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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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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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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外婆生了十多个孩子,只活六个。母亲出生时,头上有两个哥哥。外公说这女儿金贵,便叫贵花。而忘了他自己叫炎贵,下辈应避讳上辈。

母亲两岁时,日本鬼子来了,叽哩哇啦地嚎叫,见活物就杀,遇固物便烧。一听到响动,大舅就背母亲跑,狗也跟着跑。掉在后面的,常被鬼子的子弹射中倒地。

母亲五岁就放牛,起早摸黑,选草青嫩的坡地田埂,总是放得牛肚鼓鼓的。她从不打牛,还同牛说话。这牛脱了鼻,别人都抓不住。母亲捏着下唇往外一拉,猛吸一下:“咝——”大水牛立即一愣,转身跑向母亲。母亲的小手拍拍它的头,它的鼻子就凑近母亲的手,让母亲穿上木鼻栓,系上缰绳。随后它弯曲前腿,头低到地上,让母亲踩着它的角,扶着它的背侧。它慢慢把头往起抬,往侧扭,把母亲送近它的背。母亲把着它的背脊,一跃就上去坐端正了。

但牛往回走,不绕塘边的路,而下到塘里,直插过去。老人见水快淹没它的背脊,大叫:“牛育水就瞎了!”可牛一直稳稳当当地背着母亲到了岸边,让母亲上岸,它才“扑嗵”倒在水里,左翻右滚。滚舒服了,它再上岸,甩着尾巴跟母亲往回走。

后来,外婆给母亲生了两个妹一个弟。1949年发大水,外公实在养不活那么多人,便把十二岁的母亲,送给外婆的堂侄、我垸石横,作童养媳。石横的父亲要长得高大的母亲挑土,而让大母亲两岁却瘦小的石横玩。母亲挑不动大篼的土,他就踢母亲,还要母亲出外挨家挨户讨红薯。母亲熬了两个月,终于跑回家,死也不肯再去石横的家。

石横的父亲作裁缝,外公指出他一处没作好,他却瞪眼敲尺子吼,外公便与石横的父亲断交。

外公见同他田地相连的我父亲长得端正结实,干活儿麻利,便把母亲许给父亲。母亲十五岁,与父亲成亲。外公拿不出嫁妆,我祖父也只借个木柜。而外公为了争气,让母亲坐大花轿出嫁。

母亲生我大哥的第二天,长江大堤就破了,我们全家搬到山上搭棚。几块木板遮不住雨,也挡不了风,母亲撑着伞,蹲下,把哇哇哭的大哥搂在怀里。亲戚送助米,后祖母叫亲戚们别送面,而送钱用。后祖母每餐烧一大罗罐水,放些野菜兼糠片。母亲每餐得喝五大碗。祖父嘀咕说母亲吃得多。堂祖父叫祖父别说:“俺没么好的吃,菜粥怎能舍不得?何况她还奶孩子。你看她都瘦成啥样?”

很快,后祖母让祖父把父母和大哥分开过。父亲整月在外挑水利,母亲带大哥,每天只小半葫芦瓢谷。一个有大月亮的夜晚,母亲拍着肚子瘪得哭不出声的大哥,自己也饿得睡不着,便去村前塘岸上,抓了两把大缸里浸的谷种,掀起褂前襟兜着。看谷种的产云,大叫:“谁做贼?”母亲慌忙往家跑。产云带几个人,盯着穿浅白褂的母亲背影追。母亲跑进房,把谷种抖进尿桶。产云他们追进屋,楼上翻到楼下,只见碗柜葫芦瓢里有小把米糠。

大家开会,怎么处理贼。队长世高说,她家只有小把米糠,那有什么办法?母亲娘家姓武,会计石横说武家没贼根呀?妇女队长桃贵去石横家窗外,对石横那尖嘴妻子说,还是小时红纸贴定得好。第二天石横妻子在队里田地干活,骂母亲。母亲说再骂就揍她。石横的弟弟说我母亲不该,但清楚我当区长的二舅就在邻村。大家都没再扯。

母亲生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她自己捡生。生我大弟时,听到后祖母从窗外走过,她就叫:“娘,你帮我把银儿抱开。”一生只有几个女儿、生个儿子却夭折了的后祖母,拉长脸,把两岁的我从母亲的枕边,抱到母亲的脚边,不望母亲一眼,就走了。母亲慢慢撑起身,拿早用火烧过的剪刀,剪断大弟与她相连着的脐带,还得起床收拾,到塘边去洗。过几天又上队里挑驮。一次她下身大出血,坐在澡盆里,晕倒了。醒来,她挣扎着往床上爬。

