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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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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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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娇珍:《母亲的一天》

刘娇珍:

1965年生于湖北武穴石佛寺。

读初一时,老师说她的作文是抄的。她抿嘴微笑:“这说明我作文写得好!”

她开店近四十年,趁空随手翻看《红楼梦》《约翰克利斯朵夫》《在人间》等无数遍。

看到《名家忆母亲》,她利用开店空隙,断续写了《母亲的一天》。两次寄给《北京文学》,都得到编辑老师的赞赏。

后来,她又趁空随手写了《我垸那些女人们》。

她笑说:“如能发表,有稿费,我就继续写。写作吃不开饭,我还是开店挣钱养家。”

母亲的一天

鸡叫头遍,窗外蒙蒙亮,母亲摸索着穿好衣裳,悄悄来到屋边的牛栏。大黄牛听见门响,赶紧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一边屁股顶着土砖墙,翘着尾巴,鼓着眼,侧头瞅着门口,在牛栏角的地上打着半圆形的转儿。“莫急,就出去,别在栏里拉屎拉尿,拉脏了你自己睡着难受。”

母亲用挖锄棍,一头挑着一篮脏衣裳,一头挑着冒青草气的牛屎,向村后走去。来到山凹,母亲把牛绳搭在牛背上说:“这儿坟多人少,草又肥又嫩,你在这儿赶紧吃,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到处乱跑。再像上次瞎跑,看山的人把你拉去耕山,我可不敢再去牵回你。”大黄牛摇着尾巴,扇着两个大耳朵,伸出长软的舌头,一口一口像镰刀割草一样清脆的声音,回应母亲。

前天,老二牵着黄牛,喝斥着一头母猪、八头小猪崽儿,和两头大肥猪,还有大黑狗,来到村后的山上。一位过路的老人看见,停住脚步,伸出手指点着数,摇头咋嘴:“这家人真会过日子,我活这么大年纪,只见过放牛放羊,没见过放猪的。瞧这猪真有能耐,刨出来的都是嫩的甜的草根。”老二在一块没长草的细软沙地上坐下,随手捡起石子,在平地上划起来。忽听大黑狗“汪汪”兴奋焦急地狂叫着奔跑,老二从在地上的楚河界中腾地窜起,扔下手中短树枝的卒,小石子的师长,箭一样寻着狗叫声冲去,跑过一畦畦油绿的庄稼地,来到邻村禁山中

一个看山的老头破着嗓子大声嚷着,小子看好你的猪和牛,别让它们到我山上随意踩踏,我们村半年的柴火就指望这片山了。老二没顾得上搭理老头,在一人多高茂密的草丛中蹦跳着,只见黑色的头影,一伸一伸的,时隐时现追着狗的欢叫声跑去。

老二喘着粗气,见大黑狗两只前脚按住一只麻灰色瑟瑟发抖的半大兔子。老二提起兔子耳朵,对大黑说,走,吃兔肉去。于是飞跑着回家,从阁楼上翻出过年来客时盛肉的小铁锅,在斜坡上挖个小洞,放上小铁锅,捡来干树枝点上火。

猪们闻着香味昂着头哼哼着都聚拢来,围着老二不停地拱地皮。老二拿起树枝轰赶,母猪磨磨蹭蹭带着它的儿女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狗坐在地上歪着头,两眼象抹了油似的望着老二。去,把牛赶来这半就归你。大黑狗扭着头汪汪叫着跑走了。老二盘腿坐在地上,一只兔腿还没啃完就见大黑狗垂头丧气走了回来。“怎的牛不见了?”老二扔下没啃完的兔腿,从山上找到山下,又从田头找到地尾,哪儿也没有牛的影子,于是赶着猪提心吊胆地回家了。

饭桌上老大说,一定是看山的人拉去耕山,大前天垸里就牵走了两头,昨天他们交完罚款才牵回。母亲吃完晚饭,扛着挖锄在模模糊糊的夜色中踏着看山人踩出的羊肠小道,走向看山人的小屋。走过几座小山丘来到山凹,突然一道绿莹莹的光一闪一闪没入草林,向山凹中的水库闪去。母亲吓得妈呀惊叫,肩上的挖锄啪地掉在地上,头上的汗像下雨一样顺着发梢淌到眼睫毛上还没停住又流进嘴里,母亲睁大眼,呑了一口又咸又涩的汗水,怎么办,白天要出工,孩子的父亲挑水利不在家,孩子们胆子又小,就算现在回家,明天晚上还得去。于是用力甩了甩湿哒哒的头发,硬着头皮往前边走边想:难道路生的魂还在这水里?

路生的父亲富贵生下来就不会哭,二十岁时,富贵的姑姑到处张罗给亲侄子找媳妇,正常姑娘不是嫌他哑巴,就是嫌他那七八十岁患肺病的奶奶,和死了女人的父亲。离过婚的女人和寡妇不是拖儿就是携子。媒人一踏进门比划,富贵就伸出小拇指,皱脸瞪眼摆头,指向隔壁,再用手抓起头发比到腰间,伸出大拇子眯眼点头。大家明白:富贵也要找像隔壁姑娘一样漂亮的女人做媳妇。媒人再带女哑巴、女瞎子从大门进来,富贵扛起挖锄就从二门出去,把她们凉在屋里。等她们一走,富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向他父亲歪脖子鼓眼吐唾沫,从此再也没有媒人登门。有年正月,他姑姑来到娘家出方,进门后就唔着鼻子说:“怎么这么重的糜烂味。”说完撸起袖子,烧一罗罐的开水折下老母的被子床单,放洗衣粉一泡,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入鼻孔,他姑姑捏着脖子呃、呃干呕,洗完母亲的,洗哥哥的,再洗富贵的。一连几天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洗个遍,累得伸不直腰。她想:家里没女人不行,不能让我侄儿断子,更不能让我哥哥绝孙。于是回家,拉来不满十八岁,还没完全发育好的女儿,跟侄子完婚。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虎天虎脑,富贵整天进也笑眯眯,出也笑眯眯,一有空就抱到人前翘起大拇子,点头咧嘴比划。怀第二胎到九个多月,富贵老婆跟一帮妇女在田里割谷,别人说:“你快回家,看你羊水破了。”“还等会儿,我坚持坚持割完。”“再不回家,你的孩子就会生在田里”。富贵老婆刚一走上田埂,就听哇的一声。“这孩子生在回家的路上就叫路生吧。”

路生几个月大就看着比同龄孩子呆,三岁才会走路五岁才能喊娘。他整天把手塞在嘴里,手指嘬得煞白煞白,食指和小拇子关节处嘬凹一个坑,嘴角终年烂着两条白印。家里人把他手拨出来,他就嚎哭。一哭,肚脐眼就像吹了气的大气球样鼓起来,又光又亮,屁眼露出两寸长紫红紫红的粗肠子,家人只好听之认之随他不管。

七八岁时的一天,他外公来家,他娘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炖好,端上桌,大家还没下筷,他张嘴连连向鸡肉盆里“咳噗!咳噗!”吐几口唾沫,一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敢往鸡汤碗里伸筷子。路生伸出像鸡爪似的黑手,把鸡肉盆拉到面前,连汤带水,一扫而光后,伸手从脖子往下抹着肚子说:“外公别回去,在我们家多住几天。”

十二岁时叫他去生产队的麦苗地里锄草,他把草留下,把麦苗锄断,队长只得叫他专门放牛。十五岁时的春天,他把牛赶到渠道沟里吃水草,自己扛起捡牛粪的土筐去禁山上捡蘑菇,看见树底下有只野鸡伏在草丛上,睁着红眼看他,不飞也不逃,路生蹲下身捉了野鸡放进土筐内,再转身弯下腰,左手撮紧上衣下摆,右手把野鸡窝里的蛋一只一只捡起放进衣服里兜着。野鸡拍打着彩色的翅膀嗖的一声咯咯飞走了。路生被这突然的声响惊得猛地站起,四面张望,左手不知不觉松开衣服,野鸡蛋一个连着一个往下掉,第一个掉在草丛上,第二个蛋掉下,砸破第一个,第三个蛋掉下,又砸破第二个,路生脚前的地上,躺着一堆己成形和还没完前成形的小鸡。路生用脚拨着草地上舞动小腿的小野鸡说,你娘飞走了,我还以为它比我还傻呐。

去年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在堂屋的竹床上睡着了,母亲拿大蒲扇帮我们扇风赶蚊子,见垸里几条狗从门口塘岸往山上边跑边吱起来乱叫,母亲以为有小偷来偷牛。就跟在后面走出很远,但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下午,一位生产队专看稻田水的老头,见路生放的牛跑到田里吃秧苗,老头边牵牛边喊:“路生,路生,这傻子又躲到哪树阴下睡大觉了?”看水老头把牛绳系在树上后,见路生捡牛粪的高脚土筐,和一双大脚指顶穿的像空洞无神的大眼的破黄球鞋,放在水库大坝闸口边,心想:这傻子莫非洗冷水澡掉水里了?

