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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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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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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记忆


一切终会逝去

很多逝去的

连记忆都没留下


人间记忆


目录

远方的朋友

卖莲蓬

喝米汤

你还来吗?

火柴盒宽的地盘

代课老师

收土地费

给别人擦屁股

咱们结个亲戚走

活雷锋

第一颗是流星

照相

平生初享节日


远方的朋友


老师一说“放学!”我们就把书塞进书包,拖着往家跑。新穿上的麻绳纳的硬梆梆布鞋底,在窄长小巷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啪叭!啪叭!”响得很脆。

“滚远些!”突然,一声大喊吓了我们一跳。只见大妞的门边,靠着瘦长的半大小伙子,穿着单薄的裤褂,腰间的布带上,系一双破旧的凉鞋,赤着脚,骨节凸突的手,捏着满是污垢的碗,发亮的大眼,望着堂屋小方桌上,大土钵中冒白气的饭菜,呑咽口水。

大妞端着半盆洗脸水,走到门边,向门外的窖里一泼,转身时,顺手把小伙子的凉鞋,猛地一拉。小伙子细瘦的腰,随即一弯,尖声喊叫:“哎哟!”两滴大的泪珠,涌出眼眶,从他那颧骨高耸的脸上,往下滚,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着光。我们不禁愣住了,睁大眼盯着他那弯曲的腰:断了?大妞红了脸,望着他。他伸手摸着腰,慢慢地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点地向村外走。

我们不觉跟在他后面,走出村边的土砖围墙,绕过堆着金黄稻草的稻场,来到空旷的野外。路边枯黄的杂草上,布着雪白的霜花。风像无数的蛇,从光秃秃的田地上冲过来,钻入脖子,溜进空荡的裤管袖口。

他走到一块挖过的花生地旁,下去,红肿的脚,踢着干硬的土块,低头寻找没捡净的花生。我们争先恐后跑下地,很自然地分排在他的两侧,瞪眼扫视。捡到了一把花生,就递给他。他闪亮着大眼,颤抖地摊开手掌,捧着,咧嘴笑了。我们更起劲地踢土,鼓眼搜寻。不大工夫,就把他的两个口袋塞满了。

他站直身子,长吁一口气:“好了。你们该回去吃饭上学。”

我们争抢着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沿路讨点东西。“家在哪里?怎么讨饭了?”“家在安徽,发了水灾,田地都淹了。”他拍拍鼓鼓的口袋:“多谢你们!如果今后你们这里发水灾,就到我那里去,我帮你们。”我们齐声说:“好!”目送着他沿着长长的堤坝,一步一步走进灿烂的朝霞中,每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

我们擦着泪花往回走,发觉粉红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拉长,扩大,投射在旷野上。大家突然发觉自己长大了,踩在田埂上的脚步特别踏实、有力,“嗵嗵”地拍着胸膛:“今后不用怕!我们有远方的朋友!”


卖莲蓬


那时,我们别说想糖吃,连菜粥都不够填肚子。每天只有两餐,还要早早地躺在床上,别动弹,避免菜粥很快消化,拉瘪肚子。有时肚子瘪得裤子老往下掉,便大碗地灌凉井水,撑得肚子圆圆的,发亮,一走动,就“咣咚!咣咚!”我们穷兄弟多,互相把耳朵贴在对方的肚皮上听,比谁的最响。饿得呕酸水时,我们就偷偷拿几粒结晶的盐,放一粒嘴里含着,慢慢地舔,吸,看谁含得时间最长。

这些都不济事,我们便猴子似的爬上颤悠悠的树颠,摘乌黑的桑枣。我们常整天在树上,嘴唇乌紫着。淋透雨水、蛀满虫子的桑枣,弄得我们肚肠绞痛。来不及去厕所,树上就“唏哩哗啦”,竟“哗啦”到路过的女人夹在腰间的菜筐里。“搞什么鬼?”女人慌忙闪开,仰起头,瞪着眼。我们赶快缩在密密的枝叶间,夹紧腿,一动不敢动。等女人走了,我们便滑下树,扑进荷塘,摘莲蓬。

一次,我去小镇姨娘家,见窄长的街道旁,灰土整寸厚的地上,铺着蛇皮袋,摆有拳头大的青翠莲蓬。一问,“一分钱一个。”我大为惊喜:莲蓬竟能卖钱?还一分钱一个?而铅笔三分钱一支,糖一分钱一颗,随便摘几个莲蓬,不就成了?何必老讨父母的骂?

我们蹦跳着奔向荷塘,齐声呼喊:“水里一个桩,桩上一个碗,麻雀生蛋生一碗。”

大人阻止我们下塘,说摘个莲蓬损支藕。我们便呼叫着跑向湖滩那长满野荷的港汊。碧绿的荷叶,像玩杂技人倒举着张开的伞。粉红的荷花,红透云彩。那长长的宛延的满沟荷花荷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似乎天仙抖动彩带。

我们跑到港汊,看到荷丛中的莲蓬,有的老黑了,莲籽松动着,像子弹;有的莲籽青绿地鼓凸着;有的还长着一圈嫩黄的小须。它们争着伸长脖子,向我们点头。密挤的荷秆,笔直地立在水中,长满密密麻麻尖利的小刺。水里那一段,粘着乌黑的尘垢。港水清亮亮的,我们掬起喝一口,有些麻嘴。港底平滑的细泥上,生着绿绒的螺蛳,在悠闲画地图。细长闪亮的小鱼,在清澈的水里飞快地游来游去,好像银箭在空中射过。晶莹的水珠,从荷叶上滚入水里,犹如天上的星星砸下来。瘦长腿的秧鸡,双脚在水面连连地点着跑,“叮咚!叮咚!”牵起一线洁白的水花。

我们连忙脱去裤衩,赤条条的,“扑通!扑通!”下汤圆似的跳入水中。脚刚踩入那凉软的浮泥,一个接一个冒起的气泡,从腿边擦过,痒痒的。只移动几脚,水就混浊了。

一会儿,我们就觉得腿上火辣辣地痛。一摸,肉麻麻、圆滚滚的:蚂蝗!它的两端,像钉子,牢牢地钉在腿上。我们捏着它往外拉,它的身子,如皮绳,伸缩弹动。我们咬牙“哼”地一声,拉下它,腿上的皮,圆圆的两小块不见了!鲜红的血,立即冒出,在水面漫开。成群的蚂蝗,黑云似的涌来。那牛蝗,宽皮带一样甩过来。它的一端,高高举出水面,一下一下甩近我们。我们慌忙向岸边跑,身子一挨荷秆,荷秆上的刺就把我们的皮划破一大条。

我们逃到岸上,水中的莲蓬又向我们招手。我们便从家里,拿来厚厚的长裤褂穿上,褂子下摆塞入裤腰,用巴根草系紧裤管口,坦然地踏入水中。水深处,快淹没头了,我们连忙把蛇皮袋,放在水里浸湿,再吹足气,系紧袋口,像气艇,我们把拉着,很快浮起,游到浅处。而手还是常被蚂蝗和水蛆叮咬。那水蛆像小虾,白色的,它的尖嘴一沾我们的身,立即弹一下,我们就火辣辣地痛,抹都抹不掉,不由得咧开缺牙的嘴,吸冷气。

我们顾不得多想,抢着摘下一个个老黑、青绿的莲蓬,放进蛇皮袋。有的莲蓬离我们很远,够不着,我们便就近扯起一根荷秆,伸过去拨,拉。有的莲蓬就在手边,而我们的视线,被眼前的荷叶挡住了。旁边的人看到,就大叫着告诉我们。说笑中,袋子就结实地鼓起,浮在水面上,我们伏在袋子上,推着向岸边游。想着这些莲蓬,将在我们的手中,变成一分又一分的钱,再变成铅笔、本子、糖⋯⋯我们便笑眯了眼。爬上岸,觉脚颈(小腿下部靠近脚的那一圈)痛,扒开裤管一看,缠绞着大圈黑呼呼的皮绳──都是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蚂蝗!

听说县城里人多,比小镇的生意好,我和伙伴冼芜便去县城。这是我们第一次上县城,仰头看公路两旁的杨树,觉得特别高大;侧耳听树上的蝉声,也觉非常响亮,此起彼伏。我们光着的头,被太阳晒得冒汗;赤着的小脚板,在尖利滚烫的沙石上,一蹦一跳的。二十多里的路,我们还是觉得眨眼间就到了。

进街时,我们更吃惊街道两旁的大树,参天耸立,伸向路中间的浓密树叶,交接成拱形的绿色长洞,越远越小,而无尽头。我们进入其中,觉得浑身凉爽,额头的汗,不觉干了。这里的蝉声,特别悠长,回声不绝。

路过国营食堂,我们不禁撮鼻吸溜,咂着嘴:那肉香、饭菜香味,太浓烈了。付食商店门口,也飘荡着清甜的糖果味儿。

一些长得又白又胖的小孩,在这乌黑的柏油街道上,拖着一条黄色的长龙,沙沙地响。原来,小孩手中捏着铁丝,铁丝的一端系着细长的麻绳,沿街道捡那扇子似的发黄的梧桐树叶,穿在这绳子上,一路拖回家。炉膛的火,便狗舌头似的,欢快地舔着漆黑的锅底了。

我们在街道旁选一处空地,铺开蛇皮袋,摆出莲蓬,蹲在边上,望着来往的行人。好一晌,没人望一眼。我们商量:是不是别人没注意?应该叫喊?而我们从没卖过东西,不好意思开口,便商定先长吸一口气,再齐声喊:“莲蓬!”

