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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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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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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的石凹

汽车钻进绿林,车尾掀起白灰,与林梢的雾相混淆。转过几个山嘴,突然听到隆隆声响,看见山头被炸开,裸露出白的、青的石壁,半山腰的碎石机搅起浓浓的蘑菇云似的石灰,山脚堆着小山样的石子。姑爷说这就是碎石厂。

走进路旁的低矮小屋,姑爷指着我对碎石厂的厂长说,这是我侄儿,刚高中毕业,没干惯重活儿,请你帮忙,看安排他干什么合适。

组长带我去碎石场,和那些姑娘媳妇一块儿,拿铁铲铲石子上车。不到一天,我就双手起血泡,浑身酸痛。组长说,让我跟一个姑娘接石子。

那天下午,组长对一个刚走上山来的姑娘说:“小林,这是小毛,今后你和他一班。”我们相互望了一眼。我觉得她那圆润的额头下,白净的瓜子脸上,有些凹陷的眼睛,特别清澈明亮,像在炎热的夏天,长途跋涉的人,突然发现的深山里的泉水潭。

“你们别打架呵!”组长笑着说。她“咯”的一声,抿着薄薄的红唇,笑得窈窕的身子一扭,继续上山。她穿着裁剪得体的深蓝西装,蹬着高跟鞋,沿那又窄又陡的石子路,一步一点地向上走去。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浅蓝的手帕扎得像凤尾。她犹如一只凤凰,一会儿转了个弯,没入青翠的松林。

夜里上班,我一走近碎石机,就觉得地被震动,耳朵灌满“嗵嗵”声,似乎整个头脑,被那运输带拖进了碎石机。石灰腾腾飞舞,遮住铁架上的电灯光。石灰渣吸进鼻孔,有股腥味。小林递给我一个白纱布口罩:“戴上这个。”我接过来:“哦!”我们便无话了。各自站在碎石机铁架的一只脚旁。我望着北边山上不时传来猫头鹰叫声的黑黝黝的树林,她望着南边山上在晃动的电灯泡红光下的人打石头。

山头的工人,把炸开的石头用板车拉到山腰。经过碎石机砸碎,大石子沿铁皮槽滚到山下去,小石渣用碎石机下的漏斗接着。漏斗下放着板车,我们不时地打开漏斗口的小铁板,漏一通小石渣。板车装满了,就推到旁边倒向山下。小林倒了一车后,我便去倒,但车还没满,我便又靠在铁架脚下望北山。一会儿,小林打开小铁板,满了一车,她又推走了。我身为男子,却一车都没推,就说:“我来推。”她说:“随便。”一会儿,我埋着头去推车,她也埋着头去推,我们碰撞了一下。我说:“干脆,每人连推几车。这几车归我推,下几车你再推。”她又说“随便。”

我推第一车时,双手紧紧地捉着车把,转动不灵活,笨重得很。小林说:“你没推过板车吧?车把别太捉近了。”我不好意思,望着旁边说:“没推过。”捉远点车把,真的灵活多了。我一用力,把板车推过这石场,冲到山下去了。

小林和我连忙跑到山脚,把板车拉上来。她说:“我一个人推算了。你先看看。”我更不好意思,盯着地:“那怎么好?”她把石子铲在场沿作个小坝,好挡住车轮别再跑下去。而我这次却过早地掀了车,把石渣倒在场地上。她又来铲石渣,往下摔:“别紧张,慢慢来。”我一身的汗,喘不过气来,连忙拉开口罩,张大口喘气。她立即说:“我开始来,没戴口罩,吸进了石灰渣,觉得胸口闭人。”我又把口罩戴上。实在闭得难受,便拉开一点。

终于搞到下班。我把手指插进鼻孔一转,石灰渣“唦唦”地响。伸手抓头,发根被厚厚的一层石灰渣,实实地板结住了,抓得头皮青痛。只得在洗澡时,把头浸入澡盆摆动,轻轻地搔着头发。澡还没洗完,澡盆里的水,就和米汤一样。等洗完衣服,来翻开书,却睁不开眼皮。一觉醒来,一天就过去了。

再去上班,我套上一身破旧的黑裤褂,打算一般不洗它。戴上帽子和托人在县城买来的海绵口罩。我给小林一个口罩:“这种好透气,洗也方便。”小林说:“我不要。”我再说这不太闭人,她才收下。