路生的堂哥在高中当校长,从高中生中选十几名识水性的学生,跑到水库,和村里几个胆大的男人,手牵手,从路生放衣服的地方走下水,一直往西走到水库尽头,再从西面走到东面来来去去两个多小时,终于摸到路生在水库坝闸口的石板中夹着,脸都紫了像猪肝。几个人捉头的捉头,捉肩膀捉肩膀往外拉,拉不动。另几个人又捉脚齐齐往后拖,也拖不出来。他堂哥说:“古计这傻子不知道这闸中间是空的。”路生他爹跑回家,抱来粗木杆,插入水泥板上钢筋圈内,几个人抬起闸板,路生顺水冲出,须说没气,但身子丶还是软的,就像睡着了。

路生他爹又跑回家,卸下房门扛来,把路生抬回垸边,搬来两条长凳,连门板一起抬上放着,用凉席搭一个小棚。撬起几块堂屋楼上的旧木板,叫木匠连夜钉口棺材。路生他爹提着马灯在边上左看右看,比比画画,站在路生脚边拿竹竿从路生头比到脚。要木匠把棺材做长些。那天晚上我们在堂屋乘凉,望着路生凉席棚里的灯光。都挤一起,母亲拿着大蒲扇边赶蚊子边说:难怪昨晚狗叫得那么厉害,原来是路生来收脚。

埋路生几天后,他七十多岁的外婆跌跌撞撞来到他家。路生的父亲带她去看路生,她扑到坟头嚎啕大哭。路生的父亲抱头蹲在坟边,见他姑姑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伤心,他张大嘴倒在草地上,在儿子的坟前打着滚,“啊、啊、啊”嚎叫。

母亲拖着挖锄,让挖锄跟着她的步子与地上的石头发出一顿一顿的声响。昂头望着天上长了毛的半边月亮滔念着:世上没有鬼,要是真有鬼,外面天天死人,那不鬼撞脸?一定是野狗或别的动物。母亲边安慰自己边抹着胸口咬牙小跑起来。跑过山凹,翻过山顶,再走过一大片乱坟地,依稀望见一大片树林中,看山人小屋里透出煤油灯影影绰绰的亮光。

母亲就着这微弱的亮光,悄悄地来到屋后。大黄牛见是母亲,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嗯呐、嗯呐低叫。母亲不管三七二十一蹲下身就解系在树上的绳子。牛低下头,顶着母亲的后背,轻轻地来来回回蹭着。“亏你还有心情在这儿撒矫,别出声,让他们听见,我没钱交罚款,就要你耕十天半月的山才放你走。”母亲折断一根小树枝,轻打着牛屁股。急急按来路跑出一大段后,回头看不见小屋的亮光才慢下脚步,放松牛绳摸着牛肚子说:看你肚子都饿瘪了,今天太晚,明天起早点再出来放。牛不时犟着头吃一口脚边的草。走着走着脚下的小路越走越亮,像县城的柏油公路样又宽又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晚上怎么变成白天了?母亲牵牛顺大路一直往前走,可怎么也走不出这山,看不见家,母亲越走越累,脚都抬不起来,像有千斤重,心里越走越明白:像那次样,又撞着什么魂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母亲见雨住风停,想:刮这么大的风,山上的松树毛一定吹落不少,这雨天也不出工,耙柴的人少。母亲带上铁耙,用挖锄挑担箩来到后山,地上的松树毛黄黄的、厚厚的要不是湿的,都想躺上去打几个滚。母亲扔下肩上的挖锄,把每棵树底的松毛耙一堆,没多久,只见山的树下尽是金黄的一堆一堆。母亲心想:“雨天黑得快,我先挑担送回家,叫上孩子父亲一起来挑。”

母亲装上满满一担,挑着走来走去,实在累得不行,丢下肩上的挖锄,啪的一声,天突地变得阴沉沉的和开始来时一样。垸里的老人说是撞上鬼。鬼怕铁,你一扔挖锄鬼就吓跑了。母亲静静站着,只听见牛吃草的沙沙声。我得想办法,于是扯下裤子,蹲在地上洒了泡尿,艳阳高照的天忽地又变得模模糊糊的,大路也不见,母亲提起裤子。在原地站了半天才看清,原来这大半夜是围着一排坟地在转圈。母亲迈开大步又像来时一样,拖着挖锄,牵着牛沿小路急急地向家走。

母亲继续走向山边一片稻田中间的池塘,倒出脏衣服,把浅色的上衣一件一件挑出来,打上肥皂,先洗父亲的,再洗大哥二哥的。母亲常对我说:洗衣服先洗男人的上衣,后洗女的,凉衣服也这样。一年四季不管多忙,只要屋沿下的竹篙上晾有衣服,一律是父亲的上衣第一。母亲蹲在搓衣板上,埋头搓洗衣服。忽听扑嗵一声,离母亲不远处溅起半人高的浪花。母亲吓得一屁股蹾在搓衣板上,一只脚掉进塘得上吃,池塘里的水终于车干了。可是池塘里除了小鱼小虾,连只大点的乌龟也没有。村里人七嘴八舌,都说这塘里曾经淹死过一头水牛,一定是有鬼。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抓起挖锄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狠狠地砸三下说:不管你是真鬼,还是假鬼,我不害你,你别吓我,要不我往池塘里洒把米要你永世不得翻身。母亲用挖锄捞起水底的衣服,使劲搓洗。

天已大亮,太阳从东边的山脑上升起来了。母亲踩着带露珠的青草,从禁山中牵出牛,把刚洗干净的衣服随意搭在菜园的篱笆上,红的、绿的、白的、黑的、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在朝霞的照耀下,像画一样。

母亲拿起挖锄弯下腰给辣椒、茄子除草,掐好猪吃的红薯藤,摘下一家人一天要吃的菜。母亲说:早上喝了露水的菜和下午太阳晒焉的菜味道不一样。早上摘的菜水份多,脆、香,口感好,也好炒。母亲抬头看看太阳对牛说:该放学了,回家做饭去。于是收起半干的衣服,捆好红薯藤,还是用挖锄棍一头挑着菜,一头挑着红薯藤,右腕挎着一篮衣服牵着牛,左手扶着肩上的红薯藤,牛不时地紧走两步从母亲背后抢一口红薯藤边走边嚼。

后村荒年拖着板车上的用木条做的空猪笼站在路口,还没等母亲走近就说:“七凤姐,跟你商量个事,赊你猪的钱能不能再往后拖拖。”“你猪儿就买了,不是还差几天满月吗,这几天正是长的时候。卖了多可惜。”“我家那位昨天上屋修漏,把脚摔断了,家里一分钱也找不出,就只好狠心的将没满月的猪儿拖去买了,好送她去医院。”

前年生产队分红薯,我家人多分的也多,下午收工,母亲挑回几担后,见老大放学回家,说:“天快黑了,别人分的红薯都拉回家了,就剩我们的没搬完。那山太陡,我一个人用车拉不上来。”老大拉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板车,从山脚往山上走,母亲在车后推,走到半山最陡处,怎么也拉不动。老大右肩挎着板车绳,左手和车绳扭在一起抓紧,左踮蹬一脚,板车没动,右蹬一脚板车还是丝纹不动。母亲左手推车轮,右手推板车托,对老大说:“我喊一、二、三,一齐用力试试。一、二、三!”母亲劲太大,老大没来得急抬起腿,就跪在山坡的石子地上,两膝盖钻心地疼,哭喊:“娘啊,实在太重,一脚也拉不动了。”母亲赶紧用肩膀顶住板车,不让板车下滑:“儿啊,这车红薯,会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啊!一旦冲下坡,不但撞死我,还会拖死你。天都黑了,旷野里一个人也没看见,你咬咬牙再起来试试。”话没说完,只听咚咚有人跑来,拉起板车,一直送到山顶的大路上。母亲抬头,才看清是后村的荒年。母亲说:“荒年我没别的报答你,明天上我家捉头小母猪,蓄头猪娘,等下了猪儿,卖了钱再还我。”

牛呑下嘴里的嫩薯藤,又抢进两步再扯一口,母亲摇晃挖锄棍,拉拉绊绊地往家走。刚到村口就听见圈里的猪拱着木门一声长一声短地尖声哼叫着,吵闹着。母亲站在圈墙外扔一把红薯藤说:叫什么叫我们都没吃,你们倒先吵上了。

母亲从大门旁的地上的一只破鞋里拿出一把带红绳子的钥匙,打开门,鸡早已满山满坡地去找虫吃。堂屋的地上没处下脚,饭桌上、凳子上到处都是鸡屎。母亲点着脚尖来到灶间抓起一把稻草擦完桌、凳,然后拿起自己用稻草和小竹枝扎的大笤帚。像一阵风一样三下五下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母亲淘好米,把淘米的水倒进灶后一罗罐昨晚上剁好的红薯藤里。从灶与墙之间的窟窿里拿出火柴点着一把稻草,就往灶里送,一阵浓烟直往灶外跑。母亲拿起火钳往里一拔,感觉软绵绵不像是稻草灰堵着。母亲正要提开后罗罐看个究竟,忽听有微弱地喵喵声。哎呀你这小野猫,非要钻烟囱里取暖,差一点烧死你。母亲退出柴来到堂屋见一只黑不留秋的瘦猫慌不择路从她脚边窜去。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谁叫你托生个猫呢。”