还是没吸引大人的眼光,却招来一个拖着梧桐树叶的小孩。他凑近莲蓬,抢了一个就跑。他屁股后拖着的粗长黄龙,扭动着,飞舞着,搅起一路灰尘。

我准备去追,冼芜立即拉住我:这城里大街小巷特别多,四通八达。如果那孩子把手指插在嘴里一吹,各条路上的孩子,都会蜂拥而来,我们便跑不掉了。

那小孩抢一个莲蓬跑后,我们怕他又邀人来抢,想回去,却一个都没卖掉。于是,我们换个地方,提心吊胆地蹲在一旁。

蹲长了时间,我们便膝盖发酸,脚颈发热。一摸脚颈,有些凸起的小巴巴,红红的,痒痒的,不觉搔几下。这一搔动了,更痒得难受,不禁抠起来。抠轻了,不止痒;抠重了,皮破血出,又疼得慌忙用手按住,用纸贴上。一个路过的老人见了,叫我去医院买点紫药水:“只要两毛钱。”我说:“没什么!”

老人停住脚:“你们卖莲蓬?我的孙子还要我抱!”他掏出一枚五分的硬币,价都没问,塞给我们。我们连忙颤颤抖抖地选了八个最大的莲蓬递给他。他放下三个:“太多了!我知道,一分钱一个。”笑着点头走了。我们想说谢谢他,但开不了口,低着头,红着脸,捏着那五分硬币,大半天,手还在抖。幸喜后来又卖出了六个。

看到太阳偏西了,才想起我们只早上出家门时,匆匆地喝了半碗粥。顿时,我们觉得又饿又渴,便把没卖掉的莲蓬装入蛇皮袋。还有大半袋莲蓬,我们轮流背着,很爽快地去百货大楼,花六分钱,买了两支铅笔,一人一支。我们再进厕所,不用掏钱,扭开自来水龙头,“咕咚”地灌一气。最后,我们到国营食堂,用那五分硬币,买一个热气腾腾甜香扑鼻的大白馍。再想吃糖,却没钱了。

一路上,我们一点一点地撮着馍吃,把这饰有竹叶、熊猫图案的铅笔,抛向空中,又准确地接住,说着笑着往回走。又圆又红的太阳,坐在西边山凹。我们的脸庞上,也爬着两个小小的太阳。

弟妹们早在村边踮脚伸颈,叽叽喳喳,一见我们,就欢呼着奔来。我们已留着大半个白馍,任他们分抢。我和冼芜商议:下个星期天,早点去县城,分两处卖⋯⋯还没商议好,我们就觉得脚颈发酸,发胀,发痒,发痛⋯⋯不禁坐在潮湿的地上,伸出手,晃动着,不知该搔?该揉?还是该抠?该摸?⋯⋯

我们再次下水,蚂蝗更能轻巧地叮吸脚颈的破皮烂肉,甚至一沾上,就钻进肉里。

此后,整个夏天,我们脚颈的破烂处像泉眼,又粘又糊的白水,一直在汩汩地流。绿头苍蝇们,老是致以挥之不去的问候。我们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上,对又痒又痛的脚颈,弯着腰,咬着牙,时抠,时摸。对劲头十足的苍蝇,只能无力地动动手。

秋风吹来,火燥的脚颈,才感到凉意,红巴巴呈灰黑色,蔫了。

天上飘雪花时,脚颈的破皮才长拢,可以穿上袜子。

第二年夏天,随着太阳的燥热,我们的脚颈,又春枝似的发苞,粥煮开了一样鼓泡。又圆又亮,轻轻一抠,就像掘开了井,不断往外涌白糊的水。我们又坐在自家门口的青石板上,低着头,又摸,又抠,又挥手,忙得专心致志,额头冒汗,不已乐乎。

大人说我们如果治脚颈,卖莲蓬的钱,还不够药费。但我们对莲蓬换来的铅笔、作业本和白馍,乐陶陶的。再也不随便撕下作业本纸,折飞机了。摸着巴痕累累、凸凹不平的脚颈,到莲蓬出世时,我们还是不禁纵身扑进荷港。


喝米汤


听说有的学生没考上大学疯了,甚至寻短见,父母便说我刚出学堂门,随我自己的便,高兴干啥就干啥。后见房里书桌上堆满了书,我起早摸黑,劲头十足,便催我干农活儿。再见我干农活儿选很快能完的活儿,哪怕活儿重都不在乎,只图快点干完,回去看书,父母便说我不像个种庄稼的。我一字一句地对他们说:“我不可能走你们的老路,劳苦得变了形,而一无所有。”后来,一看到我拿起书,父亲就摔东西,母亲叫骂:“有本事就显!整天躲在房里,哪像个男子汉?”我只好请表叔帮我找事做。

我跑了几趟空路,父亲的脸色便沉重。一天早上,我和父母在田里切沟。父亲说我高中毕业,不愿种庄稼。表叔帮我找工作难,只得推托,反而耽误我干农活。母亲说,不管怎样,抠烂泥最没出息。我说表叔约我今天去找厂长,便丢下锹。母亲说回家炒饭我吃。父亲把锹往地上一惯,瞪红着眼:“不准吃老子的!”

我头也不回:“不吃就不吃!”母亲赶在后面,捏着两块钱:“别饿成病!在街上买烧饼吃。”父亲更是粗起嗓子:“钱,不是老子的?”我加快步子跑。母亲摔倒在窄滑的田埂上,哭着腔:“正长身子的嫩伢儿!饿成病怎么办?”

上了公路,我泪眼恍忽。一捏手帕,泪水滴在地上响,我才感到:“这不是搞文学大业的人的举动。”我便咬紧牙,仰起头,把眼眶的泪摇回去。

我一进表叔家门,他就敲着筷子:“你今天来干啥?昨天晚上下了雨!”我眨着眼:“前两天,你叫我过两天来。今天就是过了两天的。”

表叔盯着我,加重语气:“你记住:今后遇到下雨,再过两天!”他放低声:“厂长今天有事,过两天你再来。”“那,我回去?”我正准备转身,表叔望望天上火红滚圆的太阳说:“你先教表弟妹们做作业,等地晒得干一些,你再挑粪去菜园。”表娘放下饭碗说:“银儿,你吃饭了吗?如果没吃,锅里还剩了一点锅巴。”我立即回答:“吃了!”

表弟们打着饱嗝来到书房,同声说:“银儿哥,先讲故事!笑话儿也好。”而我肚肠在“叽哩咕噜”地讲故事。我清早在田里切沟时,就饿了。我瘪着肚子走了二十里路到这里,还得挑担,还得等到午后,才能吃饭,那不饿成病?——

现在就把身子饿坏了,我将来怎能完成大部头的作品?这样一想,更觉问题严重至极!——一定得找点东西,填肚子!

表弟还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摇:“讲一个吧!银儿哥!”表妹望了我一眼,便把弟弟的手掰开:“下次再说。”

我低头走出表叔家,在附近的付食店、饭摊旁转动。厚实的糖馅芝麻饼,可以饱眼福,但口袋里抠不出票子。大白馍散发的白气,吸进喉管是香甜滑溜的,但不能填肚子。脑里想着书中一些人偷食物的情景,但这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相配⋯⋯我低头转进表叔家。

表妹乌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银儿哥,你喝米汤吗?这米汤是当茶喝的。”我低声说:“不渴。”边说边茫然地向饭桌上的一盆米汤望去——

突然,盆底躺着几粒发涨的饭粒,大白馍似地凸现出来。我不觉提高一点声:“喝就喝一点。”

表弟妹们一心做作业,但我还是作贼一样,双眼盯着他们,看准了他们都埋头在书本,我赶紧端起盆子,使暗劲连晃两下,那盆底的几粒饭翻起来,我立即张开嘴,凑近去,“呼!呼!”几口,喝进肚里——这才放下盆子,长吁一口气——

“现在,饿不成病了!伤害不了我的大部头了!”


你还来吗?


我在酒厂做临工的时候,厂长派我去通山县采购做酒用的薯渣。县城供销社胖乎乎的主任,带我踩着绿油油秧苗间曲折纵横的田埂,向那浮动着洁白薄雾的山区供销分店走去。

刚到那里,一个消瘦的中年妇女,马上迎住主任拉话。我把背上的麻袋,放到旁边的地上,坐在麻袋上,掏出口袋里的书来看。

一会儿,一个姑娘甩动粗长乌黑的辫子,端着大杯茶,来到我面前:“请你喝茶。”我站起身:“谢谢!”几口喝干了。她侧着身子,手伸向店:“房里坐吧。”我说:“不用。”她的手还伸着:“请吧。”我便随她进了店内的一间房。

房里条桌旁,放着几本书。我一翻,是织毛衣的。桌子正中,摆着一面红边圆镜。床上的花毯子,折叠得凌角分明。洁白的纱帐里,挂着一把薄丝小圆扇。她又倒来一杯浓糖水,取下那小圆扇,递给我。外面有人喊买东西,她就出去了。我坐在桌前,继续看书。她再进房来,叫我吃饭,带我去店旁的小厨房。

桌上摆有一大碗鱼,一大碗肉。吃饭时,主任还与那妇女谈业务,妇女一心把鱼、肉往主任碗里夹。姑娘和我默默地吃饭。姑娘不时地把鱼、肉往我碗里夹。我不好意思老吃,有时退还菜碗里,有时夹给姑娘。

饭饱后,我又掏出书来看。主任问我看什么书。我说是古代笑话。他叫我谈几个听听。我便谈起来。他们都听得笑了。特别是那姑娘,胖手托着红腮,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

今天我们来是叫她们抓紧收购薯渣,过几天运走。我们回县城时,那中年妇女,向主任招手,叫他好走。那姑娘站在门旁青翠的竹林下,眼睛发亮地望着我。双手把背后的粗辫子,斜拉到胸前,抠着。在晚霞的照耀下,那竹林像青绿的烟雾,姑娘似雾中的雕像。