我读高中时,母亲还是常常下身出血,无钱进医院,土法用尽治不好,便认为是做“过”了。她思七想八,说是一次与父亲在野外守水,夜里父亲要那个,她没拒绝开,伤了天眼,得罪了土地神,有过。又一次她忙着赶工分又洗衣裳,点燃一把稻草,塞进灶。听到灶里有奇怪的声音,用火钳扒开一看,烧死一只猫。害了一条命,更是有过。再是她年轻做小媳妇时,受后祖母欺负太狠,后来一想起就忍不住要骂老人。这是犯上,也有过。

母亲想凑足十条,可总想不出。鸡零狗碎勉强地凑,也只有七条。我一再说这就够了。这叫什么“过”?母亲一定要我用纸写清楚,贴到外面,让人看,念,给她唱过。

我跑到远远的外村,因为纸上有我母亲的名字,近村人知道。我想马虎贴一下,又怕别人没看就掉了,母亲的“过”没有唱。贴牢,又怕熟人见了耻笑。后来,我还是贴上,转了几圈,轻轻地揭起一个角。再转几圈,又揭一个角。最后让风吹下,掉进水沟,我的心才踏实。回家告诉母亲:已照办。母亲吁了一口气:这就唱过了!而病还没好。母亲怀疑过没唱。我叫她去医院,她说:“哪里有钱?”

那次,母亲头发晕,怕夜里晕得受不了,便一大早去二十里外的大姑垸找灵姑。去回两趟四十多里山路,走得母亲跌跌倒倒。而她用手帕包一贴钱纸,跌进门,一见我学校放假回了,立即昂起头,站直身子,进房,拿出家里仅有的七个鸡蛋打了,下面。

母亲盛一大蓝边碗面带三个鸡蛋,给我吃;端一大碗面带两个鸡蛋,送给在我垸打牌的外婆;再端一大碗面带两个鸡蛋给细祖母。细祖母家供了神,母亲求过这神。还有面,弟妹们抢着吃。最后只剩小半碗汤,母亲当了午饭。收拾了碗筷,母亲提着竹蓝去菜园。

傍晚,母亲头晕,坐在门角落阴暗处靠墙的椅子上,撑着头,闭着眼。父亲扛锹回家,沉着脸望了母亲一眼,走向猪圈⋯⋯

“你搞瞎!本来鸡一天生不到一个蛋,好长时间又不生蛋,七个蛋你就这样给他们吃了……”我在梦中突然听到父亲的粗嗓子,听到母亲低声嘶哑:“你晓得个么事,人家帮我诊病,我不给东西她吃,么行的?银儿一个月,才回一次,回来俺屋里,又没什么他吃的。”“你身体多好哇?叫你每天冲一个鸡蛋吃,多就冲两个,吃了身体不就强些?⋯⋯”

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小声地哼起来,越哼越变腔,随后,哭起来。哭着说头晕,晕得难过。边哭,边叫喊我在部队病故的大哥,默佑她好。父亲在窄房内打转,粗着嗓子:“像个什么话?深更半夜的,吵得隔壁邻舍的,都睡不成⋯⋯”

母亲变腔急促地说:“快些!把那符烧了,泡在开水里,给我喝。”父亲连忙烧符,赶紧泡了。母亲两大口就“咕嘟”着喝下去,那灰烬粘了些她的喉咙里,她吐了几口痰,紧接着又是剧烈地咳嗽,哭叫:“要到俺大儿坟前,烧纸,烧⋯⋯”父亲气呼呼的:“天哪里亮了?等天亮了去烧纸呀,就是天亮了,也不能这样⋯⋯”

我睁着眼,望着矩形的、昏沉的门,几道泪水流入枕头⋯⋯

后来,母亲在木板楼上供神点香。木板稀薄,一次她从楼上掉下,幸亏掉在床上。我早恼火她迷信:“这神瞎了眼。你给它烧香,它也让你掉下楼。”母亲慌忙向我连连摆手:“别乱说!有过!不是神关照,还不掉到地上?那不惨了?”

一次香火烧了神位,差点发生火灾。父亲又骂神瞎了眼,迷信坏事。母亲说神看着的,不让火灾发生,只怪风。

母亲拿来一张红纸,叫我再写某某神位。我不写,她叫弟弟写了再去供。我见她爬楼艰难,点香费钱,想撕了这张纸。我发觉这纸上的字写错了:“你敬什么神?这是什么神?字是弟弟写的,还写错了。”母亲说:“只要心到了,神就知道。我们的好报,只在迟早。”她买香从不还价,说还价是对神不诚心。卖香的人每次见到我母亲,总是笑咧了嘴。