母亲说着来到灶间重新点上火,从灶窟窿里拿出昨晚上放在这里烘干的鞋和袜子,就着灶门口的火烤暖,再塞一大把从后山上捡回的枯树枝。大步来到房里:“太阳都晒肚脐眼了,老六老七赶紧起床吃饭。”老六躺在被窝里想,起来又得看猪,她嚷嚷着没睡够,再睡十分钟,就往被子里钻。母亲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老六往腋下一夹,抓起衣服来到灶间,赶紧往灶里续把稻草,给老六穿好上衣,正准备穿裤子就听老七哭喊要洒尿。“坐这儿别动,看着别让火烧出来,我去抱老七。”说完扔下老六,三步并着两步来到床前抱起老七夹着裤褂到屋外蹲下,唏唏把尿。母亲抱着老七抖掉屁股上的最后一滴尿时,忽听老六在灶间哇地大哭。母亲飞跑进去一看,原来老六看见稻草上剩的几粒谷烧成爆米花,想抜出来吃,光着的屁股碰到已烧红的火钳上。母亲把老七丢在稻草上,从缸里舀起一瓢冷水往已烫出火钳尖印的小屁股上边倒边说:“今天真行时,要是烫在脸上,十里八乡的人说,某某家有个疤子女儿,就没人要,嫁不去出。”敷好屁股,前铁罗罐的小猪崽吃的红薯粥煮好了,后铝罗罐的猪食也煮熟了。母亲把猪儿吃的粥倒进洗脸盆和桶里凉着,再提来泡着米的铁罗罐放在前灶,后灶放上铁锅准备炒菜。母亲边烧火,边把粥里的红薯捏成糊,等粥凉透,前罗罐的饭烧开了,母亲从鸡窝里拿来一个鸡蛋,用米汤冲好,放在饭上蒸着等父亲回来喝。

父亲前年做过胃下垂手术,母亲听医生说,冲的鸡蛋有营养。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早上用刚烧开的米汤冲一个鸡蛋,就连轻易接不来的外婆,偶尔到我家,母亲也舍不得在面条上卧个鸡蛋。除非是我们兄弟姐妹的生日,才能享受一个带壳的煮鸡蛋。母亲常说,人生一个蛋,狗生一碗饭。母亲舀来几瓢米糠,把铁罗罐的米汤倒进糠里,再加一绺只有亲戚来才看得见的面条,准备给刚生完小崽的母猪吃。母亲说做猪娘也不容易,昨天看见母猪侧着躺在地上喂奶,八头小猪崽站成一排,每头小猪吸两个奶头,嘬完上面一个奶头,再嘬下面一个,因嘬不出奶水,这些小崽子死劲往里拱,差点把母猪拱翻了个边。

母亲往灶里塞几块干透的大木头,就去打开圈门,把煮好的红薯藤倒进水泥做的正方形的猪食槽里。两头大肥猪踮着后脚,嘴一张一合,头一点一点,两只耳朵一甩一甩大口呑咽着,还连带着发出有节凑很享受的哼哼声。大母猪昂着头,两排被猪儿吸红的奶头在泥地上拖着,迫不及待跑到自己的食槽边焦燥地叫着。母亲刚倒进带面条的米糠,那两头大肥猪边呑咽着嘴里的红薯藤边飞跑着奔来。母亲呵叱着:你们别抢,这是给母猪下奶下的。母亲叫来老六塞一根小竹条给他说:在这儿守着,两头大猪过来就拿棍子赶走。

母亲把煮好的一罗罐饭提到堂屋专门放罗罐的木架上,把铁锅提到前灶开始炒菜,后灶再提来一个铝罗罐舀进几瓢水准备孩子们回家冼脸。

孩子们放学前前后后地回家了,在山上寻食的鸡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母亲把盛好的一大碗红薯粥放在桌上,对老三说:这碗粥送到花尔奶奶家,把粥倒她碗里,再把这碗和昨天的一个碗带回来。老话说:饭碗,饭碗,不能丢了自家的饭碗。

这老太太只生一个儿子在县城当工人,老太太病了好几天,躺在床上没人做饭,昨天听见母亲在门外走路的脚步声,便有气无力地喊住母亲喘息着说:“七凤,你家大罗罐煮的粥好吃,我想拿白糖跟你换一碗”“不就一碗粥吗换什么,说得这么生份,俗话说远亲还不如近邻,你等着。”

母亲像风一样,一会儿就揣来一大兰边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老太太哆哆嗦嗦捧着碗埋头喝完粥,长吁一口气:“哎呀,又活来了!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七凤啊,真不好意思,你一大家子,屋里屋外脚不连地,一时空都没有,还要带累你。我躺在床上听着你回来,听着你出去,几次想喊你,实在是张不了嘴。这粥喝下去,肚子暖暖的,身上也不冷了。”

老三捧回两个碗,伸头往饭桌上一看,一碟咸萝卜条,一盘炒茄子,还有一大盘母亲昨天挖田沟,抓回的小鱼小虾和剖开肚皮切成一节一节的黄蟮炒青椒。老三赶紧放下手中的两个碗,拿起桌上的筷子,按住一条煎得松黄的小鲫鱼,焦急地叫着:大哥,快给我盛碗饭来!不要红薯,吃薯老放屁。“你一个造粪机,只知道饭好吃粥烫嘴,谁叫你吃那么多,从今天开始规定一顿一碗饭不准多吃,”看同学们会不会跟在你后面喊:“吃饭屙屎困,走路放屁玩。”老二一面吃饭一面望着老三说。

老四拿来空碗把煎得红红的虾一个一个往碗里夹,老二吼他:“别都挑走,给妹留点。”老四盯着鱼碗又伸出筷子,老二连忙夹住老四的筷子瞪着眼骂:“你长耳朵不听话,难道是打苍蝇的?”老四才不紧不慢走向罗罐从老大手里夺过饭勺,把饭上的红薯往旁边拔,踮着脚从罗罐底刮出松黄喷香的锅巴,走到大门口的石墩上坐下,两腿夹着饭碗,一只手拿虾,一只手拿锅巴,嘎嘣嘎嘣津津有味地嚼着。成群的鸡昂着头,犹豫地点着长腿,长脖子一伸一缩窥视着。老四从嘴里吐出虾头,捏着一甩,鸡跟着手势一窝蜂冲去。老四摇头笑着手一松,小虾头掉在脚下,一只黑母鸡低头,竖着短尾巴匍匐着冲过来,啄起虾头咯咯叫着向一边跑走。别的鸡发现上当,立即转换方向抢夺。黑母鸡拍打着翅膀,边跑边伸缩着脖子呑咽。老四又把碗里几块红薯扔到脚下,一只长着彩色长尾巴的大公鸡伸着头,东张西望,老四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它。大公鸡犹豫着探过来啄起一块,昂起头,两只小眼睛滴溜溜看着老四。别的鸡蜂拥而至,彩色长尾巴的大公鸡狼吞虎咽后,啄起剩下的一块红薯跑到屋檐的墙脚边,吐在地上低头咯咯咯地招呼着身后紧跟的几只大母鸡。一只黑母鸡黄色的尖嘴刚一沾上红薯,大公鸡就张开彩色长尾巴,扇着翅膀跨到黑母鸡的背上,硬壳似的尖嘴咬住黑母鸡头上的毛,母鸡咯咯叫着。大公鸡心满意足地从母鸡背上下来,黑母鸡死劲左右摇摆着短尾巴。大公鸡像打了胜仗的将军,高昂着头跨着大步又来到大门边,老四吐出嘴里有沙子的锅巴,大公鸡旁若无人地钻到老四脚下,老四两腿一夹,大公鸡扇着翅膀,挣扎着,惊叫着,别的鸡被这突如其来的杀鸡样的惊叫声吓得四处逃窜,有夺门奔回家的,有就近飞上屋檐下凉衣服的竹杆上的,还有连跑带窜跳上猪圈围墙上的,它们睁着圆溜溜的小眼,惊恐地张望着。老四鼓着嘴,闭着眼用力扯下几根带红色鸡肉的彩色又长又粗的鸡尾巴毛。

母亲从门旮旯抓起一根小竹枝,老四猛地站起,拔腿就跑,饭碗啪的掉在地上摔成四片。狗乐颠颠地跑来,抢吃着地上的饭斜眼瞄向母亲。

“你一个小畜牲,几天没打你,你就上房揭瓦,我把你头上的毛拔几根试试,看你晓得痛是什么滋味?”