过几天,我来看薯渣收得差不多了,准备明天运走。回县城时,姑娘叫我等一会儿。她的家就在县城,她也回去。她紧跟在我身后,我快走几步,她也加快步子;我慢走,她便放缓步子。我故意说路不熟,让她带前走。她又侧过身来,走在我的旁边。路窄,就灵巧地跳到前面。她还不时地跟我说话,不觉挨得更近了。

我放眼观望野外的景色。附近有条小河,一线清亮的河水,在河中的石头上,激起雪白的浪花。两边的河滩上,摊着大小都圆溜的石头,闪着耀眼的阳光。河岸上,长着半人高的青草。不论远近的山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林中升起袅袅炊烟,飘浮薄薄白雾。不时有背书包或骑牛的小孩,扛挖锄的大人,从林中闪现,又隐入绿林深处。还有悠长的歌调,或雄鸡啼鸣声传来。一些大人相貌不佳,竟有不少光头。而这姑娘是其中的健美者。

到县城,姑娘跟我到旅社看了一下,说明天早上邀我一路去分店。夜里,姑娘又来窗前,邀我看电影。我觉得不大合适,便说我有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沐浴着朝阳,沿着那清清的小河,向分店走去。姑娘浑身上下,整洁鲜亮。她时而前走,时而后跟,时而与我并排,像只活泼的鸟儿。快到店时,她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

“你还来吗?”我看了她那乌闪闪的眼睛一下:“不知道。”

“你还来吧!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带你去九宫山玩。”“为什么去九宫山玩?”“我爸爸在九宫山工作。那里的风景可美啦!”

农用车在门口等着。姑娘和中年妇女帮我搬薯渣,弄得一身的灰,满头的汗。搬完薯渣,我与司机坐进驾驶室,姑娘站在车旁,眼圈红红地望着我。她那整齐、细密而又雪白的牙齿,咬着乌黑的粗辫子。

车走远了,我回过头来,还见那粉红的朝阳沐浴着的青翠的竹林下,红艳艳的面孔上,乌亮亮的眼睛在闪光。

回到家里,我写日记时发觉,姑娘只知道主任喊我“小毛”,而我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多年后,我翻看那日记,想到契诃夫的《万卡》中,少年万卡在一封求救信的信封上,写的是“乡下爷爷收”,不禁惊奇:那时,那姑娘的“你还来吗?”!

尽管我至今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她现在什么地方,但她那一前一后跳动的身影,青翠的竹林下,沐浴着霞光的雕像,就像黑夜里悬在我眼前的明灯,越来越亮丽。


火柴盒宽的地盘


我在酒厂做临工时,一有空,就坐到旁边去看书,而别人都打牌。做酒的师傅见我从不打牌,便问我看书干什么。我说看得玩儿的,像你们打牌一样。

“你为什么不打牌?”“我不喜欢。”但与我同房的小伙子说:“小毛想当作家。他天天写日记。”

酒师傅斜起眼角看我,食指在空中冲我敲着:“你要是能在报纸上,占火柴盒宽的一块地盘,我吃你的屎!你拉到哪里,我爬在你屁股后,吃到哪里!”

大家把我们围成一圈,都张大嘴,瞪眼望着我。

我霍地立起身,盯着酒师傅:“你说话算数?”他手一挥:“大家作证!”那手又“啪!”地拍在他挺着的肚子上:“如果不算数,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五年为期!”“给你五十年!”“我绝对不用五年!”“大家等着!”“好!”

两年后,我们街上相遇。酒师傅一见我就大呼:“小毛!怎么样?”

我微笑地望着他:“在《长江文艺》上弄了一篇。”

他眯缝着眼:“多长?”我还是微笑地望着他:“一面字。”

他瞪大眼睛,射出亮光,破着嗓子笑:“真的不错呢!你这家伙!”随即,他扬起手,重重地拍着我的肩头:“等明日有空,把我的经历咵给你听,保你写一部棒极的长篇小说!起码砖头厚!”

见有人围观,他更是红光满面,翘起大姆指摇晃着:“我这老朋友确实不简单呢!他很早就是个有出息的样子!有空就学习!”


代课老师


大队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要生孩子,校长叫我代两个月课。我一走上讲台,就对同学们说:好多老师爱打人,我不打,大家得好好学习。他们都咧嘴笑了,笑得脸蛋红红的,像花儿一样。

同学们坐得端端正正的,听了一会儿课后,有些晃动。我便说:“同学们爱不爱听故事?”他们立即响亮地回答:“爱!”我说:“那好!今天的课,就是把这篇课文的字都认熟,读得来。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就什么时候讲故事。”同学们齐齐地说:“好!”

大家鼓着眼睛听讲,不大一会儿,好多同学就把生字全认熟了,还连忙教给不会的同学。很快同学们都举起手来。我抽查了几个,便让他们一齐朗读。这堂课的任务,就在大家的朗朗书声中完成了。我便有声有色地讲起《美人鱼》、《皇帝的新衣》来。下课铃响了,同学们还坐着不动。惹得窗外挤满了别班同学的头。此后,我便每次上半堂课讲教材,下半堂课讲故事。

早读时,同学们都张大嘴喊,教室里充满了口臭。我叫他们清早起床要洗嘴。第二天上学,他们连脖子都洗干净了。有的同学作业作得很好,但没钱买本子。我便用自己的钱买来本子,写“奖”字给他。并说今后谁的作业作得最好,就有奖。母亲告诉我:同学们回家,都跟父母说:“我们班来了个毛老师,脾气最好,最会讲故事!”

可时间不久,好多同学连上半堂课也想听故事。如果再缩短讲课时间,课文就讲不完。为了学好课文,甚至得延长时间。于是,教室里不免有些叽叽喳喳。我耐着性子,一再地劝导,还有些同学东倒西歪。后来,一个大个子同学,竟坐到桌子上去了。

我努力平和地对他说:“哎,你下来。在位子上坐好。”他还摇晃着身子,嗲声嗲气的:“我不!”同学们都望着他,哈哈大笑。

我提起脚,猛地一顿,大喝一声:“老子顿瘪了你!”

他的脸,霎地惨白,呆睁着双眼,僵硬着身子,本能地张着嘴,颤抖着拖长声调:“吔──吔──”从桌子上滑坐到凳子上。同学们睁大眼盯着他,教室里鸦雀无声。

我提高声,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开始,我要打人!比你们的老师还打得狠!谁再捣蛋试试!”第二天,我母亲便说:大家说你的脾气最凶。

不过,只要同学们认真听课,故事我还是照讲不误,并力争讲得更精彩。书上的故事不如意,我还临时虚构。教室里时常爆出爽朗的大笑,或一片哭泣。

当时是冬天,课间休息,同学们喜欢挤暖儿,我常加入其中。有时,我一个人紧靠在墙边,一条腿弓着立住身子,一条腿斜着伸直打撑,叫同学们来挤我,一个一个地往上加。有时,加到一大排,还不能挤动我。有时快要把我挤倒,站在旁边的同学,有的连忙贴在我的身边,有的马上加入到同学们的那一边。我们不觉形成两大排,长长地依着墙向对方挤,齐声大喊:“一、二,加油!一、二,加油!”挤得脸红眼亮,浑身暖洋洋的。

两个月满了,那语文老师抱来白白胖胖的儿子,分喜糖给我们。我含着糖,走出教室。同学们多忘了吃糖,红着眼,望着我。

后来,我在外面走路,常听到清脆响亮的叫声:“毛老师!”特别是那大个子同学的“毛老师!”叫得我快要流泪。


收土地费


1984年7月6日

今天上午,我们这些小组会计跟村长去张垸收土地费。

张垸比较大,房子建得很乱。不少是土砖房子,低矮、阴暗、潮湿,霉烂气刺鼻。特别是茅草或尼龙纸盖的土砖墙厕所,茅草枯黑,尼龙纸破烂,墙大窟窿小穿的,地上屎尿漫溢,无处插脚,臭气冲人⋯⋯一走近厕所,人就头皮发麻,浑身打寒颤。

孩子们颈、耳朵都是黑的,衣服破旧。鸡猪鸭很少见。听说张垸田地少,人口多,底子薄,是全村最穷的。

一些欠钱的户主,被叫到会计家,多灰衣土脸,低头弯腰。村长说,他没本事把合同改动,把钱减少。再说,这次上缴的钱少些,秋收更多,这次不缴清,下次更难缴。所以只好恨着心,毒着手收款。

在木匠家舌战了三四个钟头,还没榨出一分钱,讨钱队便商议:把水桶拿走,使木匠家吃水困难;把蚊帐下走,使他们睡不成;把大门下去,使他们日夜担心。其实,木匠家虽说有两间屋,屋内却只有两张桌子,几条凳子,连农家起码的农具、家具都缺乏,几乎穷得只剩四面墙壁。

几个组长会计端桌子的端桌子,扛水车的扛水车。木匠的妻子死死抱住水车,嚎叫着往家里拉:“这是我娘家的哎!”木匠也伸手来拉。村长一手捏着木匠妻子的手,使劲往下扯,一手把水车往外拉。两个组长帮忙。

村长见拉不动,便咬牙猛地把水车往地上一摔,木匠妻子立即惨叫:“哎哟,打死人啊!”瘫坐在地上,摸着被水车砸痛了的脚,破布鞋散在泥地上。

张垸男女老少和其他一些讨钱干部围在旁边,很多人眼里含着泪。我心绞痛,眼眶热胀,差点流下泪来。

下午,我们去李庄讨钱。

先叫盲人狗儿叔来李庄会计家。狗儿叔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妻子抱着胖娃儿,拍着娃儿屁股,说她田里秧发了病,但没钱买药,只好让虫吃。

大家说:“你在外算命的钱呢?”狗儿叔说:“没算几个命。前不久在外病了,住医院把几个钱都用了还不够,只得拖着病回家。”

村长说:“如果你没出外算命,大队就可以给你照顾多一点。现在你家做了田,总要交一些。你的没交,别人有钱也不肯交,都说‘别人也没交嘛!’你交了,别人就无话可说。‘你看,连狗儿这样困难都交了,你还有啥话说?’”“我家的一点田地都是请人做的,几个钱都给了别人。这我垸的人都晓得。”

“不交总不行!你猪多大?”村长板起脸,提高声。狗儿叔低缓地说:“百把多斤,想还养些时,抵上缴任务。”村长手一挥:“不行,得马上拉去卖掉!你回去商量一下!”