第三天,山洪把场地旁的小石渣冲开了一道深沟。我推车转弯,往后退时,一脚踩空,我和装满石渣的板车一齐掉下去。“嗵!”的一声,腾起大股白灰,车子跌散了,裤子跌破了,幸亏人在车把中间没受伤。

“小毛!”小林站在沟沿上,俯下身来,吓得变了腔。这沟有三米多深,小林连滚带爬地下来:“伤着了么?”她瞪大着眼睛在我浑身上下搜寻。我慌忙转过身去,捏着裤子的裂口:“没什么,只是裤子破了点儿。”“人没伤就好!”她长吁一口气,又帮我把板车弄好,拉上去。

在小林的帮助下,几天后,我就适应了。有时停电,或别人修理碎石机,我便掏出书来看。长篇小说不适合,我就看短篇的。短篇的一次看不完,弄得心里牵挂,我便看小小说、成语故事、笑话。我甚至利用推车的间隙,掏出小成语词典来,看一条成语注释。

小林时常帮我推车:“你看书吧。”我不好意思:“空时看得玩的。老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没什么。手上的活儿。”

空闲时,小林常跑上山路旁,与过磅的小朱玩。听说小林本是城里人,但她家姊妹多,父母养不活,一生出她,就把她抱给一位乡村队长。这队长没女儿,很爱她,送她上学。她高中毕了业,对养父母很孝顺,厂里下班了,回家还干农活儿。小朱是厂长的女儿,长得太胖,几次向我借书看,说她也是高中毕业。我怕书弄脏了,不大愿意。后见小林常跟她玩,有时头挤在一块儿看书,我便任她借,并在书边写读后感时,连字也注意写好点。

后来,修理机器的师傅叫我讲故事,我便选他们爱听的讲。小林也坐在旁边,双手搂着膝盖听。好几次,在磅边的小朱喊:“哟,小林盯着小毛,眼都不眨!”说得小林红着脸,低下头。一会儿,小林又双眼很亮地盯着我听。我时常讲代表我心意的故事。

修理师傅说:“你常看书,是想当作家?那是随便人能想的?”我没必要惹出他的讽刺来,便说:“看得好玩的。像你们打牌一样。”小朱说:“不是看得玩的。小毛还写日记。”“日记也是可以写得玩的。”小林连忙说。“哟,小林为小毛呢!”小林红着脸:“我只是说句公道话。”

小林的村子就在斜对面的山腰,从厂里到她家,要经过山脚的一片稻田。有时夜晚她一个人来上班。一天夜里,她没来,我干不了。在石头窖戳石头的老师傅,叫我去接她。

我与下班的人一路去,站在她家门口,喊了好几声,她才含糊地“呵”一声,慌忙跌撞着来开门,揉着眼睛:“啊,小毛!你喊了一晌吧?”“我只叫两声,你就醒了。你白天插田太累了。”“没什么。”她连忙从厨房里洗出一个甜瓜来,递给我。我说:“刚吃过饭,不饿。”她还往我手上塞,小声地说:“我娘睡了,要是白天你来,她一定要你吃饭。”她提着装有毛巾和口罩的小布袋:“走吧。”我让她前面走,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出村时,她站在那里,我只好跟近点。她一走,我又慢走几步。听到树林里猫头鹰叫,我连忙加快步子。

银钩似的月亮,朦朦胧胧的,悬在头上,就像穹顶的彩灯。稻田上的水气,幕布一样展开。一线白亮的田埂,如同系在两山间的绳子。小林富有弹性而修长的腿,一前一后地走在这田埂上,好比荡秋千。手帕扎着的长发,在小林苗条的腰上,一抖一抖的。岸上的小虫,纷纷飞向稻田。一闪一闪的萤火,星星般眨眼。一阵阵此起彼伏、时高时低的蛙鸣,像掌声的浪潮。

我把甜瓜掰两半,给一半小林。“咔哧!咔哧!”的脆响,我们吃的似乎是仙果。登到山腰碎石机碎起的白灰下,我们仿佛升上了仙境。

东边山谷的鱼肚白,彩霞,弹起的红球,一步步让我们亲眼看见上帝在给松林、石壁、碎石机和石子镀金。

小林解开搭在乌发上的毛巾,拍打几下身上的石灰,提起小布袋,一晃一晃地远去。我站在山腰的松林下,觉得她摆动着的手上,有根绳子,把我的心系着,一下一下地扯走了。

傍晚,红霞涂抹着蓝天,绿野披上白纱时,我又在山顶的松树下,盼望斜对面绿林中凤凰的飞出,我一寸一寸地把心往回拉。连我坐着清香松林中的凉爽石头,翻开的洁白书页上,一个个的铅字,都变成了飞舞的凤凰。“进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老藤枯缠到死,树枯藤老死也缠。”一跳入我的眼帘,就融进了我的血液,沸腾起来。但想到自己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特别是我现在的宝贵青春,应该献给我立志的文学大业,我就心绞得热泪直涌,滴进面前的草丛里。