母亲把昨晚洗干净凉好的木头做的长长的只有十几厘米深的小猪食槽,在大门外一块水泥地上放下,猪儿立即围了上来,母亲一转身,,小猪崽们就昂着头,像浮头鱼一样,一头挨着一头围住母亲裤腿尖叫。母亲一手提着一桶凉透的红薯粥,脚擦着地面往门外挪,几次碰到小猪险些摔倒,一步一步挪到猪食槽边,一手拨开小猪的头,用力一推,粥哗地一声,一波推着一波涌满猪食槽。小猪齐齐的把嘴插进粥里,一头小白猪从槽这边吃几口,跑出来使劲往中间挤,中间的小黑猪踮脚不让插进来,小白猪往左挤,小黑猪屁股扭向左,小白猪往右插,小黑猪屁股扭向右,小白猪只好慌忙跑回自已的位置。小猪的头上嘴上耳朵上到处是粥糊。一大群鸡见缝插针,蹦跳着抢食。不一会儿一个个小猪的肚子吃得像小葫芦样鼓鼓的,才弯着腰,,迈着八字步去找它们的母亲。一直在旁边等着的狗赶忙跑上来,从猪食槽的这头舔到那头,从里舔到外,要不是地下有留有汤汤水水,猪食槽就像洗干净没用过一样。

母亲盛来一大碗儿女们不爱吃的红薯,把桌上几个菜碗里剩的菜汤倒进饭碗里,往嘴里扒。老二对老三说:“吃这么积极,饭碗归你洗。”“凭什么?我只管扫地。”“你没看见地已扫了。”母亲瞪着眼:饭也睹不住你们的嘴。老话说,吃不言,睡不语。你们只管把自己份内事做好。老大把水缸的水挑满,老二把猪圈的粪刮干净倒进粪窖里,老三把灶间地上湿泥刮一层用竹筐挑到菜园里倒到南瓜根处,老五把两边房里的地打扫干净,把床前不穿的鞋捡到踏板上,床底门旯旮都扫一扫,别只划个眼睛框交差完事。老四你是女孩碗你洗,罗罐盖铁锅盖都洗洗,碗柜和水缸盖也擦擦,这些小事不干好,等长大嫁人,不能让人骂:有娘生没娘教,丢娘家人脸。做完就去上学,坐在教室里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别左耳进右耳出,还没出学校门就把老师教的字都还给老师。你们和别的同学交一样多的钱,他们把老师教的记在心里。而你们交完钱什么也没学会,就像我们去商店买东西,交完钱不拿东西,你们说傻不傻。这时候不认真学习,到用时后悔,也没处买后悔药吃。

你父亲小时候,你爷爷教他识字,可他说一个种田的人,又不用出远门,读书识字是对牛弹琴。前年冬天你父亲跟后村细伢去武汉,想批点年货挑着到各村去卖,赚点钱过年时给你们缝身新衣裳。刚走下船码头,死鬼细伢甩开两脚,说憋不住,要上厕所,东钻西窜,你父亲紧赶蛮追,还是被甩了。你父亲站在挤挤撞撞的人流中不知东南西北,门牌上的黑底金字一个也不认识。细伢是怕你父亲批一样货,抢了他的生意。你父亲只得从脚边的地上捡起一块破红砖,跟着人群走,到转弯或叉路口,就在墙上或电线杆上画一个圆圈,做好原路返回的记号。回来后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老念着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姊妹七个,个个进学。

别人说:“女儿是赔钱货,就算让她们读书识字,长大也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留她们在家多帮你们一把。”父亲摇着头:“我活五十多,才真体会到,再也不能让我的儿女成为睁眼瞎。”

母亲吃完早饭,挑起用宽竹排做的土筐,对老五说:“你带好两个妹妹,别登高爬低,不能上门窗头掏鸟蛋。有的蛇钻进鸟窝吃小鸟或鸟蛋。老二有回就摸出一条。也不能爬树上去摘桑椹吃,你看老大小时爬树摔了,到现在还老叫头发晕。

老大六岁多的一天上午,带老二到垸边玩,见一棵梨树上长有像小葫芦似的大梨子,他俩围着树在地上的草丛上转圈,睁大眼睛找石头砸梨子,捡来一堆石头都扔完了连一个梨子的边也没挨上,他俩仰头望着微风中闪闪放亮树叶中时隐时现麻皮梨子,咽着口水,好像看见梨子眨眼取笑说:“没本事吧,抓不着我吧,有胆你上来呀。”老大抱着树干往上爬,刚一爬滑下来,再爬又滑下来,老大脱下布鞋长裤,叫老二蹬在树底,踩上老二的肩膀,老二两手按在膝盖上,像虾似的慢慢站起,老大两手抓住树上断枝处的节巴,脚像蛇似的缠住树干,手往上抓一节,脚挪上一步,一步一步攀上有梨子的树叉。老大扔下一个大梨,老二捡着在衣服上擦擦,坐在草地上迫不急待往嘴里塞。老大坐在树叉上一手抱树,一手拿梨边吃边悠闲地甩动两脚,向四面张望,远远看去,见变成小孩高的大人们在田里慢慢移动,山上吃草的牛也只有圈里的猪高,后山中的鸡像蚂蚁样一群群在草中寻觅食物。老大梨子吃饱,站起来掏出小鸡,尿洒在树叶上沙沙响,顺着尿滴往下一看,“妈呀这么高,我怎……”话没说完,脚在尿湿的树叉上一滑,“啊,啊……”砰地掉在草地上。

母亲从田里回来见老二就问:“你哥呢?”老二口齿不清说:“我哥睡着了,脸上有很多蚁儿。”“在哪儿,你带我看看。”母亲跟老二来到梨树下,见老大眼窝有大滳泪珠,闭眼躺在地上,脸鼻子耳朵全是血,一群蚂蚁顺着凝固的黑红的血往耳朵鼻子内爬。一摸老大身上冰凉,“哎哟!什么解哟?”母亲上身只穿件短衣,猛地一拉裤子连裤头一起扯下,母亲慌忙提上裤头,把长裤盖在老大身上,抱起向公社卫生所奔去。医生检查完对靠在病房门上像傻子的母亲说:“身上没伤着,手脚也能活动,应该是头先落地,脑子撞坏可不好治,先住院观察观察。”母亲说:“那我明天再来,家中没大人,一堆小孩等我回去做饭”。母亲边说边拧着衣角,衣服上的汗水吧嗒吧嗒掉在自已光脚上。母亲背上老大,来到大队赤脚医生家。七十五岁的老中医号完脉,写好药单:“先吃几副看看再来。”母亲掏出两块钱放在桌上。“我拿大队工分,不用给钱。”“我来得急没买什么,你老买烟抽。”药一吃完,母亲又背上老大到赤脚医生家,号完脉,写完药单说:“再吃几副看看。”母亲掏出三块钱说:“我不晓得你喜欢抽什么牌子的烟。”老大喝完一个月中药后,还是不敢抬头,只一摆动就晕得睁不开眼。母亲只好再背上老大,一到老中医家就掏出五块钱说:“你老受累,怎么吃这么长的药还是晕。”老中医瞟一眼桌上的票子说:“脑子里的病,不像感冒发烧,吃下药就能见效,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把心放宽慢慢养,慢慢调,我今天再加味药看看。”吃完半年的中药,老大基本上算好了,只是夜里读书太晚,第二天就有些晕。这年中秋节,母亲把父亲买回的大猪头用炭火烧净毛,整个放进铁罗罐里,加入水,不盖盖,灶里塞几块干劈柴,大火烧开后,把水倒干,再加入半罗罐温水,放入生姜、自已菜园摘回晒干的红辣椒、大料,还有从垸边一棵野生胡椒刺枝上摘的一把红色像鸡眼珠大的胡椒,再倒入点白酒、酱油、盐,盖上罗罐盖烧开后,母亲抽出两块柴,让小火慢慢焙,几个小时后母亲揭开罗罐盖,半垸的人都闻到香味,嘬起鼻子连连吸气。一个说“谁家做什么吃那么香。”另一个又说:“怪不得别人说,‘吃肉不如闻香,闻香不如喝汤,’今天吃不着,闻我也要闻饱。”说完又嘬起鼻子深吸几口。母亲等猪头凉至五成,把骨头整个扯下,切好装盘,接老中医来家说:“半年来老打扰你老人家,现在我伢头已治好,请你吃顿饭,不成敬意,没什么菜,酒多喝几盅,”老中医端起酒盅呡一小口,点点头说:“嗯真正的纯谷酒,”夹一筷子猪头肉送进长满几寸长胡子的嘴中,慢慢吞下,眯缝两眼:“我活这么大,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肉,这肉肥瘦相当,进嘴就化,人老了牙不好,不管别人家、还自己家里做的菜嚼不动,几年来都没喝过尽兴,看来今天要多喝几盅。”“喝吧,你尽兴喝,酒有,肉也有,等会你回家再带点。”一瓶白酒见底,老中医舌头打转说:“你这孩子,我留了一手,少用一味药。”母亲赶紧问是少了哪味药。老中医接着说“虽说有点迟,但不算太晚,配上几付喝了就好,这方子要是过去值几块大洋,就是现在也值几担谷。”边说边拿出笔刚劲有力地开好药单递给母亲。