一会儿,听到后门有粗重的喘气声,我扭头一看,只见瘦弱的老太婆,拄着高过头的竹杆,穿着灰黑线布裤,灰白长褂,黑布鞋,裤腿、衣袖又细又短,头发苍白蓬乱,额角狭窄,脸瘦长惨白,布满皱纹,眼昏浊,牙齿稀黄,手节骨凸出,青经蚯蚓似的爬在手上。

老太婆的嘴嚼着,缓慢地一声声诉说她儿子狗儿眼瞎了,一点事都做不到,很少算命,没挣啥钱。儿媳个子小,干不了多少事,脾气犟,不大通道理,动不动就骂她。她家的田地常请人做,亏待了别人又不好,所以田地没啥收入。

她自己年老,连走路都艰难,更做不了多少事。地里长满了草,她只得端个小矮凳去,用小刀一颗一颗地雕。家里碎谷、挑水都麻烦。猪吃的糠也成问题。儿媳常骂她老不死,她几次拿了农药瓶,准备喝药一死了事,但一想到孙儿还小,她死了便害瞎儿幼孙,只得咬牙活下去⋯⋯她满脸是泪,淹平沟壑,缺牙的嘴一张一合,尖突的喉结一上一下,沙哑声时吐时咽,鼻涕眼泪一起从下巴尖往下流。

开始很多组长会计抿着嘴,眼睛发亮地望着老太婆,站着听她说。后来,大家都扯闲去了。我想给钱她,但摸口袋,一分钱也没有,家里还有很多债,便只得揉着绞痛的心,听老人诉说⋯⋯

我们到老太婆家去,只见砖墙歪裂,像鳄鱼张开的嘴。墙脚有不少大小鼠洞,一只瘦长的老鼠,竟然大白天钻出来。想必她家粮食少,连老鼠也饿肚子。一头百把斤的猪从屋角爬起来,把几根稻草散在潮湿的地上。屋里充满猪粪臭气、霉烂气味。

我感到脚酸,便端把小椅子坐下。凳椅只靠屁股处显出树木的本相。突然觉得有东西掉到头上、颈上,我一摸:是草渣、木屑。抬头一望:楼上没有楼板,只有几根木楼方,楼方上垫几根小竹杆、弯木棍,再放些稻草。稻草掉着,呈黑色。蛛网布着,网上沾着草渣。楼方上有不少蛀虫,正“嘁!嘁!”地蛀着楼方,纷纷散下木渣。

门旁放着摇篮,篮内仰躺个胖娃娃,平伸双手,弯曲双脚,使人想起“古”字。娃儿眯着眼睛,半开小嘴,肚子微微上下鼓动。

村会计说:“你这孙儿很不错。”老人脸上惨白的皱纹立即平展,泛出潮红,嘴角翘起笑,泪水也不见了,昏浊的眼睛射出亮光,口气响快:“是的,我这孙儿是好孙儿!他多乖哟,一天到黑不哭一声。早上起来,在轿子里也坐不住,喜得双手乱舞,时而坐下,时而站起,嘴不停,‘哇哇’叫。夜晚,他娘把他放在床外睡,常摔到地上,‘嘣’响,也很少哭。我老叫他娘把他放在床里睡,他娘总不听。”

我忍不住说:“她可能认为孩子在床外睡凉快些。”“她心里不大清楚。”

最后,村长叫他们想办法,缓一段时间,等猪上缴了再缴款。

出门时,我对老人说:“慢慢来,等你孙儿长大就好了,他会有出息。”

老人双手从上往下,慢慢摸着胸口,拖长声,叹着气:“一天——都是——难熬的哟⋯⋯”

天快黑了,我们一步一滑走在泥路上,都低头不吭声。昏沉中,突然响起:“土地费这么难收,我这村长当不成。”


给别人擦屁股


我在武穴城东郊,利用大桥大队预制厂围墙外墙的篾匠铺和饭铺间隙,用借钱买的破烂铁皮棚料,前面一拦,上面一盖,就成了我的理发店。别人家徒四壁,而我家只一壁。

我不担心贼,只怕讨饭的掀开前面挡的烂铁皮钻进来。我常从刷门头上“鹏程理发店”用剩的小油漆筒里,掏出理发攒的几块几毛钱,放几本《故事会》和《知音》在我用树桩钉在地上搭架子、铺上锈铁皮而成的桌凳上,敞开店门,脚步连连地去书店逛一趟,回来见了顾客就搞两毛,没顾客我就仰靠在赊来的废旧理发椅上,翻开散发油墨香味的《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

穿着灰制服、戴着大盖帽的老年胖子进门,说他姓袁,工商的,管大桥这片的税,我这店每月应交二十元。我请他坐下,立在他面前搓手:“袁伯,您看,我是自学文学,在家里父母反对,只得自己出来弄个事儿。我并没有和别人一样专心理发,理几个发糊开生存就行。我主要是看书写稿。”“你这是开店。这一排开店的,都得遵纪守法,依法纳税。目前你交最低的十五元。”他很快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划出:“15”,丢在一旁的桌子上。

我手搓得更快更用劲,几下就搓红了:“实在交不起这么多。我一天只理得块把两块钱⋯⋯”袁工商脸发青,站起身,手一劈,瞪眼喷沫:“那你就关门!”直着身子,向外走,大盖帽向天一冲一冲,大盖帽上的金红国徽,一闪一耀的。

“关门就关门!”我向店外吐了口唾沫。而随即有声音在响:“关了门,你凭什么活下去?去哪里看书?写稿?”我立在破烂铁皮门边,睁眼呆望着袁工商的一冲一冲,一闪一耀。东邻开小卖部的熊店主对我笑:“他在你店一晌,没见你一根烟,怎不生气?他明天还会来找你的。你可以求他少收点。”我便在熊店买了一包他推荐的“红双喜”。

第二天太阳刚斜射进店里,袁工商就灰制服笔挺、大盖帽端正、黑皮鞋闪亮地进门,洪亮着嗓子:“税款办好了吧?”我连忙拿来烟,边颤抖着掏,边努力显出笑:“袁伯,抽烟。”他向外弯曲张开双腿坐下,接过烟,长吸一口:“我看你确实困难,你明天去我办公室,我想办法给你减一点。”

我找到袁工商办公室,他正埋头批一大堆条子,我立在桌旁等。他椅子后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伸着毛绒绒的头叫:“爷爷,我要大便!”袁工商还是埋头在条子上划字:“你自己去门外拉。”

一会儿,小女孩在门外翘着屁股:“爷爷,我拉完了!”袁工商还埋头在条子上划动:“等会儿。”

“我来!”我觉得终于有事干了,免得老僵立着。我连忙掏出自己口袋里的卫生纸,来到门外,两下就给她擦干净了。她拉起裤子,跑到袁工商椅子后折纸船:“爷爷,我屁股擦干净了!这个哥哥给我擦的!”“好。”袁工商从桌子上抬起头,对我说:“你纳税本给我。”我连忙双手递给他。他很快地在“15”上打个“X”,在“X”旁写出“10”。

我走在人车挤撞、尘土飞扬的大街上,翻看着“15”上的“X”,“X”旁的“10”,觉这得感谢那小女孩,如果不是她,我还不知要僵立到什么时候,更不知能否一下子减“5”元,一年就是“60”元!我半年还攒不够“60”元。多谢小女孩为我创造机会,让我给她擦了屁股!⋯⋯

“擦屁股?”

“我给别人擦了屁股?”

“我主动给别人擦屁股?”

“我给别人擦了屁股,还乐陶陶的?为这每月的5元钱?”

我立在飞扬的尘土中,瞪眼咬牙:“我不要这每月的5元!我要袁工商再加上去!”

我立即转身,迈向工商所,脚步“嗵!嗵!”:“你毛银鹏已经给别人擦了屁股!——拿刀去把别人屁股砍掉?——拿刀去把小女孩屁股砍掉?”

我捏着纳税本,僵立在飞扬的尘土中,仰头对着灰尘弥漫的天空,咬牙瞪眼⋯⋯


咱们结个亲戚走


我在县城郊外开小理发店,还摆了两节柜台的副食。

一天下午,店门口走来一位姑娘,吃了两个芝麻饼,喝了一瓶汽水后,摸摸口袋,却说没钱。我立即粗起声:“你吃东西前,怎么不摸口袋?”她说,她的车在前面路口,她去拿。我看她穿着旧衣服,头发有些凌乱,大眼睛有些发呆,觉得她可能是诚实的乡下姑娘,便说好吧。

一晌后,不见影子。我不禁皱起眉头:“莫非她骗我?”我连忙骑车到前面路口,不见那姑娘。再往前走,还是不见。愣了大半天,我咬牙切齿:“娘的!”

我瞪着眼,气呼呼地往回走,见那姑娘竟坐在我店门口。她说她的农用车,在我店斜对面的煤气站里。

钱,不用说给了。但到天快黑时,那姑娘还坐着,身子僵着不动,眼睛总茫然望着一处。我便问她为何不走,她看着我说:“我怕。”“你怕什么?”

