛寺,到毛垸,再到武穴。似乎当时写了日记,么时看看,整理出来。

昨天,我又望着陌生旷野的一片绿茫茫,又想找一个壮实的姑娘,了此残生!她不必读过书,更不必娇美,只要纯朴壮实勤劳即可。我也不看书不写东西,只赤脚种稻吃野菜就好。日里种稻栽菜,夜里望月,看月下的旷野,听旷野稻禾生长拔节的“嘁嘁”声⋯⋯我现已头秃眼花,更难如愿,只得望着茫茫绿野,叹了口气,随后吸着这旷野的清香,慢慢骑车沿官桥港坝东行。庆幸听从了闫老师的教导,入厂办了五险一金,今后衣食有保障,我可自在逛旷野,日看鸟飞云移,夜听旷野稻禾生长拔节的“嘁嘁”声⋯⋯

见坝北小港里的荷叶,想和儿时一样,摘一片来,捏着荷杆处,把荷叶拢成收拢的伞样,半腰一拧,荷底圆顶当帽,荷叶圈,戴在肩头当披肩。但我——真的老了,并没去摘荷叶,只看几眼,就任电动车继续前行了。

见坝边小屋上有“⋯⋯也是风景”,我想:什么是风景?车驶过了,我停车,下来,特走到屋边——“一田一畈都是景 枝枝叶叶生态情”,我掏出手机拍了下来。

见坝下港边一白衣女子,站在伸向港中水面的长条石板上,向港中伸着钓竿,我想去与她聊几句此地风俗人情,也借她的钓竿试钓一下,回味儿时的幸福⋯⋯但我——真的老了,又任随电动车继续前行了。

见港上横拱着水泥小桥,我又停车,拍照。坝边的青草,在头顶白晃晃的太阳光下,绿叶上跳着红绿金紫蓝色的光芒,随风轻晃,一股浓烈的带点苦味的香气,钻进鼻孔,我立即想起小时,母亲带我到二姨娘所在的农场,割柴回家烧——那柴的气味,就是这味儿。我特地拿出眼镜戴着,睁大眼,向港对岸望了望——啊,到了我姨娘的住地!——我真的老了,又随车东行了。

当顶的太阳白晃晃的,我刚下的车,再坐上去,车座就烫屁股。幸喜我带了黑长褂来,特别可喜的是,女儿给我买的,我不知是什么名牌的薄褂,竟带有帽子。我戴帽骑车,香风拂身,全身心爽快!

我感到这路已骑了很长一段,而不见过去离开这港坝,转向北,去石佛寺的大路。问坝边人家,说继续向东,是童司牌,黄梅,退一段路,有一叉路向北,是宋巷,石佛寺。

我沿这向北的叉路,骑到一条小港边,见大群的鸭,在窄长的港里挤着划,伸头向天,“嘎!嘎!”地叫,我不禁眯笑着点头:“您们——真幸福!”

小港尽头,几条水泥路更窄,我望望顶上偏了点西的太阳,估摸着向西骑,不知沿路的村庄叫什么。骑到一个小十字街口,见小杂货店、服装店密挤,上有“宋巷”,我才知儿时就听熟了的宋巷,在这里。请问到石佛寺至武穴的大公路怎么走,小孩大人争相指说,我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似乎进了桃花源!

看到“李世英采摘园”,觉石佛寺应快到了。到似是“石佛寺客车站”,我觉该吃喝了,便到路旁树林里,享受凉开水、甜瓜、武穴美雅酥糖。

再估摸着向南骑车,见路对面“石佛寺镇人民政府”,想久没与志远接触了。去他房,他正赶写材料。他胡子老长,一头乱发,我问他为何不理发刮胡子,他说父亲去世了。我没料到,他还尊古礼,为父守孝至此。他让我先睡一会儿,我想与世家爹聊几句,怕睡晚了,便下楼。志远执意送我下楼。我叫他忙他的工作,对我不必讲礼。但他还是送我到电动车旁,并说:“对不起。”这又令我心里涌暖流:“应该是我对不起你,你这么忙,我打扰了你的工作。”

世家爹从官桥打针回,说医生要他住院,他昨天发烧四十度,脚又痛,活不久。我看他七十六岁了,还身板笔挺,脸黑里透红,便说从没听到他与病相关的话,他应能活百多岁。

仙保爹来世家爹家玩,说死不可怕,死时自己不知道,只怕要死而病在床上。他还说我,原不该生意做得好好的,竟要“休息两年”。世家爹说,当年村人笑:银儿嫌垸里不好玩,到武山寨去玩。我才想起我做屋后,真的去武山寨玩了,还去了横岗山、鲁迅文学院。我做屋后,一年挣了两万元,去了武汉大学⋯⋯真是人生如梦!我得好好记下!仙保爹和世家爹都催我,天黑前回武穴,注意安全。

天黑前,我回武穴洗澡,吃饭。一般夜里,我都去江边转转,反复听《红楼梦》,望长江江面亮着红绿灯的船,呼吸禾草泥水清香。有时下雨,我也打伞去江边——这滨江公园,彩灯一眨一眨的,白雾浮动,没杂人吵,“这片天地是我一个人的”,我更随脚逛,随心想。

昨夜下雨,我昨天没午睡,便准备早点休息。而我随手点击网上的美国暴乱,世界多国疫情暴发,中国多地疫情清零⋯⋯到伸展四肢,独自躺在堂屋的沙发上,不觉还是平常休息时间,十点多了。望一眼窗外,泛着七彩虹晕的路灯光,我闭眼入梦⋯⋯


2020年6月3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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