母亲碗筷都没收拾就去买药。刚走到垸中,就见国尔迎面摇摇摆摆走来,趐着嘴、古着带红丝的双眼喷着唾沫:“哥死、哥死,还不回来。”国把‘死’字音拖得长长。“妹要生儿子”。国尔叫所有的年轻女子都是妹,母亲从国尔连说带比划中,才弄明白,国尔的傻子老婆要生了。国尔今年四十多岁,五六岁发高烧,他母亲带他去卫生所打几针莲霉素,烧是退下来了,但耳朵却听不见,说话也是两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二十多岁时,每到星期天就拉我大哥上他家,拿出毛笔和墨水,把裁成巴掌大的大公鸡烟盒,铺在桌上,手指点着桌子、凳子、椅子要大哥教他写。写完后,又拿来碗、筷子、饭勺摆满一桌,他指一项大哥写一项,写完后国尔把写有碗字的纸片粘在碗上,把写有椅子的纸片粘在椅子上。一一粘好后,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嘴一闭一开,点头夸奖大哥,再到下一个星期天,他又拉大哥写他家的人名,他父亲早死,他拿手在下巴上比划抓胡子,大哥就写上他父亲的名字,他拿手作梳头状,大哥就写他母亲的名,他用手作拿棍子在地上一敲一敲,闭着眼走路,大哥就写他瞎子哥的名,就这样他把我们垸的人名都学会了。三十多岁时他自己学会做篾匠,他编的土筐、菜篮子卖得便宜,附近很多人上他家去买,他拿着赚来的钱,上铁匠铺买回一套杀猪刀,逢年过节上别人家去杀猪,杀猪的人家供一顿饭还要付他工钱。四十多岁时,对面村一个瞎子,在太平深山里弄回一个傻女人来当媳妇,他母亲和瞎子哥一合计,也弄回一个叫桃花的傻子,结婚当天桃花的母亲送她到新房里,就回到堂屋坐着和国尔家的亲戚聊天,国尔闩紧房门,桃花大声哭叫,一堂屋的人装着没听见。那时我们带桃花去放牛,逗她:“桃花昨晚上谁跟你睡。”“嘿嘿!”桃花一说话就闭着眼,嘟着长嘴唇:“哥给饼干我吃,哥跟我睡。”“桃花把裤子脱下,我们看看。”桃花闭着眼,嘟着长嘴唇:“嘿嘿我不脱,娘晓得不给饭我吃。”“你脱我们给你糖吃。”桃花真的把裤子解开,退到脚下,光屁股站在地上。“桃花你牛跑了,你赶紧去牵。”放牛的小孩放开喉咙故意大喊,桃花挪动双脚,闭着眼:“嘿嘿,我走不动。”在地里锄草的老太太一面走来,一面骂:“你们这些剁头鬼儿,叫国尔看见不打死你们。”说着从自己腰上解下一根旧球鞋带,把桃花的裤子系死。去年桃花要生孩子,别人教国尔娘:“小孩生下来,别让他吃傻子的奶,小孩就不会傻。”桃花嗷嗷叫时,国尔的瞎子哥拄着竹棍在田岸上左一探,右一探跨大步去大队请接生婆,国尔老娘小跑着去垸中请正喂奶的女人来,等孩子生下好喂奶,国尔老娘奔回家,到房里一望,见桃花躺在床上,于是转身到灶房,烧开水准备下面条给接生婆和喂奶的女人吃,面还没煮好,接生婆来到房中,放下药箱,拿起听筒,一摸她的肚子,是瘪的,急忙喊来老太太,“快到尿桶去看看,”老太太抱起尿桶里六七斤重白白胖胖的死男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老子爷啊!我那一世做过,要招这样报应,老天开开眼吧,请您老人家睁眼看看,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家,这老的老,瞎的瞎,聋的聋,傻的傻,请把我这七十多年的老太太带走换回我孙子,好让我有脸去见烈祖烈宗。”

母亲离国尔家老远就听见桃花杀猪样嚎叫着,花贵老太太坐在桃花的脚边焦急地盯着桃花的下身,还有他自家房头的一个嫂子水英站在地上打转,不时伸头望向门外。国尔娘从灶房里点着一双三寸金莲连连走到房里:“七凤,你说急不急人,天没亮就叫瞎子去请接生婆,也不晓得是么回事,到现在连个人毛也没看见。”

,“七凤,你快来看,我们生孩子都是头先出来,没看见过像这傻子,只看见小孩屁股,这傻子叫她用力送,她像死猪一样就知道嚎,这次要是有个闪失,这家人真的没法翻身,你看是不是应该送医院。”坐在床上的老太太说。

“国尔娘你先去打三个蛋下碗面让桃花吃饱好有力气,再拿瓶白酒我洗冼手,还要烧一罗罐开水把剪刀放水里煮一煮,消消毒,水英你上床和花桂姐做对手,抱桃花横躺,让她屁股放在床沿上。国尔双手点在背后,勾着头从堂屋里踱到门外,又从门外踱回来,不时伸头看看房里。

母亲弓着腰,把右手慢慢伸进婴儿屁股底下,用四个指头托住一点一点往内推,不一会儿,就能看见婴儿的黑头发。

“妈呀!总算能喘口气了”花桂老太太说。

“你们俩捉紧她,时间太长对小孩不好”母亲用手轻轻往两边抠,再伸进右手,托住婴儿的脖子,使着暗劲顺势往外一带,婴儿的头一出来,整个身子像水塘破堤样,稀里哗啦涌在母亲的两手中,小孩的脸都变成紫色,一声也不出,母亲倒提双脚,头朝下,叫水英:“你快来,照小脚板心打三下”水英伸出手迟疑着不敢动,“赶紧的,小孩喉咙里应该有痰堵着,”水英啪、啪、啪打三下,哇的一声小孩哭出了声。桂花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睁大眼:“七凤,你又是从哪学的?”

“我那当老师的弟媳妇在医院生孩子,就是这样,当时从隔着玻璃的产房外看医生是这么做,我就留心想以后猪啊、牛的下儿时没准用得着,不想今天还真用上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

“七凤,面已经煮好,你吃一碗再走。”

国尔娘抓起身上油亮亮的围腰布擦着眼睛,抓住母亲的手:“七凤,谢你的话一大箩筐,我不晓得从哪说起,那年集体叫我专门照看小孩,队长的大女儿把你家老二的鼻子打得放血,我没拉开她,这些年一看见老二鼻子流血,我就后悔,知道是那次打的太狠,留下的病根。前年过年,家里揭不开锅,急得我直哭,是你借我二十块钱让我们过个好年。那年冬天,我家瞎子偷生产队仓库里的谷,仓库保管带几个人顺着打了霜的地上的脚印,七拐八拐跟到我家,在柴旮旯稻草里找到满满的两箩筐谷,是你带头劝大家说:“瞧他这一家子,不是实在没法想,别说是一个瞎子,就是叫我们大半夜,挑一担谷,从哪么多垄田绕到垸后山上再挑回家就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一人少吃一口,不要告诉公社。我那瞎子才没被派出所抓走。”今天我给你赔不是,等我孙子长大,我要一一告诉他。”

母亲大步赶到扯秧的田里,“七凤看你跑一头汗,又去捡谷了?”母亲弯下身,两手的小拇指挨紧秧根底的泥,左手來,右手往,大揖大揖连连地扯起秧苗,就着秧田里的水摆一摆,左手握紧,右手从脚边抽出一根稻草,围秧苗和左手大拇指上绕一圈,把稻草的一头从左手大拇指间穿过,右手再捏住草头一拉紧,扔到屁股后面,又埋头扯秧不理她们,母亲挑起满满的一担秧,往耙好的田里走,队长扛着挖锄,登着长白内障后露一半眼珠的双眼,脸阴阴的,粗着嗓子:“七风你等一等”。“怎么,别以为我出工晚,谁扯的秧比我多,叫她跟我比比。”“把你裤兜翻过来。”“没开玩笑吧?毛主席说不准搜腰包,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天天跑补习班,难道连这也要人教。”“有人说看见你边走边挪田里的谷往裤兜里装。”“你是说真的,谁看见了,今天不说出人来,就是你冤枉我,看我家华尧没兄弟,孩子小好欺负,你别把门旮旯扁担折着看,我婆家没靠山,难道我娘家没人,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我肯,我娘家姓胡的人也不答应。”