“我大哥与我村里那个人,共包一辆农用车运客,大哥今天有事,让我在车上收钱。可那人老要我跟他坐在驾驶室里,还要我按他身边的车刹什么的。他老向晾在外面的女人裤衩望⋯⋯他说煤气还没罐够,得晚一点才能回去。”

“他是流氓!你夜里不能跟他回去!”我问她街上有亲戚么,她说她二哥在水泵厂,我便骑自行车送她去。

姑娘坐在车后座,说世上好人多。我说坏人不少。她说我是好人,我说我是怪人。

到水泵厂她二哥的宿舍,房门一把锁。别人说她二哥回家了,她立即睁大眼睛,愣住了。我问她还有熟人么,她咬着嘴唇,摇摇头。我说:“那就到我店去。你晚上跟我妻子一床睡。”

姑娘说跟那人说一声。我说:“不管他!死流氓!”“我去看看他装多少罐煤气,明天好算账。”我正准备与她一路去,但一想:对她来说,我其实是陌生人。那人如说我是流氓,我还说不清,便叫妻子同她去。

那人正仰在驾驶室里,翘脚架手,很响地吸烟,大口地吐出,真是腾云驾雾。姑娘刚开口叫他,他眼皮都没动一下,就把手向后一挥:“车箱去睡!”我妻子马上说:“她在我家睡,我是她嫂的朋友。”他随即坐直身子,瞪圆双眼。我妻子连忙牵着姑娘的手,走开。

到我店里,姑娘说不知道装多少罐煤气,还得去问。“那怎么好问的?”“我去问煤气站的人。”一会儿,她红着脸回店,气吁吁地说,煤气站的站长把她拉到阴处,盯着她喘粗气。我连忙粗着嗓子:“这也是个流氓!”

妻子叫姑娘洗澡,姑娘说不用。“这大热天的,怎能不洗澡?我有多余的衣裳。”姑娘还说不用。我笑道:“你在我们这里放随便些。说不定我们今后会到你家去呢!”姑娘才洗澡,并把她的衣裳洗了晾起来。

我叫姑娘与妻子在挂了蚊帐的床上睡,姑娘一定要在旁边的长椅上睡。这城郊的蚊子特别多,我点燃蚊烟,放在椅下。她说:“不用。”把蚊烟灭了。我又笑道:“你怕我们今后去你家?”再点上。我还把几本书和台灯放在椅旁,叫她如睡不着,便看看书。她慢慢曲着身子,轻轻躺下。

半夜,突然听到尖叫,我翻身爬起,朦胧中,姑娘正坐在长椅上,颤着腔,小声呑吐:“我梦见⋯⋯那人拉我⋯⋯”

我霍地站起身,大声吼道:“你不用怕!他如敢在我面前发昏,我就把他的头卸下来!”姑娘才长吁一口气。

我叫姑娘放心睡觉,她说想上厕所。厕所在郊外的田地边,我叫妻子陪她去。妻子怀孕好几个月了,走夜路不方便,叫我去。

我推开店门,外面月色明净,空气清新。姑娘挨近我走,我觉得不大合适,故意慢走几步,让她前走。她也放慢脚步,还是靠近我。我无意间发觉如水的月光,沐浴着青春线条分明的她,就如天仙下凡。她穿着我妻子新婚时的衣服,散发浓浓的香气,直钻我的鼻孔,我不觉双眼发花。

多年追求高尚圣洁的习惯,随即使我警惕起来:你不是早就立志——“一定要当人类最高尚的大作家”么?坚持到今天,多不容易!难道甘心这么发糊,毁了自己又害人么?——我不容自己有卑下的余地,立刻说:“姑娘,你今后要小心。有的人道貌岸然,假装帮你,其实也是畜牲!”

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眼睛明亮了,清晰地看见:又大又圆的月亮,高挂在蓝莹莹的天上;犁翻的土块,整齐地摆在地上,鱼鳞似的泛着光。花草树木的清甜气息,阵阵拂来,我不禁深深地吸几口,心肺都清爽透了。

姑娘似乎没啥感觉,还是平静地走在我身旁。她进厕所,我在厕所外不远不近地站着,不时大声咳嗽一下。她从厕所出来,又平静地挨近我回店。

天刚蒙蒙亮,姑娘就起身,准备换衣服回去,但她的衣服还是湿的。妻子说自己那衣服现在不穿,叫她穿去,她便说把她的衣服放在我这里。我笑道:“你真的没必要这样!”

我问姑娘身上有钱么,她说不用钱,走着回去。我便给她一张拾元的票子,叫她先买点东西吃,再搭车回去。她说早上不饿,搭车也只一块钱。我说在外离开钱不行,应该多装一点。

姑娘走了一会儿又回店,丢下九块零钱就跑了。

第二天上午,那姑娘斜着身子进店,放下一个大包,从包里拿出:黄亮的甜瓜、散发着香气的包子和芝麻饼。我说我们并没作什么事,她不该买东西来。

姑娘说她的父母说:“咱们应该结个亲戚走。”她大哥大嫂准备和她一起来店看我们,路上有事耽误了,今后再来。

妻子把这些东西给姑娘吃,姑娘说吃过饭,不饿。我们要她带回去,她坚决不肯,说东西太少了。她身上本来只有拾元钱,她还留下了一元。

不久姑娘又买了些吃食来,请我们去她家玩。我们说今后有时间便去,又说她不该买东西,方便时来玩玩就很好。而她没说什么话,一般是抿着嘴微笑。我叫她选一些书去看,她只拿两本小小说。

后来,姑娘来还书,还是坚持买了吃食。

再后来,我到别处开店,与姑娘失了联系。而每当我想起那姑娘说的——

“咱们结个亲戚走。”就觉一股暖流,“嗵!”地涌遍全身。


活雷锋


我背着半袋米,从街中往城郊的小店走,老远就见店门关着。我以为妻子有事外出了,走近一看,门没锁,手一推,闩严实了。我奇怪:晴天白日的,我这妻子闩门干什么?今天并没见她心烦,我出门时,她还口气平和,叫我买米要看掺水么,掺沙么,少秤么。莫不是又有债主逼火了她?

我赶紧“啪啪”拍门,大声喊她。没听到妻子回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门缝开一点,露出妻子红紫的脸,急促呼吸的嘴。她伸头向外一望,连忙缩回去,小声叫我进店,立即闩严门,把嘴贴在我耳朵上,压低声:“蠢货,我捡了个大钱包!”

“大钱包?”我像范进听见邻居说他“高中了”,以为妻子也在耍我,但这样子不像假的。我又怀疑耳朵出毛病了——近来,我常觉头昏耳鸣,糊里糊涂的,说话做事,好像不受自己的大脑支配。我最终和范进被邻居拉回家一样,被妻子拉到床边。她掀开被子,床上真的躺着乌黑发亮的大包!

“有多少钱?”我急急地问,颤抖着手拉拉链。“我们再找。我只看到五斤粮票,一个存折上有三百五十元,还有四千多元的欠条。”我们找遍角角落落,还是不见一分钱。

“娘的!”几千元的欠条,对我有啥用?几百元的存款,我取不出!几斤粮票太少了!真是人穷了,连捡到手的钱包,也要来欺负,玩弄!想起阿Q在土谷祠饿长了,颤颤抖抖地出来找吃的,满野一观,水田里是新绿的秧苗,尼姑庵菜园的萝卜本来能吃,却开花了。阿Q饿急了,开花的萝卜也扯来啃!那有啥啃头啊!皮是老的,心是空的。

“该我们倒霉!失主一定在着急,我把包送给他算了。”“谁为你着急?你想当雷锋?自己捡包去!”最后,我们商定:把包送给失主,直白地向他要一百元钱。

我们又在包内翻一晌,才弄清失主是汽水厂的推销员,姓名和住址都弄清了。我马上骑自行车去找。

找到那地方,却没这个人。听说这人原住这里,现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愣一晌,决定去汽水厂问。而汽水厂有好几家,包内纸上没写清是哪一家。我只有见汽水厂就问。

由于太心急,差点撞倒人。车子一歪,撞到路边尖石头上,把本来就被旧的车胎撞瘪了。摸捏着瘪胎,懊恼起来:这得破费不少钱,妻子晓得,又要吵嘴。但转想:我是为了那一百元钱而破的胎,等那百元到手,再凑点,就可买部新车。于是,我爽快地掏钱,催人快修车。

终于在一家汽水厂找到那推销员。“我的包,你捡到了?”他的双眼射出亮光,“东西掉么?”“没掉。”“那好!”他长吁一口气。“包是我老表捡的,他要一百元。”他的身子一抖,像被电触了,随后拖长腔调:“何必谈得这么生人?我买条烟什么的,不就是百把块么?其实,这包对我没啥大用,对你更没用。”

“不是我要钱,是我老表要。他太困难了,为了找你,还把车胎撞破了,花了六块钱。论说,你包里有四千多元的欠条,三百多元的存折,得你一百元,也不算过分。”他咬咬牙:“好!一百元就一百元。包啥时给我?”“明早八点,我们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我叫老表把包带去,你带一百元钱去。”他手一挥:“行。”

我弓着腰,捏紧龙头,狂踩脚踏,骑车飞奔归店。路不平,车又破,一路蹦跳,一路嘣响。老远就见乌黑破旧的店门边,靠着我的妻子。她正伸颈张望。我连忙大呼了她一声。

“怎么样?”“没问题!他答应了一百元。明早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真的?”“这还有假?”“你总算办好了一件事。”“人生总得办好几件事!”“别又来了,你的‘深沉’。”“快进店坐下!你站了好长时间?”“数尽过路人,不见我呆影。”“你来了诗意?”