我读高中,每月放一次假。母亲总在这个月内,攒一些东西给我补身体。鸡生的蛋,弟钓的鱼,姐夫送的肉。我们田地里一直种稻谷,很少种麦,大家便认为面金贵,拿来待客。我母亲甚至觉得面比大米有营养,我每次回家,她总要我多吃几餐面,每餐总要炒鱼,或肉,或蛋给我吃。

那次她拿出留了二十多天的糍巴馅,打好糍巴给我吃,她出去了。糍巴馅和糖太多,太甜,我觉得剩饭和腌萝卜解口,便吃饱了。而萝卜,我们菜园多的是。不少人家没别的菜,长年咽腌萝卜,腌萝卜自然最贱。一会儿,母亲掀着褂下摆,兜回几个鸡蛋,一个一个轻轻地拿到碗里。她说前天外婆来我垸打牌,家里几个蛋给外婆吃了。她现借了几个,烫蛋皮下面我吃。我说已吃饱了。她一听“剩饭、萝卜”,就红紫了脸,双手往双腿上一拍,粗着嗓子:“搞瞎!我没炒菜,你怎能乱吃?”

我在高中的那个月里,三天两头,母亲总要从土砖墙缝里,掏出手帕包,抠出几张钱,到镇上买团精肉,拌上乌黑的干菜,蒸熟,用大黄钵盛着,扣上蓝边碗,再用育过秧的尼龙纸包紧,塞进胸前,用老蓝大襟褂包好,走走跑跑的,跑跑走走的,二十里山路,几气跑完,来到学校,站在校门口,等我下课,呼我一声:“银儿!”从胸前掏出尼龙包,揭开蓝边碗,热气直冒,她在热气中微笑——大脸庞黑里透红,额上的汗珠特别亮。

高中毕业后,我说祖父母和父母,祖祖辈辈都在烂泥田里爬一生,肚子都糊不饱,我决不走他们的老路。我没日没夜地坐在房里看书写稿。父母都骂我:“半天云上过日子。一个男子汉,鸡都养不活一只。丢丑!”我骂他们蠢猪,说如果不是他们生的,我就打他们的嘴。父亲拿锹追杀我,母亲哭叫着拉住父亲。

有时他们抱怨得我血冲喉管,头发裂,恨不得一头在窄房的墙上撞开花。我狂骂他们后,说还在家学习一个月,如果他们再吵得我看不成书,我就出走或自杀。父亲喘着粗气扛锹去地里,母亲流着泪出门。

一晌后,母亲回家,眼角的泪还没干,笑咧着嘴:“银儿,我给你扯了新裤布。一个做娘的,怎能禁住不对儿好?”她擦着涌出的泪:“别再骂我和你父了。垸里人说你这么凶,还会遭雷打……”此前不久,我坐在房里看书,被雷震昏过。母亲买猪肚,内塞一只鸡、糯米、黄豆、猪油,炖了给我补身子,要我多吃些。没料到吃多了受不了,拉起肚子来。母亲拍打着自己的头:“我太傻了!只想身子早壮起来,没想到你还虚弱,受个了大补——反而弄得眼一光着!”她盯着我,眼里涌满泪。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一天天长大,我在县城开店,带两个弟弟,也帮姐妹。连续三年,我们在垸里建起三幢楼房。乡亲夸我们有用,母亲笑着说:“是神仙保佑得好!”母亲的香,点得更勤了,神牌位,也进步成鲜红的有机玻璃板,镶上电脑割的金闪闪汉字。

我在县城开店租房住。房东张娘说我在外受苦,住房窄。我母亲立即仰头向天,说我在垸里建的房三间两层,全垸最高。如不是老迷在书上,早赚更多的钱了。张娘笑着说:“我知道你这儿不错。”母亲才对张娘笑。后来,两个弟弟在县城买了房,母亲更是梦里笑醒。

母亲一直记得小时大舅背她跑反,每年都要买东西给大舅吃。每次在邻村看戏,遇到大舅,也要买东西给他。直到他八十多岁去世。他去世后,我母亲上下年和清明,都要给他上坟。对外公外婆就更不用说。到外婆九十岁时,我母亲还不时地炖大瓦罐墨鱼、猪肉等送去。外婆吃不完,母亲便给舅舅们吃,二舅说:“贵花评得个好模范!”

2007年冬天,父亲去世。埋葬完父亲,我们兄弟准备去县城各自的家。临出乡下老家门时,我叫母亲去城里我们家住。母亲说过去与父亲穷忙田里的活儿,没给我们带孩子。不等她说完,我就粗声说她不用行什么花巧,我从没想靠她带孩子。她把自己看高了,我怎么靠她带孩子?没想到母亲默默地把办席剩的菜分包给我们,抹着父亲的遗像抽泣起来。小弟随即哽咽着说我至今还说母亲,母亲现在自己都⋯⋯我这才惊醒:母亲现只孤单一人了!