小林村庄的山脚下,有股泉水,冬天冒热气,夏天凉浸浸的,川流不息。泉水清亮亮的,水里小圆石上的花纹,看得一清二楚。人们用水桶和瓦壶,在上游把泉水挑回家,或提到野外去享用。穿得花花绿绿的姑娘媳妇,蹲在下游的岸边或水中的青石条上,捏棒槌捶衣,端竹筐淘菜。飞溅的白皂沫和漂浮的青菜渣,一眨眼,就被泉水冲得无影无踪。

厂长问我愿不愿去提点凉水来喝。“好!”我连忙提着两个保温瓶去了。看见了在泉边洗衣裳的小林,我就像摘了两朵鲜花儿,不禁鼻子吸溜着,悠悠地晃荡起来。第二天,厂长还没来,我就去提水。目光搜遍泉边、村舍和野外,不见小林的影子,我两手提着的,似乎是两吨铁。

我住的低矮小屋,一边摆着几张条桌,白天厂长会计办公;一边摆着两张窄床,两床间的空隙,仅容一人走过。我们有时坐在床沿,向后一仰,脚就伸到对面床上了。我躺一床,另一张床是厂长或会计值班用的。而厂长和会计常不来,于是就被上夜班的人借用。

有位小兰姐,红润鲜亮,像熟透的苹果。她的村子比较远,她一般天黑前赶来,把大块的干鱼肉,往我碗里戳。弄得我常捂着碗,跑到门外去吃。她在我床对面的床上躺下。我说她在这里睡,不好。“怕什么?我结过婚的。”听说她刚结婚,丈夫就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这也不合适。”我趁她外出时,连忙闩门,躺下,用衣服捂着头。她来敲门,我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她早早地躺在床上。我只得到山林去望月亮,扯根苦涩的青草,放在嘴里嚼。转到半夜,我只得回房。

我一跨进门槛,就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口,洒在小兰姐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两座高耸的小山头,一起一伏,地动山摇;发醇充分的白馍上,根根绒毛,在均匀的鼻息下,轻轻地颤动。我脑里一“轰!”眼花缭乱。但一个声音在高叫:“你不是立志要当高尚的大作家么?你的前程,就这样葬送?”我立即转身,冲出房门。又记起母亲常常教导的:“儿呀,身稳口稳,到处好安身!”

凉风伸出柔软的手,梳理着我本来很短的头发。花草和松树,争相送来清新的气息。“这点难关,我难道不能闯过?”

我脚步坚定地迈进房里,努力自然地躺下,闭目。但耳中还灌进均匀的气息,脑里还闪现起伏的山峰、颤动的绒毛⋯⋯“要是睡梦中干了坏事,那不惨了?”我坐起来,想找绳子捆住自己的手脚,再睡。但明早让人看见,像个什么样子?特别是,“我的人生之路,还只刚开始。这点自制力都没有,还怎么面对今后的人生?还奢谈什么文学大业?”我又“嗵!”地一仰,闭上眼睛。

我觉得眼皮发胀时,睁开眼,不见了小兰姐,只见粉红的霞光,照着小兰姐留在被单上的凹迹。似乎是一副美的图画。一轮朝阳,透过洁白的晨雾和碧绿的叶丛,向我微笑,笑得脸庞红彤彤的。

后来,我不再计较躺在我对面床上的是谁。

一天夜里,小林和另一位姑娘在杂物房里睡。这房里摆着一张床,日夜不关门,夜里开着灯,供大家休息,放东西。

有个钻工,平常不爱说话,喜欢偷偷地瞄女性。他本来在山上钻眼钻得好好的,突然放下电钻,悄悄地溜进杂物房,拉熄电灯。在他放下电钻时,组长发觉他的神色不对,也悄悄地跟着,见电灯熄了,鞋脱得响,床响,便摸到门边的拉线,一下拉亮电灯,立即闪进旁边的树林,向房里望。那家伙正站在床上解裤带,见灯亮了,慌忙跳下床来,跑到山上,抱起电钻,“咚咚”一气。天亮下班时,他低着头,红着脸,匆匆地回去了。

我一听说此事,就对小林说:“你今后,绝不能去那房里休息!”