我的脑中不禁闪现出“微笑着面对人生”等诗句,又幻想着我们热恋时,妻子的音容笑貌,如在今日重现的情景。我习惯性地把手往口袋里伸,口袋是空的,才想起久未用笔。因为妻子见我日记上的凄惨,就流泪;我写日记时,多心绞手抖。最后,只好干脆不记。

现在,我对妻子说:“只要我们改变一下精神,我们的店,就会充满诗意。”“如果我们不吃饭,只吃精神,就能生存,那该多好啊!”妻子很疲惫,把手搭在我瘦削了的肩头,随势又在我单薄的背上抚摸了一下。好久没有感觉的一股暖流,在我的脊梁骨髓中涌动,扩展。我不觉深深地呼了一声久违的“小羊!”热恋时,她声叫声应。眼前,她似乎没听见,双眼茫然地望着门外飞舞的尘土:

亲爱的,我的郎,你说我是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郎啊,我的郎!我愿你是狼──一只勇猛的狼,驰骋在沟壑纵横的疆场上。

愿你张开大口,我寢安在你的胸膛,化为你的血肉,在你身上荡漾。

啊,我的狼!

吟到最后两句,我不觉随她出了声。我们四目相对,热泪晶莹。

我咿哑关上门,烂铁渣直掉。“那一百元到手,先换一个扎实的门。”“也得买几块好石棉瓦。”“脸盆也要买一个。”“买废棚料向姨娘借的钱,不能再拖了。”我指着妻子的肚子:“关健是得给孩子增加营养,让他今后强壮。”“不能像我们。”⋯⋯

这样一算,一百元远远不够用。妻子又后悔向失主要少了:“看明天能多要点么?”“那怎行?我们讲定了!”“讲定就算了。反正靠那也发不了财。”“是的。根本上靠我们自己。”“只是目前帮了我们一点忙。”其实,我当时剃头,大半年不能积一百元。这算发大财。

我们边吃晚饭,边商议。平时昏沉的十五瓦灯泡,今晚显得特别明亮。

我们躺在床上,兴奋得一蹬一弹的。最后,我“嘣!”地坐起:“何必等到明早八点?我现在就去把包给他,把钱拿来,不就干净撇脱了么?”“行,反正你也睡不着。”

“对,趁早拿回,了结心事,睡个好觉!不过,那五斤粮票,你得放进包里去。因为我跟他说了,什么都不少!”“五斤粮票算什么?几千元的东西,还给他就行了。”“那怎么行?哪怕是一分钱,说过了话的。”“我就是不给!”我只得准备等会儿向他说清楚,如果他要扣钱,就扣去。

于是,我匆匆穿上衣服,拿了包,出去。不顾天黑,路凸凹,急急骑车到汽水厂,把包往推销员面前一伸:“我老表明天有事外出,包今夜给你了事!”

他飞快地接过包:“东西少么?”我觉得此时说出妻子拿了五斤粮票,不好意思,便顺口一溜:“不少。”但语气含糊,我似乎贪了大污。“那好!你上楼到我房里坐会儿。我去搞点新产品汽水你尝尝。”

他动手来拉我。“不用客气。”我回避着。“那有什么?你特地送包来。”他那两片薄嘴唇飞快地开合:“我们现在是熟人,朋友,亲戚!”

他又来拉我。我推开他的手:“别客气。把钱拿来,我回去。我老表还在等。”他实在拉不动我,便独自上去了。

我站在楼下空地上,等一晌,不见他,却见楼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顺着斜形的楼梯往下走,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哎呀,捡包亲自送来了?”“连新产品汽水也不尝尝?”“真是雷锋学得好!”“是雷锋!”“对,是雷锋!”

路灯光照着我,我感到白晃晃的,很刺眼。我伸手摸脸,脸好烫。脚也不停地动,似乎地也很烫。见这些人叽喳近来,我不吭声,退到旁边暗处。再等一晌,还不见那尖瘦推销员的影子。

这群人叽喳了一晌,便静立在斜形的楼梯边。他们身后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扩大成一个个奇大无比的巨人样,投盖得很宽,很远,一只手指的投影,就把我盖没了。我等得浑身燥热,便喊推销员。

那推销员,才显出脚步杂乱的样子,弓着腰,跑下楼来。他手里捏着细碎的票子,都是一元、二元的。

等他走近,我低声问:“这是多少?”“二十元。”

“这么点?我们不是讲定一百元么?”“我们先说定明早八点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我没想到你今夜就送来了。在这急促之中,我没钱,也借不到那么多,这二十元,还是我刚才借了好多人,才凑的。”

我呆立在那里。他把二十元钱往我手里塞,又用瘦长的双手捉住我的膀子,往楼上拉:“还是到我房里坐时,喝点汽水,最新产品,味儿足得很!”

我万分恼怒!痛恨这精刁之徒!想起自己是立志要当大作家的,刚才想得他一百元,是穷急发糊,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卑贱啊!幸亏他舍不得!我差点被钱玷污,永远洗不清,将来悔之不及了。目前的难关,我总是要战胜的!我觉得被他抓着的膀子,正在变污黑,腐烂,赶紧用力一摔:“别耍花招!”把钱往他手上一塞:“拿去!”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

背后哄起:“哎呀!给点烟钱也不收?”“你是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仿佛是贼,急急地逃走,生怕他们追上来,认清了我。就像阿Q,掉了萝卜,翻出围墙外,心还怦怦地跳,生怕尼姑庵里的狗追出来。但他们的话,还是追出好远——

“捡了包,亲自送上门⋯⋯”“不喝新产品汽水,不收一分钱,不留姓名和地址⋯⋯”“连坐都没坐一时⋯⋯”“这不是雷锋再世?”“活雷锋!”

我走在街巷中,觉得这巷道特别阴暗、狭长、曲折、凸凸凹凹。

回到店里,妻子急急地问我:“钱呢?”“没有。”“不是讲定了一百元么?”“他说借不到这么多。”“能借多少?”“二十元。”“二十元呢?”“我退给他了。”“退给他了?”“他太庸俗。”妻子“呼!”地掀开被子,“嘣!”地跳下床,手捶脚踢,赶我出店:

“喝西北风去!死蛇一条!还谈什么高尚?别人不谈高尚,却是活龙!”她颤抖着手,指着店外眨着冷眼的星月:“你能高尚成月亮、太阳么?你就是高尚成眼屎一样的星星,也不及人家房里的小油灯火。一盏灯照得亮一房光。我们的家,你照亮了么?呜呜呜⋯⋯”妻子砰地闩上门,在店里哭起来。

我愣在店外,望着寒空中的星月,似乎思绪翻滚,似乎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这些星星比月亮、太阳还大,光芒四射。突然发觉这闪射的星光中,立着一个铁黑的形象。这形象似陌生,又像熟悉,我用力一盯,才发觉自己愣在店前路上的水荡边,清平的水荡,像一面明净的镜子。

我想起“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好像有热乎乎的东西,在脸上搔动,我伸手去摸,湿的:我流泪了?觉得头冷,一摸,头顶也是湿的。我仰望着这宽广无边的星空:上帝也落泪了?

我扭头看店,只见灰朦朦的门面铁皮上“月月鸟”三个字,用漆太浓重,在这清冷的月光下,正努力闪耀出亮色、暖气。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声,一声声雄壮,嘹亮。


第一颗是流星


妻子怀第一个孩子时,我和妻子都觉得我俩的孩子是天上的星,便起名毛星,而没考虑是儿还是女。朋友提醒我们:孕妇多吃水果,生下的孩子皮肤好;批一箱水果,比买零斤便宜。我们从没听过“批整箱的”水果吃,脸都羞红了。这时,妻子常吃粥,一般不买菜,用辣椒糊蘸筷子。只是看到乡人傍晚从我店门口回家,板车上还有大堆香瓜,几分钱一斤,妻子才买一大袋,当饭吃。

听说乡下捡生婆捡生便宜,而我认为这是大事,一定得进人民医院。接生的医师开始笑着说,是个儿子,要吃喜糖,后见是女儿,便没做声。但我还是笑眯眯地买来糖,分给她们。我们觉得女儿也是天上的星,照样叫毛星。毛星是大个子,七斤八两。

毛星出生的第三天,我们乡俗要洗三朝。而母亲说一闻医院的气味,头就晕,再则田里活儿忙,便没上街。护士给毛星洗了几下。我想象着母亲伸出裂满口的手,用布着蚯蚓样青筋的手背摩擦毛星的嫩红肉,我摸仿母亲,小声叨念:“我毛星易长易大,读书进学,长命百岁⋯⋯”第七天,我抱毛星出院,回我店。

第九天,做九朝。岳母和妻子的嫂子们一大群,挑着满蓝细长的油面,拎着鸡、猪肉什么的,微笑着来店。岳母给毛星洗了几下,说几句恭喜话,嫂子们给毛星红纸包。应该是我的家人招待客人,可父母早已恼火我多年只梦着讨不到饭吃的书,没积一分钱,“鸡都养不活一只”,父母只得起早摸黑盘他们的泥巴,而我得给人理发。岳母她们自己动手,在店附近找来几块砖头,就店门旁架灶,烧半干的树枝,烟雾腾腾。紧挨着灶的公路上,行人捂鼻眯眼,加快步子,连声咳嗽着离开。路过的汽车、拖拉机凑热闹似的掀起灰尘,遮盖锅里沸腾的汤中的肉团。

妻子坐靠在隔着薄板的房内床头,常伸头说什么东西在哪儿,怎么弄,毛星偎在她身旁。岳母把我那单薄晃动的小方桌,摆在店内,桌上挤满大碗小盘堆尖的面、鸡、鱼什么的,妻子的嫂子们围坐着吃。妻子早就饿了,岳母也早说“生儿婆,吃一谷箩。”但岳母只顾把大碗的鸡肉什么的,给她的儿媳们,而忘了她这“生儿婆”的女儿。我在旁边给人理发,剪得发渣直飞。在商场上班的二嫂边吃鸡,边说我可怜。我咬着嘴唇,盯着顾客的头,连连地捏着剪子。她们吃饱后,放下筷子。岳母望着碗里还有剩的,叫二嫂下午下班后,再来收拾。

毛星出生十多天,长得又红润又胖,额头宽阔圆满,国字脸,眼睛大而乌亮,耳朵也大。走满月时,妻子抱着毛星回娘家,乡邻们都围拢来,咂着嘴:“真长得大个儿,漂亮!”我们从没见过比毛星美的相貌,不禁搂着在她的苹果脸上“嘣”响地亲,拖长腔调叫:“毛星!”