我看见莲贵在田埂上挪谷,还没等我走到她身边,她张口就骂:“你一个哈巴狗,绿眼睛,生人不咬,专咬自家人,七凤挪谷你不敢说,看我老实好说话就只管我。”母亲一转身,正好看见莲贵挑着大半筐秧摇摇摆摆地走來,“你看见我挪谷了”。“别人出工半天,你才来,没挪谷,你的兜怎么这么鼓。”母亲双手往兜里一插,呼地抓出用小孩旧衣服缝的裤兜,带出纳了一半的花鞋垫,和一小块报纸包着各色各样的花线、还有金黄色的顶针一蹦一嘣滚进了稻田里。“还搜吗?你的嘴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么话说衬早,别等我走开又有屄说。”“队长你看看,她这裤兜连小孩都能装进去,不就是为偷东西方便,上次挖花生我就看见,她把裤兜塞得满满的,把裤子都压下来,边走边提裤腰往家走。”

母亲冲向莲贵,“你强横说白话,今天不撕烂这张起祸放悲的臭嘴,明天又该瞎说。”莲贵见这架式丢下肩上的扁担,夺路而逃,母亲追上去抓住她的头发,就往下拉,大声骂:“难怪你嫁一处,又嫁一处,像这样只怕在这家也呆不长。”莲贵哭着和母亲扭作一团,从田埂上打倒右边的谷田里,像石磙一样把青的稻禾,金黄的谷粒碾平,又从谷田扭到田埂上。“别打,别再打,七凤你松开手,看看你们把这成熟的稻子都糟蹋了。”边说边拉开母亲推着往回走。莲贵伸手一抓,母亲脸上火烧火燎的痛,母亲红着脸,瞪大双眼:“你想舔她X,捉着我让她打。”队长手一松,母亲骂着跳进一步,低头向莲贵撞去,莲贵一脚踏空,人往后仰双手一捞一捞,抓住母亲的衣角,带着一起滚进左边刚插完的秧田里,母亲骑在莲贵身上,抓住她的头,死劲按进烂泥里,再拉出来,又按进去。莲贵一声也不吭。“哎呀,七凤快放手,要出人命了,你会呛死她。”队长跑着叫着跳下秧田,反背抱住母亲,大喊:“快起来,还不快走。”莲贵用两手撑着泥地坐在田里,像庙里的泥菩萨,眨巴眼睛过半天才像小猫样哼哼唧唧,左右扭动屁股,挣扎几次也没能站起来,翻着白眼,头上的泥水合着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也没擦擦就手脚并用,爬近岸边,抓紧岸边的杂草,右脚翘上田埂,上身扑在田埂上,手一使劲,杂草连根拔起,扑嗵掉下来,再一抓,吧嗒,又掉下来。队长看着忍不住,咧开嘴走到莲贵身后,用力一推,莲贵像死狗样横着趴在田埂上,头埋进金黄色刚踩倒像棉被样的稻禾上,一只鞋里的泥水哗哗流到泥田里发出叮咚、叮咚声。

“七凤娘快躲躲,她们拿着铁锹、冲担打你们来了,刚进垸被我大哥拦住,夺下铁锹和冲担,还在我屋墙边放着。”

母亲端起一碗饭,拿一把砍柴刀插进裂开的土砖墙缝里,在门口的石墩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对丢下饭碗,抄起挖锄的老大、老二说:“吃饭去,谁也不准出来。”

又大声对将走近门口的莲贵说:“不信你过来试试,还没王法了?竟赶到我屋里来打人,今天我要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说完从墙缝里抽出刀,握在手上,大黑狗睁着圆眼,呲着牙,高昂头,叫着向莲贵冲去,莲贵,边哭骂,边从地上抓起像鸡蛋大的石头,用力一甩,小石头砸在地上一块踏脚石上,砰的一声闪着火花,大黑狗夹紧尾巴藏到母亲身后,伸头看看莲贵,又呲着牙,狂叫冲向她们,垸里其它的狗听见,一只只翘着尾巴,汪汪地赶来凑热闹,莲贵拍着双手,跳着两脚指着母亲骂:“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家男称你几斤粮,谁抬你老公公上山。”那是五几年,父亲和村里所有男劳动力都去公社挑水库,父亲见送米送菜的毛头说:“我今天右眼老跳,你从垸里来,我家大人小孩没什么事吧。”

“没听说有事啊,今早上送饿死的五保大贵老头上山,看见你父亲提香纸篮走在前面。”天天吃糠,爷爷年纪大拉不出屎,母亲拿竹棍往外掏,掏得屁眼翻花四流,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埋完大贵老头的晚上,母亲带俩小孩睡在前房大喊:“怕,我怕,我好怕。”爷爷端煤油灯从后房走到前房说:“怕么事,你是怕么事。”“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怕。”“人死如灯灭,有如滚汤泼雪,”爷爷说完,端着灯到堂屋打个转后回房躺下,睡到五更天,爷爷开始哼哼唧唧喊我父亲华尧。母亲早早跑去跟送米的毛头说:“你帮忙搭个信,叫华尧赶紧回来,他父病了。”第三天我父亲见毛头刚张嘴要问:“我父…”“你父病了,叫你回家一趟。”父亲跟隔壁一位老人商量说:“想请假回去看看,要是我父的病不打紧,就再来。”“你个傻子,再过几天是国庆节,公社一人分四两肉,一斤米饭,你请假算旷工就不发了,昨天还提香纸篮,哪有这么快死的,等分完肉让你父亲吃几口,也好润润吃糠的肠子。”母亲见父亲不回,就搭信叫我姑姑,父亲唯一的亲姐姐来做伴照看爷爷,姑姑住一晚说要回家,“你亲老子病的都快死了,还有什么事比这要紧,“你走,我也不管,又不是华尧一个人的老子,到晚上我带俩小孩去我娘家住。”

“七凤,我看见你家姑爷带他儿子到山凹里吃饼干,没给儿子吃么?”一位邻居老太太说。

“连她要咽气的亲爹,都不知道饼干是什么味,更别说我家孩子。”

爷爷一清醒就睁着浑浊的双眼喊他儿子“华尧,华尧,华尧”熬到第三天早饭时,爷爷睁大眼望着母亲“华尧我是见不着了,垸里年轻人都不在家,棺材里少放点石灰,大家肚子都没东西,别让几个老人受累。”说完眯眼腄过去就没气。母亲买好香、纸、炮,,放在一担石灰上挑到大队部说:“我家老人走了,家里一点吃的也没有,你们得称我几斤救济粮。贵莲的男人是大队会计,他说:大队长在大金水库坐阵,我们做不了主,只要大队長签字了,我们就称给你。第二天母亲早早来到大队部说:“我公公是吃糠吃死的,你们不称几斤谷给我,那我就天天来找你们要,直到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保管说“我们也没办法,你天天来也白来。”他们坐在椅子上聊天不理母亲,母亲放下箩,把扁担放在两只箩上,在扁担上坐下,九点多钟他们开始吃饭,母亲拿碗自已盛上一大碗白米饭,端起就吃,保管连声说:“哎哟、哎哟你真是门头高些正屋,我们还没吃,你就抢了,那是会计的份,他去办事,你吃了他回来吃什么。”“他要吃再煮,上面拨的救济粮,都在你们手里,不给我粮,我就赖这儿,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母亲端碗故意走开,贵莲的男人办完事回来,几个人小声和他嘀咕后说:“你不要告诉别人,要不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我们哪来这么粮。”母亲又买一担石灰和称的八斤谷挑回家。

母亲拿出谷自己舂,自己筛,再到地里扯回野菜,总算把眀早要吃的预备好。天黑前,母亲穿着白大褂孝衣,头戴白孝帽,腰扎粗稻草绳,请人明天抬爷爷上山,来到人家大门前双脚一跪,那老人赶紧拉起母亲:唉这也真是难为七凤,。再到下家,又跪,又拉起,八个人一一请到,第三天,天没亮母亲就起床,用昨天踵好的米和洗干净的野菜煮一大罗罐菜饭请送爷爷上山的人吃饱。,

“你老狗记得千年事,那是公家谷,又不是从你家米缸拿的。这个时侯都一样,不是我一人去要。那是上面发的救济粮,凭什么只留干部吃。”

贵莲的男人蹲在墙角,低头从兜里掏出,巴掌大长方形的纸条,撕下一张,铺在膝盖上,又慢悠悠从上衣内兜掏出一个装擦脸油的圆铁盒里撮出一撮,自家菜园种的烟叶切成的黄烟丝,放在纸条上,用掌心一搓,伸出大指子在舌头上醮点唾沫,抹在纸条的接头处,一支烟拿在手中,这头看看,又换过那头瞧瞧,点着火,纸烟前端没烟丝,纸条一下烧着,他用力一甩,明火灭了,再送进嘴里,深吸一口,呑下又慢慢的从鼻子里,吐出一圈一圈浓雾一样的烟,像水里游动的蛇歪歪扭扭地升高飘散。

父亲左手端着饭碗,,右手掏出烟盒冲着开口处一抖一抖,一支烟自动跳出,递到贵莲男人面前,“我是无用之人,怎敢抽你好烟?”贵莲男人头也不抬,嗡声嗡气嘟囔一句。“你一个断文识字的大队干部,先冶家,后安国,连小家都冶不好,怎能带好我们大家,你找队长问清楚,到底谁对谁错。”“打狗还看主人,就算她无中生有瞎说,也没犯死罪,怎能把人往死里打。”几个男邻居拉起贵莲男人劝着往垸外推,几个女邻居边围过来边劝边推着贵莲走。