尽管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但都在城里,有的在千里之外。尽管她以前一直大大咧咧地说父亲,可父亲毕竟是她朝夕共处的伴侣。他们争争吵吵的,也是热闹的⋯⋯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深怪自己快五十的人了,还耍没心肝的孩子脾气,连小弟都不如。

我们在城里,给乡下老家的母亲打电话,她说老家不清冷,她晚上睡得着。可十多天后,母亲说父亲夜里吓她,她一躺下,就浑身炸汗。请给父亲做七的道士画符,她揣在贴身衣服口袋里,夜里身上还是炸汗。我回去见她床上冬天也把蚊帐罩得严严的,床边放满铁耙、锹等铁器,枕边还放着钢丝钳、剪刀什么的,不禁觉得好笑。我在与她相邻的我的房里住,她晚上便睡着了。

我发觉我们家门口长满杂草,一天到黑没一个人从门口过,甚至听不到一点人声,连鸡猪狗的声音,也极少。一直梦想乡村生活宁静的我,竟感到这老家冷寂得令人心中发毛。而我还有几柜书可看,还想去野外转悠。可母亲不识字,连电视她都看不得,看一眼就头晕眼花。村里的老人也不多,原与母亲谈得来的,多进城里儿女家住了。母亲只得一天到晚听她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有时她到我楼顶平台转转,望望野外,更多的时候,敞开她家的大门,坐在门旁,望着门口拔了又疯长的野草。

后来,有捡破烂的男人,立在母亲家门口,盯着母亲房里的大纸箱:“那纸箱,我收购哇!”纸箱旁边,就是我新买给重病的父亲只看几天的大彩电。母亲说:“我儿子要留着装电视。”那捡破烂的还立着,眼睛还往房里骨碌碌转。母亲只得大声地说:“我儿子马上就回!他要用这纸箱把电视装到街上去。”好半天,收破烂的才迟缓地移动步子离开。我母亲随即闩上前后门。我们回家时,奇怪她为何大白天的闩门。

去年底我回乡,与母亲聊天,笑谈我五六岁,在三姑家玩了两天,三姑垸里分插田的肉。三姑爷想送我回家,三姑叫我吃了肉再回,我便跟三姑垸里的小朋友们,跑到大礼堂看杀猪。三姑爷跟去,站在一旁望着我,不时地咳一声。我装着没看见,跟小朋友荡秋千。随后吃肉,三姑爷又对我望着,我低头咬蛮吃肉。过后,一直觉得那肉,吃得很不是味。几十年后,我只要想起三姑爷那眼神,就觉得吃肉比嚼蜡还难受。母亲不等我说完,早已颈都红紫了,颤抖着嘴唇:“小气煞的!不讲情义、没出息的东西!”我对母亲笑:“都过去快五十年了,你怎么还生气?”母亲还是瞪着眼:“一个嫩伢儿秧的,吃得了多少?早晓得他这样,我还不让你去!”

母亲在姐家住,我们三兄弟和妺各出一千五百元,给姐,托她照看母亲。母亲常抱怨自己,说自己无用,独自在老家住不惯。如能住惯,就省得要我们负担一千五百元。我说只要她身体好,就比什么都好。她说她真是“吃了玩,玩了吃,享活福。”我说她平生一直劳苦,早该享福。她时常发头晕,和喝醉了酒一样。这是因为过去生我们,大出血出多了。

母亲现在还在姐家住,不再让我们出那一千五百元。她说国家给她的抚恤金,三个月有两千多,她能攒出来给姐姐。我们给钱姐姐了,母亲也要退还给我们,说她够用就行。她连金耳环都不戴了,说有人抢老太太的首饰。一次她在城郊,一个年轻人在她前面挡着,一个年轻人在她后面跟着,说地上有一百块钱,问是她掉的么,叫她捡。她连忙跑进路边商店,身上出冷汗。随后她一到姐家,就取下耳环给姐了。

母亲近来腿常酸痛。妹的儿子买了药条,她点燃,熏。过去父亲与她吵嘴时,用䒵草棍甩了一下,她的腿立即紫了,肿了,而她还咬牙挑土。后来变天下雨,她的腿就发痛。

母亲今年八十岁,我叫她好好保护身体,争取多享几十年福。她说还活三五年,等我大儿生了儿子,她见了曾孙就够了。我说现在条件好,她能活百多岁。她笑说现在国家真不错,我们县城的楼房,高到云里,公路又平又宽又长,公园有各种花树,还天天唱戏,常有百多岁的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逛。现在,天天比过去过年都强。


2016年匆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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