毛星从外婆家回店十多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坐靠在床头,双腿弓着,盖着棉被,搭个小棚,把毛星偎在我双腿间,我拿着一本翻开的书,放在被子上,时而看几眼书,时而看着眼睛闪亮的毛星,尖着腔:“毛星!”毛星咧开红嫩的小嘴笑。我觉得毛星该睡觉了,便把她放在我与妻子中间睡。夜深了,我熄灯休息。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突然,我的手碰到又冷又湿的东西,一下从睡梦中惊醒,拉开灯:毛星的鼻孔、嘴都被豆腐样的奶堵严实了,床单上也一滩奶。她的小身子已冷了!我慌忙穿上衣服,用小被子包着毛星,冲向医院,妻子跟着我跑。

医师说已冷了,没用了。我说:“不可能!我昨夜还与她说笑。医师,您一定救她,好好检查!”医师再摸摸毛星的胸,拨一拨毛星的眼皮,摆头:“早没用了。”我一下一下抹净毛星口鼻的奶,用被子包好她,抱她出医院,望着灰黑的天,顶着刺骨的风,踩着冷硬的柏油街道,进我们那低矮破旧的小店。

店里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我盯着黑乎乎的床底:难道有鬼?我拿来铁钳,在床底捅几下,澡盆、鞋等杂物,发出空洞的响声。妻子一直跟在我身后大哭,我一直咬牙瞪眼。我倒来热水,给毛星抹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用小被子包她。

昏暗中,小弟骑着自行车在店门口喊我,说家里今天吃年饭。他进店看到我包早已不动的毛星,说他先回去,对父母说。

我用被子的一角盖着毛星的头,让她的脸露着,用小被子包严她的身子,拿绳子横捆两道,直捆两道,背着,骑自行车,往家蹬。妻子呆坐在车后座流泪。路上碰到进城的乡邻,乡邻老远就叫:“银儿,你们两个回家呀?”我低头不吭声。近了,乡邻见我背着的婴儿包:“啊,你娘儿三个哇!”我低声:“嗯。”妻子一直僵坐在后座流泪。

我们快进村时,小弟连蹬车踏赶来,说家里正摆饭菜,准备吃年饭,他没与父母说,我们先在外等着,别进村,等年饭吃完了,再说。我们便坐在村外的渠沟边。进出村的乡邻与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怎么了。妻子不禁大哭起来,后来在地上打滚。

我望村里,不见小弟,却见有的乡邻偏头绕弯路走。我想立即背着毛星,带妻子离开故乡。我仰头望天,天空荡荡的。我放眼望地,地渺茫茫的。这无边的世界,哪里有小块地方,可以安放我心头的肉?我只得背着毛星,搀扶着妻子,绕村外的路,向祖坟山走去。太阳惨白着脸,发出刺刀似的白光,刺向我们。地上的霜,冰碴一样扎得鞋响。

我们到祖坟山,妻子又在坟地打滚。我放下毛星,准备用手抠开泥土,埋葬毛星,再去城里,永不回乡。我向村子望,看到父亲、母亲和小弟,扛着锹,从村里出来了。母亲哭着腔:“这孩子,长得这么大样,却不是俺屋的人。”母亲解开绳子:“不能包多了,也不能埋深了。她还没成人,得早投胎。”父亲在太祖坟旁挖了几下火粪堆的浮土,掩埋了毛星。妻子嘶哑着喉咙哭撞,我们搀扶着拉扯着她回家。

妻子说回娘家,我便骑车送她。刚进垸,就遇到她大妹。大妹叫一声“姐”,她就泪一涌。大妹睁大眼望着她:“怎么了?”她哑着喉咙:“毛星⋯⋯丢了⋯⋯”大妹马上手一摔,粗着声:“你这女泼不在行!俺家今天吃年饭!”妻子立即咬紧嘴唇,抹掉泪,睁大眼,盯着地面。一丝风吹来,我感到冰刀扎心。我准备带妻子赶紧离开这里,去我们小店,但她还是呆立着。

我回家,母亲带我找细祖母。细祖母家设着灵位,叫我磕头,说这是上天配就的,别难过。那孩子是来讨债的,不是俺屋的人。我去城里远近闻名的陈瞎家,他问我问什么。我说:“你看我来要问什么。”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我说:“你看我女儿⋯⋯”他随即说:“弄得好就好,弄不好一丢。”我去山里灵姑家,她问我问什么,我又说你看我问什么。她也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我便闭嘴。

我去书店,查找医书,看到“鹅口疮”什么的,说是婴儿的喉咙长了疮,吃不下奶,呼吸困难,窒息而夭什么的。我想毛星可能早已生了这病,但我和妻子不知道。毛星夭折前几天,吃奶,只是吃得不怎么多;有时哭一会儿,甚至哭得身上出汗,但我们根本没想到她生病了。如果她不吃奶,一直哭,我们才知道她病了。我们追想,毛星夭折的前些天,屁股瘦了,皮肤起皱,但我们当时没警觉。也没个年老的人来看一眼,告诉我们这是病象。书上还写着婴儿出生后,每过几天,就要去医院,请医师看看是否正常,但我们开始不知道。

二嫂说我们无能,好好的孩子保不住。我仰望天上的星星,觉得我们糊里糊涂地看着:生命中的第一颗星,在我们心上,嘎地划过。


照相


我挑着两捆书,晃荡进汉口码头。铁栅栏口站着两个挺着肚子的男人,一个人手捏一叠白票,眼角一扫,嘴角一扬:“货票五块。”我咧着嘴,边喘粗气边笑:“师傅,少收一点!”“一个人的票。”“半票吧。”“别啰嗦!五块就五块。”我只得掏出五块钱给他,他随手撕一张五元的货票给我。

十天后,我再晃荡一担书进码头,一个瘦男人尖着腔:“八毛货票。”我连忙放下担子,掏出一块钱。他接过去,还伸着手:“再拿七毛。”我眨巴着眼:“你不是得找我两毛吗?”他粗着腔:“你个伙计好聪明哪!想八分钱打发讨饭的?现今的钱不经用,一块只当往年的一毛,所以说毛就是块。武汉早这样了。”我睁着眼:“上次那师傅只收五块。”“上次就收少了,这次应该补上。上级有规定:一百斤收八毛。”我堆上笑:“少收点,师傅!”

这时,另一个检票的人走开了,这瘦男人马上斜着眼角:“好吧,少收你三毛。只是你也得知好歹。”我再掏出四块钱:“谢谢你。”“空话填不饱肚子。”他走近我:“你就给两毛我算了。不用买票。”“那怎行?”“没事。你到武穴时是五更,他们要睡觉,懒得检票。你下次来时,也不用买票,我检票。”

我回武穴时,真没人检票。

我再去武汉时,搭半夜的船,可以不买票,直接上船。

我到汉口时,天大亮,却没见那瘦子,而一个高大的胖子站在高处,扭动着头,鼓着亮眼,探照灯似的扫射着。我缩着脖子,心嘣嘣地跳。过栅栏口时,脸发烧,低头随着人群走。

突然,肥乎乎的大掌向我肩头一拍:“票!”我心一抖,只得站在旁边,故意摸出小笔记本,在本皮里掏半天:“咦!我的票明明放在这里呀!怎么不见了?”那胖男人手一挥:“站着吧!”他的眼光,一直在一个个前来的人头脸上扫来射去。

一会儿,一群衣服皱巴巴灰不溜秋的女人,都红着脸,有的扭头向别处望,有的低着头,挤挤撞撞走来。这胖手指着她们:“你们,票。”她们你望我,我望你,挨挨擦擦地站到一旁。一个苍白头发的女人颤颤地低着声:“我们打工,没领到工钱⋯⋯”胖手又一挥:“站着!”

检完所有的旅客,胖手向那些妇女指着:“走,进办公室。”我跟着女人们走。那胖手向我肩头一搭,迎面一个人笑着对胖子说:“你又抓到了几个混票的?”胖子肉乎乎的身子也搭在我背上,粗哑着浓重的汉口腔:“我又交了个碰(朋)友!”臭哄哄的热气吹到我颈上,我浑身肉麻,只得咬牙挺身往前走。

进江堤闸口上的水泥小楼,胖子要女人们出钱,从起点站出起。女人们都呆睁着眼,脸色惨白,咬着嘴唇。那苍白头发的女人颤抖着低声说:“师傅,帮点忙。我们确实没钱,工钱没讨到手。”胖子披着泛黄的白褂子,“啪!啪!”拍着长满黑毛的胸脯,依旧粗哑着浓重的汉口腔:“你不出钱,我拿什么吃唤(饭)?”女人们都立即低下头,脸色时红时白。

苍白头发女人还是颤抖着低声说:“我只有一把伞和一双胶鞋抵⋯⋯”胖子还是挺着肚子粗着声:“不行!破伞旧鞋当不得唤!”几个低头的女人滴下泪来。我不禁张口就说:“你这人真是的!她们确实没钱!”