大哥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盯一眼老二、老三,嘴往贵莲放家伙的屋边一挑,老二、老三一溜烟跑去墙下,老二抓起冲担,老三抱着铁锹扑嗵、扑嗵扔进池塘里,等贵莲俩走近,只见水面溅起的水花一荡一荡扩大。“不长记性的东西,丢脸都丢到别人家了,这真叫赔了夫人,又折……。”贵莲低下头,宿着脖子,在大黑地狂吠声中,擤着鼻涕,呜呜咽咽走出垸。

大黑狗欢跑着来到母亲身边,咬着母亲裤腿,翘起尾巴,左右摆动。母亲用缺口的兰边碗,盛满红薯粥,倒进菜汤拌匀放在地上说:“吃饱好好看家,国尔家狗几天没回来,都说是后村里人,打死炖肉吃了,你老跑去找母狗,总有一天会打死你炖着吃。”

母亲扛上挖锄对老五说:“带好两个妹妹,千万不能玩火,你们抬头看看这屋上的横梁,一到下雨天就漏。别像老四,为了烧一个红薯吃,差点把这三间屋都烧光,要不是大家帮忙,你们连牛栏都没得住。”

那年老四八岁,垸里和他一般大的小孩天天呼朋唤友,欢天喜地背书包去上学。我们家没爷爷、奶奶帮忙,只能按顺序:老二能放牛、能照看像梯档似的弟妹,老大就去上学,等老三能放牛时,老二才能去上学,老四还得等老五能接替她时,才能去学校,老四吃过早饭,在堂屋里逗睡在摇蓝里的老六玩,母亲在垸对面油菜地里,滴化肥水,母亲担着水桶和大家一路,从小池塘里挑起两桶水,走到栽下去二十多天,长得绿油油的油菜地里放下,把蛇皮袋里化肥舀起倒进水桶里,用葫芦瓢搅化后,一点一点滳到油菜苗根处,母亲低头滳完一垄后,直起身,望见垸里上空浓烟滚滚。“你们快看看,是不是我家发火了。”说着丢下水瓢,飞奔回家大喊:“快跑老四。”双手抓住摇蓝连老六一起拖出,拉到隔壁屋门口,又跑进房里抱出床上的铺盖,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来,男人搬来长梯,争先恐后爬上屋顶,女人挑来满桶的水接力赛似的,递给梯上的男人,泼向冒烟处。母亲蹬着木梯爬上小阁楼,抱起一大家人冬天穿的棉衣、棉裤的大木箱,顺着梯子往下滚。

火被扑灭了,乡亲们都去干活,母亲把从地下码上屋顶,被泼湿的松树毛,一捆捆拖到屋后别人的猪圈铺开晒干,留着冬天没柴时烧,母亲提起罗罐和碗筷到门前塘里去洗,老四站在屋后门边,随手从挂在外墙上的竹篮里,拿起一个头天已洗干净的小红薯啃着,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赶紧把红薯塞进松树毛下。母亲发现柴里的红薯,就说是老四为烧红薯吃才着的火。晚饭后垸中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围在堂屋的大方桌旁,盯住老四说:“再不能玩火,今天天好,没怎么括风,万一真烧起来,三家连四户,都烧着,你家九口一辈子也赔不起。”一位八十岁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说:“这么小就不干好事,活着是害,捉起来沉塘。”老四站在桌沿,勾着头说:“我不知道是怎么着的火,我只看见有烟从门里冒出来。”“还冒烟,连你头都烧着了。”老大伸手一啪,一股焦味充满整个屋子。母亲按着怀八个月的肚子,脸色惨白,头上大颗的汗珠直往下淌,第二天老三放学刚走进垸,便看见我那因为家穷、人太老实,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的堂叔,肩扛挖锄手提土筐,摇头流泪,边走边瞅,土筐里破旧床单下,一个白白胖胖的死男婴。老三跑回家,见用毛巾缠头正在做饭的母亲的大肚子不见了,边跑进房里边“想今天不用吃讨厌的红薯,娘生弟姐应该有面条吃。”掀开被子,哪里有小孩的影子。

“娘你肚子的弟弟呢?”

母亲噙满泪,哑嗓抽搐:“弟弟不听话,我们不要他,你叔送菜园给南瓜施肥了。”

母亲继续说:“要是渴了就回家喝水,钥匙放在门旁的破鞋里,出去后再锁上门,用手推一推,留条缝鸡好回来下蛋,今天应有两只鸡婆要下蛋,不留缝,它进不来,会跑隔壁胖尔家去,你不要上他家去,去年冬天,你二哥背着书包捡一把破瓦片,在塘岸上玩打水漂。发现一条白肚皮的鱼浮在水面上,随着风吹水面一点一点往岸边移动,你二哥跑回家,扛来长竹篙一探,短一大截,再找来绳子和一根瘦竹竿跟长竹篙绑紧,竹竿太长拿不动,好不容易举起一碰上鱼,鱼就下沉不见了,刚抽回竹竿,鱼又慢慢浮上来,要等这小波浪把鱼荡到岸边,上学就晚了,老二脱光衣服,跳进冰冷赤骨的水里,游到鱼边,一只手夹紧鱼,用一只手游至岸边扔下鱼。手脚都冻麻木了,摇摇晃晃就去穿衣服,胖尔奶奶冲过来,抓起鱼就跑。母亲挑粪桶从菜园回来看见,伸出裂满大口,又红又肿的双手,帮老二穿好裤褂,冲进胖尔家,胖尔奶奶用围腰布擦着手说:“今天我家有织布匠,没菜下酒,正好看你老二捡条鱼,我就……。”“你家织裹尸布,供不起饭,你说一声,我家酒也有,菜也有你去拿来叫织布匠吃好、喝好多织布缠死尸,你白活这么大年纪,那么冷的天,滴水成冰啊,我伢为了捡这条鱼冻得像筛糠站都站不稳,你真下得去手。”

到现在我和他奶奶都不说话。上他鸡窝捡蛋,他奶奶气还没消,真打你我也没话说,一定要记住不能上井边去玩,”几天前老五带老七在垸里玩,老七拉肚子,老说口渴,老五跑回家几次,铁将军把着门,左右邻居也都没人在家。没办法,老五只得把老七架在脖子上,向垸前井边走去,老七拉的稀黄屎从老五脖上一直淌到老五的屁股上。老七蹲在井沿上,老五走下一级一级小石板,用两手捧着水,往头伸进井口的老七嘴里送。“你蹲好别动,我也喝口”话没说玩,就听咚的一声,老七本想站起来伸伸蹲麻的双腿,没想腿一软,来了个倒栽葱,老五双手一捞,抓住老七后背衣领,大声喊着:“快把手伸过来。”老五单腿跪在石板上,抓住老七双手,使劲往上一拉,膝盖下石板也跟着摇晃,他怕再动,连自己一块掉进井里,就抓住老七双手,大声哭喊:“娘啊!你快回来吧!”老七浮在水里焦急扭着身子,划动双脚,井壁红砖缝里一条小花蛇伸出头,吐着箭,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老七吓得哇哇大哭,小花蛇也吓得游到老七背面,钻进石缝里。老七在水里哭,老五跪在岸上哭着,嗓子都哭哑了,一位老人来挑水,丢下水桶,把俩小兄妹拉起来。母亲特地去公社,买回一斤冰糖答谢那位老人。

母亲刚走到妇女们干活的地头,“七凤,你真是老油条,天天出工晚,就算你手脚快,我不说你,大家也有意见。”队长站在地岸上,挖锄棍衬着下巴,不阴不阳地说:“那么多小孩,也不把大的留家里帮忙,都想读书当工人,工人这碗饭有这么好吃?除非你家祖人显灵,祖坟上冒青烟。让你儿子读书考学,做大官。”

嘿,老话说:“年轻人找对像要看男女双方的老根本,她儿子要是随他舅舅会读书。当工人不是迟早的事?”