有时小林在另一位女性的陪伴下,躺在我对面的床上,我感到甜蜜蜜的,睡得特别香。看到法国作家都德写的《繁星》,我觉得:我就是那放羊的小伙子,小林就是那靠歇在小伙子肩头,最美丽、最明亮的星星。

有个长发瘦身的大龄青年,脸很尖,牙伸出嘴外,说话声音沙哑,像鸭子在叫。一次,他用树枝在地上划着:“想姐多来梦姐多,梦中和姐同被窝。醒来是个团圆梦,害得小郎满铺摸。”惹得大家来看。他还说,邻村有个女人,提着一蓝鸡蛋进城卖。在路上被一个男人追赶,她手按鸡蛋拚命地跑,还是没跑掉。男人糟蹋了她就走了,鸡蛋还是好好的。女人摸着蛋说:“什么屁事儿?早知不抢蛋,我还懒得跑。”大家围着他笑开了。

我一见他伸出湿的舌头,舔着长而瘪的嘴,就觉得喉头有苍蝇。他下班常等小林。我叫小林小心点,小林说晓得。有时大白天的,还有别人,她就一路回去了。不几天,听说他给小林写了首情诗,四句话,还把小林的名字嵌在里面。我更要呕吐了。

这时,厂里传开:小林早已有了对象,他当兵去了。小林戴的手表,抵我们几个月的工资,就是定亲礼物。我的心,一下安帖了。我们还是和原来一样相处。

不久,父亲说我干了几个月,没积一分钱。尽管我吃饭时,只买两分钱菜汤,浇在香脆的锅粑上。但工资低,又要买书,更因开始不适应,皮肤生疮,治疮用去不少钱。姑爷说酒厂工资高点儿,我便结了账,收拾东西。

厂长帮我把被子和装满书的小木箱,放在农用车箱那堆满着的石子上。我蹲在石子上,扶着被子和木箱。我正扭头寻找小林时,小林刚好脚步匆匆气喘吁吁地来到车旁。组长拖长腔调,笑着说:“姑爷接小毛去酒厂啰!”我和小林对望了一眼,都抿着嘴角笑了一下。她慢慢地向山上走,我的车子也开动了。车子转弯时,我扭转头,发觉小林正在山上向我望。

山间又起雾了。一会儿,小林的身影,在洁白的雾中,浮动着,隐显着⋯⋯

我觉得眼眶发胀,热乎乎的,我的眼里,白雾在弥漫⋯⋯

两年后,我在县城帮老师开店,发觉店门口走过一个熟悉的影子。我来到店外,她已走远,也正回过头来望我,我觉得她就是小林。她继续走路,我站了一会儿,便进店。

十年后,我在县城开匾店。一个肥胖的女人进店来,粗着嗓子喊:“小毛!”她是小朱,说正开旅社,想挂几块告白牌子。我笑着问:“原来我们厂里的那些人,现在怎样了?”“你是问小林!”“都问。”“别哄我。那时你跟小林谈恋爱⋯⋯”“没有的事。”

“你还想骗我?小林说确实想嫁给你,但她的养父母早给她定了亲,不好违背的。现在,她的丈夫在县里当团支书,生了个儿子,蛮幸福的。”

我长长地吁一口气,我的心彻底地宽慰了。我说了小朱所要的几块牌子的成本价,她竟叫我再便宜点。我无话可说,又思念起那时的小林来。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外地开店,有时想念碎石厂。回到故乡,我和弟弟骑着自行车,特地去碎石厂。路上的车尾还是把白灰掀得老高,山腰的碎石机还是隆隆地响,只是移了地方。原来我们干活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生了锈的铁架,场地上长满青草。一切都罩在飘动的薄雾之中。

我下到原来我掉下的深沟底,叫弟弟在小林原来所站的地方,向我拍照。我脑中回响着小林惊呼我的声音:“小毛!”

相片洗出来后,我用碳素墨水写上:“我掉下的深沟。小林喊我‘小毛!’”再把相片塑封。

我常常拿着这相片,长时间,细细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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