胖手立即向我一指:“那你替她们出!”胖子随即瞪着我,点着头:“你怎么在这里?”我这才想起,我也是混票被抓的,便含糊地嘟囔:“我怎么替她们出?”“那你出五十!罚款十倍。”我的心像被刀割了一下。

他挥手叫女人们把包押在这里,出去借钱来取。女人们哭说借不了钱,他还是挥着长毛的粗手:“去!去!去!”她们只得低头弯腰,滴着泪,拖着步子出去。

胖子向我瞪着眼:“你出五十块。”我说没这么多钱,我编话说我是来武汉找零工做。“那你借去。”我又编话:“我弟在武昌读大学,我得挣钱供他。”他手一甩:“别啰嗦!不出五十就别想走!”

我感到他不会松口,我得赶紧去批货,趁早给他五十了结。我便当他的面,立即松开长裤带,拉开内三角裤头的口袋拉链,露出里面的一叠大百的。

这胖手,霎地竖立黑毛,闪电似的伸进我的内裤口袋,铁钳一样夹走这叠大百的:“哈,你老子有这么多钱!棒棒的!”

他扫一眼办公室里,只他与我,黑毛粗手立即暴起青筋,颤抖着。我盯着粗手:怎么颤抖?我的心紧缩,蹦跳。

这时,一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进来,胖手马上不抖,松驰了。他望着警察说:“他有这么多钱,还混票。”他与警察走到一旁,嘀咕了几句。警察说,你这钱当面点清楚,九百八十块,暂扣这里,你下午再来。

我只得出去。瞪着涌动的混浊的长江水,我脑里一塌糊涂。

下午,我一步一步登上江堤闸口上的水泥小楼,警察和那胖子就把我那一叠钱,一张一张地摆在桌上,警察拿照相机,对着这些钱:“咔嚓!”

警察说:“有这么多钱,你还混票!现在你站好,我拍了,挂在侯船室,让大家看!”

我立即想到我是要当作家的,我的相,是要让大家仰望的!我感到纯洁忠贞的姑娘,将遭强奸!轮奸!这相,绝对不能照!

我咬着牙,瞪着眼,准备不要钱,立即走开。警察立在我面前,大声说:“你如不配合我们工作,我们只有送你到派出所!”

我觉这更麻烦,只得扭着头,咬牙瞪眼站在那里。“头别扭着!”警察大声说。

我只得咬牙瞪着他。“咔嚓!”——我立即浑身麻木:“完了!”我想到杨白劳,被强迫按了卖喜儿的红印!

我咬牙瞪眼,喘着粗气,捏着那叠钱(罚去了50元),一出水泥小楼,我就想跳进长江,把脸洗净!望着浑黄奔涌的江水,我知道洗不净脸,便想把自己的脸皮割掉一层!想⋯⋯

想到自己的店里,妻子还在等我进货回去卖,我只得咬牙瞪眼,张嘴:“呼!呼!呼!”在这尘嚣乱舞的世界,跌撞着去武胜路图书批发市场⋯⋯

多年后,我得了老舍文学奖,一些报纸头版头条报道我,还配了我的大幅照片。网上不少人,说我是当代的——“高尔基!”“鲁迅!”“全武穴人民的骄傲!”

而我一想到“照相”,就感到——失了身的女子,穿嫁衣当新娘,愧对新郎!我还想写——《我苟活于人世!》

现在,我在人间奔撞了六十年,整理自己平生所写的稿子,还想起名——《人间裸奔》!

我天性本不习惯占便宜,自《照相》——为什么我当时去占便宜?活该被照相!——自此以后,我总铭记“照相!”绝不再占半丝半毫的便宜!切实明确立定:终生——与男性打交道不沾钱财,与女性打交道不沾肉体!连别人对自己的夸奖,都当成是鼓励。

我竭力老盯自己的欠缺,思虑怎么改正,直捅自己的缺点,以求快刀斩乱麻,斧底抽薪,杜绝再被“照相”的可能,把一切可能的“照相”,都在萌芽时铲除!——以致与闫老师交往数年后,闫老师夸我是“没什么可以打倒的!”我更当成鼓励!立定用生命践行!

无欲则刚!无我则天下无敌!


平生初享节日


这次中秋、国庆节,我放假十天,只值一天班。

女儿女婿这次回家,在武汉租了小车,每天三百元。昨天女婿开车,带我和儿女们去景德镇玩。我摇下窗玻璃,享受着秋天明亮的太阳、凉爽的风,想到闫老师早教我的:“您有时间一定和家人出去逛逛。如果要看店,也可以分批出去玩。今天您和儿子,明天老婆和姑娘。大家都从天地间,日月光华中吸取力量。”觉我该看店,让老刘和儿女们出外玩。

望着远处青雾迷蒙的山,从近处漫到山脚的一片平坦黄金的稻谷,突然想:我已久没割谷了。如果我现在只十八岁,最多二十岁,与十六岁,最多十八岁的y,在这金浪中,舞动银月似的镰刀,大吸稻谷的暖烘烘香气,该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幸福!——这当然是痴人说梦!

不过,我与妻子定亲时,父亲在稻场打谷,我们给稻禾翻完边后,我仰躺在稻场旁的竹床上,望着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妻子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唱歌,让我感到,我也享受过人间幸福。女婿如今开车带我们玩,更是进一步的幸福!闫老师说过:“在毛先生全力以赴的人间,总有一间明亮的屋子,还有一些温馨的夜晚。”我得叩谢上苍!不亏待文学,写出我毛银鹏今生的《人间幸福》。

到景德镇陶溪川,女儿带我们去青砖青瓦的楼上“宴飨”,楼房很大,楼梯、走廊都很宽,涂了黑漆的铁栏杆,光亮粗直。栏杆外,是茂密碧绿的树枝树叶。树枝上有多彩的鸟儿们,清脆的呼应,飞来飞去。整面墙都是大玻璃的餐厅内,穿洁白工作服的姑娘小伙,笑脸如花,柔嗓似歌,轻盈来往像窗外的鸟儿⋯⋯

这真是粉红的梦!没料到,平生一直卑贱挣扎的毛银鹏,今天竟享受起来了!并且今后也会享受下去。我又突然想:如我十八岁⋯⋯

我定睛看着脸色红润的儿女们——女儿端着透明玻璃杯,清亮的茶水中浮着一小片青色的橙皮,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女儿抿了一口;大儿夹着的红壳白肉的虾,大口地嚼着;小儿把面条一样细长的白土豆条,和黄玉米粒,烤成的漏网酥脆饼,往嘴里送;女婿夹白嫩的鱼块。我边喝茶,边吃鱼虾,边看着儿女们,觉这是上帝赐我今生的大福!

在陶溪川遍布的陶器店转时,我不时地不见了儿女们,立即觉得是在梦境中,与妻子或亲友逛得畅快,一抬头,突然发觉亲人不见了,只自己孤独地在陌生的地方,心里立即发紧,发冷,发痛⋯⋯焦急得醒来。过去的梦中,往往不知打电话,过去也没手机。而现在陶溪川,我也立即心里发紧,发冷,发痛,不禁抚按着心,喊叫儿女们,或给他们打电话。与他们在一起,心里才充实,舒服。我甚至又想:今后与妻子或梦中亲人在外游玩,得牵着手,就不用担心走散了——看来,我毛银鹏不管在尘世活得多久多老,都是一个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情感乞儿!可能文学加剧了我成为情感乞儿。

我确实把今生献给文学了,平生从没亏待过文学,坚信文学不会亏待我。闫老师说过:“岁月消磨人,我们却从未消磨过岁月。多么难得。”

再想到闫老师对我的多次苦口婆心——

“同是文学家,有的能处理好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有的不能,如果不能,最后还是会连累到自己的文学创作。这一点如果不想明白,您如何善待文学?”

“我知道您把文学梦看得比命还重,但是,无论如何,生活是第一位的。不要因为这个牺牲生活,更不要让亲人们为自己的梦一起付出那么多。我知道您难劝,但是,改一点总比不改好。”

“没有那么多犹豫、挣扎,甚至是压力,就是写写写,在写中去感悟,去纠正,在写中求自由。一个勇敢的作家要去写一切值得写的,而不是只沉浸在自己的后花园里。”

我入祥云半年多,确实听进了闫老师的不少教导(当然也得感谢一些良师老友对我的帮助),基本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终于现今生存有保障,能“活得有尊严”(闫老师教导)了,今后能放心并有效地完成我的生命之作《人间记忆》,也就是放心并有效地成就我的文学大业了!叩谢上苍让闫恩师降临到我的生命中!

我确极无知,只模糊觉得景德镇是中国最古老、最著名的瓷都,古代皇帝用的瓷器就是景德镇生产的。大儿一到陶溪川郊外,就发觉路旁公园内,昂头翘尾的蓝色巨龙,和路旁一排排闪光的灯柱,都是瓷器。我在瓷器店里,发现竟有瓷凳,也有罐凳两用的,还有很多不知是什么的瓷器。

现在科技发达真好!什么东西都可网上了解。景德镇一千五百多年前建镇,一千年多年前制陶优质,皇帝把自己的年号景德赐给它为名。它自古就是世界瓷都,各国帝王把它的瓷器视为珍宝。因是泥土作原坯,再烧,再上瓷料,什么造型都能作,网上可见观音手捧莲花,鲜活如真。把黄土变成珍宝,景德镇人确令人“脑洞大开”,“欢欣鼓舞”!

近来想了解老邻居陶渊明,今后合适时,邀老弟楫宝或别的亲友,去陶老先生老家逛逛,学学他的超脱尘俗,享受自由人生!庐山就在眼前,我竟也没去过,今后定去逛逛,品味丰美人间!


一九八一年——二〇一八年陆续写于

毛垸——武穴——蕲春——北京——毛垸——武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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