“是啊,人难欺,水难量。没准七凤的公么积下的德,就发在她儿子身上。”

“她公公是个读书的先生,垸里有个红、白喜事叫他写对联,他只吃一顿饭,从不收钱,一生没跟人红过脸,树上的叶子掉下就怕打了头,连地上蚂蚁也不曾踩过。有一年冬天傍晚,,他坐在一边关着的大门后,从一边开着的门,看见有人在他屋旁的柴堆上偷槄草,挑走一担,又来挑苐二担,再来挑第三担时,她公公才开口:嗯你别都挑走,给我也留些。”那人丢下稻草灰溜溜走了。他老说,吃亏是福,总对他儿子说:起得三早、折得一日,还说亲戚家一年走三次不少,庄稼地一日去三次不多”。

母亲当着没听见,钻进她们挑剩的最长最宽的一垄棉花地里抺花叉。”母亲弯腰把一棵棵棉花枝顶端,和花枝开叉处不开花的枝条拆断,好让开了花的结更大的棉桃,不让埋进棉花底下的复合肥浪费在这无用枝叶上。听着妇女们你一句张家长、我一句李家短,拉家常。

“你老兄艳福不浅,那么多姐妹都陪着你,有句话怎么说,啊我想起来了,人在花下死,做鬼我也快活。”

“啊,立华啊几点,就下班了”立华左手在面前一甩:“快四点。”“你都没看手表,手一晃就知道四点?”立华刚走过去,一个年轻媳妇怒气冲冲大声说:“长得不像个鬼,抠皮凹眼还老扒灰,逢時过节家里有好吃的就找媳妇吵嘴打架,媳妇争也争不赢打也打过,抱着小孩回娘家,过几天过节的鱼肉吃干净了,就厚着脸皮跟岳父保正说:"再也不会有下次,如有下次,左手打就剁左手,右手打就剁右手”。要是他说话算数,他的手该剁一百会回,自己媳妇又贤慧又漂亮,还上过学,哎!真是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唉!女人真是菜子命,移栽那儿就在那儿生根结子。上次头被打破,哭着包一包换洗衣服回娘家,说要离婚,可怜遇上个老古董父亲说:“一女不从二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昨天我们问他媳妇,眼睛怎么紫了,她掀起衣服叫我们看,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青一块,紫一块说这是管他找女人的下场。“他家女人也太没主见,你们没听说吗?,前村某某家的女儿,中秋時就又两个年轻男人去她家送节,一个是她自己淡的,另一个是她父母包办的,她父母包办那个家里好过,人长得好看,就是好吃懒做,看见好看的姑娘眼睛就粘在人家身上挪不开。她就是不喜欢,死活都不肯,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家里没办法,只好随她自由恋爱了。”

母亲边抹花叉边不时抬头望垸里,好像听见垸里有大喊大叫声,侧耳细听,确是有小孩哭喊,慌里慌张站起身,见一个老太太牵着牛走来,“细妹姐,你是从垸里来么。”“你放心,我看几你家孩子和垸里一大群小孩都在山脑上玩,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这天不怕、把不怕的人,现在也没得很,一点风吹草动,也把你吓成这样。”一到歇间,妇女们个个从裤兜里掏出鞋垫鞋底坐在自已挖锄棍上,三个一团,四个一伙,边纳边说笑。母亲迈开大步向家走去。

“娘吃冰糖”老五伸开五指,黑黑的手上一小块染有绿色草汁的冰糖“哪来的糖。”“胖尔看见刚才有飞机飞过,从飞机上洒下很多冰糖,胖尔第一个看见,他捡一大团,用石头砸细,分我们的。”“快还给他,他奶奶晓得骂死你,一定是他那当武装部长的叔叔买给他奶奶,这鬼儿的从他奶奶家里偷出来,怕挨揍编瞎话,老七去哪儿?”“刚趴在草丛里找糖,是不是去塘里洗手了?”

母亲边走边喊:“七妹、七妹,”走到家,抓起扁担出门又:“七妹、七妹”,边喊边去井里打上两桶水,挑着往回走,几只鸡跟在母亲身后,争先恐后啄抢从母亲裤腿内滚出来黑血团,母亲正来月经,做姑娘时,用破旧裤子垫,洗净后晒在屋门口不好意思,特地送到垸边菜园的篱笆上晒,到晚上不记得收回,下个月再用后下身痒得难受,外婆说:“那破布洗干净也有月经的血腥味,爱招虫子,一定是什么有毒的虫子爬过。”正好这几天没太阳,母亲没用破裤腿装稻草灰垫,就学垸里姑娘找来几张旧报纸垫着,湿透就扔方便,但母亲的血特别多,不大管用,一湿透兜不住,大块的紫黑色血团顺着大腿掉下来。母亲把水倒进水缸,放下扁担走出门:“老七、老七”,难道又钻草堆睡觉了,母亲向垸边草堆走去,路过池塘发现水里有一溜头发的影子一荡一荡,“啊呀,叫不应天呐!”垸里两位老太太听见哭叫,慌忙跑来,母亲扑到水里,捞起老七,在塘岸洗衣服的长条石板上一坐,老七紧闭双眼,肚子圆鼓鼓的像个大皮球,八十多岁小脚老太太,花尔踮着三寸金莲,跑向山脑,右手撑在额头上,眼望田畈,尖嗓大喊:“那是谁在放牛?”花尓姐:你做么事这么急,要牛有么事。“啊呀,你噪门大,快帮忙喊喊,七凤家的老七掉水里,快把牛赶来,抱着横卧在牛背上,好把她肚子的水踮出来。”带弟老太太一面往塘岸跑一面回头,破嗓大叫:“死老头,快上楼把过年打豆腐用的大锅搬塘岸来,反扣放地上,抱七尔横卧,往屁眼里吹气,好把灌进出的水吹出来。”母亲双脚放在水里,抱老七脸朝下,两膝盖顶着老七圆鼓鼓的肚子,哽声道:“带弟姐,快来帮我,你用手掌堵住她屁眼。”母亲伸出右手的食指,往老七嗓子里一抠,没反应,再往里往深一抠,一股暗绿的臭水顺母亲的手急急流回塘里,母亲解开上衣,掏出奶头塞进老七嘴里,老七闭眼含着奶头过半天才慢慢动嘴吸。带弟老太太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到老了你有福享。”母亲这才感觉到腿上被蚂蟥咬过结了痂处痒痒的,低头一看,见成群的小鱼在抢食腿上泡软的腐肉。

吃完晚饭,母亲随手从桌档上抓出一件小孩破旧上衣,用纳鞋底针,把棉线做的煤油灯芯上黑烟团拨掉,灯立即亮了一圈,“开始写作业,天天叫你们好好读书识字,你们不听,俗话说的好,‘亲戚只望亲戚好,家门只望家门穷。’上回队上分谷,你大哥拿着钱,挑担箩去仓库,你田水叔,说起来跟你父亲共一位老太爷,也没隔几辈,他说我们家吃饭的多,干活的少,看你父亲拉车,挣的比他多,心里妒忌,就对老大说:你们家超支太多,拿钱也不能称粮,把你父亲华尧写成坏尧,幸亏是老大去,能算会认才称回粮,像我和你父亲,扁担倒在地上是一字都不认识,明知吃了亏,辩也辩不过,他说圆的就圆,说方的就是方的,不分我们谷,我们只好拿钱高价买。母亲收拾好碗筷,就着孩子们写作业的马灯光,在地上放一块木板,从门口树叉上,抱来红薯藤,在堂屋地下捡一只破布鞋垫在屁股上坐下,剁完像小山一样红薯藤,已十二点多。

母亲洗好脸、脚,提马灯挂在帐顶特地缝的布条上,拿出纳一半的鞋底,打算今晚纳完,明晚上帮,争取冬天,一家九口每人能穿上一双新棉鞋。

母亲打着呵欠,拿还剩几行没纳完的鞋底,正面看看,反面看看:“鸡又该叫了,还是先睡会儿,明晚再纳吧。”正准备熄灯睡觉,忽然听见猪儿亡命地嚎,几头大猪也忘命地吼。母亲提马灯打开后门,见一条豺狗跳上一人高圈墙后,又跳进相邻的猪圈内,母亲举起马灯,大声呼喊:“嘿嘿打豺狗,打豺狗哇,老大老三快来,豺狗跑我们猪圈来咬猪儿了,快来打死它。”母亲乱喊,猪圈的猪在吼叫,邻居圈里的大猪、小猪也在嚎叫,豺狗慌里慌张往两人高后院墙上一跃,跳到一人高处,哽哽抓墙上的土,啪一声随土一块掉下来,再一跳,没扒住,扑嗵又掉下来,后退一步,再一蹿刚一触着土,两只前爪连连扒着,抓住硬物,两只后脚弓成八字,头向上一伸一伸爬上圈墙,转过身用泛绿光的眼睛望着母亲,好像在说:我还会回来的。才恋恋不舍向阴沉沉的山林中走去。

母亲转身走到房里,摇醒父亲。父亲白天从公社往县城送粮食,一板车一千多斤,一去一回三十多里地,一天最少拉两趟,在路上硬劲走没感觉,回到家一坐下两只脚像木头样,母亲不帮忙,他连床都上不去。“村边畜牧场大前天丢了两头小猪,现叫人整夜守着,豺狗饿急了跑我们圈来了,走,我们去山上赶一赶,吓吓它。”母亲拿上铁洗脸盆和铁锅铲,父亲拿着手电筒喊:“大黑、大黑”。“别唤了刚才就没见,估计又去后村找母狗了,”父母在伸手不见五子的山中敲响铁脸盆,挖锄磕得山响,嗨嗨大喊:“畜牲,再来打死你,敢再来就打死你。”鸡叫头遍,躺在床上的母亲还在侧耳倾听:“明晚一定让母猪带小猪回屋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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